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悲剧——一切美丽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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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七八月,天气变化无常。台风一场接一场,刚平息了不几天就接着又刮。气温总会凉爽一阵,瘟热一阵。生病的人也多了起来,镇卫生院输液室里坐满了病人。杏子也够倒霉的,自怀孕以来,身体总是一天不如一天。她的重感冒一直没有好,这几天只好硬着头皮到镇卫生院看病,打吊针。闷闷的几个小时输液下来,坐得她腰酸背痛,真是作孽!有时她阿妈会来陪一会她,有时杜鹃会来看一下她,更多的时间是她一个人在那。旁边的病人在不停地打喷嚏,咳嗽,随地吐痰,捏鼻涕。小孩的哭闹,老人的喘息,还有病人与病人之间的闲聊唉叹,都让杏子心情郁闷烦躁,她想吐又在强忍。
十里画廊群峰上林木蓊郁,近山青绿,远山黛绿。晨间或晚昏烟雾迷濛,雾气缭绕山腰,山顶浮现于空中,似蓬莱仙岛。山麓下的村庄楼舍隐约于竹林之中,炊烟从竹稍上散去。村野宁静,安详,和谐,在迷雾中透着许许仙气,藏着丝丝神秘。红日喷薄而出时,燃烧得周围如血般鲜烈。那是一股生命的鲜血,乐观的人感受到一股亢奋,看到新的希望;悲观的人看到了便是一种血淋淋的死亡,惨烈哀绝。杏子仿佛看到了可怕的血光,她脑里会忽然闪出要死掉的念头。但是很快她就打消了这种想法,因为她没有死掉的勇气。何况,找不到方石,她是死不瞑目。她还在想着方石何时会回来,如果真的不回来了,那孩子怎么办,生下来便拖了个大包袱。她怀揣着一丝尚存不息的侥幸在期待老天爷的护佑。杏子在输液室里老是反反复复想着这些。
这天下午,杏子输完液后,打通杜鹃的手机,让杜鹃开车来接送自己回住处。杜鹃开着她那辆她认为很奢侈的“生日礼物”载上杏子,缓缓驶上了公路。
“下了几天雨,今天难得好天气,出来兜兜风吧。”杜鹃说。
“好啊,我好长时间没有出来晒太阳了。”杏子说。
“你看今天的阳光多么明艳,风儿多么舒畅。”杜鹃愉快地说。她很高兴杏子愿意出来吹吹风,晒晒太阳。看到大地清新的风景会让长时间只对着四壁白墙的人心情舒畅起来。
公路两边的桉树树干挺直直的,密密地呈放射线排向远方。沿村的牛棚披上了新的稻草,一个个金垛垛垒在村前村后。峻秀的山峰在平坦的田野中孤峰突起,如堡垒,投下一大片阴影,放牛的老人和小孩在那里玩着扑克。壮实的牛儿在享受着自己的美餐。那些没有名字的野花在雨后初霁的阳光下光彩照人。它们杂乱地在四野蔓延着,小径上,屋前舍后,菜园里,田垄上随处可见。它们似乎在抓紧这热闹的时节去展示自己成熟的生命。入秋后它们便逐步走向衰亡。
车子没有目的地在公路上徐徐前行。杜鹃特意与杏子聊些让人忘记忧伤的快活话儿。
当经过方石工艺厂时,杜鹃的车速减缓了,杏子的心似要蹦出来。她们还是掉转车子转进了工厂的小路,然后,绕着那高高长长的四方围墙在转圈。她们是闲人,工厂是闲人免进的。她们在围墙外面什么也看不到,但是能听到从高墙里头传出来的机械作业的声响。
但是杜鹃和杏子的举动有一个人却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她就是张方石的妻子秀秀。她整天把自己关在高楼的卧房里,偶尔会站立在窗口看看天或看看大地,看风景的同时也在想些近忧远虑的事儿。刚才,秀秀还在看电视,因为讨厌那些爱得死去活来的感情戏就把电视关掉了。她刚站起来走向窗口伸个懒腰,就看到从公路上驶进来一辆白色的女装摩托车,十分引人注目。更引人注目的是车上的两个女子。开车的女孩披散的长发和纯白的绸纱防晒披肩迎风飘扬着。坐在后面的女子仰起脸向高楼上张望。秀秀定睛一看,吃了一惊,又气又恨。他妈的,不要脸的东西,吃了豹子胆了吧,竟敢闯到这里来。
秀秀始终死死地盯着她们,气得浑身发抖,眼里凶光毕露。“看我怎样收拾你!”这句话在秀秀脑里不断地回响,回响……
原本晴亮的天空,渐渐暗下来,微微吹起些凉风,看样子待会儿会有雨。杜鹃和杏子便打道回府去。
她们开车了。那只鬼魂走了。秀秀立马电话命令小算:“看情况办吧!”
