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风中剑飘散 僧儒旧人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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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采臣的眼神居然慢慢地由吃惊失望转成了愤怒,看着一股火焰般的怨恨从他眼睛里射来,苏剑笑心里只能叹惜。一个原本十分聪明的人,一旦涉及男女之私,就会忽然变成了世界上最愚蠢的人。明明对的事情,他可以看成错的;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道理,他也不愿意接受。
苏剑笑心中有一丝悲哀,却没有怜悯。
“你在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我不相信,世上绝对没有人能把我们拆散,没有!”
这是一种纯粹的感情冲动,不带有丝毫理智的嚎叫。宁才臣眼里的痛苦绝望已经表明,他的话,连他自己也不相信。
在这人世之间,这样的事,这样的人,宁采臣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宁公子……”聂小倩这时已经醒了过来,轻轻地唤了一声。这轻轻一声就像是在宁采臣耳边打了一个响雷,仿佛是溺水将死的人忽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迅即扑到她身边。
小星走近苏剑笑,低声问:“师傅,你说的是真的吗?”
苏剑笑点了点头,拉着他就要走开。
聂小倩却把他叫住了:“苏公子……”苏剑笑转身看着她,她十分吃力地说:“苏公子,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你能答应。”
苏剑笑点头:“无论你有什么要求,我都一定做到。”
聂小倩勉强地笑了笑,这一笑,却让她的脸色变得更见苍白。
“多谢苏公子。宁公子,刚才苏公子说的话,全都是真的。”
宁采臣仿佛被重重击了一下,呆呆地看着她。
“妾身年少夭折,从没有过尝试过男女两情相悦,一直都引以为憾。这次遇到公子,人品才学都如此出色,情不自禁生出了爱慕,妄图抛开人鬼之别,与公子双宿**,相亲相爱。如今想来,一切都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妾身一念之私,欺骗了公子,实在是罪孽深重。”
宁采臣抓住她的手,声音已经嘶哑了:“你不要这样说。即使你真的骗了我,我也知道你对我是真心的。我不后悔,我一点也不后悔。”
聂小倩的声音已经十分虚弱,但还是望着苏剑笑说:“苏公子,妾身本是万罪不赦之身,即使魂飞魄散,也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但是宁公子本是有急事要到京城去的,不小心误入魔窟,惹来这无妄之灾。还望公子能保护他安全到达京城。”
苏剑笑说:“我答应你。”
聂小倩欣慰地看了他一言,对宁采臣说:“妾身去了,公子勿以妾身为念……”
苏剑笑迅急跨前一步,一指点在她的眉心处,沉声说:“你的骸骨在哪里。”
“寺里的老槐树下……”
下字刚说完,她的身体已经起了变化。慢慢的变得越来越淡,就像是浓雾暴露在阳光之下,慢慢散去,最后完全消失不见。
宁采臣眼看着自己手里的一双玉手慢慢地消失得无影无踪,神色由惊疑变为恐惧,最后竟然一把抓住苏剑笑,疯狂地叫起来:“小倩呢?她怎么不见了,怎么不见了?”
苏剑笑淡淡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地说:“她在这盏灯里。”
宁采臣仿佛是被镇住了,傻傻地问:“她在这盏灯里么?”
