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一节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一九九八年的除夕,陈子璇是在大街上过的,她家乡会宁的大街上。
会宁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城,虽然当地人一致认定这里曾经出过金朝的皇帝,而且据省城哈尔滨也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小城不是净土。
尽管是除夕,东北那种铺天盖地的红灯笼将街道照得亮如白昼,形只影单的子璇还没有徘徊到二十分钟,已经有流里流气的口哨声在身边响起。
不管不顾的当然是半大不大的孩子,他们笑容邪恶叵测心地却并没那么肮脏下流,不过是图个好玩儿,发自本性的恶作剧。
子璇却真的害怕,她虽然上了大学,却还没满二十岁,还是个孩子,女孩子自尊自重的本能也使她意识到深夜在大街上闲逛不是明智的举动,所以听到调戏,立刻低了头掉转方向往家的方向急走。
假若她站定了怒斥两声,那些没什么经验的坏小子顶多不怀好意地笑几声,并不敢真的把她怎么样,可是她的样子露了怯,小混蛋们的劣性便被激发起来,他们不依不饶地跟着子璇,声音越来越缺德:“怎么了小妹妹?害怕了?大半夜的一个人在路上转什么啊?没人陪你吧?哥陪陪你吧?”
子璇越走越急,后来几乎是跑,起了性的猢狲们就更不放过她:“哎,走那么急干什么?你出来不就是散心来啦?哥们陪你啊!”
子璇甩不脱骚扰,女孩子的脆弱立刻浮现,惊慌地停住,带了哭音喊:“你们干什么?”
没见过世面的男孩们被子璇吼得一愣,随之在她的泪光中兴奋起来:“什么干什么?你把哥几个当成什么人了?跟你交个朋友嘛!”
子璇的恐惧掩饰不住:“谁要跟你们交朋友?”
“不交朋友?”坏家伙们嘿嘿笑起来:“三更半夜你出来游荡什么?勾引谁啊?”
子璇见他们团团围住自己,不知道接下来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眼泪不争气地向下淌,声音气愤哆嗦:“你们走开,走开!”
并没真正想干什么坏事的半大孩子们眼看着一个漂亮小姑娘真的哭了,立刻于心不忍:“哎,哎,你别哭啊!不交就不交,又没把你怎么样?”
子璇听说,干脆蹲在原地哭了起来,两手捂住头,呜呜的。
小子们没辙了,一时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急得团团转。
强弱双方就这样僵持起来。
对峙的时间其实不过几分钟,陷在惊恐里的子璇却觉得漫长成一个世纪,她渴盼着有人来搭救她,把她拽出这可怕去,不然,她要吓死了!
杨飞的红色丰田车就在此时停下来,他把头伸出车窗,对着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臭孩子大喝一声:“你们干什么?”捣蛋的孩子们以为子璇的家人赶到,呼啦一声做鸟兽散。
子璇抬起朦胧的泪眼观看救驾的恩人,只一眼,就把满脸关切疑惑的杨飞牢牢地刻在了心里。
杨飞的五官并不特别精致合理,可是放在一处,会令看的人觉得舒服,觉得男孩子本应该长成这样——随意帅气。他恰到好处地留了长发,留得风情干净,梦幻特别。九八年的小城,杨飞的这头长发和他**的丰田佳美一样醒目拉风,与众不同。子璇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虽然刚刚历险,虽然眼泪还在脸上,但已经对这个如同天将的男子产生了深深的好感,她恍惚地想:不是在做梦吧?
杨飞无意救了身处困境的子璇,心中嘲弄自己也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本想纵车走掉了事,却见那个满脸泪痕的女孩子仍旧一脸傻傻,蹲在原地不知道起来,所以没好气地问:“你还不回家啊?”他对半夜在街上做游魂的姑娘没什么好感,虽然他看清子璇长相不赖,仍然克制不住地想:女孩子家,不知道自重,大晚上的,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跑出来鬼撞?不是跟父母怄气就是同男朋友吵嘴,拿出走和失踪威胁人!
