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秋重蝉声恨 山幽鸟鸣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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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剑笑心中烦闷,不觉下了车,深深吸了一口气,山区夜晚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感觉舒服了不少。这时夜空中正挂着一轮下弦月,月虽不圆,但是清冷的月光却还是把天地照得一片灰蒙蒙的明亮。军帐从中偶尔远远传来细语声和低低的笑声,显然许多人都尚未入睡。
苏剑笑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想随便走走。向左走了一小段,眼看到了帐篷处,又回过头向回走,没走几步,隐约间听到有人在说话,好像就在附近,却听不真切。苏剑笑不自觉停下脚步,那说话声却忽地戛然而止。
苏剑笑正在犹豫是否往回走,从前面两辆马车中间走出一个人来,两人一见面,都禁不住一怔。那人原来正是昨天还聊过几句话,却最终不欢而散的祝小草。
祝小草乍见苏剑笑,脸色有些不自然,但是旋即又露出了微笑,轻轻摇摇了手中折扇,说:“又看到王兄弟了,看来我们还很有些缘分呢。”
苏剑笑说:“在下只希望这种缘分越少越好。”
祝小草神色如常,似乎听不出这话中的敌意,笑着说:“王兄弟请慢慢欣赏这山间月色,在下要先行告退了。”
苏剑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离开,回过头来,却发现他出来的地方,正是宋猛的马车与卫十五娘的马车之间的空地。苏剑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沉吟了片刻,终于还是走了过去。转过宋猛的马车,就看到两车只见正有一个婀娜的身影静静地站着。残月当空,卫十五娘在月光下印在地上的影子却益发显得孤单和柔弱。
苏剑笑轻轻叹了口气,卫十五娘似是蓦然惊觉,回过头来,认出是苏剑笑,原本冰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来。只是这笑容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却显得有些苍白。
“五妹,你像是又瘦了些呢。”
“四哥你又何尝不是?”
一时之间,两人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卫十五娘只是静静地看着苏剑笑,眼波柔柔的就像这轻柔的风。苏剑笑却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沉默了片刻,轻轻地问:“祝小草来做什么?”
卫十五娘目光一收,慢慢地转过脸去,伸手拨了一下额前的秀发,脸上的笑容却变得有些凄切起来。
“没什么事。”
苏剑笑只觉得心中一痛,本来已经隐隐猜到祝小草的目的,这时更是肯定无疑,却也只能叹了口气,说:“这个人心术不正,你要多加小心才好。”
“四哥你不用担心,这种人我见得多了。现在这种情形下,他也不敢怎么样。”
苏剑笑说:“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好万事忍耐了。他们封了你的武功么?”
卫十五娘点点头说:“好像是镜花庄的一种密术,封住了丹田气海,吃饭行走都没有问题,却提不起一丝真气。其它的都还好了,他们甚至还给我安排了一位侍女。”卫十五娘脸上露出了一种讥讽的笑意,“我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服侍呢,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苏剑笑听得更觉凄凉。这时却听到宋猛的车上传来一些模模糊糊的声音,隔着密封的车壁,却听不出是什么。苏剑笑眉头皱了皱,卫十五娘说:“那是大哥在说梦话呢,四哥你可听得出他说些什么?”
“若是武功仍在就能听得清,如今却没这个可能了。”
卫十五娘说:“我们到后面找个地方坐会儿吧,别在这打扰大哥休息了。”
两个人默默来到苏剑笑的马车前。拉车的马都已经牵到别处去了,两人就在车辕上坐了下来。
秋风并不冷硬,吹在脸上只有丝丝的凉意。秋月明亮,天上的星星隐隐约约却看不清楚。两人遥望着远处清辉之下仿佛镀了一层银色的山林,一时之间只是沉默着。
苏剑笑想起以前和“她”也曾经在这样的月光下静静地感受晚风吹拂,不禁怔怔地出了神,不自觉地又从怀中拿出那个碧玉手镯,拿在手中细细抚摸着,心中只是一片凄凉。
卫十五娘转过头来,看到他手中拿着的手镯,不由得“咦”了一声。这一声在这寂静的环境中颇有些突兀,苏剑笑惊醒过来,抬头看到卫十五娘的脸色仿佛比刚才又苍白了一些。
“你怎么了?”
“没什么。”卫十五娘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轻轻地说:“你又想起素云姐姐了么?”
“是啊。”苏剑笑叹着气说:“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经常想起她。可能是自走火入魔之后,对自己情绪的控制力就差了。”
“这个手镯,是一对的吧?”
