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飞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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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蝉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素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①
正旦幽幽一叹:“身子乏了,且自隐几而眠。”旋身缓缓坐下,素手撑在几上。垂下的流苏和青丝在风里微微轻颤,越发显得身段不盈一握,娉娉婷婷,弱质娇羞。
“乔大人寻来的好班子!哀而不伤,音到高处竟是柔而不断。难得这老板一把极柔的声音无一丝戏子的金戈烟火气,才正是闺怨。一支山坡羊可是把杜娘唱活了。”说话者约莫四五十岁,儒生装扮中带着隐隐逼人的贵气,此时一手漫不经心地拨着茶盅,一边点头向身侧老者赞叹。
那老者闻言呵呵一笑:“这子琬小姐的戏自然是好的,当然也要左相大人会听也才得知其中妙处。老夫只知这世上说起乐理至高高不过慕音馆传人,其他可就一无所知。”
左相冷冷一笑,似是反感那老者什么乔大人的奉承。“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良质美手,遇今世兮。纷纶翕响,冠众艺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②慕音馆众人无不精于乐律,却无人敢自称为识音之人,只称慕音之人,可是矫揉造作之极了!”
乔睿不敢再接话,神色颇有些尴尬,只得呵呵一笑,转头看戏。周围的人看他碰了不软不硬的钉子,也都暗道好笑。谁都知道当朝左相欧阳鸿醉心音律,年轻时曾千般意欲拜入慕音馆却一直被拒之门外。后来愤然入仕,直到今日已是权势滔天,自圣上以下无人可除与其右。欧阳鸿入仕之后仍不忘四处寻访慕音馆传人,始终被“无缘”二字所拒。这是欧阳鸿平生一大憾事,乔睿这般拉出慕音馆拍马,自然是拍在马脚上,不偏不倚。
笑过一阵,台上已唱了好大一截,生角早就上场,正拉着正旦的衣角低答着什么,正旦水袖遮面,好不娇羞。众人都转头看戏,点头称好。这日是吏部尚书乔睿六十大寿,乔府中大宴宾客,并重金请来京中名班梨云班。席间葡萄美酒金鼎烹羊,房间描金嵌玉雕梁画栋,台上砌末③华丽精巧,旦帖身上六角贴片霞帔晃得人眼花,均是一片逼人的富贵景象。乔府也颇费心思,戏楼间并不设大席,除了正面设有左相欧阳鸿等人一桌正席外,其余都是两三人随性而坐。各人面前摆一小几,上面是或方或圆或海棠或攒心梅花的一方食盒、两三只冻石酒杯、一壶西域葡萄酒。
“这乔大人果然是富可敌国,西域葡萄虽入汉家已久,这葡萄酒却仍是都在西域酿造。这运到汉京千里迢迢,他倒豪奢,拿来请客是丝毫不觉肉痛。”何仲言一席靠近戏台后面,显然是末席。他一边仔细端详杯中美酒,一边摇头,大有不以为然之意。
“你管他?”一个人突然夺过何仲言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顺手从另一人手中又拿过一块牛肉,吃完喝完后方继续说道:“他要请是他的事,他既然请,我们自然喝了就是,哪怕他乔睿请完这一席就家破人亡。”这人蓄满一杯,学着何仲言仔细看杯中酒,却也摇摇头:“只是这葡萄酒颜色艳红轻浮,味道酸甜馥郁,给我们喝来也太失乐大丈夫的身份。”
