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贤放学回来，每每看到聚众斗殴般的无知举动，他总是避开人群，走过去，亦不看上一眼。他觉得那里发出的不是喝彩声，而是粗鲁与愚昧，分外刺耳。他仿佛看到被斗败的的父亲，躺在鲜血淋漓的战场上，等待身体的血流干后死去。人世没有同情，亦没有怜悯，悲弱的沉重人生，对一个人压抑太久，是不公平的，但世间琐事，皆都如此，活着亦不要苛求。每每看到有人被打倒，他都内心会悸动，拥有一种深深的自卑，无法躲藏。觉得如此愧疚，不能够帮父亲一把，让父亲活得轻松些，不被人欺压、少些痛恨，郁闷与痛苦。他亦知道，他的父亲，更是不堪一击，亦没有任何后台背景，一个家族薄弱的男人，成为唯一的支撑，在外人眼里，亦寥若晨星，根本不值一提。况且这样一个破败家族中，居然有人被选上村长，很显然，对其它霸族人类，是一种蔑视与折损。不合事实的规矩与伦理，自然会遭人闲言。霸族开始闹事，合伙制造事端，出尽难题，令他的父亲束手无策。陈贤看到他父亲走向一条荆棘长路。他的身体摇摇欲坠，常常担忧会被人踩上一脚，仿佛看到无限的风景，脚下却是一片悬崖。族人间生硬而猛烈的抵触与对立，令陈贤感知生活的窘迫。亦知道父母生活的空间如此狭小与被动。他必须长大，走出去，不能重复父亲的日子。不然活着实在没有意义，他如此担忧父亲。现实残酷而凛冽，不是他一个幼弱孩童所能诠释的，当选的那天，他看到父亲独自蹲在院子里猛烈抽烟，像从前的样子，亦没有惊喜，大团大团烟雾，像阴郁云彩，从他的头顶飞掠，他看着那些“云彩”，直到缓缓消亡，仿佛看到父亲的锐气，正在磨损，直到一点点耗光。他的内心一震，站在父亲的身边亦无话可说。他不知道如何安慰父亲，只是默默递给父亲装了热水的杯子。他的父亲用力呼出一大团烟雾，眉头仍旧阴冷，他接过杯子，手微微颤抖，他看到父亲的手指上一大截烟灰垂落。是的，无论怎样，父亲当选，是件好事，喜从天降，该祝贺。可是陈贤感到家中气氛跟从前一样抑郁，沉寂，像死了一般，从小到大，亦都如此，他都习惯了。如果家里突然有一天变得欢盛，气氛热烈绚丽，充满喜庆与乐趣，他反而会觉得异常，受宠若惊。无知与贫乏，造就人类无法脱离贫瘠，这里的人类，亦都会生很多很多孩子，即便被计划生育穷追猛舍，亦不在乎。选择逃离他乡，逃匿一段时间后，悄悄返回。亦把孩子养大，很多人亦都不知道邻居家到底养了几个孩子，只听到隔壁孩童叫嚷声、打闹声与哭喊声。这里的孩童，长大后很少有人被送去读书，自然成为族人的复制物，走上熟悉的老路，贫贱而低劣的生活，他们在对等的族人间打转，为自己的孩子谋取出路，亦是寻找一个门户相当的族人，女的嫁出去，男的娶进来，一个个重复复制，一直无穷，直到万代。
陈贤的父亲做出艰巨决定，一定要当这个队长。不当日子亦不会改变，被践踏，被蔑视地卑贱生存，被人当面羞辱亦忍气吞声，内心烈火，像一把剑，拔出去，鲜血涂地。当了村长，抑或能够拥有尊崇，地位突变，价值增值，抑或他不再被人欺辱，讥讽了，日子从此风平浪静，生活拥有难得喜乐，欢盛与安稳，这是他想要增值的根本。只是没想到，他稚嫩的论断，接近于一个孩童，亦不知道从虎狼口中抢走食物，将会得到怎样的下场？他亦不明白，一切都只是在顺其自然。果真他的父亲毅然当了村长，宣布的当天，陈贤的幼小心灵，瞬间突兀起强烈自豪，不言而喻，觉得如此宠幸，高尚，从没有过的悦雀。走到街上，亦能够高人一等。那些视他为牛马的霸族人的孩子，亦能够对他屈膝卑微，尊崇他，一如王子。他做着华丽的梦想，由于过于激动，梦醒了，不觉脸上有泪痕。他父亲的中举，非同小可，街头巷尾，像雷声，霹雳进人群，瞬间闲言碎语，像碎片，落叶一如秋季，怒放的花朵，速度迅疾而遍布。街头像选举总统，人群激昂，议论纷纷，久也不散。
