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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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陈子璇才真正地留意起与杨飞有关的一切,包括他的交往,包括他的生意。
自打相识陈子璇就知道杨飞有钱,却一直没有去细思他为何那般有钱,她以为歌厅和洗浴中心是高消费的地方,可以随随便便地日进斗金,留了心之后才发现杨飞并不是唯一的股东,歌厅和洗浴中心利益的绝大部分要奉送给一直躲在幕后却胃口极大的秦月龙,这才开始怀疑:杨飞随时随刻的大手笔,挥金如土的生活是靠什么来维系的呢?
任何事情都瞒不住有心之人,冷眼观察的陈子璇很快发现:所谓娱乐行业,高消费的表象之下根本掩藏着愿打愿挨你知我知的暴利。包房早已不是每小时四十块,而是水涨船高地变成了每小时八十块。六十分钟八十块人民币,沙发音响装修摆设都是可以循环利用的,酒水还要另外算,一次性成本只有电费、房租和人工服务。
洗浴中心二十四小时都爆满,很多人早上就来烫澡喝茶按摩汗蒸,挪威森林虽然常常过了晚饭才上客,却每至午夜无法关门,十多间包房从不落空。
利益当然是惊人的。
这样的生意分明是巧取豪夺,是躲身于法律缝隙里的悄声盘剥,那些来送钱的人心里当然是雪亮的,为什么乐此不疲呢?
慢慢也看出了端倪——根本是各取所需。寻欢作乐的人们都明知自己行为的不合理,譬如带来的女人并不是自己的妻子,譬如要动的输赢不能被法律接受认可,可是他们热衷向往这些不能停止放弃,所以甘愿花高价购买一个可以为他们暂时提供庇护的私密场所,以求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杨飞的所有生意之所以火到人满为患的地步,是因为经营者和消费者都有轻易不会犯事儿的把握,他们都心照不宣地知道这些生意背后的保护伞是在会宁公安部门身居要职的秦月龙,他是利益的最直接获得者。
陈子璇深深地担忧起来。
原来那些在杨飞手里如水流淌的金钱并不是依靠传统思维中的买与卖来获得的,而是以一种阴暗的偏离正经的方式滋生。且忽略道德和良心,谁能保证这样得来风光能够长久?自作孽不可活。秦月龙自己的脑袋上都悬着随时可能掉下来的法律利剑,他荫庇之下的杨飞如何保证不遭倾巢之累?秦月龙的生死可以不管,日月潭和挪威森林的存亡也可以不管,杨飞的命运她却不能不牵挂啊,他是她陈子璇爱的人啊,深爱的人啊!
可是陈子璇只能担忧着。
不是没试过劝谏,正式的,枕边的,陈子璇都试过,可是习惯了自己的生存方式的杨飞从来不以为然,他的态度就象生来随意猎食也随时准备为别人所猎的荒漠孤狼一样无所谓:不这样,怎么裹腹以求活命?我鱼肉人,也为人鱼肉,长不长久,安不安全,全看命运的安排。
陈子璇没法跟他掰扯生存和贪婪的区别,她想对他说人是可以选择道路的,不能活得虎狼般意气风发,总可以活得麋鹿野兔那样心安理得吧?可是她知道这样的话一定会触怒杨飞那几世贵族一般的冷傲之心——麋鹿兔子?人生短短几十年,我凭什么要逃要躲着生存呢?
爱情带来的巨大喜悦就被担忧冲淡了,陈子璇随时戒备恐惧着灾祸的到来,以一种实际上毫无用处的警惕密切关注着跟杨飞有关的一切事情和事物。
任何一个微小的刺激都会导致紧绷的神经断折。
那天,陈子璇临时调了班,回到会宁找不到事前并不知情的杨飞,打他的随身电话也没人接,就没有多想地直接闯到挪威森林里去。
还是白天,本不是客多的时候,大厅里却例外的热闹,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手里拿着袜子两眼直直地在大厅里乱转,神情呆傻,脚步散乱。
服务生们聚在一处居心叵测地嬉笑,看见陈子璇进门立刻都若无其事地散开做事,却都没有放弃用眼尾的余光继续猥亵那个穿的很少衣衫不整的年轻女人。
正派的陈子璇无法接受这种有伤风化有碍观瞻的场面,她皱着眉头叫过一脸烦恼的二强问:“这是……干什么呢?”