小算马上开了辆小货车飞速上了公路,向小镇方向疾驰而去。然后他会很快掉转车子回头,干一件他十分有把握的事。
杜鹃和杏子慢慢兜回小镇,尽情欣赏沿途万绿千红的风光。
“那边的几座山林长许多硬栗子,我小时侯经常去那里捡。我的一位小学同学她家就在那山下,我还在那里住上几天呢。”杜鹃在回忆着童年的欢乐时光。杏子也说起自己小时侯和伙伴们到别人的果园里偷果子的事情,给主人发现了,但是主人却抓不住她们,大伙都乐极了。两人说说笑笑,仿佛童年的无忧无虑真的回来了。
天边风卷云涌,天空的颜色在迅速加深。沿途村舍鸡飞狗走,人们互相呼应着抢收东西。天很快就黑了下来,路人奔逃在途中。杜鹃下意识地加快了油门,车子飞驰起来。她想赶在这场大雨到来之前回到家中。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倾盆大雨当头浇了下来。而村子在跨过田野那边的青山下,路上前不着店,后不着棚。天地间一片昏暗,雨水迷濛了前路,摩托车的车灯穿透不了多远的雨帘。车轮子辗过处,水花飞溅而起。在一个拐转的地方,忽然迎面射来一束强光,两个人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很快,骤然袭击的滂沱大雨停了。路面上的水渐渐消退。天空又亮堂起来了。离小镇街道不远的公路上,交通警察正忙着处理刚才雨中发生的车祸。现场交通受阻,过往的三五辆大货车停下来等候道路开通。其实司机们最关心的并不是什么时候可以通车,他们更关心车祸中的人是谁,伤得怎样,是怎样撞的。这雨天就是爱出车祸。大家一致认为这两个人也是雨中奔逃的亡命之徒,责任也只在她们自己。
交通事故发生后,两个伤者被迅速送到县人民医院进行救治。杜鹃的一条腿小腿骨折,由于抢救及时,腿伤接合得很好。只是医生还是提醒她,以后不能任意压腿,任意跳跃,做什么都得小心轻放。杜鹃为此沮丧得哭了好几天。欧维与阿妈在劝说这有什么大不了,反正不碍走路,咱又不是要成舞蹈家靠跳舞吃饭,杜鹃哭的更厉害了。杏子的伤也不算轻,左手臂严重擦伤,留下长长的一道疤痕。胎儿也差点流产。胎儿最终保住了,杏子和杜鹃终于可以安心了,却让身边的人大失所望,他们在想要是没了孩子就省事了。
杜鹃就没想到自己会那么不小心就撞向路边的大树。罪魁祸首应是那个用强烈的车灯射得她睁不开眼的肇事司机,可是那人早已逃之夭夭,杜鹃只能自叹倒霉。她被自己这次闯的祸吓得惊恐了许久,过后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杜鹃和杏子从车祸出事到出院,小算一直在暗中探察着。杏子最终大人小孩子都平安无事,让秀秀气得发疯。那天,小算到秀秀房里向她汇报完整件事后,秀秀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地说了句:“你去忙你的吧。”然后小算离开房内。小算刚下楼梯,秀秀就从靠背的摇椅上一跃而起,双手用力往桌子上一扫,所有的东西便哗里哗啦地落了地。她这一扫就一个踉跄差点站不住,口中不停骂道:“死婊子,死婊子,天打雷劈的狐狸精……”
秀秀离她计划离开小镇的时间不多了,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好吧,我看你还能好过多久!”一句十分狠毒的话从润泽软绵的唇内喷出来。要干也要干得漂亮些,否则一切事情就会败露。
杏子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脸无血色,心慌气短。医生诊断说是她患了严重贫血症,要她多休息,多吃点营养。杏子的精神日益萎靡,人明显地衰老。她还会在紧张与不紧张中打扮一下自己,关心一下自己的模样。她会十分爱惜地穿戴上那些方石送给她的名贵首饰。方石离开小镇有一个多月了,如果按他说的那样办事也该办妥了,可是他却音讯全无。杏子还不至于没有一线希望,毕竟方石还有一间工厂在莲都,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杜鹃如今的日子挺忙的,就算不上班,她还得恋爱,照顾自己的日常生活。也经常到杏子那里替她干些粗重的活儿,替她去交纳水电费。每次她与旧同学通电话时也只简单的说些话。对于杏子的事,他们都有知晓。每次听杜鹃说起,他们都仿佛在听一个离自己很遥远的故事,仿佛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他们会漫不经心地听着,呵呵地应着。只有欧细会多一份心痛。紫云和岚岚听了则觉得可怕。
2
夕阳还有余光在人间,月亮已经升得老高,发出苍白的冷光。随着天色暗下去,星星也逐渐闪现出来,稀稀落落地点缀着冷寂的天宇。
夜沉沉地睡,月亮越来越亮,它缓缓地穿行在云层中。云层很厚,长空变得幽暗,越发苍凉诡秘。晚风起了,有点凉,它不知道从何方吹起,又向何方吹去。树叶儿发出互相厮磨的细碎声音。其它能发出声音的生物体也在制造噪音。
街道一片昏暗。住户的灯光只亮自家门前屋后。街灯与街灯之间的距离很远,灯光的亮度也很弱。如果没有月亮霜白的光,小镇的夜晚是多么可怕的黑暗。小镇的秋夜更是寂寥、冷清、忧愁,它加重了人们的心病,让相思的人痛痒难忍。甚至有人挣扎在痛不欲生的漩涡里。乱如麻的思想叫人听到野狗的丧叫声,就想操起菜刀跑去砍断它的喉咙。
杏子半躺在沙发上,腰身下面垫了个厚厚的枕头。晚上十点多,说早不早说晚不晚,睡了也是睡不着,只要闭上眼睛脑袋里就会钻出各种不可思议的纷乱的情节。电视从一入黑就开着,几个小时下来机身外壳上已经发热。杏子根本就没有看电视,脑子里想的是乱七八糟的东西。耳朵里听到的更杂乱:电视里人物对话的声音,卖广告的声音,风格各异的音乐声;风吹动帘子的声音,隔壁刺耳的麻将声,狗的叫声或远或近。所有的声响都声声入耳。桌面上撒着吃剩的干果壳和核,包装的袋子,这些食物能让杏子把时间消磨得快些,也可以把她的心神分散些。
忽然喉咙里痒痒的,杏子禁不住用力咳了一下,一口黏糊糊的青痰立即冲上了口中,杏子赶紧伸手拿餐巾纸捂住嘴巴把痰吐出来。该扔哪里?他妈的,躺得舒舒服服的又要爬起来。她把痰扔进了垃圾篓里,顺便把桌面上的果壳果核也清除进垃圾篓里去。烦!才两三天不倒垃圾,篓里的垃圾就多得往外掉,气味,小蚊子也在里面生活了。杏子差点又吐了。千万别吐,一旦吐起来又得像个半死的病人。她连忙用手捂住口鼻,退了几步,想着能有什么办法可以快速捆扎好装垃圾的胶袋子而又不至于弄得呕吐。她很快从浴室里拿来一条长毛巾,绕着口鼻在后脑出打个结,就迅速把垃圾袋子捆扎好了。这袋子垃圾不能再让它呆在房里过上一晚了,得马上扔出去,净化家居空气。
杏子披上件外衣,拧起垃圾下楼去。楼梯转台的电灯昏黄得像萤火虫的尾光,这样低瓦数的电灯居然还安装在墙壁的最高端,要是鼠虫出没也只见点影儿在动。楼上楼下的住户都是外地人,做着各种营生,日出夜宿或夜出日宿的人都有,但所有的租主收入都不会差,能在这里租房的人都是吃住讲究的人,只是房东是个吝惜鬼,公共的设备能省则省。
杏子拖着一双拖鞋子,一手拎着垃圾,一手在腰间撑着,挺着个大肚子,动作笨拙缓慢地下楼去。这样黑的静夜是杏子扔垃圾的最好时间,正好避开人们那鄙视的眼光和冷漠的表情。垃圾池就在约百米的一棵老紫荆树旁,正是两条街道的交叉口,平日人来车往。只有在这样黑的夜,除了老鼠和野猫出没外,连乞丐也不会在这里出现。只有淡淡的影子随人移的静夜,杏子才可以落落大方无所顾忌地出来活动活动。只是没有必要独自在夜街里逗留,扔完垃圾就赶紧往回跑,像逃脱幽魂的追赶一样,拔腿就往楼上钻,杏子这样想着走下楼梯。最近她总是疑神疑鬼,特别是在夜晚。不知是心理作怪还是真有这回事,总觉得有个影子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忽地在她的某个方向闪出来,又忽地不知往哪个方向消失了,这叫杏子寒颤。这地方人人都迷信。信什么?信神!信鬼!有不少人还称说亲眼见过鬼呢?杏子是没见过,可是她从小就听着大。说的人还描绘得似模似样,十分吓人。正因为此,杏子今晚才会战战兢兢地下楼,同时心里又自我称雄着:怕什么?鬼才不会这么早出来找人晦气!
