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黄鹤今何在 逝者如斯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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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太阳火辣辣的,晒得皮肤刺痛。苏剑笑懒洋洋的站在船尾,感觉到稍微挪动一下都是一种沉重的负担。这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昨夜的酒好像还留在脑袋里,他感到头沉甸甸的。
一个人走到身后,他感觉到了,却懒得回头。
“他们都走了?”飞花公主问。
“我以为你也走了。”
飞花公主的声音依然平静无波,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激起她的情绪起伏。她的这种冷静几乎让苏剑笑有些嫉妒。
“你似乎一点都不在乎你徒弟离开。”
“人与人之间本就像是两片无依的浮萍,偶尔聚在一起,时候到了自然就要分开,有什么可在乎的?”
“是吗?”她淡淡地说,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否定,但是苏剑笑却没来由的一阵恼怒,就像是一个最大的秘密忽然被别人揭开在光天化日之下。
“你有什么话就快说。”
飞花公主说:“你这个人像是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你没有问我为什么要杀白居易,也没有问牛僧孺为什么要杀我,甚至连宁采臣和聂小倩的秘密你都不想知道,难道你一点好奇心都没有么?”
苏剑笑冷冷地说:“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活得开心些。”
他说完这句话,再懒得跟她说下去,转身就要离开。飞花也不阻止,等他走出了三四步,才忽然悠悠地说:“那你现在开心么?”
苏剑笑如遭雷击一般,身体一震,抬起的脚步再也踏不出去。飞花公主负手望着急流的江水,目光却似乎投向了遥不可及的远处。身上的白衣在风中飘舞,虽有些脏了,却依然清雅如仙,看不出半分妖魔的影子。
她的声音只像是对着虚空而发:“你为什么要救白居易?你又为什么要追杀我?你为什么要救聂小倩?你又为什么要救我?你可以想出成百上千个理由,但是再多的理由也比不过这一个。”
她顿了一下,接着说:“命。这是你的命运,你无从躲避的命运。”
苏剑笑冷冷地说:“你就是想说这些么?”
飞花公主依然古井无波,淡淡地说:“我想说的是,既然你救了我一命,我少不得要还你这个情。”
苏剑笑说:“你莫非忘了你的伤也是拜我所赐?”
飞花公主说:“那不一样。我要杀人,你要救人,你伤我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不会恨你。在破庙中你原本可以杀了我,但是你却救我一命,这是我欠你的,必须还给你。我现在就是要救你一命。”
苏剑笑冷笑:“现在?难道现在我有生命危险?”
飞花公主说:“不但危险,而且是非常危险。你此刻道基已破,心已死,生志已无,所有这些都是修道中人的大忌。如果没有人救你,不出三天你肯定会走火入魔,自取灭亡。”
她的声音平静安逸,依然看着远方,根本没有看苏剑笑一眼。但是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却都象是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苏剑笑的心上。他知道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只是他却从内心深处排斥接受这个事实。
“你不用吓我。”苏剑笑彷佛依旧镇定,但是声音却分明也有一丝战栗。
飞花依然平静自若,淡定地说:“你自己也很清楚这是事实,所以你才放走了宁采臣,然后又逼走了小星。苏公子,你原来曾经是一个强者,在救白居易与我交手时是,在树林中放了我一条生路时是,在阻止宁采臣做傻事时你也是,但是你此刻为什么只像是一个懦夫?”
她终于转过头来,她的脸虽然满是风尘沧桑,但是她的眼却有种看透世界的宁静。
“我只是想给你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或许可以挽救你,但是也可能毫无用处。这是个关于一面玉佩的故事。这面玉佩并不是十分起眼,如果要说有与众不同之处,那就是玉佩上刻有七个字‘锦城何处不飞花’。”
苏剑笑脸色顿时一变,目光中有厉芒一闪,紧紧地钉在飞花公主脸上。
飞花公主神色如常,慢条斯理地说:“只看你现在这副表情,就可以知道这个故事应该会有些作用。”
她所说的这面玉佩苏剑笑再熟悉不过,因为这面玉佩此刻就戴在他的身上。
事实上,这面玉佩是苏剑笑从来没有见过的父亲给他留下的唯一一件东西。关于父亲的为人和生前的历史苏剑笑一无所知,只因为他的母亲无论如何不肯告诉他,并且不许他向他人打听。为了要他答应这一点,他的母亲甚至不惜以死相逼。
所以苏剑笑知道自己的父亲背后必然有着一个绝不寻常的故事。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女子不但知道这面玉佩,而且好像还知道这玉佩背后的故事。
“那面玉佩其实本来是我的东西。”飞花再次转身望向滔滔的流水,仿佛者流水就是那悠长的回忆。
“你的?”苏剑笑有些疑惑。
“是我义父送给我的礼物之一,只是后来我送给了我姐姐。‘锦城何处不飞花’的最后两个字就是我的名字。”
苏剑笑点点头,已经有些开始相信她所说的话了。
飞花公主说:“我姐姐当然也是狐狸,也许对于你们人类来说,她才是真正的狐狸,因为她会迷人。我姐姐很早就学会了‘天狐**’,在我们狐族也算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了。我们狐族其实天生没有感情,也没有表情,不会笑也不会哭。但是练成了“天狐**”之后,却可以随心所欲的控制自己的心情和表情,再加上幻化出的美丽容貌,在你们人类看来,充满了无法抵挡的魅力。在我姐姐这一生之中,也不知道曾经有过多少群下之臣,甘愿为她赴汤蹈火,虽死不辞。也许你很看不起我姐姐,但是对我们来说这种荒唐只是一种生存的方式而已,没有什么对与错。任何人都要生存下去是不是?”

