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前尘往事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屋子里,云怅看着那个瑟缩在角落,褪去往常那一身淡漠优雅的女子,心不期然顿住,像被撞伤般狠狠疼了起来。她的眼神极尽防备,讽刺的笑容始终挂在唇边,连看向他的样子也不似往昔的温和,仿佛带着浓浓的疏离和不信任。是谁曾伤她那么重那么深,以至于一场回忆也可以把她辛苦掩藏四年的不安引出?
云怅慢慢侧坐在床边,把她一点一点圈进怀里,“傻容儿,那些都过去了,不是吗?”
屋里的光线昏暗,但仍然可以看到她的嘴唇已经被自己咬得渗出斑斑血迹,即使蜷缩在自己的怀里,依然那样固执地维持着僵硬寒冷的姿势。
“没有……什么都没有过去……我还可以时时感觉到翟儿在我腹中踢我的响动,还可以时时看到萧喃头也不回决绝离开的背影,还可以时时听到我爹亲自纵蛊入我体内时吹奏的悦耳笛声,这样怎么算是过去了呢?怅,你告诉我,为什么他们都不爱我,为什么都要离弃我,为什么陪在我身边给我虚情假意给我希望又一一扼杀掉?”那女子抬头看着云怅,眼睛明亮得赛过屋外的晨光,连表情都无辜而美好,可嘴里吐出的话为何却始终带着死亡一般的阴暗伤痛,“怅,你告诉我,是不是我的感情太卑微太脏,所以他们才不要?”
我懵懂地看着云怅的脸,那双凤眼角落里溢出的水珠是为我流的么?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从额头开始,沿着我的眉眼鼻梁一路浅浅吻下去,眼角滑下的泪和我眼中那越擦越多的泪水混在一起,跌落,气味酸楚苦涩。
我听到云怅的声音响起来,温暖而忧伤。
“其实我比你猜想和以为的,知道得更多,容儿。不怕你生气,初时的浅薄了解的确只是为了能在和你爹的协议中立于不败之地,可后来……越是接近防备冷漠的你,越是想清楚你所害怕的、你所厌恶的、你所错失的。容儿,你可知道,不知何时起你身上一切的一切都开始牵动如今的我了。那些我不曾参与过的,就只好去拼命了解。你作为颜云之的过去,作为泥儿的过去,作为花想容的过去,我都仔细查过。一些是你爹给我的消息,一些是我用将军的身份向拟君殿要的。虽然不能知全部的情形,可也算清楚个大概了……容儿,我并不是成心想揭开那些你已埋葬掉的秘密,只是,不禁就渴望更接近你一些,更明了你的恐慌一些,更能保护你一些……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当初舍得伤你,可我希望你懂得,即使被全世界背叛,那样也不应该让你忘了——怎么去爱你自己。”
他停住,忽然推了推我的脑门,轻轻笑了,“谁说你的爱脏了,傻丫头,我可是等了它好久好久呢。”
看着他残留泪痕的笑脸,心口开始暖起来,一瞬间我竟然感觉到久违的满足和快乐。
原来,只要再次爱上一个人,那些自以为在三年前的深秋永远被萧喃的离开弄丢的东西就能回来了。
原来没有谁需要怀念过去,靠愤恨过一辈子。
原来我爱的人,也可以是爱我的。
云怅在耳边说,“那些忍耐克制好像都只为了等昨晚那个吻,等有资格说爱你的一天,等如今这样一个契机能亲口问你一句我想了千百次的话——容儿,那些你心里还没有愈合的伤,未来都交由我替你填补,可以么?”