为了克服心理上的害怕,杏子故意把拖鞋弄得叭啦叭啦响。再转下一层楼梯就是街道了,就要见到月亮光了,它的光芒比这该死的楼梯灯亮白多了。下了楼走在大街上,杏子的步子稳健了许多。凉风让她打了个颤儿。她加快了步子向垃圾池走去,拖鞋走动时扬起的沙屑儿踩得脚板底痛。静夜里清亮的鞋声,为杏子驱赶内心的恐惧,但是她依然恐惧。距离垃圾池五六步之遥,她就顺手一扬把那垃圾袋子抛向垃圾池,还没听到垃圾落下的声音,杏子就转身往回走。她是想跑,身子笨重却跑不动。拖鞋不好走路,她艰难地走到楼梯口。突然间,由明往暗处走,眼前一片黑漆漆,什么也看不清,杏子紧张得吸了口冷气。就在这时,不知道从哪儿飞来一些不明物体落在杏子脸上,辣的烫,杏子尖叫一声,双手急忙捂住脸,两只手也灼烧般难受。她被吓得叽叽呱呱胡乱叫着,跌跌撞撞向楼上蹿。叫声如夜空里的鸦叫,惊恐,惨烈,凄绝,划破夜的安详宁静,惊动了小镇。
就一夜之间,这桩震惊全民的骇人事件不胫而走。每到一处,人们都在纷纷谈论这离奇的案件。是意外的事故,还是畜意的阴谋,众说纷纭。公安机关正在紧急进行查案。
一夜又一天的时间里,杏子在家人和杜鹃、欧维的帮助下辗转了几家医院。当天晚上,他们在一时不知所措的慌乱中把杏子送到县第二人民医院进行抢救。打着吊液的时候,大家立即要求医院出车护送到广西梧州地区医院。然后等大家渐渐镇定下来时,最后决定把杏子送到广州某家设备、技术一流的大医院。杜鹃祈祷大人小孩平安无事,更祈祷杏子的脸容不要被毁得过于惨不忍睹。
治疗的过程并不顺利,杏子的脸部、颈部,手都严重烧伤,几度发烧,感染,肿胀,化脓。医院方面高度重视,医师们商讨着如何进行治疗,使得病人的病情稳定下来。这样特殊的病人实在是叫医生头痛,化疗对胎儿会造成严重的危害。直到病人情绪比较稳定时,医生才征得她同意把胎儿提前剖腹产出,放在保温箱里养着。看着才七个月大的女婴,大家心痛如刀绞。小生命脆弱得随时都有可能夭折。她的一身肌肤还没有完全长成熟,看了就觉得可怜。女婴一生下来就要输血,医生诊断是患有地中海贫血,约半年时间就必须输血一次,以维持生命。造成这种怪病有多种原因,一时还找不准具体的原由。
杜鹃给这个可怜的小生命起了个乳名叫晴晴,希望晴晴像她的名字一样,晴天艳阳,明丽灿烂。
杜鹃向工作单位请了一周长假很快就结束了,她必须回去工作,只是人在心不在。只有杏子阿妈仙姑一直留医院照顾女儿。杜鹃只能利用假日,让欧维开车来去匆匆地看望杏子,了解治疗进展。
杏子的每一次手术,每一次化疗都在抵抗中最终屈服接受,她会惊恐不安。治疗上的痛楚,脸容的毁损,郁闷的住院生活,高昂的费用都让杏子无助和痛不欲生。她的情绪也随时变化,像个定时炸弹,说爆就爆。她常常破口大骂和拳打脚踢医护人员。医生和护士们不让她接近自己的孩子,她真像疯了一样心狠手辣,想把自己的女儿弄死。她似乎把所有的不幸都归责于这个无辜的小生命。她认为若不是晴晴的到来,她才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境地。她是为了晴晴将来的幸福生活,才承受着一切的痛苦与罪恶。
仙姑终日以泪洗脸。杏子情绪爆发时她只能躲起来窥看着。五十多岁的老大娘了,只能咬紧牙关照顾不幸的女儿。灾难的降临,她刹时间元气大损,原本花白的头发仅仅几个日落日出就全白透了,银灿灿的。
事情发生后,方石依然下杳无音信,谁也顾不上去找他。待到杏子终于出院时,巨额的医疗费耗掉了杏子从小算替方石给那笔钱,还在欧维那里欠上一笔债。让人来料想不到的是方石工艺厂就在杏子出事后,迅速变易给一名台山老板了。房东也在杏子出事后迅速收回房子。无奈之下杜鹃让阿妈找人把所有的物什搬回自己房里。房东的人在楼下大铁门上加了把大锁,天一黑就上锁。
这件让人骇怕的离奇案件,派出所努力调查了一阵子没有得到半点儿线索,最终成了一桩悬案,不了了之。这样更让人感到事情扑朔迷离,阴森可怕。人们在闲暇时把这个事传述着,惊骇着,惋惜着。一时间让那些平日里与人有大怨小仇的人们不敢在夜间随处闲逛,就连频频约会的情侣也少出去了。天一黑,人们便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一家人聚在屋内不出来活动。大人告诫小孩子夜晚千万别出外乱跑。
只是这种骇怕,不会停留在人们的神经中枢太久,人们都是善忘的,他们很快就消除了恐惧心理。事情像骇浪一样撞了一下人们单调平淡的生活,又如龙卷风过山涧一样打几个漩儿,便消匿了。最后人们渐渐地淡忘了,不关心这件事了,生活又开始恢复原来的状态,恐惧远远地滚开了。
3
杏子成了家丑不得已,还成了累赘。正中和妻子兰花绝情地不许杏子与晴晴踏入余家半步。而杏子原来房里值钱的东西,夫妻俩又想尽办法夺回去变卖掉,用来填补杏子住院期间用掉家中的一小部分费用。