二强没想到陈子璇会突然到来,神情很是尴尬复杂,想掩饰,又明知掩饰不了。
陈子璇见二强欲言又止,严肃着表情追问:“问你呢!她这是干什么?喝多了吗?你怎么不管管?”二强心知躲不过去,只好苦着脸实话实说:“喝多了还好了!她吃药嗑多了,没兴出来,发颠呢!谁管得了?”
陈子璇的心立刻纠结起来,不愿相信地追问:“吃药?吃什么药?”
二强看着她,不做声。
陈子璇惊怒更甚:“哪来的药?哪来的?那是毒品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允许她在这儿吃那东西?”
二强不知该如何跟陈子璇解释,承受着她的责怪,不说话。
大厅里的女人仍旧无意识地狂乱着,将手里的袜子弹弓一样四处弹着,嘴里嘟囔:“这么多鸟儿?哪来这么多鸟儿?快打!打鸟儿!哈哈,打下来一个!”
对她来说,空荡荡的大厅里满是四处飞舞的鸟儿。
陈子璇脸色难看地看着陷在幻觉里的女人,无比气恼,咬着牙问:“杨飞呢?”
二强看看她,又没说话。
陈子璇就爆发了:“杨飞呢?他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接电话?”
二强从没见过陈子璇这样愤怒,只好回答道:“他弄了点儿工程土建方面的活儿,昨晚跟施工方面的头头儿喝酒,喝多了,在包房里睡觉呢!”陈子璇不再说话,她看也不看二强自己走上楼去,推包房的门,推不开,就使劲儿地擂。
二强跟着跑上来,拿钥匙开了门。
陈子璇二话不说推门进去,满身熊熊燃烧的火焰,站在沙发上躺着的杨飞面前。
听见声音的杨飞翻身起来,睡眼惺忪地看着子璇。
陈子璇忍不住眼泪,死死地盯着兀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杨飞。
杨飞把情绪激动的子璇领回到他精心布置的高层住宅里,关上门就安慰地吻她。
不堪承受的陈子璇猛地推开他,放声大哭:“杨飞,杨飞,我们非得这么活着吗?你知不知道那些天天巴结着你给你送钱的家伙随时随地能将你送上断头台?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你要有什么事,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杨飞无言地看着心爱的女人失去一贯的宁静优雅,涕泪纵横地自己面前号啕,心疼地搂她入怀,知道他的复杂终于穿透爱情影响到了她,对他的爱终于开始让她不快乐。
因爱和忧惧而双重煎熬的陈子璇激动地推他:“我们不要挪威森林不行吗?不要日语潭和那些按摩房什么的不行吗?我们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如果钱不能给我们一个平稳的爱情,如果钱不能给我们一个无忧的生活,我们要它干什么?”
杨飞紧紧地搂着抗拒撕扯的陈子璇,体谅着她藏在歇斯底里之下的脆弱,试图用拥抱让她平静平复。
陈子璇哭着,推着,捶打着,发泄着,终于累了,不再挣扎,任强壮的杨飞将她柔弱的无力的身体深深搂进他温暖的怀抱,抽泣着呢喃:“我求你,求你,放弃一切,只来爱我,行吗?”
杨飞感觉到她深入腑脏的惊恐和无助,心疼地叹气:“放弃一切,杨飞还是杨飞吗?如果我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最世俗的浪漫都没有能力营造给你,我又凭什么爱你?”
陈子璇哭不动,抽泣不动,只任眼泪汩汩地流淌:“我们的爱从来不是因为金钱物质啊!也不是因为世俗的浪漫啊!不是吗?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好好的你!你不也是这样吗?”“是!”杨飞不舍地体会着陈子璇的娇软,他闭上眼,轻轻地说:“可我是男人,不能允许自己赤身**一无所有地出现在你生命里。那样我就不会爱了,爱不起也爱不动了,你懂吗?我原本是这样一个男人,是一个常常不为人接受的男人,你现在发现了,不愿意要这样的我,要逼我改变吗?”陈子璇说不出话来。
他说,他原本是这样一个男人,一个常常不为人所接受的男人,现在她发现了,不愿意要了吗?要逼着他改变吗?她要的,要的,正因为要,才这样痛苦啊!那么,逼着他改变吗?那将是她的幸福吗?将是他的幸福吗?