苏剑笑说:“不错。她的形体已经消失,现在她的魂魄暂居这盏守魂灯中。只要灯不灭,她的魂魄就不会消散。”
宁采臣又叫了起来:“你把小倩还给我……”居然扑上来要抢苏剑笑手里的灯笼。
苏剑笑只好一指点在他的黑甜**上。
小星走上来,把宁采臣的身体弄平摆好,声音有些哽噎地说:“他们真的很可怜啊。”
苏剑笑轻轻抬起手中灯笼,看着灯火发出微弱的火焰,竟像是垂死般的昏黄。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聂小倩啊聂小倩,你可知道,方才我实已经怀疑这整件事是一个针对我而来的阴谋。如果没有你这飞身一挡,小星固然已经身遭不幸,我急怒之下,你与宁采臣也是难于身免,而我也不免惹下一身罪孽。你所挽救的,其实并不是小星一个人,而是我们三个人呐。”
此刻,月已西斜,天色犹暗,江风仍大,江水却仿佛更急了。
宁采臣醒来后,苏剑笑花了不小的力气才让他安静下来。此刻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聂小倩的骸骨,赶紧让她能够魂归地府,重新投胎作人。宁采臣虽然很不甘心,但也只有接受事实。
苏剑笑几乎是软硬兼施地往宁采臣的肚子里塞进了不少干粮和水,否则真是说不准他能不能坚持走完五里山路。
当启明星在夜空升起来时,三人终于看到了那座小寺。幽深的山林,孤悬的小寺,寂默的山门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饿狼空虚的眼睛。
宁采臣说:“那棵槐树就在山门后边。”
门墙早已经残缺不全,木门上红漆暗黑斑驳,时见裂痕,很显然这座寺庙荒废已久。
门上没有上锁,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引人欲呕,越发显得阴深可怖。苏剑笑伸手去推门,但是手还没有碰到门上,那道门就忽然“咿呀”一声打开来,仿佛有人站在门后把它拉开似的。
门内是一条碎石小径,杂草丛生,大概已经多年没有人从上面走过了。
但是门内并没有人。
这时的情形已经有些诡异了,苏剑笑仿佛毫不在意,负手走了进去。
然后他就在门后站住了。
“那就是你所说的槐树么?”苏剑笑问。
宁采臣鄂然地点点头。
严格来说,那已经不能称为一颗树。
任何一颗树在被连根拔起后都不应再称为树了。
宁采臣一大步走到那倒在地上的大树前,惊声说:“它原来不是这样的……”
苏剑笑说:“我知道。因为它是刚被挖出来的。”
宁采臣惊疑地说:“你是说有人抢走了小倩的……”
苏剑笑不答,只是望向五丈外大殿的门。
石径一直通到那道门前低低的石阶,大殿其实并不太大,只是比一般的堂屋要略大些而已。这时月已西下,正是黎明前最黑的一刻,整座大殿在暗影里,黑乎乎的一片。石阶两旁立着两座香炉,此刻看来,竟像是两只蹲踞在那里的要择人而噬的巨兽。
苏剑笑走了过去。
殿门已经残破不堪,像是两张破裂的薄纸,任何一阵微风都有可能把它们吹得无影无踪。
但是它们已经经历过不知多少凛烈的山风,却依然矗立在这里。
苏剑笑已走近殿门三尺以内,只要伸出手,就能触到其中一扇门了。
那两扇门却忽然一齐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
一阵阴风陡的迎面扑来,从身边掠过,吹得他的衣裳猎猎作响,全身一阵冰凉。
但是苏剑笑手中的灯笼却依然稳如磐石。
身后的宁采臣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小星也打了一个哆嗦。
居然会有风从门里往门外吹,这实在是不合常理的事。
不等苏剑笑仔细探究这阵阴风的来由,十几道黑影已经嗖然无声无息地飞到他面前。
苏剑笑不动。
那十数道黑影刚到他身旁尺处,就像撞上一道墙一般,在一阵叽叽的怪叫声中四散飞去。
那只是十几只蝙蝠而已。
直到这时,苏剑笑才能看清了门内的情形。借助手中灯笼的一点微光,他终于看见了门内,殿上,佛像前,蒲团上,面冲着里边跪着的那个人影。
这佛殿有阴风吹出于前,又有蝙蝠扑出于后,应该是已经荒废多年。然而此刻这佛殿上居然会有人正在礼佛。
非但有人,那人一身白衣似雪,身材婀娜多姿,长发飘曳若云,居然是个女子。
这情景若是换个地点,换个时间,实在是十分香艳动人,但是在此时此地却说不出的诡异。
苏剑笑回头看了小星和宁采臣一眼。俩人都掩饰不住的疑惑和惊恐。

苏剑笑把手中的灯笼交到小星手里。小星将灯笼紧紧抓在手中,脸上露出了一种坚决的神色,畏惧似乎消失了不少。
苏剑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举步走入殿中。
殿长不过三丈,尽处是一座佛台,台上也不知是供的哪位佛祖,佛像半身隐在尚算完整的幕帘之后,蛛网密布,在漆黑的暗影中,显得分外的狰狞可怖。佛台前是张供桌,已经十分破陋。而桌前跪着的白衣女子,仿佛近在眼前,又仿佛远在渺不可及之处。
苏剑笑双脚刚踏入殿内两步,就听到了一阵突兀的朗笑声。笑声不知来自何处,然后也不知从哪里走出一个人来,从从容容地站在了那白衣女子身边,一脸似笑非笑地说:“苏公子才到么?”