杜鹃费尽周折也帮不了杏子在小镇街的某个角落里再租到一间房子,就算最差的房子出最高的价钱也没有屋主愿意把房子租出。无奈之下,杜鹃只好让杏子暂时搬进来与自己同住。仙姑也只好住进来照顾外孙女晴晴。欧维对杜鹃这种善意的行为既忧虑又气愤,他心里窝了一股气。之前的麻烦和眼前的尴尬已经让欧维受够了。往后的事情才是彻底的叫人拿脑袋去撞墙——死也不痛快。女人怎么如此麻烦,自缚茧往。
春红也把丑话说尽了,阿妈也在她的诱导下婆口苦心地劝说杜鹃。阿妈怕女儿这次的婚事再次鸡飞蛋打,她知道欧维会对杜鹃这种做法十分反感。虽然杜鹃也顾虑重重,前前后后的一浪接一浪的事情就已经够她焦头烂额,只是她确实狠不下心不管杏子。杜鹃如今回想自己那些心痛不已的过往,才发现对比杏子的不幸是不值得呻吟一声。也因此杜鹃在庆幸着自己幸福的同时又悲悯着杏子,她认为现在的烦恼对自己不会造成太大的困扰。
辟头盖脸打来的一切变故,让杏子精神完全崩溃,生活不能自理。从医院回来自今,杏子的情绪一直不稳定。有时精神恍惚,有时暴跳如雷。更有时候她对着镜子照着,歇斯底里地嘶吼着,狂乱地抓自己刚刚长愈的脸。抓破了又进医院。经过一阵子的自残后,杏子反而冷静下来了。可是不乱抓脸蛋的情况更糟糕,她彻头彻尾地成了一个疯子。她是绝对接受不了自己年轻漂亮的面容被毁得皮肉紧绷,疤瘤纵横。
美丽的容颜没有了,爱情没有了,渴望中的婚姻没有了,幸福的人生没有了。一个悲剧——一切的美丽都毁灭了。
仙姑对眼前不样的女儿又心疼又气愤。她并不怨天尤人,就像当年杏子阿爸不幸中风瘫痪一样,仙姑再一次相信神的力量。她在杜鹃家的厨房里立了个神灶台,天天烧香拜神,求神的护佑。她还决定听听街坊和亲戚的劝说——上山神庙求平安,求山神赫罪。
仙姑择了个晴天吉日,一早就上山神庙去。山神庙绝对是座“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的仙山。仙姑来到山脚下拾级而上,这山上浓荫蔽地,曲径通幽,松涛阵阵,野花芳香。身体瘦小的仙姑挑着一对小箩匾,走完曲折迂回的梯级后气喘吁吁,满额汗珠。
山神庙确实给人一种神秘而富仙气的感觉。它是合院式结构建筑的,高高的围墙把整座庙宇围得幽深寂静。庙宇琉璃黄瓦,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神像罗列,锦旗高挂,立榜扬捐,香烟袅袅。有位美髯老者镇坐庙中,此人正是代善信者卜算八字,解签的“庙神”。
仙姑诚心诚意地捧出带来的供品,一只金黄嫩滑的熟鸡,旁边是一对淡黄小巧的小乳鸡,圆溜溜金灿灿的炸糯米糍,新鲜的红苹果,满满的两碗白米饭。她把这些供品整齐地摆放在观音娘娘神像前的八仙桌上,斟上白酒,拿出元宝冥币和香烛鞭炮。然后把庙中大大小小的香炉都插上了香烛。烧了元宝冥币,叩了头,让“庙神”替她放了鞭炮。续后又跪地叩头,口中念念有词地求观音娘娘保佑,求仙神赫罪。
拜神完毕,仙姑开始求签了。她跪在观音神像前闭着双目,双手握着签盅,口中念念有词,虔诚地摇着签盅。良久,一签落地。
仙姑让老者给自己解签。老者紧皱眉头说,这是一支吉凶共签。“这一年你家中有一喜事与一凶事。”仙姑知道是真的灵,杏子阿爸能拄杖走路了,可是杏子偏又出事了。老者还挺有秘方地告诉仙姑如何才逢凶化吉,以保全家安康。
未了,仙姑又让老者给她看杏子的生辰八字。慢悠悠的等候后,终于看到老者把八字帖写画出来了。今年是杏子的本命年,是大凶之年,命中注定有劫数。若今年此劫难逃过了,将来必定吉人天相,大福大贵。可是啊,杏子没有逃过这劫难,仙姑伤心得泪眼婆娑。
从山神庙回来后,仙姑还特地请来个巫婆给杏子驱鬼。折腾一番后,巫婆“赠”了个“劈邪符”,仙姑硬把它套在杏子的脖子上。仙姑还为小晴晴拜契了护佑干爹——山上一块供人拜祭形似寿星翁的石头。
仙姑自己也无法解释,当灾难降临时,为了求心安而去做尽各种迷信的事儿,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神啊佛啊上。她傻到自己也无法解说其中的玄妙。也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自责自己帮不了忙,她能让自己心里舒服。
4
深秋的雾气在加浓,傍晚时分,天还没黑,一轮圆圆的月亮已经腾起在十里画廊上空,浓雾遮掩了它的光芒。他在天边静静地,静静地亮着她温柔朦胧的光。连绵的青山只见曲曲折折的影子,小河微微发亮。天、月、山、水、楼宇如同一幅烟雨迷濛的写意画,却安谧妩媚。