“抢肉可就合你身份了?”第三个年轻武将也伸手夺过酒杯,“这是乔府准备的杯子不对。饮葡萄酒须用夜光杯,这酒若是用葡萄就所乘,颜色就不是艳红而是血红。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样的酒,我辈注定马革裹尸,正是该饮!”说话间,一饮而尽。
“好!”前两人都喝起彩来,那年轻武将话说到后面显是内心激荡,声音不小,那两人喝彩的声音也不小,登时不少人都看向这一桌。乔大人忙站起身走来,神色间对那年轻武将竟是很尊敬:“薛大人让老夫好找。”
薛寒卿站起还礼:“乔大人。晚辈于这音律甚是不通,不敢同席,扰了诸位大人雅兴。晚辈只知舞刀弄棍,于是躲起来和楚大人斗酒吃肉,问问何大人戏中所讲什么,才不致在诸位大人面前颜面尽失了。乔大人、诸位大人,晚辈无礼无识,请包涵了。”他说到最后一句,呵呵笑着向四周一揖,气度潇洒。乔睿又寒暄了几句方回去坐下,其实个人都心知肚明,薛寒卿这么说不过是场面话。当今圣上仁宗懦弱无能,朝堂上暗流汹涌,其中以左相欧阳鸿为保皇一派,户部、工部、刑部明里暗里早已投向这一方。而东宫太子又领着礼部吏部抵抗着左相的势力,这几年竟隐隐有太子意欲逼宫的传闻。剩下的兵部、枢密院和台谏院中大都是近年才出仕的年轻人,满怀一腔报国热情,对朝中斗争深恶痛绝。本来这样的人如何能经得住宦海沉浮,不过兵部薛家手中握着朝中大半重兵健锐营、飞羽部,其时朝廷重文轻武,除了薛家一派,实难再找出骁勇善战的武将,这双方看在薛家的面上都不去动兵部。薛家二子寒卿,十七岁是就率军三千大胆奇袭匈奴四万人,解了匈奴大军压境之危。后来更是战功显赫,二十二岁时被仁宗亲封为破虏将军,赐虎符,任枢密使,年纪轻轻就是执政官之一,权势直逼左相欧阳鸿。另有楚氏一门,与薛家世代交好,年轻一辈中的长子楚行简即是先前夺酒抢肉之人。楚行简为人素来豪放不羁,颇有魏晋狂士之风,与薛寒卿自幼相伴长大,颇为投契。他亦是有勇有谋,对匈奴战功累累,二十四岁时封都虞侯,统领禁军。有他二人护着一干年轻人,东宫和欧阳鸿自然更为忌惮。何仲言则是江淮人氏,少时已有才名,可惜家道已然没落,高中之后被只任命到台谏院做一名谏官,其实就是闲职。何仲言平时为人温和谦逊却是一身傲骨,见国运日渐衰颓而仁宗一味懦弱,竟几番直言上谏不惜触怒龙颜。东宫见其如此,一来有了惜才之意,二来的确是需要铮铮铁骨激浊扬清以正民心,三来意欲在台谏院培养自己的势力,是以对他多有提携照拂。这样慢慢何仲言从司谏做到了侍御史知杂事。同一时间,大X朝竟有三人在弱冠之年登如此高位,在朝无人不纳罕。④

一番插曲之后,诸位大人又各自寻乐去了。薛寒卿觉得在此应酬实在无聊,心下不由烦躁,境内汉江黄河涝讯连连,境外匈奴虎视眈眈,再加国库亏空惊人,这等内忧外患加诸一身,大X朝实在岌岌可危,这样的时候哪来的闲心大肆祝寿。漫不经心地又连饮几杯,薛寒卿实在不耐,只想找个什么理由溜开。恰好台上的戏在这时暂时歇下,换上几名乐师奏曲。他站起身来向乔睿走去,刚走几步,突然台上铮铮几声,先拂商弦后角羽,琴声犹如裂帛划空而来,一曲《水龙吟》:“放歌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念伊蒿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遽如许!”薛寒卿一惊向台上望去,是其中一名白衣乐师漫漫而弹。那乐师抬头扫了薛寒卿一眼,他上半阙唱得颇为沉郁苍凉,下半阙突然扬声放歌:“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复国,可怜无用,尘昏白扇。