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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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璇的煎熬在考试临近的时候淡了一些,她毕竟是理智聪明的,知道眼前什么东西最重要。医学院的课业很重,考试也很严格,有时候并不问是否及格,而是一定要抓住几个成绩最差的尾巴补考,四门不过就要留级。子璇从小优秀惯了也被父亲骄傲惯了,不能允许自己补考甚至留级,知道自己已经落下了课程,所以临时抱佛脚地发奋起来。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专注到一件事情上另一件就要放下,所以学习竟成了子璇疗伤的良药。
考试过去后,她的疼就不那么尖锐了,有了思考的能力,因此不免常常问自己:我没法去找他他怎么也不来找我呢?从那以后就彻底干净地消失了?他有我的电话来过我的学校找我很容易啊?没来就剩下一种可能,他生气了!或者,恼羞成怒,觉得自己不上路,假矜持?这样想着少女容易受伤的心就不由分说地坚硬了,下了断言地决定:不来是好事呢!他终究跟我不一样,有了社会经验见多识广,说不定她答应了他也会很快厌倦的,那又何必自取其辱?还是干脆地断了好!
想是这样想,终于不能完全若无其事,况且子璇也真的不愿意回去守着呆板的父亲,所以暑假里真的做了家教,每天辅导一个初三的孩子两个小时,并以此为借口不回近在咫尺的家。父亲并没有反对子璇的做法,虽然他一直将女儿奉若珍宝,但毕竟明白孩子大了自有孩子的世界,父母过于牵绊就是往她飞行的翅膀上负重,所以只是嘱咐她常打电话,自己一个人在家守着孤寂。
进入大二的子璇这才真正开始了脱离父亲脱离家庭的独立生活,小姑娘尽量把日子安排得充实满档,逼自己于青春韶华里多吸收一点儿有用的东西,少一点儿旁骛。她太过天真了,什么是正骛什么是旁骛呢?对于人生,没有任何事情具有如此严格的界限。而有些东西,往往越经意越不可灭,历久而不衰亡。
成长中的子璇慢慢也发现了这一点,她察觉到被自己压在心灰底下那些东西看似老实了,却说不定什么时候抽冷子蹦出来酸你一下刺你一下将你从坚强拉回到脆弱里去以示它的存在。譬如有次寝室里聚众玩扑克,吃够了零食顶惯了枕头的女孩们就想出一个另类的惩罚方法——谁输了局就自动站在走廊里大喊一个最思念人的名字,说我想你。子璇听到这个提议时心就乱了,自己最思念的人是谁呢?应该是父亲,可是她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家就那么近,她都不愿意回去看看,怎么证明思念?杨飞的影子不可抵挡地跳到眼前来,子璇又恨——没出息,凭什么想他呢?没有凭什么,不肯说谎的内心质诘拷问着她,让她没办法静下心来思考胜利输赢,所以竟第一个被推到走廊上去。无奈的子璇对着长长的走廊连喊了十几个“我想你”,就是挤不出人的名字来。伙伴们当然不依,笑着说这怎么行?不合规矩啊!
当夜子璇失眠了,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和杨飞在一起的每个细节,包括他微笑着注视自己吃东西,兴高采烈地往自己脸上贴纸乌龟,深情款款地喊自己“女疯子”,**炽烈地问自己索要情感。子璇甜蜜而又痛苦地承认,杨飞这个人势将牢牢地扎根于她心里,抹杀不掉了。
或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些珍藏着的抹杀不掉,但都未必可以真正地左右属于他的人生。子璇也是这样想的,她想忘不掉就忘不掉吧,没事时拿出来想想,慰藉慰藉孤独的心灵,该怎么活着还得怎么活着啊!可是她没有料到自己和杨飞的缘分还远远未尽,还有许多后招在前方等待着她。
不经意的重逢在九九年春节前夕,说来也巧,子璇和杨飞的故事好像离不开春节似的。那年,一向碌碌无为的父亲突然就鸿运当了头,要被提拔为评估科的科长。谁都知道这评估科是房地局的肥地,交易、抵押,没有一个和税和钱有关的环节绕得过它去,科长当然是现管的实权者,怎能不巴结呢?请宴一下子就多了起来,大年二十八也逃不过去。姑姑眼见着子璇日日在家蛋炒饭迎年,心里不忍,那天就来了电话:“璇啊!日月潭洗浴广场你知不知道啊?我和你姑父在这儿开的店,你来找我啊!忙完了我领你去吃锅子!”子璇并不想给姑姑添麻烦,姑姑开的是理发店,春节前正是最忙碌的时候。可是姑姑不同意:“你不来我就不吃饭了?钱有赚完的时候?你上学老不在家,我多想你啊?”
子璇只好答应了,她的亲人一向少,多病的奶奶去后,就只剩下这个生不出孩子的姑姑了,不能轻视。
特意晚些去的,姑姑的店里还是人满为患,忙得闲不下手的姑父招呼子璇说:“璇儿啊!坐下等会儿,就到九点,来人也不干了!”
子璇见屋里不少人端了杂志坐等,心知九点未必能完事儿,还是懂事地坐下等。
一个正在焗油的女客听见姑父的话,笑问:“浴池昼夜营业,你九点就想关门?”
姑姑听了,疼爱地看看子璇,对那人道:“媛媛你跟老板说说,我家璇儿老也见不着我的面,越到年节越想亲人不是?”

