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贤还是个孩子，刚刚读中学，有两个妹妹，他的家庭在村中无疑是不受关注的，甚至时常被人忘却。他们家里，小到唯一的男子，祖辈都是独苗，他的父亲，又轮到他，都是唯一的，这是一种注定，屈辱与不堪，是注定的一种轮回。只是他的父亲是个村干部，管理村中一切事务，甚至大小琐事，亦经由他父亲商讨决定。至于他父亲的官职，说起来甚是可笑，村里霸族间为了争夺村长之职，曾发生过多次交战，暗战与明战，彼此交锋，不忍不让，最严重的一次，双方大打出手，由于涉及面甚广。被人报了警，方避免了大面积伤亡。自此并不是结果，而后继续发生接二连三的事件，最终闹进镇里，被镇领导关注，镇长马上修改了竞争村长的条件，很简单，看文化程度，文化程度高的将毫无疑问成为村长。整个村子很快接受详细调查，陈贤的父亲瞬间被查出是村里文化程度最高的人，是个高中生，凤毛麟角，实在是了不起。很显然，他的父亲莫名其妙地中举了，从此亦备受关注，只是被关注的范围与随之的负面影响完全大于想象。故此关于陈贤家庭所引起的争议便成了热闻，成为街头巷尾谈论的主题。他的父亲，一直默默困守，是个坚毅极具忍耐的男子，一直不想抛投露面，滋生事端，他生活了几十年，亦更能够看透真相。知道其中的复杂脉络，不是他所能承接的。他曾去乡里做过剖析，算是告白。一直对镇领导承认自己的狭隘与不胜任，不能够接替这个职务。但他简单明了的直白，并不能成为推卸的依据，最终被人家教导一顿，村长这个职务还是非他莫属。从此陈贤的父亲，从从前无人问津，到后来成为话柄，再以后被人排挤并且发难，一生的磨难人生，即时开始，像一场电影，拉开序幕。
陈贤放学回家，推门听见父亲的怒骂声：
“他妈的，陈亮这个王八蛋，又到镇上打我小报告了。”
“别理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他母亲的声音。
“他们看不起我，说我有什么本事当村长，不知天高地厚，有点觉悟，辞了最好。”
“别听他们的，他们眼红，妒忌你。我早知道，我们人少，他们欺负我们。真是受够了。”很快，他听到他母亲抽抽搭搭的哭声。
“行了，别哭了。凭什么下台，我不下。既然当了，就不怕，随他们的便，你瞧瞧陈德那个王八样，昨天我们在路上碰头，他在我面前啐一口痰，羞辱我。我当时真想跟他拼了。”
“以后的日子没法过了，这样被人欺负，自己族人又不合。”
“我们自己的族人被人从中作梗，挑拨离间，族人关系碎裂，无法修补。真是丢人现眼，看到他们一个个屈膝毕恭，摇头摆尾的讨好别的族人，真是觉得毫无颜面。”
“唉，没办法。人少被人欺啊。”
陈贤推门而入，哭声瞬间消失。他的母亲看他回来，借机去了厨房，想必是怕陈贤看到她的样子。他的卑贱母亲，曾经是个刚烈女子，新婚当头，就不知天高地厚地与邻居打了一仗，她不能容忍别人直面她的不是，谈论她的容貌与家世，亦不懂得村子的规矩。几十年如一日，在经历欺辱、操劳与磨难后，这个薄弱女子，秉性渐渐变得逆来顺受，亦能够对人低眉顺目，性情亦不再棱角分明，被磨得像一块鹅卵石，变得圆润、谦和，这亦是无奈的事，嫁给他的父亲，那样的家庭，她亦不能够嚣张人世，低调并且柔软，便会少些困苦，毕竟，拥有卑贱家族，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这是他母亲渐渐明知的道理。
陈贤穿过院子，走进堂屋，看到他的父亲蹲在门口剧烈抽烟，他的父亲眉目清冷，额头扭曲拧结着。大团大团浓烈烟雾，像一团团愁云，不能够疏散，在空气回旋，像要下雪了。陈贤的走近，并不能带给他父亲丝毫的感觉。他仍旧埋在一片烟云中，吞云吐雾，内心像个剧烈伤口，拥有压力与抉择，直到一大截烟灰垂落，他的父亲才抬眼看到他，连忙说：
“放学了。”
“嗯。”
他的父亲说完用脚摁灭烟头，直径走去屋里。陈贤已经懂事了，知道父亲所受的屈辱，他的幼弱内心亦懂得忿恨、憎恶与卑怯，忿恨这样贫瘠的土地上，怎么还会有这种对一辈子朝夕相处的乡亲如此刻薄，尖酸的人类。这些人往往在饭时，聚集在街心，高声喧哗，可以用粗鲁刁蛮的言辞讥讽、谩骂任何人，指责任何事。抑或会对着一个路过的人啐痰，表示不屑与蔑视。当他们无理谩骂到一个势均力敌的人物时，恰巧有这个族的族人路过，不巧被听到耳朵里，彼此族人的荣誉与尊崇，个人的羞耻与仇恨，很快便扭打一团，他们各自奋不顾身地企图撕裂对方，用拳头、牙齿甚至抓对方的头发，用重重的拳头打在对方的脸上，用穿皮鞋的脚踢对方。直到彼此一败涂地，鲜血直流。衣衫被撕碎，脊背上拉出清晰渗出的血道。彼此身体耗光能量，丧失任何还手之力时，方肯骂咧着住手。周围亦都是别的族人的看客。对他们而言，这些亦不会带去任何惊喜，这种事情是常有的，这么一个闭塞，贫瘠的村子，人类被困守，人生除了劳作，便是彼此炫耀，虚张声势。故此像彼此被困在笼中的野兽，无处逃窜，对视着，亦要对抗并彼此撕咬，寻求乐趣。他们一个个抱着双臂歪头看着被打倒的两个人，开始吹口哨、起哄并且嬉笑着喊叫，亦没有任何人劝架。听到喝彩与口哨声，便知有好戏可看，围观者越来越多，直到看到好戏结束，大家亦都散场，各自回家，一路上个个窃窃评论，并不时发出粗野笑声。两个被打倒、不能够动弹的人，成为众人耍弄的猴子，变成众人娱乐的对象。人类的无知与贫贱，利用大把空闲时间，揣摩别人来制造事端，成为自己的乐趣，一直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那两个企图撕烂对方的人，往往拥有结实背景，是两个势均力敌的家族成员，否则，敌众我寡，一方只能忍气吞声，低眉顺目，窝一肚子气无处宣泄，更不用说彼此对抗了。彼此均衡的人类，一直争斗，亦不能够明确胜负，在做了一连串的明争暗斗后，方知对方实力。才能够明晰两败俱伤亦没有好处，必须找个和解的理由，看透局势，两个斗败的人各自寻找自己族人的长辈，对他们道歉，两个族人的长辈再见面，他们再彼此道歉，说一些柔软的话，算是完事。如果一方是弱者，并且秉性刚烈，斗争起来，往往会亏损一笔钱财，方能了事，否则，很难脱离干系，弱者最终只能掏空腰包，弥补损伤的后果。而自己的损伤，亦不包括在内。人类充满不公，这是个世间常理，没人能够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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