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狼悲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⑤唱完眼中隐然有泪。台下诸位大臣本正高兴,突然听他悲愤的一曲《水龙吟》不经都怔住,接着心下都颇为不悦,有性子暴躁的已经拍桌子站起欲骂那乐师竟把他们都视为亡国之臣。乔睿也是眉头皱起,万没想到梨云班一个乐师竟会如此胆大妄为。而那乐师却好像混不觉自己以惹下大麻烦,又看了薛寒卿一眼,信手而弹,又是一曲《满江红》。这下他不必再唱,只听调子已把在场个大臣气得七窍生烟。薛寒卿只觉得好气又好笑,却也敬佩他一介乐师忧国伤时,敢在这里讥讽天下重臣,于是打着哈哈走到乔睿面前东拉西扯,岔开了话题。这时梨云班各人早已把那白衣乐师拖下去了,重新开戏,气氛又慢慢活络起来。薛寒卿见那乐师似不会有事,放下心来,向乔睿告罪后也就自己回府了。
心里暗喜终于离开那无聊气闷的乔府,薛寒卿也不骑马,拉着他心爱的霜蹄慢慢走着回去。暮色已四合,街上并无多少行人,乔府后的巷子更是冷清,只有点点柳絮宛若飞花随风而来。薛寒卿挥开眼前的柳絮,只见一个人影站在墙角的柳树下,白衣白发,正是先前那位乐师。他也看见了薛寒卿,向这边微微点了点头后转过头不再理会。薛寒卿有些愣,不明白为何梨云班的乐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还对自己如此无礼。可是一株柳树,一袭白衣,这样简单随意的画面有着说不出的韵味,只让他转不开眼。这时几只归雀叽叽喳喳飞过,薛寒卿猛地回神,拉着霜蹄慢慢走过了。
“你已经到了。”一把温润的声音响起,叶衣也猛然回神,收回粘在薛寒卿身上的眼光。他看着眼前的男人,看不出年龄的外表,眼中透出浓重的沧桑,但却很清澈。干干净净的杏黄布袍,头发只用发带一束,随便地披下在肩上。这男子无意识地弹着垂下的柳枝:“你的胆子很大,敢爱敢恨,很好,我很喜欢。不过刚才我也说了,你的琴不够好,远远不够好。你既然到了这里,是答应入我门下了?”叶衣轻轻挑眉,笑容轻灵:“师父。”那男子也笑了:“很好,记住你的师父叫,垂光。”
叶衣跟在垂光身后暗暗雀跃,他正担心,自己这样在席上一闹,梨云班是待不下去,也不甘心就此回去,看来自己竟然是要流离失所了。谁知突然冒了个师父出来,随随便便就指出自己琴中的错误然后还说要带自己走。解决生计问题还可以学艺,叶衣自然大喜过望,只觉得真是运气大好,雀跃不已地跟着垂光踏着满地柳絮而去。
直到多年以后,叶衣在极北苦寒之地望着漫天云霞吹响那一曲《水龙吟》时,才希望自己从未在宴席上好强出头,从未答应师从垂光。
只希望这江南暮春的一切都只是大梦一场。
① 引自明汤显祖《牡丹亭》第十出《惊梦》
② 引自竹林七贤之嵇康《琴赋》
③ 即道具
④ 本文官制大体参考北宋年间官制,枢密院与中书门下共掌文武大权,称东西二府。其中枢密院即最高军事机构,掌兵籍虎符,最高长官为枢密使,权力比宰相小一级。左右相主中书事,兼尚书省之长,六部直属于宰相,所以宰相为全国最高的行政长官。都虞侯属于三衙,在都指挥使、副指挥使以下。三衙有统兵之重而无发兵之权,与枢密院正好相反。台谏院即御史台加三院,为全国监察机构,职责就是弹劾官员。台谏官不能由与宰相有关系的人来担当,更不能由宰相提名推荐,因此,台谏官与宰相的关系极为紧张。台谏院最高长官御史中丞,称台长,副长官侍御史知杂事,其下谏官不限人数,称正言、司谏。
⑤ 引北宋末南宋初年词人朱敦儒《水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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