故老相传,狐狸精容貌绝美,最重要的是很会迷人。看来都是这“天狐**”所致。
“聂小倩驻脚的那座小庙原本其实是我姐姐的家,所以我对那里才会那么熟悉。”
如果不是她对那座废庙如此熟悉,苏剑笑等人此刻恐怕已经落入他人手中了。苏剑笑静静地听着,他知道这些还不是故事的关键。
“有一次我姐姐迷上了一个男人,一个十分出色的男人,大概是她这一生中遇到的最出色的一个了吧。她和他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比其他所有人都要长。甚至她还把我送给她的玉佩转送给了那个男人。我姐姐从来没有想过他会离开她,一直以来,除非她主动抛弃男人,从来没有男人会主动要求离开她。我姐姐的‘天狐**’实在是十分出色的。只可惜有一点我姐姐恐怕没有想到,在这世界上要分开两个人,除了一方变心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更有效更彻底的方法。我最后一次看见那个还是在那座小庙里,那时我经常去看望姐姐,那次除看到他之外,还看到另外一个男人。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与其说他是一个人,不如说他是一把剑,一把锋芒毕露的绝世名剑。”
飞花公主说到这里,目光中也露出了一丝惊悸的神色。她不由自主地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说:“两个男人面对面地站着,而我姐姐已经倒在地上,不知生死。我在很远就可以感受到他们的杀气,我十分的害怕,远远地躲了起来。他们大概是吵了一架,然后姐姐的男人首先拔出了刀,但是他很快就倒了下去——和姐姐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已经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他的刀已经变得太慢了。另外那个男人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接着他又说了一些什么,离得太远,我完全听不到。姐姐的男人临死之前掏出那面玉佩,交到他的手里,说了最后一句话之后就咽气了。”
飞花公主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像是要抛开那回忆中的悲痛。
“那人离开之后,我连忙跑过去看我姐姐。她那时还没有死,但是也已经奄奄一息了。临死之前她告诉我,男人的最后一句话是:‘请你把这个送给我儿子,好好待他。’”飞花公主说,“你长得很像那个男人,很像。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几乎能肯定你和他的关系。”
苏剑笑觉得头在发涨,口、舌、喉忽然干燥得难以忍受。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处在虚空中,四周毫无实物可以停靠;他感到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双手拼命想抓住什么东西,但是每一下都只能抓到毫不着力的水花。
最终,他勉强问了一句:“他叫什么名字?”
飞花说:“林逊。你只要稍为打听一下就会知道,这个人在二十几年前曾名列武林七大年轻高手之一。”
“林逊,哈。”苏剑笑喉咙中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笑声,转身就要走。他并不怀疑飞花的话,因为“苏”这个姓氏是他母亲的姓。
飞花公主说:“你不问是谁杀了他么?”
“是谁杀了他?这与我有关系么?”苏剑笑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没有需要你在乎的东西,你远不是没有了生存的意义。”飞花公主悠悠地说:“魔之道,贪嗔妄痴,恨断绝无;人之道,情义恩仇,淡忘容空。这恩仇二字,自古又有谁能参得透,看得破呢?相信你终有一天会觉悟。而现在,你还是先看看岸边发生了什么情况吧。”
苏剑笑依言望去,只见江边的土路之上,隐约看到有不少骑士在策马飞奔。不只一边,两岸都是如此。
飞花公主淡淡地说:“今天三个时辰之内,他们至少出现了十二次。敢于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明火执仗,不用说肯定是牛僧孺的人马。看来他们还不知道宁采臣已经离开了呢。你有难了,只希望你不要把这船上的人全都连累了才好。”
她轻轻地一转身,说:“我这一身伤,看来至少要休养一阵子才行了。你的剑我带走了,等你重新需要它的时候,我会回来还给你的。”
她说完竟然纵身跃入水中,白衣飘飘,灵动若仙,瞬间已借“水遁”去了。
苏剑笑看着她消失,心中一片茫然。
前一夜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了。如今,所有的人和事仿佛都已经离去,只存在于记忆,甚至于是否真存于记忆,都难以肯定了。但是这些人和事给他的影响,才刚刚开始,远不知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天空之中集结了太多的乌云,雨就会降下来的。那么人心呢?人心之中如果集结了太多的乌云,又会发生些什么事呢?
到了这个时候,那些不堪回首的历历往事逐渐清晰地在他脑子里重现,但是奇怪的是,他的感觉却似乎不再如往昔那样的痛苦。他眼前有些发黑,彷佛是头顶太阳的寒光照得四周都暗了下来。
苏剑笑心中冷笑:既然是该来的,就快来吧,你又能奈我何?又能奈我何?
这时,仿佛一切的一切都都不过如此而已,他似乎已经不在乎了。
然而,就算是已经不在乎生死的他,在这个无从琢磨的世界之上,在这个纷繁复杂,欲念纵横的人世之间,就真的能够放下一切责任,就真的能够逃避一切责任么?
人,真的能够看破人世间的情、义、恩、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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