杨飞没有想错,子璇确实是和父亲生了气,但她并没有存心失踪出走,她只是受不了父亲那句“和你那死妈一个样儿”的话,又不知道如何反驳争辩,心里一气一急,自然而然地就跑出来了。杨飞的问话提醒了她,吃了吓的她气早消了,开始担心起内向寡言的父亲来——大过年的,自己跑了,父亲不定多懊恼多难过呢!
杨飞问了一句,见子璇仍旧傻傻,一动不动,心里的火上来,喝道:“你吓呆了?”
子璇这才猛然一惊,听清楚杨飞话里的轻视和鄙夷,虽然刚刚受了他的恩,也不舒服起来:“谁呆了?你喊什么?”杨飞见她还有力气对嘴,放下心来:“没呆就赶紧回家吧!大街上没什么好玩的。”他说完驾车就走,速度没飙起来之前却在倒车镜里清清楚楚地看到女孩子脸上的无助和惊恐,想想,把车停下来,回头问道:“哎,你家在哪儿啊?我送你吧!”子璇对他生出的那点儿类似敬慕恩人的好感被他一句瞧不起人的问话打消了个干净,见他又来问自己,满心拒绝,可是刚才的遭遇还在眼前,惊弓之鸟的她突然发现自己原来顶着气走出这么老远,对回去的路程充满了恐惧,只好不硬撑英雄,不情愿地低声下气:“那好吧!谢谢你啊!”杨飞看着子璇一脸委屈地坐上车来,心里好笑:明明是我帮你,倒象是求你了!
子璇的家位于快近城郊的一片平房区里。小城虽说谈不上繁华,可是平房已经不多,还在固守的少数,明明白白地说明着贫穷和落后。路当然是不好走的,积雪覆盖住坑洼,显然不熟悉路况的杨飞把车开得惊险而艰难。状况出的多了,车内素不相识的两个人都别扭起来,在子璇,是对自身所处的恶劣环境的羞惭,而杨飞,则是在意女孩子眼中自己的车技。两个年轻人都处在争强好胜的阶段,即使没什么实质关系,暗自较量的心态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他们都没有认真去想,这意味着什么代表着什么,他们真的太年轻,不知道在乎计较的含义。
终于到了子璇家门前,杨飞停下车时竟有些气喘。
子璇轻轻地推开后座门,礼貌地告别:“谢谢你!”
心细的杨飞却发现子璇家的窗户上并没有灯光,所以并没立刻挑头离开。
果不出所料,子璇敲了半天门,屋子里毫无反应。她不由自主地沮丧起来:爸爸去哪儿了呢?
杨飞再度伸出头来,一语提醒梦中人:“不在家啊?找你去了吧?”
子璇只好懊恼地承认,她无奈地抱抱臂膀,东北的除夕之夜,正是最冷的时候。
杨飞按按喇叭:“我好人做到底吧!陪你等等!”
子璇疑惑地看看风挡玻璃后的年轻人,一时没做反应。
杨飞又按了按喇叭:“上车啊?你想变成冰棍儿?”
子璇连忙跑到车上去,搓了搓已经僵硬起来的手,对杨飞说:“谢谢你啊!你真是好人!”
杨飞哼了一声:“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你要不是美女是老头老太太,我才不管你呢!”
尽管是滋味不太对的夸赞,子璇还是受用起来,她忘了刚才的记恨,笑道:“你挺怪的啊!人家都怕别人说自己不是好人,你偏不承认是好人呢!”
杨飞又哼了一声:“好人坏人那看对谁说!”
子璇不知道怎么接他这个话,毕竟,两个人还不够熟。
就冷了场。
杨飞不在乎,好像也并没准备跟子璇做什么交谈,很自然地按开了音响。
黄家驹的《灰色轨迹》立刻在车厢里回荡起来。
杨飞把声音调得很大,子璇的耳朵有些受不了,她皱皱眉头,扯着嗓子喊:“知道你们男人都喜欢beyond,也不用这么大声吧?”

