第五阕 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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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上还在吵?”
八月初十,下朝后的凤翼依旧一脸疲惫地来到我这里。从八月初七鸳洵的折子递上来那天计起已经过了三天。这三天不光朝上吵成了一片,下面也忙得人仰马翻。
先是初七那天,我心血来潮要清点赈银,结果爆出了户部贪污,侵吞赈灾钱粮以至赈银不足。牵扯在案的官员虽被捕下狱,抄查其家财以填补亏空却非一日之功。幸而曾与司空家有约定,初九那天得到消息的秦煜也痛快地捐出了白银一千万两棉布两万匹并下令自家在灾区附近的米号免费派粮,态度大方得让我不得不怀疑他家到底有钱到什么程度。
然后则是因为凤翼担心会有个别郡府因饥荒过甚而擅开战备粮仓,所以在初八那天就派凉夜这个御前三品侍卫带着特赦的圣旨先行赶往灾区以安定民心。
而朝堂上的争执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说来说去,还是不是派系争斗。”凤翼轻笑一声,有些无力地用手揉着额头,“太师一派,尚书令一派,掐得真热闹啊。你要是见了,只怕当场得笑翻过去。”
“碰上新王登基后的第一件大事,老臣们自然是要拼命的。”我笑笑,引燃了香炉里的檀香,薄烟盘桓升起,在空气里晕染出轻浅的香气。
“有在这边勾心斗角的工夫,到不如做两件实事来给我看。”凤翼轻嗤一声,显然的也是对这种做法很不屑。
“没关系,看这帮老头子上眼,那就换批人。”拉着他走到书房的卧榻前,我在一侧坐下,然后示意凤翼躺下身枕在我腿上,散开他的发髻,我缓缓按摩着他的前额和头顶,“天底下怀才不遇的读书人还少么?老人家是要关照没错,但倚老卖老的就没有养活的必要了。况且派系既成,那迟早都是个祸害,趁现在一发子铲了痛快。”
“你到干脆。”凤翼失笑,“我就说龙月两年开了四届恩科,换得朝中几乎没了老人,想来也是你的主意?”
我扬扬眉:“这有什么?新王登基,自然要培养起自己的亲信,三朝元老?留着供起来就够了。”
“你就不怕朝臣反弹?”凤翼微微睁大眼睛仰望我,“下手太狠了,恐怕会招致怨恨。”
“怨恨?我招的怨恨还少?”我轻笑,“很多事情,只说想不想就可以了~我若要铲除异己,自然会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哪怕是栽赃,我也要栽得他百口莫辩无话可说。主上,你现在只要考虑你想不想换批臣子就够了。反正不管曹彻和鸳洵错的是谁,都能牵连死一片。”就算牵连不到,只要把水搅混了,还愁捏不死几条鱼?
“你这人……几时才能学会畏惧?”凤翼苦笑着握住我在他额上点按的双手,“这次的两份折子你也看了,他俩谁是那个该死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是一码事,要不要颠倒黑白是另一码事。不过按现在的情况来看,还是照事实说话比较有利罢。”我抽了抽手,却被他抓着不放,“怎么了?我按得不舒服?”
“就是太舒服了……”凤翼的脸红了红,干脆侧过身只拿后脑勺对着我。
……搞什么啊?
“现在来说,鸳洵虽然不属于任何派系,但曹彻基本可算是尚书令那派的。”凤翼握着我的手,轻吟着,“所以尚书令希望能让自己这派的人过去拉他一把,太师自然就想让自己的人去拆他的台。毕竟今年是曹彻在任的最后一年,能不能升迁就看这一锤子买卖了。结果现在天天就听他们在朝上互咬……”
“也就是说,现在没有不属于任何派系也不会被收买拉拢的人可以用是么?”钦差出京,见官大一级,这差事看着风光,实际上也就是块鸡肋。“没人的话,就让我去吧。我不在朝中又素有恶名,他们对我的戒心自然会小,我抓起小辫子来也方便。”
“君若……你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才放任外面那些对你不利的流言谣传吧?”凤翼猛一翻身坐起来,带着一副好像是刚刚才想通的表情看着我。
我点点头:“差不多吧。要知道,我身负恶名的好处简直太多了。”真是想起来就让人忍不住地得意~两年啊,我这个恶名骗了多少人来小看我,却不知小看对手正是走向灭亡的第一步。
“先是对龙云来说,身边有我这等祸害却依然能保持清明之治,足以证明他是明君;再者我一介男宠,除了以色事主不会有别的本事,在我身上下工夫去巴结主子,对那些大臣来说就跟讨好后宫的女人们没什么两样,对着个只会邀宠乞怜的‘女人’,你觉得有几个男人会打点起十二分的戒心面对?所以说男人最要不得的毛病就是小瞧女人。”
“所以在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你连着说的那三句‘君若不过是个以色事主的男宠’……其实是在嘲笑所有只把你当成男宠看的人吧。”凤翼叹息似的浅笑。