苏剑笑说:“我如果来得早了,看着你们忙着伐树,岂非无趣得很?”
那人说:“是啊。那棵树可真难伐得很。倘若让苏公子亲自动手,在下就真是太失礼了,因此只好斗胆帮苏公子一个忙了。”
苏剑笑说:“好得很。只不知我要怎样感谢你呢?”
那人“嘿嘿”笑了两声,眼中的笑意居然像是十分友善,不带半分敌意:“苏公子还记得船上所伤之人否?”
苏剑笑盯着跪在佛前那女子,点了点头说:“这位就是公主吧?”
原来这女子就是那浔阳江上的琵琶女,刺杀白乐天的刺客,大神魔王的义女——飞花公主。却想不到她会在此地出现。
那人说:“公子真是神目如电。想是也应该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苏剑笑冷冷地说:“我很笨。”
那人笑得越发和蔼起来:“公主宅心仁厚,只需公子自废一身武功,饮下我魔门秘制之天残忘情水,终生在公主膝下为奴也就可以了。”
他话音未落,小星已经破口骂了出来。
苏剑笑止住小星,问:“只需这样,你就给还聂小倩的骸骨么?”
那人说:“不错。”
苏剑笑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那人神色转肃,从怀中取出一把漆黑的小刀和一块白布,忽然一刀割破左手尾指,用白布裹住,朗声说:“我任三郎若是言而无信,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后永世不得翻身。”随着他的誓言说完,那白布竟慢慢地变成了一种恶心的黑褐色。
苏剑笑说:“这莫非就是魔门最恶毒的‘天残黑血咒’?”
任三郎说:“不错。现在你信了么?”
苏剑笑不禁叹了一口气:“你忠心护主,委实也让人钦佩。不过在下不会自废武功,也请你一并代劳好了。”他拔出剑随手一掷,剑倒插在任三郎身前三尺地上。
小星叫了起来:“师傅不要理他,我们把他们擒住,不信他们不肯交出聂姑娘的骸骨。”
苏剑笑说:“不要胡说,他们既然敢公然叫阵,当然是有万全的布置。”
任三郎笑着说:“还是苏公子聪明。”
他忽然单膝向飞花公主跪下,大声说:“请公主准属下出手废此贼武功。”
飞花公主点了点头。
小星大喊一声就要扑上去,苏剑笑一指点了他的**道。
任三郎站起身,笑着说:“苏公子这么轻描淡写的就答应下来,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怀疑得紧。不过我倒也不怕你玩什么花招。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结果都是一样的。”
苏剑笑说:“我知道。”
苏剑笑淡淡地说:“任兄只要能缠住我十个回合,躲在旁边的那两个人应当已经可以擒下小星和宁采臣。而我除了孤注一掷地一举擒住公主作人质之外,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
任三郎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居然始终丝毫未变。
“既然任兄这么有信心,我索性把佩剑一并奉上,只是不知道如果用上我这把剑,任兄的‘魔手生花剑’会不会表现得比在大江之上要好一些呢?”苏剑笑漫不经心地说着。任三郎脸上笑容依旧,却仿佛已经变得比刚才狰狞了一些。
苏剑笑微微笑了起来:“公主坐得离我这么近,我已经有些经不起这个诱惑了。”