杨飞在后视镜里看清子璇的表情,把声音旋小了,笑笑。
子璇看到他的笑容,轻松起来,跟着音乐哼。
杨飞不哼,他朝窗外的黑暗里看了一会儿,很突然地问:“大过年的,你一个人在街上晃什么?”
子璇不想跟他说起与父亲的龃龉,反问:“你呢?大过年的,你在大街上晃什么?虽然多部车,不还是一个人?”
杨飞没有吭气,脸板起来。
子璇见他完全一幅想谈就谈不想谈就不谈的神气,从小积累起来的自傲发作,哼了一声,偏过头不理他,完全忘了这个人片刻之前救过自己,而此刻,也正在帮自己。
车厢里又只剩下黄家驹的声音。
一亮出租车顶在胡同口,用大灯晃杨飞的丰田。
杨飞意识到自己挡住了别人的去路,连忙把车从胡同的另一头开出去,停在一个稍微空旷的雪地上,回头对子璇说:“这儿能不能看见你家人回来?”
子璇点点头,这才意识到司机座上的人熬着油开着暖气陪自己,自己只不过是他萍水相逢的人,心脏不由得柔软,自然而然地诉起苦来:“大过年的,我爸骂我!”
杨飞丝毫没有意外,淡淡地:“父母骂孩子很正常的。”
“可是他一骂我就那句话‘象你死妈一个样儿’!”子璇委屈地说。
杨飞笑了:“象妈有什么不好?”
“你不知道!”子璇低下头:“我小时候妈妈跟别人跑了,我爸恨她!可我怎么就象她了?”妈妈跟人跑了的事情对子璇而言,是奇耻大辱,连至近的同学她都不曾提起,不知为什么,此刻竟很自然地对杨飞说了出来。她自己也吃了一惊,暗暗问心:这么信任他?就因为他救了自己?
杨飞沉默了好半天,问:“他为什么这样说?”
子璇的委屈被彻底问出来:“为什么?他动不动就这样说!今天本来好好的,我和他一起做的年夜饭,还挺丰盛呢,刚吃,我闲话似地跟他说上学期在生活费里攒下三百块钱来,想趁着假期把牙齿整一整,他不同意,说牙齿也没坏,什么好看不好看的,有钱应该买书。我不过反驳他一句,说牙齿是门面啊,他就恼了,就骂我,你说,他讲理吗?”
杨飞微微笑了:“不讲理。”
子璇得到认可,平静些,嘟着嘴不出声。
杨飞仍从后视镜里看她:“你的牙齿怎么了?”
“也没怎么!”子璇淡淡地说:“下面的一个门齿,不知怎么回事,换牙的时候没有换掉,不仅比别的牙齿小,颜色也不一样,我觉得丑,想拔掉它,换一个烤瓷的。”
杨飞又笑了:“乳牙?你可真是乳臭未干了!”
子璇遭到嘲笑,立刻翻脸:“你才乳臭未干呢!我都快二十了,什么不懂?不就是一颗牙没脱吗?肯定是缺钙什么的,有什么好笑的?”
杨飞仍笑着:“什么都懂。还懂得追求完美。因为一颗牙,大除夕的离家出走,犯得上吗?”
子璇久等父亲不归,心里已经着急后悔,此刻听到杨飞的调侃,竟无心辩驳。
杨飞见她不语,轻轻地道:“他说你象妈妈也没什么不好,也许,他一直留恋你妈妈,看见你,不自然就想起她来。我妈妈也丢下我……跟父亲一起生活那几年,他也总这样说我……现在,想听人这样说,也听不见了!”
一下子听人说起类似的身世遭遇,子璇年轻柔软的女孩子内心,立刻生出同病相怜的亲近来,她好奇地问:“现在你不跟你爸爸一起生活了吗?”
杨飞的脸一暗:“他死了好几年了!”