这样妩媚的夜,杜鹃和男朋友欧维在露天的阳台上吃着他们的晚餐。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像今天晚上一样在一起好好地吃一顿有滋有味的晚饭了。前段时间各种纷至沓来的事情完全破坏了他们的情调。今晚,欧维不用为杏子的事楸心了,他不会再为寻找方石或抢救杏子而晕得茶饭不香。他现在反而觉得杏子的事与自己毫无相关,绝不会影响他的情绪和生活。他对杏子现在的下场有点事不关己的冷漠,只是对杜鹃收留杏子还心存不满。这晚欧维吃得“啧啧”的香,他绝对没有兴致去谈及有关杏子的事,他不想破坏今晚的胃口和情调。杜鹃也看懂他的心思,她也不会无端的在这样的夜晚提起杏子来。两个人在不停地咀嚼着饭菜,以表明嘴巴没空说话。饭后也是一片沉默。他们之间的话题早已从杏子陷入困境,需要劳烦欧维帮忙那时起变得越来越少了。即使说的内容也都是与杏子有关。每当他们谈及杏子的事时都发生一次小小的争吵,至于两人之间的情话已经让杏子的晦事排挤掉了。今天晚上,他们足可以好好地说些情意绵绵的话,只是不知怎的就被省略了。
杏子在杜鹃那里住了一段时间,由于疯子的异常行为以及小孩的哭闹,引的楼上楼下怨声一片。人们对弱者更多的不是同情和帮助而是厌恶和瞧不顺眼。名存实亡的领导找到杜鹃谈过好几次杏子的事。杜鹃万般无奈,态度强硬地说房子是我的,我爱让谁来住就让谁来住。也许是顾及欧维的人面关系,最后所长对这样事也不敢管了。杜鹃也明白邻居的讨厌,以后可能还会有更多的麻烦事发生,但是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天气变化无常,早晚与白天的温差很大,雾气在冬季也加浓了。雾海淹没遥远的景观,十里画廊似蓬莱仙岛,漂浮在半空中。落叶的树木早已脱掉华美的绿冠,盘虬般的枝条裸露在狭窄的旧街道上空,显得有点狰狞。风吹得猛烈时,枯败的枝条啪啪打下来,摔在街上断成碎段。一些的树叶堆积在街道旮旯里,沾着饱和的雨水。街上积蓄的污水弄脏了女孩们漂亮的靴子。
晨间,朝阳冲破浓浓的雨雾,驼峰山、罗髻岩、三刀岩轮廓清晰,线条柔美。杜鹃此时已经准备好了早餐。她现在像个勤劳的家庭主妇,一日三顿都亲自动手。她吃过早餐就悄悄出门上班了,杏子、仙姑和晴晴还在熟睡中。
后来,晴晴醒来了,她该是饿了,哭个不停。仙姑冲好了牛奶,孩子却不愿意吸,依然不停地哭。晴晴昨天受了凉患了感冒,鼻子不畅通,昨晚就哭闹了大半晚。她不吸奶,仙姑无奈之下把小半瓶“保婴丹”药散灌了下去。晴晴吓坏了,哭得呛着,连连咳嗽,顿时唇色发黑。仙姑慌忙搂紧她,大手轻轻地拍着晴晴的背部,喃喃地哄着她。很快,晴晴就不咳嗽了,可是哭得比原来更凶。仙姑只能口中“哦哦——哦哦——”地哄着,摇着她。
孩子的哭闹让杏子烦躁起来,完全失去了理智。她胡言乱语骂着扑过来,她要把这个“祸根”除掉。幸亏仙姑躲避及时。可是杏子没有罢休,她再次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三个人一齐倒地,仙姑死死搂住晴晴,杏子在地上连滚带爬地想要拽住孩子。仙姑挣扎着爬起来,夺门而逃。杏子也迅速从地上爬来,甩掉一双毛毛拖鞋,赤着双脚在仙姑后面穷追不舍。
仙姑抱着晴晴颤颤巍巍地跑在大街上,惊慌地喊着:“来人啊!救命啊!拦住她!”
外面正下着蒙蒙细雨。昨晚的大雨,令今早的楼顶、阳台上的积水还在往下落。仙姑在街上跑,积水淤泥都飞溅上身。婴儿的哭声惊动了全街,人们寻声翘首望去,有人还跑过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几个熟人见到仙姑抱着疯婆的孩子慌慌张张地跑着,疯婆杏子紧追在后面,就连忙跑过来想挡住杏子,倒差点让杏子给撞倒。大牛见状,跑过来一把拽住杏子,差点就把她甩在地上。她已经不去追赶阿妈了,转变为和大牛过不去。她奋力地想挣脱大牛强有力的大手。杏子双脚用力地撑着地,而大牛偏抓住她双手,誓死要把她整个人拔起,拖走。杏子的脚底让碎石划破了,渗出血丝。大牛在她头上猛地敲一下,想让她安静下来。杏子果然安静下来了。大牛干脆把她拖到菜市场的广玉兰树底下,把她扔在那。
杜鹃阿妈早已赶上来接过晴晴,春风饭店的老板娘和夏家的二媳妇阿莲搀扶着仙姑,让她在饭店里坐下。许多街坊围在饭店里盘问仙姑,她在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苦。待到仙姑渐渐定下神来,便抱着晴晴回自己的家去了。
仙姑抱着晴晴穿过狭窄潮湿阴暗的小巷。小巷两边低矮的楼檐上滴着水珠,沙石踩在脚下咔嚓咔嚓响。仙姑抱着晴晴踏进老屋一见杏子阿爸,就呜呜哭起来。丈夫拄着拐杖慢慢地移动步子,在桌旁坐下,摇头叹气。他是心痛自己的女儿,要不是这女儿给钱治病,自己现在还只能睡在床上呢。如果家里的条件好点,女儿就不至于走今天这一步。自己欠女儿的太多了,这个家累了女儿那!