“是。另一只或许已经随她长眠地下了吧。”苏剑笑说着慢慢地闭上眼睛,仿佛怕泪水忽然流下。
锦瑟无端五十年,一弦一柱思年华。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可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卫十五娘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叹息中充满了无奈。
“看来我是永远比不上素云姐姐啊,没有她美丽,没有她温柔,没有她善良,没有她聪明,没有她善解人意……”
‘五妹。”苏剑笑急忙打断她。卫十五娘猝然收声,一滴泪水终于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晶莹地闪烁着,宛如珍珠。
苏剑笑说:“平心而论,要说容貌,五妹其实还在素云之上。聪明善良也并不下于她。只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却是上天注定的啊。曾经沧海难为水,这就是造化弄人吧。”
卫十五娘却忽然抬起头,瞪大了眼睛问:“你说我比素云姐姐漂亮是真的么?”
苏剑笑不禁心中苦笑,只得点了点头,说:“你怎么还像个孩子?”
“在你的眼中,只要我还有一样比素云姐姐强,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卫十五娘说着,脸上飞过一朵红云,一时之间娇羞无限。
苏剑笑把手镯收入怀中,脸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说:“这两天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觉得我的记忆中好像丢失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什么记忆?”
苏剑笑说:“是三年前那个晚上的记忆。这三年来,我为了逃避痛苦,一直控制着自己,不敢去想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这几天却再也控制不住,不断地想起那天的点点滴滴。但是这两天想想,却觉得好像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隐隐约约有些印像,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四哥或许伤心过度,产生了错觉。不要太多去想这件事了。”
“五妹能不能把那天晚上你遇到的事情跟我说一下呢?”
卫十五娘沉思了片刻,缓缓地说:“那一天我和二哥、三哥本来在湖州城里闲逛,我心里挂念着你比剑的事情,你又不愿意我们去助阵,就执意要在附近等待,二哥三哥只好陪着。不想忽然天降大雨,我们被困在一家饭馆里。那雨一直下了一个时辰,也没见半分要停的迹象,眼看到了傍晚,我们只好在那饭馆里点了些饭菜作晚饭。刚吃了一半,那祝少同一伙人就来了。后来我们就争吵起来。”
苏剑笑眉头一皱,问:“为什么吵起来?”
卫十五娘脸上又忽地一红,眼中闪过一种恨恨的神色:“还不是因为那祝少同死皮赖脸地凑过来,对我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话。三哥首先就受不了了,狠狠地骂了他几句,委实说了些难听的话,什么有爹生没娘教之类的。那祝少同脸皮好厚,也没怎么在意,但是那天和他一起的还有镜花庄的祝七衡。”

苏剑笑说:“这祝七衡别人背后都叫他祝七横,本来就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家伙,湖州又是他们碧雨宫的地盘,当然受不了这些。”
卫十五娘说:“正是,祝七衡当时就跳了起来,伸手就是一拳,三哥接了下来。两个人电光火石一般打了几个回合,对了一掌,这下三哥却吃了个大亏,眼看不敌,二哥连忙上去帮忙,镜花庄一起来的还有五六个人,这时一起拔出兵器扑了过来。这些人手下都很硬,特别是那祝七衡,二哥三哥联手居然占不到半分便宜。我们一看不好,只好夺门而出。”
苏剑笑说:“祝七衡在祝七通七兄弟中排行第五,虽然生性粗鲁,但是天生神力,嗜武成性,实是镜花庄的顶尖高手。”
卫十五娘说:“那天大雨一直下个不停,我们原本以为他们不会追出来,谁知那祝七衡竟不肯善罢甘休,冒雨追杀出来。而且镜花庄还不止这六七个人,在附近居然还有十几个人。这些人一齐追杀我们三人,我们冒雨逃命,全身很快就湿透了,实在狼狈不堪。二哥三哥说我是一个女子,这样逃命委实不像话,就让我躲进一处民居,他们二人分头将追兵引开。我躲在别人屋子的墙角里,一边担心他二人的安危,一边又想到素云姐是一介柔弱女子,大哥照看她料已无暇他顾,便也不敢去找大哥援手。直到天完全黑了,才敢走出来,小心翼翼地往回走。走到半路却遇到了大哥、二哥和三哥,才知道他们已经摆脱了镜花庄的人。我们四人发现大家都很好,当时也很欣喜,就冒雨往回走,走到那座庙门却看到……”
卫十五娘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顿,叹了一口气,才接着说:“就看到四哥你抱着素云姐在庙门口,像疯了一样……”抬头却看到苏剑笑地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不由得吓了一跳,下面的话再说不出来。
卫十五娘伸出双手,轻轻握住苏剑笑紧握成拳头的右手,只觉得他的手冰冷如僵尸。
“四哥,对不起。”
“没关系。”苏剑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神色稍缓,低低叹了口气说:“我现在已经有些习惯了。无论多么深的痛苦,只要习惯了就好,不是么?”