焗油的人就转过头来看子璇:“这就是你老唠叨的侄女儿啊?大学生吗?长得可真漂亮!”
璇听见她夸自己,客气礼貌地对她微笑,看清彩色油膏之下是一张挺妖娆吸引的脸。
姑姑笑着跟她介绍:“璇儿,这是我们老板娘!漂亮吗?”
子璇刚点了点头,姑父就笑着说:“提谁谁就来啦!”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子璇身边响起:“你什么时候完啊?”
子璇惊讶地转头,清清楚楚地看到杨飞询问焗油者的脸,顿时呆了!
杨飞也看见了子璇,也呆了,没听见孙媛媛那句“你别急,等我一会儿”,震惊地注视着本不应该在此出现的子璇。
忙碌的姑姑姑父没有注意到两人脸上的表情,纷纷道:“正和老板娘说呢,我们今天早点走,领侄女吃饭去!”“璇儿,这就是我们老板,怎么样?跟老板娘郎才女貌吧?”
子璇率先回过神去,痛苦地掩饰:“哦!”
杨飞也终于回过神,立刻收了目光,不再看她,转了身往门外走,说:“是吗?那就早点回去!孙媛媛你快点儿,龙哥等急了!”
谢天谢地,那些排队的熟客最终没能允许姑姑脱身,不然,子璇的眼泪恐怕忍不到无人之处。她恍惚地离开姑姑租赁的理发店,回家的一路上,耳边都在回响着姑姑姑父无心的问话——“这是我们老板娘,漂亮吗?”“这就是我们老板,怎么样?跟老板娘郎才女貌吧?”子璇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杨飞竟成了洗浴中心的老板,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结了婚,更没有想到至亲的姑姑姑父竟会租赁了他的地方,而这早晚必然的相遇,怎能不是天大的打击?跌跌撞撞地扑进门,父亲还没有回来,子璇放松地扑到自己床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死去了。
父亲一直忙起来,他老实惯了认真惯了,不知道如何拒绝那些他并不期冀的邀请,所以没有时间发现女儿的落寞。子璇的寒假再度不能避免地煎熬,她痛恨却不知道如何避免。无论接下来的日子姑姑怎么邀请,子璇也不肯再踏入日月潭洗浴中心一步,她发誓一辈子也不要见那个迅速转变了角色的男人,那个曾经要过她也深深伤害了她的男人。
见不见一个人,并不是她自己能够决定的,无心的邂逅,有意的安排,年少的她都躲闪不过。
初三父亲到单位去参加新春聚会时子璇还懒懒地没有起床,她拒绝了父亲一起去的邀请,觉得天下再没有一件事情能比睡觉更吸引。
父亲没强求她,女孩子长大了,他渐渐不敢强求,生怕她懒惰的原因是对他不能出口的生理变化。
父亲刚走杨飞就来了电话,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我在你家胡同口,你不出来我进来找你!”
子璇意外之后,只剩叹气——杨飞早料到她会拒绝,当然不会给她拒绝的机会。
再见仿如隔世,杨飞在车里看着憔悴慵懒的子璇慢慢走近,几个月的刻意淡忘全部作废,他几乎想什么都不管地冲下车去抱住她,狠狠地抱住她。
可是,子璇脸上的距离和隐隐的凄然阻止了他,他僵僵地看着没有认真梳洗的她蓬着头发带着长久甜睡中积攒起来的体香慢慢坐进自己的车里,冷淡地说:“什么事?我爸爸很快就回来,你快说!”
杨飞看着那个躲避自己目光的脸庞,不知怎么就将车自作主张地开了出去,开离平房区,开离胡同口。
子璇任杨飞把自己从家门口拉走,她静静地坐在后座上,听天由命地望着车外的风景,仿佛此刻即便杨飞把她拉进一个永劫不复的境地里去她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杨飞后来把车停在一个空旷的水库旁边,忍不住地开口解释:“我没娶她!”
子璇依旧静静,依旧看着窗外,不出声。
杨飞在她的不反应中品出淡淡的谴责来——没娶能说明什么呢?不是你的女人,别人为什么叫她老板娘?而你,又为什么在她理发时出现?
杨飞无奈,很无奈,似乎只剩道歉:“对不起!”
这三个字让木然的子璇惊异了:“什么?”
是啊!道什么歉?他用得着跟她道歉吗?而她的苦,又是这三个字能够改变的吗?
杨飞只有沉默了,他只能沉默。
子璇就再去看风景,看视野里的雪,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直到一大片厚厚的乌云将太阳遮挡起来,才象做够了梦似地醒过来:“你送我回去吧!”
杨飞却早在她的无言里心碎了,他无力送她回去。
子璇等了等,不见他搭话,只好慢慢地开了车门,下了车,往回走。
她洁净的皮鞋踩在厚厚的雪地上,发出悦耳的吱嘎声,声声刺激着车内杨飞的耳鼓,他猛地推开车门跑出来,追上子璇,拉住她。
子璇被动地站下,慢慢地回头,掩饰不住一脸泪痕。
杨飞震惊地看着,看着,然后,猛然吻住她。
什么是天荒地老?
子璇在眩惑的初吻里只有那一种幻觉——她融在杨飞的身体里了,而杨飞融在雪地里了,雪地融在无边无际的空旷宇宙里……万物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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