杏子在树底下傻痴痴地坐在那儿胡乱地说些话。树下湿漉漉的。她浑身都脏,污水,泥巴,牛奶液。乱蓬蓬的头发遮掩了她的丑脸蛋。脖子上那个“驱邪符”早被她拽掉了。没有人会去理会一个疯婆子,好奇的人也只是远远地看看。杏子终于坐不住了,就在大街上撒野起来。嘻笑,拍手,唱歌,跳舞,自娱自乐。那无所顾忌的行经,让人看了都扑哧地笑。她还不停地甩着扯着自己的头发,抓着头皮,许是很久没洗头,痒得难受吧。这一头过去让杏子引以为豪的美发,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泽,变得干枯蓬乱,难以梳理。它现在成了杏子的发泄物,她会使劲地拽扯它,她似乎很喜欢这种发泄方式。
杏子在街上唱呀,跳呀,笑呀。到了中午时分,小学生们已经放学了,大胆的孩子尾随她看过瘾。孩子们还故意逗她,引她去别的街巷。她就这样在孩子们的诱导下东游西荡,时而走走唱唱,时而停停跳跳。当来到一条小巷子前,杏子眼睛发亮,笑嘻嘻地跨进去。她还记得这条巷子能走人,走进去了就是自己以前居住的家。孩子们兴冲冲地说:“她回家去啦!她回家去啦!”
杏子很开心地往巷子深处走,张开两手,身体好像听到音乐节奏一样摇摇摆摆地走回家。在屋子里杏子同样是疯疯癫癫,把小侄子下得哗哗大哭。哥嫂俩生气地把这个蓬头垢脑,衣衫不整的疯婆子轰了出来。仙姑抱着晴晴,满脸泪珠。老夫妻俩对家里的事已经有心无力管了,儿子媳妇不接受这个妹妹,老人俩个只能唉声叹气。
杏子给哥嫂撵出来后,依然唱唱跳跳,自言自语,骂骂咧咧。她又折回大街上,她去了新街。
杜鹃放学回来就惊呆了。房门敞开,屋里没有人,地上乱扔着奶瓶、水杯、凳子、鞋子。出事了!杜鹃马上意识到大事不妙。她从愕然中清醒过来,赶紧跑出去找人。到底怎样了?她们现在在哪里呢?杜鹃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找。
杜鹃神色慌张地走在大街上,大牛一见就大声叫住她。他的大口一张一合,满口黄牙一隐一现地把今天早上的情景向杜鹃描述一番,却道不出杏子现在的去向。杜鹃又匆匆赶到阿妈那里盘问起来。阿妈也不知道杏子现在往哪去了,但是她知道仙姑已经抱着晴晴回家了。杜鹃知道晴晴平安无事,焦虑减轻了。只想找到杏子。
杏子疯疯癫癫地走过新街里自己熟悉的每一个店铺门口。街上紫荆花的辫儿让昨晚的雨水打下来,撒满一地残红。而刚开出枝头的花儿却是那么惊艳动人。杏子爱漂亮,她往自己头上插上了花朵,看的人打趣说她戴花很漂亮。别人在笑她,她同样乐得嘻嬉笑。然后又高兴地来个仙女撒花,边撒边唱歌跳舞。
杏子来到她最熟悉的“乐逍遥”门口,便推门进去。忽然间从“天”而降的一个疯婆子把正在用餐的人们吓慌了,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一听到食厅里播放着自己熟悉的歌曲,现杏子兴奋得跟着唱起来:“是不是这样的夜晚,你才这样的想起我……”客人中有人觉得很逗而大笑,甚至有人拍手助兴喝彩。然后有位认识她的男客人请她喝酒,杏子很乐意,一饮而尽。然后又唱起流行歌曲来。那男客人说光唱歌不过瘾,便哄她跳舞。杏子真乐,马上跳起舞来。她又喝了几杯酒。借着酒兴杏子越发撒泼起来。手舞足蹈间,不小心碰掉了桌子上精美的瓷碟。她还得意地到处乱扔筷子。酒瓶和杯子摔破了。一个女客人的漂亮衣服给泼上了菜汁,正冲着杏子破口大骂。杏子情绪又失控了。她一把拽住女客人的头发,客人们惊恐地尖叫着,餐厅里顿时乱作一团,所有的桌子上面的东西全给杏子打落地了。服务员阿拉惊叫着跑上楼去找老板。
杜鹃正好找到“乐逍遥”来,她知道杏子又在胡闹了,她正想把杏子哄回去。
欧维正在三楼房里,舒舒服服地坐在床上。他背靠着软绵绵的床头垫,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细雨,阳台上那盆兰花细长纤柔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抖动。他口里抽着烟,脑里想着杜鹃,心情惬意!
阿拉的尖叫声穿透隔音良好的门墙直刺欧维的听觉神经。他漫不经心地想着能出什么事呢?女人们总是这样子,一点儿小事情就扯尖嗓门叽哗鬼叫。然后他不慌不忙地去拉开房门。阿拉突然变得大舌头起来,她怎么也表达不清楚楼下发生的事情。欧维不耐烦听她描述,径自下楼去。
欧维来到一楼餐厅,场面太糟糕了,他知道是杏子闹的。欧维顿时火气就上来了,“啪!啪!”两记耳光甩在杏子脸上。
啊!杜鹃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双腿发软。那两记耳光简直是打在自己的脸上。
杏子被不知从何甩来的两个巴掌打得蒙了。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她才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头和身体仿佛已经分离了。她马上耍赖起来,一有坐在地上,两脚乱踢,弄得地上血迹斑斑。她突然又爬起来向旁人袭击,欧维和两个人死死按住她。杜鹃竭力叫着:“放开她!放开她!”人们全然不顾杜鹃的叫喊,直到杏子动弹不得才放手。杏子许是累了,她干脆躺在地上,吃吃地笑着。看的人都感到可怕。
杜鹃恨透了欧维,她又气愤又委屈,眼眸里,脸儿上全是泪珠。欧维走杜鹃身边,伸开手臂搂住她,想替她擦眼泪。谁知杜鹃一把推开他,大声吼道:“滚开!”