第二天早饭过后,王总管吩咐队伍原地等候,将苏剑笑叫到车外,将一匹马的缰绳塞到他手中。
苏剑笑没有问要去哪里,要去见谁,只因为他知道即使要去的是地狱,要见的是阎王,他也只能乖乖地跟着去。
同去的还有六个人,其中就包括“镜花庄”四大弟子中的祝非异和祝小草,其它四人虽不认识,但是看起来在镜花庄的地位也是不低。
一行八人策马沿着山间小道急进。这时已是九月晚秋时节,一路之上衰草遍地,枝头挂满了即将凋落的枯叶,一派萧索荒凉。马行极快,不知是受了这深秋凉意的影响,还是所要去见的“那个人”果真隐隐有一种威压的力量,众人均沉默不语。如此驰出了半个时辰,也不知道转过了几个山头,眼前慢慢出现一片布满树木的山谷。到了山谷边缘,王总管忽然一扯缰绳,座下马匹前蹄立起,嘶鸣了几声,生生停了下来。
其他众人也急忙拉住马头,一起急急停下,顿时之间尘土飞扬,马嘶响成一片,惊得四周无数惊鸟飞起散去。
王总管停下后,却依然默不做声,神色肃穆,举目四望,像是要确定是否这个所在。过了片刻,他才轻吁了一声,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台上。前人名句说的就是这种地方吧。”
此时,马嘶鸟鸣都已沉寂,静耳细听,果然隐隐听到一种有韵律的声音,竟像是有不少人在大声地颂读诗书。
“那个地方百丈之内,车马回避。”王总管说着翻身下马,“马就系在这里,麻烦陈、赵两位师父照看马匹,其他人随我来。”
众人神色一片肃然,没有人提出任何异议。
眼前山谷林木幽深,看不到远处的景像。一条小路蜿蜒穿过树林,小路上杂草不生,看情形,像是经常有人走动。王总管领头沿着小路向林子走去,众人默然跟在后面,渐渐地消失在密林深处。
苏剑笑他们走了半个时辰之后,留下的陈赵两人找了一块布,席地而坐,无聊地聊着天。他们却不知道,这时有一伙人已经在悄悄地逼近他们。
来人幽灵般地逼近到了二十丈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也没有惊起任何一只飞鸟。领头的人远远地看着这边的二人八马,却一动不动,彷佛变成了亘古不变的岩石。
紧靠在他身边的一个人却忍不住了,压低了声音说:“主公,这两个人落了单,实在是天赐良机。我保证只需要一次突袭就可以让他们变成两具尸体。我们只要杀了他们的马,剩下的六个人岂不就成了笼中之鸟,插翅难飞了么?”
“主公”还是一言不发,眼中却隐隐透出一种热切,就像是一个兴奋的男人看到一个随时可以脱光衣服的女人时那样饥渴。一想到能在瞬息之间扼杀两个人的生命,他居然冲动得慢慢地起了某种反应。
幸好他并不是一个会让冲动左右行动的人。
他一向认为一只善于捕食的豹子,不但要有闪电般的速度和锋利的牙齿,更重要的是要有对危险的敏锐直觉。他自己就拥有这种近乎野兽本能般的直觉。
现在他隐隐觉得这是一个陷阱,一个为他而设的陷阱。
可是这到底是一个什么陷阱呢?
眼前的诱惑是如此的强烈,他无法看出这个陷阱的机关在哪里,一时竟也无法舍弃这近在眼前的猎物。
这时,一阵风吹过,这一瞬间,“主公”那远超常人的听力敏锐地捕捉到了从远处传来的一阵隐隐约约的声音,仿佛是许多人在一齐颂读诗书的声音。
“主公”的脸色顿时大变,似乎这平和的读书声竟比来自幽冥的厉鬼嘶鸣更为恐怖。
他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这里竟然就是那个地方。”
“撤!”他果断下了命令。
“主公,放弃这个机会太可惜了。”
“机会?”“主公”冷冷地说:“如果在这里杀了这两个人,只怕我们谁都不要指望能活着离开。”
他身边的人看到“主公”眼中竟然出现一种畏惧的神色,不由得大大吃了一惊。
“主公,这世上难道还有能让你感到畏惧的人物么?”
“世人在我眼里不过刍狗。”“主公”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只是那个人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
他身后的人都不由得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们实在想象不出,能让“主公”说出这样一句评语的人,究竟是多么恐怖的存在?
“幸好来到这里只有这一条路。我们只要找个险要的地方设下埋伏,这八个人的命运不会有丝毫改变。”
这就是“主公”的结论,而“主公”的结论向来是不容置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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