“老陈家，怎么被选上的？他有什么资格？陈德那么多人，人多势众的，怎么没被选上？到底怎么回事？翻天啦。”
“是啊，没天理啊。从那里说起的啊？老陈家，人没人，势没势的?拽什么拽？踢掉他。”
“你说的轻巧，怎么踢啊？听说镇里不是按人头数来的，是按文化程度来的？”
“文化程度管屁用啊？当饭吃啊。还是人多力量大，人多帮手多，霸族的人不支持他当，他当不了？这不是给霸族人丢脸吗？还以为会被陈德抢走这个官衔呢？真没想到，被一个不起眼的人悄悄夺走了。真是天下奇闻。”
“有什么好稀奇的，人家老陈家怎么了？人家高中毕业，你有吗？当官当然得有文化了，没文化连个账本都看不懂，当什么啊。真是的。不是我说你们，眼红吧？人家凭本事的，不是说谁的人头数多就是谁的，没那事。”
“老陈家真可怜，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两个女儿。他的几个孩子都在读书好像，大的都读初中了，马山上高中了哈？”
“他的孩子算什么？都是笨蛋，笨得出奇。怎么能跟我那几个孩子比，我的五个孩子，门门考第一，门门拿奖状，还有奖学金。他的孩子那个得过奖啊？一个个没什么出息，三岁看老。你看着吧，他那几个孩子没一个中用的，都是笨蛋。哈哈。”
“是啊，是啊，说起孩子上学了。老陈家那几个孩子真是不行，差了去了。听说，他的几个孩子在班上都不咋样。”
“我的几个孩子前阵子受到表彰了，班主任直夸我们孩子。前天孩子的班主任来家访，一个劲头儿夸俺孩子，说孩子聪明伶俐，有前途。将来肯定是大学生的料子，让我们放心，将来一定是个名牌大学生。放心吧。他们那几个孩子能比吗？能比吗？我不是小看老陈那几个孩子，真是一个个不如一个啊，真没出息。啧啧，没法说，命好啊，谁跟我们也比不了啊。哈哈哈。”
“是啊，你说他的几个孩子都是草包，他还逞能什么？还相当村长，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够格吗？我看选他当村长，瞎了眼了。这样吧，我们来个联名上书，把实际情况摆摆，想必镇领导会改变主意的。这个村长的位置本来就是我们陈德家的嘛。大家说是不是啊？”
“当然了，当然是陈德了。谁有陈德威望高啊，有权有势，又有能力。文化程度管屁用，能管得住人吗？瞎扯嘛不是？”
“是啊，是啊，让陈德当，让陈德当。这么大家族人多势众，势力庞大，领导村子肯定没问题。我们支持陈德，支持陈德。”有人振臂高呼。
“是啊，支持陈德，支持陈德。让老陈家滚蛋。”
“对，对，让老陈家滚。凑什么热闹啊？真是的。”
陈贤放学了，路过这段必经之路，一阵阵犹如利剑般的污秽言辞刺穿他的虚荣，他的父亲被人轻视，奚落。连他也不放过，他像他的父亲一样被人踩入脚底，他膨胀的小小虚荣瞬间被刺破，自卑与反差，令他内心怯弱而冷却，亦感到脸瞬间变得涨红。他看到他生活的天地，是这样艰巨，他看到他的父亲孤独地站在高处，却有人在背后把弓箭对准他的心窝。而他成为他父亲的耻辱，一个笨蛋，由于成绩不够优秀，一直处于中上游，竟成为别人贬低父亲的理由，成为笑柄。他原本是个乖巧的孩童，阴郁的童年，充满喧哗的村子，到处是流言，学校里，被同龄的霸族孩子欺负，凌辱看不起，曾被老师视为异类，不合群，不与人沟通，交流思想。整天闷声不响，内心是个大洞，是个早早被虫蛀的大洞，掏空的、虚无的、自卑的、阴郁的。他的思想，一直觉得，跟别人不同，觉得不如人。不抬头，亦不看前方的路。村人歧视他父亲，包括他的姐妹与他，幼弱内心，亦知道父亲所承受的苦难，是如此的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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