欧维脑里嗡然一声。他盯着杜鹃,杜鹃也盯着他,那双让欧维十分迷恋的大眼睛,此刻却让他害怕起来。完了。彻底完了!欧维知道杜鹃会怎样处理掉他们的关系。但是众目睽睽下,欧维要保持他男人的风度和尊严,特别是那种成功男人的尊严和风度。他叫伙计收拾地上的乱东西,转身就上了楼,而且显出一副十分洒脱的样子。
杜鹃也要显出一副不屑的表情,扶起杏子就走人。
雨依然在飘飘洒洒,气温像是下降了许多,走在大街上的人也打起冷颤,头发上沾满了一层霜白的雨雾。
5
整个冬季尽是阴郁的灰色。不尽人意的事情也在冬季蓄意萌生,让人的心灵备受摧残,情感场上悲伤弥漫,荒凉在加剧。也许在情海上撞过礁的人,再次让风浪掀翻时会坚强许多,杜鹃的生活和工作就没有以为失恋而受到太大的影响。也许是杏子给她带来了许多麻烦,让她还来不及为自己的这点事去悲伤。也许有杏子在,更好地让她撇开伤心的事,更好地掩饰了自己的痛苦吧。所以她依然是那么忙碌地生活工作,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别的。难道她并不是那么爱欧维?也许是吧。如果欧维不是个市侩的生意人,不是那种粗暴鲁莽的大男人,而是一个有素养有仁慈心的人,或者说像夏洋那样会弹一下吉他,会聊一下那些让人着迷的诗词、音乐。那么,杜鹃的爱情和人生将是那么完美。杜鹃是希望有一个完美的人生。可是命运往往是有缺陷的,正因为不完美才叫做人生,人的世界才叫大千世界——千回百转,浮沉跌宕,情仇恩怨;希翼,追求,得到,失去,毁灭,重生。人的一生中,谁都在尝着幸福与痛苦,苍凉与繁华。又都在挣扎着追逐那一山比一山高的。人的越大,心与现实之间的距离就越大。有人含辛茹苦,有人铤而走险;有人精明能干,有人投机取巧;有人光明正直,有人利欲熏心。都是为了让与现实的距离缩小。只是前者让人钦佩,后者让人痛恨。而对杏子的悲剧杜鹃更多的是同情和心痛。只是给予一个疯子同情和替她心痛是奢侈的,疯子没有正确的思维,也不会理解常人的感受。杏子疯掉了就好,疯子的世界应该是没有痛苦的。
杜鹃与欧维的不欢而散,让阿妈整天愁眉苦脸,人们在非议,亲戚朋友不解。一个女孩谈了两次恋爱都没嫁成,杏子和杜鹃的不幸,别人认为是她们的品行问题。且杜鹃和欧维的事不仅是他们两个人的事,而是关系到整个夏家。春红恨死这不争的小姑姑,她把夏家的美好未来就这么一脚踢掉了,夏家失去了坚不可摧的靠山,日后想在小镇发展壮大也成了黄粱一梦。春红没好气地咒骂杜鹃,有辱家风的,也不量度量度自己,人家已经让你高攀了,还摆出一副不稀罕的姿态。丢尽我们夏家的脸!
欧维无论在财富在感情上一直备受众人关注,他在小镇是个知名度极高的人物。他与杜鹃的事从一开始人们就在关注着,如今又以这样的方式收场,人们吃惊与不解。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人们又多了一桩能聊的事儿。没想到欧维那耀武扬威的架势竟然被一个女孩子击得落花流水。而杜鹃的悖逆任性,也叫人替她惋惜。
欧维心里一直矛盾,对杜鹃是该了还是不该了?他想要杜鹃重新回到自己身边的把握也大,只是他不会去做让自己没面子的事。内心的苦闷,他变得无心经营生意,脾气也暴躁起来。抽烟,酗酒,为一点小事对员工暴跳如雷。过后,欧维总是很后悔,也觉得自己不应该暴露内心因失恋带来的不快,这样会让自己在员工面前没面子。也因此,欧维他变得不爱见人,不愿意到楼下去,他爱懒洋洋地坐在阳台上,抽着闷烟向街上眺望。他希望能见着日夜思念的人儿。他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能看穿他内心的寂寞与后悔。
因为担心杏子的情绪再度失控而伤及晴晴,仙姑求得儿子媳妇发发慈悲接纳晴晴。仙姑和晴晴回了家住,白天里就只有杏子一人在杜鹃房里,她在胡闹,在自残。有好几次,杜鹃回来见到情景简直把她吓晕。
杜鹃再次单枪匹马明察暗访方石的下落,她想从方石那里得到一点钱,作为晴晴的抚养费,这是方石推卸不了的责任,他应该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尽点责任。方石一直没有回来莲都,也一直没有他的半点消息,他应该在老家,但张方石老家的具体地方他从来没有向人透露过。杜鹃也不知道工艺厂在不动声色中已经易主了,当她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好一阵子的折腾后依然是徒劳无功,面对重重困难,杜鹃不得不放弃。
6
斗转星移,人们在自己的轨道上生活着,有人获得想要的幸福,有人惨遭横祸。
天气很不好,台风接二连三地刮。台风“黑狼”更是来势汹汹,它从南海上空直扑广东各地,远离海岸的封开也不能幸免。强台风带来的强冷空气与强降雨,让人们的生活和生产一度陷入困境。西江水位不断上升,沿江的一些城县发生不程度的洪灾,损失惨重。各级电视新闻在关注着相关的灾情以及抗洪情况。人们痛失家园。抗洪抢险中几个官兵牺牲了,英雄的事迹感人涕泪。全社会人民众志成城,共同抗灾,捐资捐物。
小镇的一些地势低的地方也受水浸,十里画廊山麓下已经汪洋一片,村庄的道路被淹没了,小木桥给冲走了,人们行动受阻。北哥河的水已经涨至桥底,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各种垃圾。人们对这场百年一遇的特大水灾表现出特别的关心。人们呵着白气,冒着冷森森的雨,在桥上观望水情,议说着,惊叹着,关注着水位的退涨。不懂世事的小孩子感到新鲜高兴,大人们却忧心忡忡。
两天两夜的瓢泼大雨停了,但洪水却退得不明显,人们依然高度关注水情。
夜里,杏子失踪了。
晚上约九时,杜鹃洗完澡出来,原来在屋内锁着的门正敞开着,电视依然播放着为赈灾筹款的晚会,杏子却不见了。杜鹃急忙楼上楼下满粮所大院找,惊动了大院里所有的居民,也找不出杏子。
杏子到底出去多长时间了?往那儿去了?杜鹃一时慌了。她只好拨通仙姑家里的电话。杏子大嫂兰花接电话时冷漠地说不见杏子的鬼影回来。仙姑听到儿媳在接电话时提及杏子,她就知道出事了,急忙回拨电话给杜鹃。
月夜寂寥,几颗星星遥遥相对地闪着,夜雾笼罩着月亮淡淡的光芒。杏子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边走边哼着歌儿。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反正是出来解解闷,天天让杜鹃关在房里,她早就想出来了。今夜,她终于出来了,她是多么快活。路过每一处熟悉的店铺,她都探头瞧瞧。她依稀记得自己过去经常夜里在外闲逛,或者去唱唱歌,跳跳舞,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快乐的时光,只可惜太短暂了。
杏子走走唱唱,走出了街道,上了公路。公路比街道还亮,街里高楼鬼魅的黑影令街道暗淡无光。公路上所有的照明路灯都亮着,仿若一个个夜明珠挂在高高的灯柱上,整齐地排集在街道入口路段。偶尔过往的车辆还会射来一束强光,把周围照得通亮。
杜鹃火速赶到余家,大家商议分头找。
夜,月黑风高。街,灯暗人渺。杜鹃和仙姑往旧街区及杂民宅里找,正中与妻子兰花在新街区里找。
正中与兰花在新街区里慢悠悠地转着,嘴里咒骂着杏子。已有身孕数月的兰花,脾气更大,她生气地对丈夫说:“你们余家是不是上辈子没积德,非要死掉杏子不可!”