沉默半响,我听到自己低哑的声音响起,恍若隔世,“好。”
开始慢慢道出尘封许久的记忆,真的面对时才发现那些抑郁的色彩被时间冲刷得早已不再那么醒目刺眼。
其实失去一个人的感觉不外乎如此吧,从无以承受的悲恸到慢慢接受的平静,从泪如泉涌到想起这个人连眼眶都不红,从恨不得杀了他再自刎同去到仍能爱上别人,从万念俱灰的哀痛到重新发现世间的美与喜悦。
没有了那个人,也是可以的。
没有萧喃,也可以。
萧喃走后,或许是经受刺激过大,又或许是心灰意冷没有再反抗蛊毒与自己血液的融合,我的身体竟反常地渐渐好转,身上的蛊痛一次也没有再发作过。
我记得当时他走得很快很决绝,仿佛生怕带走一丝一毫的物件,就会让这场长达一年多的相识相爱终有一日玷污了他高贵的记忆和身份。也不是没有一点感情的,那夜缠绵中,虽然还懵懂不知他已决定要离开,却也疑惑地发现了萧喃泛红眼眶中的克制和不舍。但夏邑太子的位置终究太过诱人,那高高在上的权位已不再是如今命悬一线的我所能辅佐他得到的。那个霸气桀骜的男人是天生的王者,而我,一旦褪去那个令他引以为傲的大漠姬妃的身份,怕早已不是能留住他的存在了。早就该明白的,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够陪他守护住整个夏邑的妻子,而不是这个只怀有情爱的卑微的我。

不止一次在午夜梦回时惊醒,想起那个给过自己承诺又背弃而去的男子,恨得浑身颤抖。大概过了七八天,身体风寒病愈,蛊毒也没什么异动,就立刻离开了江南。
只是单纯想离开这个让我难堪疼痛至极的地方。没有目标和方向,沿着官道胡乱策马,浑浑噩噩行了大半个月。
没有他没有过去的身份不再有人需要自己守候,全然陌生的生活变得茫然空洞,身上的蛊毒也不知何时会发作。其实我可以去曼陀山庄找那个吹笛人接受交易条件除去身上的蛊,毕竟如今我已是孑然一身,早没什么好留恋坚持的了。但如果已然失去了活着的信念,或生或死,又有什么差别呢?
只是随意前行,等待有一天被迫停下来,在这我丝毫不熟悉的故乡不为人知地迎接一生最后时分的黑暗。有时会嘲弄地想,这样的死亡和回归,或许是一种注定的落叶归根吧。
只是没有料到颜云之这一生的变数转折,竟源自于路途中忽如其来的一次杀戮。
表面看起来似乎是大批贼匪打劫商队。我勒绳下马,却留意到所有的人没有顾虑物品钱财,都隐隐护卫在一辆华丽的马车四周。那些拼死抵抗的人和胡乱砍杀的人虽然乱成一团,却个个身手狠厉,武功不俗,尤其是攻方甚至好像有什么部署和策略,进退有序。守护一边终究因为人数的问题,还是渐渐呈现疲态。
是个麻烦,我皱了皱眉,转身正准备绕道避过,有一个守卫马车的人却刚好跌在我脚下。他摸索着想站起来,甚至快要扯住了我的裤腿,我听到他口里一直重复默念的话,“主子,主子……”那样忠诚的表情,那样没有犹豫的行为,那样愿意舍生忘死的执念,让我想起曾在夏邑战场上看到的那些济济无名的兵士,围绕在萧喃身畔浴血奋战,即使最终没有什么人记得他们的名字,还是在那一刻狠狠震撼了我。
你可以说我是心底对弱者天生的同情作祟,也可以说我有一心求死的潜意识,总之那场一边倒的战我单枪匹马地冲了进去。噬魂剑出鞘,血光四溅,鲜艳夺目的伤痕,潺潺涌出的热血,无数的嘶哑痛叫和无止无休的杀戮,疯狂的感觉排山倒海而来,淹没了我浑浊的意识。曾经的不忍、害怕、怜悯以及理智被全数排除脑外,如同一场压制已久的发泄,隐蔽在心底深处那人天生俱有的原罪从剑身弥散开来。剑锋滑过紧致的皮肤,刻意躲藏在喧闹的刀剑声中那些由割裂造成的细微响动,我甚至都能辨认出来,这就是师傅所说作为猎人的天性么?
如今这种时候才知道,原来,可以把噬魂剑全部灵性引出的,竟是心里只怀着忘却生死的觉悟。我在心里淡淡叹息了一声。
人越来越少,守卫一方再没有人残留下来。因为不再有人分散注意力,直到日落黄昏的时候,我才终于一个人站在了尸横遍野的马车边。冷漠地舔了舔手臂上最深的那几道伤口,缓缓用沾满血浆的噬魂拨开车帘。
里面竟只有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
他抬起脸冷静地看着我,仿佛浑然未觉车外长久的厮杀,神色里有与他年龄不相衬的沉稳睿智在闪烁。我愣了一下,还是说,“人都死光了,你可以走了。”
没有预期中的哭闹,也没有悲痛伤心,他只是突兀地开口问我,“你是谁?”
我想了想,告诉了他一个名字,“颜泥之。”如今的我和当日的大漠姬妃已作云泥之别,“颜泥之”这个名字才更适合在曜楚这个即为异国又是故乡的陌生世界使用吧。
他听我说完就低头想了想什么,忽然狡猾地笑了起来,看穿我般摇了摇头。
我正疑惑着,那个孩子已露出一个单纯干净的笑脸,飞速靠近,一头扎进我怀里抱著了我。他说,“泥儿,以后就由你来照顾我。”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