“苏公子既然这么急不可待,在下岂能不急人所急。”任三郎说着上前一步。他的举止神情似乎依旧镇定从容,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苏剑笑的眼睛,没有向地上的剑望去一瞬。
苏剑笑的全身纹丝未动。
任三郎仿佛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伸出手一把握住剑柄。然后他脸色忽然大变,他的手像是触到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一般,急速从剑柄上离开。苏剑笑像一只蜷伏在深草中多时的猎豹,终于等到了机会,飞一般扑了过去。
任三郎飞退。
苏剑笑却没有追击。他之所以扑过去,并不是为了要打倒任三郎。
苏剑笑一把握住剑柄,毫不带停顿地扑向飞花公主。
但是他马上发现了一件令人难以相信的事。飞花公主居然也忽然向他扑了过来。
飞花公主这一扑速度之快,身手之敏捷,竟然不在苏剑笑之下。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苏剑笑非常清楚自己“七绝剑气”的威力,她的伤势,绝不可能现在就痊愈。在经过一阵逃亡之后,她更不可能还有动手的能力。这正是苏剑笑之所以有把握可以将她一举成擒的原因。
而苏剑笑这一扑,为了追求速度,根本没有留有余地。因为这根本是孤注一掷。以飞花公主此刻一击之势,几乎可取苏剑笑性命于须臾之间。
幸好苏剑笑手上还有剑。
只要有剑,苏剑笑心中就充满自信。他有信心先一步将飞花公主刺杀于剑下,但是要擒住她,却再不可能。
瞬息之间,两个身影已经交错。
但是苏剑笑居然没有出剑。
他忽然伸出左手一把将飞花公主搂在怀中。飞花公主身体有些僵硬,竟没有半个指头加到苏剑笑身上。苏剑笑心下一宽,一股真气立即送入她的体内,同时,右手竟把剑交到她手中。
苏剑笑的左臂轻舒,把飞花公主送了出去。她的长发划过他的脸颊,竟然有一股淡淡的幽香侵入鼻端。但他此刻哪里有闲暇理会这些,顺势飞起一脚,把身后的供桌踢得飞到空中。
这中间的过程真如电光火石,奔马过隙一般,容不得半分犹豫。
硕大的供桌凌空飞起,在空中像是受到巨大铁锤的重重一击,陡然碎成无数木屑,如急雨般急泻下来,打在苏剑笑的背上,即使是已经运起了护体真气,依然感到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这疼痛强烈的刺激他的大脑,幸运的是并没有使他丧失反应的能力。苏剑笑想也不想就向上跃起,一股真气仿佛从幽冥之中突现,如利刃般擦着他的脚底削过,地上的石板有几块立成齑粉。
苏剑笑丝毫不敢停歇,“啪”地一掌拍在殿上的横梁上,借着反震之力向旁边横飞了七尺。
又一股如刀锋般的真气擦身而过,屋顶立有一大片瓦在篷篷声中裂为碎片,向外激飞。
苏剑笑身形再变,沉腰作势,如陨石般急落到地上,面向殿内。这几下腾挪闪避,实在是险到毫巅,不由感到一阵阵的心寒。
身后传来密如急雨的兵刃互击之声,但是苏剑笑不敢回头。他深知最可怕的敌人是在身前。
身前一人朗声大笑着说:“昔日‘九现神龙’果然风采依旧,可喜可贺。”
苏剑笑淡淡的说:“如果不是牛大人急切之间名闻天下的‘横刀三叠劲’只能使出七成不到,纵有三个苏某,也早已经是黄泉路上人了。”
那人又是一阵大笑,走了出来。来人身材十分魁梧,方面大耳,五缕长髯,双目精光闪闪,不怒而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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