“主上此言差矣。他们小瞧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嘲笑。我那个,应该是在为自己骄傲。可惜我纵骗了天下人,却还是没有瞒过你。所以从那时我就知道,你这人,绝对会成为个非常非常优秀的君王的。”我起身,拿过梳子开始帮他梳理刚刚按摩时弄乱的头发,“事实证明,我果然没有看错。记得那天我其实是相当出言不逊的吧?换做别人,只怕早就治了我个大不敬的罪名。但你没有,甚至丝毫不以为忤。就是这一点,最让我喜欢。有王者之气的人不在少数,但有王者之量的,却是凤毛麟角。只有霸气,并不足以为王。主上啊,君若何其有幸,遇上了你。”

“那在你看来,为王者最必要的才能是什么?”微微扬起头,凤翼直视着我的眼睛。
“知人善用。”笑着望回去,我一边帮他把发冠束好。
“……其实讲这么多,你就是想说服我让你去出这趟差吧?”挑起眉毛看着我,凤翼笑得促狭。
“啊嘞?被你发现啦~”我扬声笑起来,“真是伤脑筋呐~看来我果然没有给人下套的才能。”
“顾公子真是爱说笑,我不就已经被你套得死死的了么。”凤翼闷闷地念了一句,伸手圈住了我的腰,“你的话我会记得的。明天早朝,我会颁旨派你去赈灾。”
站在昭政殿外,我好整以暇地听着殿内的争吵。果不其然在凤翼说出要派我去胧州放赈的时候,朝上立刻就是一片反对的声浪。刚还掐得要死要活的两拨人,现在到是同仇敌忾枪口一致对外了。看来凤离朝臣对我的防备心到底是比龙月人重得多。
到是凤翼,一句话便震住了场子。他说,“顾公子入我凤离不过月余,与朝臣及外放官员皆无交情,自可不偏不倚秉公办理。且梧桐院并非后宫之属,着他去放赈也不算坏了祖上规矩。”
然后便是宣见、授旨。只是在圣旨递到我手里之后,凤翼的一句话才让我在心里由衷地扬起了嘴角。
“顾君若,朕知你生平最是重情重义,只望你对胧州官员莫要因了一时的义气而心慈手软,负了朕对你的信任。”
凤翼这话说得煞有介事,尤其是最后一句,当真沉痛。可怜我却要忍笑。
“蒙主上错爱,君若省得。若有所负,君若甘愿以项上人头做抵。”单膝点地,我向端坐在王座上的男人低头——若不这样,只怕我会立刻笑场。
“朕信你,起来吧。”不得不说,凤翼的演技就是比我好。这句台词无论在感情还是语气上都说得无懈可击。
“君若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主上成全。”保持着跪姿,我抬头看他。
“你说。”
“凡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君若恳请主上颁旨太医院,调派数名太医随君若同往灾区,以主持疫病防治之事。”
“这个……先王在位之时并无此例,且太医乃是王家所属,随意派往民间……恐怕不妥罢……”凤翼迟疑着,语气转为试探。
“这有何不妥?为王者代天巡牧,理当蓄民如子。只因先王之时并无此例,主上便要对自己的子民弃之不顾?”猛然起身,我直视着凤翼,冷笑,“好,真好。主上,君若今日要往城下一趟,午膳就不在宫里用了。告辞!”冲凤翼微一拱手,无视他叫唤我名字的声音,我干脆地转身离去。
回到梧桐院是在晚膳时分,凤翼自然已经在等了。
“今天我走以后朝上情况如何?”用完晚膳,自然是相互交换情报的时间。
“还能怎样,我怒而退朝啊。”凤翼笑眯眯地在那里扮哀怨,“被你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拂了面子,我还不得恼羞成怒?到是你,收获不少吧。”
“无聊得紧。不过是先去尚书令家里喝了杯茶,又到太师府里品了趟茗。我说,我看起来就真把你克得那么死?今天早晨那出戏,我自己都觉得牵强……”我揉了揉额头。如果说我的表现还能和我初到凤离那天晚上的表演搭上调,那凤翼不会平常在朝上也是这样吧?
“顾公子不知我平日里面对朝臣的样子吧?”凤翼很得意地冲我挑挑眉。
“……你敢说你平日就是这样那我真的会翻脸哦。”
“就算你翻脸我也得说啊。我在驳回不合意的折子的时候,最常用的借口就是‘先祖之时并无此例’。”凤翼轻声笑了起来,“毕竟我刚登基,跟他们这些老臣硬碰硬是碰不过的,索性就让他们当我是个只能守成的平庸君王也好。可惜上天垂怜,让我得了可信可用的你。”
“你就这么信任我?”……好吧我承认这句后面我直觉地想加句“把我当兄弟”。
“我认定了的,就不会改。上了你的贼船,我甘之如饴。”沉声笑着,凤翼将我拥进怀里,却在沉默片刻之后闷声道,“……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让你去。”
我无言。这孩子,就这么怕寂寞?
“可我也不想你轻视我……所以你路上一定要小心照顾自己。”
…………这是哪跟哪啊?
“抱歉不能陪你过中秋了。”抬手覆上他的脊背,我轻轻拍着。
“我知道。只要寒衣你能回来陪我就好。”他微微点头,却跟我约定了个更奇妙的日子。
“我会的。”十月初一……应该来得及回来吧。“不过主上,为了明天早晨那出戏,今天晚上恐怕得委屈你回自己的寝宫睡了……”
于是,半柱香的时间之后,伴随着“顾君若!”的怒吼声,凤翼摔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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