正中同样生气,他骂道:“死妹子,不争气的死妹子,你死到哪儿去了?”
兰花与正中骂骂说说的,却不呼喊杏子的名字。他俩说好了不喊的,喊了,就会让全街的人知道,多丢脸。
正中说若让他在街上抓住杏子,非狠狠地揍她一顿不可,然后把她拖回家去,关进楼梯底仓里跟狗一起吃住。
旧街里,杜鹃和仙姑焦躁万分,她们呼喊着杏子。喉咙都喊疼喊哑了,声音紧张得颤抖。声声呼叫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或强或弱地在夜街里回响,小镇寒夜的寂静被划破了,让人听得心寒凄楚。
杜鹃脚下突然绊着什么东西。一只绒毛保暖拖鞋,杜鹃心里咯噔了一下,连忙拾起来。呵,是一只废弃的破旧鞋子。杜鹃再一次没有丁点儿线索地寻找着杏子。
尽管杜鹃身上穿了件羽绒保暖大衣,把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但是寒冷依然入侵通体,加上担惊受怕,杜鹃整个人都颤栗起来。旧街道十分脏,垃圾、淤泥、积水,把两人的裤腿和鞋子弄得湿漉漉脏兮兮。仙姑还一个踉跄把膝盖磕破了,杜鹃在旁边急忙拉住她,才不至于整个人扑倒在街上。这一下,杜鹃慌急了,她“哗”的哭了出来。但是她马上意识到必须镇定下来,于是,抽搐了两下就强迫自己止住了哭。
杏子顺着公路往北上走,她唱着歌儿,两手甩呀甩呀就来到了北哥河边。这里的风很大,杏子穿着单薄的衣服,可是她完全不懂得冷。一辆小汽车从桥上驶过,`亮白的车灯照得周围都亮了,浑黄的河水上涨至高高的堤岸,通向洗衣埠的陡长梯级只露出水面的几级。这里太熟悉了,的时候,杏子和阿妈经常挑着一家人的衣物来洗涤。此刻,她欢喜得嘻嘻哈哈走近梯级。借着朦胧而柔美的月色,她甩着那头蓬乱的卷发,踏歌起舞迈下了梯级,那满涨的河流便是她要走向的宽阔舞池。
杜鹃和仙姑的颤抖的呼唤声持续不断地在寒夜里回响,悠长而又哀绝,像冤魂的呜鸣,从旧街区的上空传遍小镇。很快,小镇的人们都知道了杏子失踪了,人们同情着她,隐隐替呼唤者焦急。杜鹃阿妈、夏老、夏家二媳妇阿莲也加入了寻人队列。欧维也不动声色开着车子出来,他从新街转到旧街再往公路。兜转了几圈没有看到杏子的踪影,他又悄悄回来了。
7
第二天清晨,朝阳从十里画廊峰顶上射下万道金光,把连日来的灰霾一扫而尽。人们终于沐浴到明媚的阳光了,精神也抖擞起来。
北哥河水一夜间消退了许多。被洪水淹没的沿岸的竹林终于可以重见天日,成排的翠竹露出了一大截。一具肿胀的女尸体漂浮在水面上,让露出水面的竹棵截挡住了。消息一下子传开了,河边蜂聚了各种心态的人们。
杏子就这样悄悄走了。仙姑几度晕了过去。杏子爸捶足顿胸地痛哭。正中夫妇伤心沉默。小晴晴正在兰花怀抱里哭闹着。
白发送黑发的裂痛,原本孱弱的老父亲不久便告别了人世。当初余家陷入经济困境时,杏子曾经只为家里带来一阵子的运气。
杏子的离去,杜鹃的悲痛绝不亚于余家的人,一度陷入无法自拔的痛苦之中。后来,杜鹃自愿承担起晴晴的抚养与治疗。杜鹃在学会坚强的同时也学会了低头,学会了迁就,学会了宽容和豁达。她最终还是与欧维结合了,他们的婚礼隆重奢华,是杏子生前日夜希望的让人羡慕死的婚礼。
淌过漫漫寂寥的冬季,春光乍泻,层峦叠嶂重现它春的容颜,它在蓝天之下,绿原之上,守护着这片生生不息的大地,人们在年年岁岁中循环往复着自己的生活轨迹。
夕阳渐渐退下西山,天边流光溢彩。当霞光渐渐淡下去了,天空仅残留一片亮白的光。明天,太阳依旧会从十里画廊的山巅上爬起来,人们又会看到一片绚丽的霞光。太阳照样照耀着北哥河,河水泛着金光,日子就像河水一样向远方流淌,流淌……洗衣埠里的女人津津有味地谈论着小镇里那些如流水漂逝的事儿……
第一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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