陈子璇混沌起来,不清楚起来,她想不清楚,也不想去清楚,她只觉得累,仿佛积蓄已久的郁闷压抑突然找到出口倾泻出去,身体空荡荡地承受不起。
她平静下来。
杨飞察觉到她的平静,低下头来轻轻地吻她。
陈子璇半闭着双眼承受着他的吻,全身心地索取着他的抚慰,彻底放松了身体,浑不知那种手散脚松的彻底酥软对男人来说是怎样不可抗拒的性感。
杨飞抱起子璇,慢慢地放到床上去,将两个人在认识思想上的分歧不由分说地抛到一边儿,以一个男人最直接的方式去占领她。
他就是有带领引导的天分,很快就将没有彻底放弃挣扎的陈子璇送到一个只能容纳感官容纳不下思维的甜蜜世界里去。
他百般体贴着她柔软着她。
陈子璇慢慢地合上眼。
相爱之人存在的差异常常需要依靠身体来弥补,床笫之间的温柔和疼惜是杨飞对陈子璇这场发作的最大回报,他感激她那样在乎他,但心里对她的小题大做却不以为然。他觉得那是女人与生俱来的脆弱,是深受保护者的不禁事儿,是曾经深深吸引他的彻底纯净在作祟,是不知人间险恶的浅薄短见。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呢?不过是一个不检点的女孩子失了态,药又不是他卖给她的?打开门做生意,什么人不进来呢?他每天那么忙,能什么都管吗?再说,什么都管,他的买卖还能那么红火吗?他挣的就是这些腐坏糜烂者的钱啊!他管他们怎么生活?世界根本不是陈子璇心中认同的那副模样,她认同的是被虚伪白雪掩盖住的假象。人人都能象她那样高尚洁白吗?象她那样完美无染?她是凤毛麟角的奇迹。社会的常态根本是污水横流,没办法。有几个人在老老实实地活着?象她那样清高遗世的活着?吸毒*是违法,聚赌*是下作,这是他们这类人的可鄙,可是那些表面看起来无限正义的人又怎么样呢?贪污**难道不是违法?渎职不作为难道不更丑恶?可是为了一时体面为了私己的利益,受过高等教育的有着过人学识的混蛋们不照样不惜身家性命名誉品行的涉险?一切都只为了一个理由:活得更好,不枉此生。他们都不怕,他大字识不了几个的杨飞怕什么?只要不伤天害理,不杀人命,不贩运毒品,不反党反社会与人民为敌,杀身之祸?根本是遥不可及的事情!不错,他捞的是偏门,那又怎么样呢?他捞得并不贪婪过分。远的不比就比秦月龙已是遥不能及。倘若他都该杀要杀,中国还能剩下几个无可挑剔的人来?这头靠他们这些共生鸟类啄食虱蚁粪便皮屑废物的犀牛大象还能安逸悠闲地生活吗?
陈子璇无奈的承认了失败,杨飞除了更体贴更温柔没什么改变,他甚至开始言行不一地敷衍她,答应她的一切要求却不真正履行,陈子璇若怒若恼他就更疼宠她,或者直接拿爱拿性来解决问题。
陈子璇气着恨着没有办法,渐渐在杨飞最不吝啬的情意和最顽固地坚持自我里明白:女人即使绝世如陈圆圆,也不能改变男人对世界的认识和野心。杨飞可以给她最独一无二的恩宠,却绝不会因为爱她而放弃信奉了一辈子的处世原则。她无可奈何地宿命地想:也许他原本是契丹女真的后裔,生来就要在刀光剑影里拼搏,任何东西都无法强行拉住他冲锋陷阵的脚步,即使爱情。
可是这个让她懊恼的男人致命地吸引,随时随刻弹跳在她心底那根最敏感薄弱的神经上,抵抗不了的陈子璇只有慢慢放弃坚持,在他的无比强大的爱情统治里自我麻醉地改变了期冀——拉住他又怎么样呢?他是战马野马,硬将它栓在槽头上会迅速地失却勇猛血性,而一个没有了刚硬萎靡不振的杨飞,又是她想要的吗?他是她的西楚霸王,她不管道理和天下,她只要他神威凛凛。
其实是女人最无奈的自欺。
被爱情左右的女人就是这样,不得不牵挂又不得不放任自流,然后为了减轻内心剧烈燃烧的痛苦而毫不留恋地放弃初衷,蔑视自己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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