子璇立刻打了个寒噤,她太年轻了,很少接触到死亡,本能地排斥这个字眼,何况,此刻正是举家团圆的时刻,她也不愿意听到这个字眼。
杨飞从后视镜里发现了她的变化,默不做声。
子璇静了一会儿,觉得杨飞比自己还要不幸,似乎应该安慰安慰他,可是一时间真的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只好保持沉默。
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杨飞突然说:“咦?那个人,是不是你爸?”
子璇立刻向车外张望,虽然没看清眉眼,但那熟悉的身形和走路的姿势使她立刻认出了父亲,推门就要下车:“我回家了,以后再和你联系!”
杨飞反手抓住她。
子璇一愣。
杨飞低低地说:“忙什么?等他过去你再下车。不然,你爸看见你和我单独在一起,更要骂你了!”
子璇听他这样说,才意识到所谓“孤男寡女”的含义,她知道杨飞说的对,父亲是个保守的人,他不会容忍自己与陌生男人深夜共处,推门的手立刻失了力道。
杨飞见她坐好,递给她一张薄薄的东西。
子璇一时糊涂:“什么?”
杨飞淡淡地:“你不是说以后联系吗?我电话!”
子璇这才意识到他递给自己的东西是一张名片,握了握,问自己:以后联系?自己到底是随口说的还是真的这样想?
父女之间的不快在彼此都无言的低头下不了了之。
年夜饭都没再吃,父亲只是放缓了声音问子璇一句:“手脚冻着没?”
子璇摇摇头。父亲便点头:“那就睡吧!”
这就是陈子璇的除夕之夜,不快的沉闷的除夕之夜。
躺到床上时年轻压抑的陈子璇轻轻地叹了口气,心想:从小到大,每个除夕都是这么过的吧?好菜好饭,却吃不出好滋味来!以为上了大学一切会不一样,结果,还是一样。
不过,她摸摸枕边外套口袋里那张硬硬的名片,接着想:今年总算是不一样的,有一个同样不幸的人,陪了自己两个小时。陈子璇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杨飞脸上的酷和柔软,不知为何,竟甜甜地笑了。
杨飞看着陈子璇跟父亲进门之后驱车离开了平房区,一路上,他恍惚闻到车里有种淡淡的香气,觉得奇怪——车里并没有喷洒什么香水之类的,哪来的香气?莫非,是刚才那个看上去任性天真的女孩子留下的?这香气使他不由自主地舒服,觉得两个多小时的义工没有白做,兴致很好地回了家。
家当然是楼房,而且,是小城为数不多的高层建筑。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在小城,当然不是普通人,所以停车场看车的老头虽然在除夕之夜仍要冒着寒风来开门,态度还是挺客气:“飞子,回来啦?”
杨飞对他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封红包:“蒋大爷,过年了,小小意思!”
蒋大爷满脸笑纹地接过去:“看你飞子,老这么客气!”
杨飞用钥匙打开门就被一个温热的**抱住,他毫不意外地道:“还不睡?”“除夕啊!谁睡觉?”身体紧紧地贴着杨飞,柔情蜜意地说。
杨飞推开她,换鞋,脱外套,看看眼前的面孔:“哭什么?”分明红肿的眼睛再度湿润起来:“你还问?大过年的,你丢下我……”
杨飞没有为女人的脆弱动摇:“你也知道大过年的?怎么不回去陪陪你爸妈?”“我回去,你呢?”眼泪无用,自然干涸,可心不死。
“你管我干什么?”杨飞在沙发里坐下,点烟:“你弄明白,咱俩什么关系都没有。”
当面的直接,当面的绝望,只能幽怨:“飞子,你这么无情?”
杨飞不说话。
红色睡裙慢慢飘到杨飞眼前:“飞子,我想你……”杨飞任自己的头被柔软的胸脯贴住,任红唇吻上自己冰冷的嘴,他终究是男人,终于渐渐喘息,渐渐放纵……
杨飞的除夕,不似陈子璇的孤清,而是放浪形骸……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