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子的腐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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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古代,官员的代步工具,最早为牛拉的车,后为马拉的车,再后来,才改为人抬的轿。正史中,一般都有《舆服志》章节。舆,即车,即辇,即轿,即座驾。什么样的人,坐什么样的舆,都规定得详详细细。
唐代诗人李贺,《全唐诗》说他“七岁能辞章” ,人以神童目之。当时,韩愈应该算是文坛领袖,听说长安城内,有这样一位小小年纪,就做出一手好诗的诗人,欣喜之余,也有点不大相信,便约了皇甫湜,一起到李贺家去看望,想证实一下是否真如大家说的那样天才。
到得那里,跳下车,寒暄过后,直奔主题,让这小孩子当场写一首诗看看。按现在的说法,就叫面试了。
如果,李贺不写此时此刻的情景,有可能会被二位大师误会,焉知不是别人代笔,熟背了以后再当面抄写出来的呢? 时人称李贺为“鬼才” ,他想到了这一点,就以大师光临为题,写了一首《高轩过》,呈上二位。“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马蹄隐隐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 ”
轩,即车,但又不是一般人乘坐的车。古代官员乘车,如同现在有人可坐奥迪,有人只可坐桑塔那一样,是有级别区分的。轩是一种前顶较高,挂着帷幕的车,惟有大夫以上的官员,方可乘坐。韩为礼部尚书,皇甫为工部郎中,相当于今天的部级或副部级的高级干部,自然该有这等待遇。从李贺诗的描写,这辆轩的装饰,拉车马的佩戴,其豪华程度,或许应该等于奔驰或者宝马一级了。
韩愈和皇甫湜两位大师,亲自登门,去看望一位无名小辈,让我感动。我毫无厚古薄今的想法,但现在要找这样虚怀若谷,提携后进的文坛重镇,还真是难寻难觅。倒不是今天的中国,没有韩愈和皇甫湜这样的大作家,名作家,老作家,可是,由于他们太忙于炒作自己,太忙于出售自己,太忙于上镜头,太忙于登荧幕,来不及礼贤下士,顾不上乐于助人,也就只有请大家原谅了。
这恐怕是这些年中国文坛出不了李贺这样才华盖世年青人的原因;也是这些年来男过半百,胡子一把,女已更年,皱纹满脸,犹被叫作青年作家的原因。
李贺死年二十七岁,还不到退团的年龄,这才是真正的青年作家。而在尚未成名之际,就受到韩愈破格的礼遇,因之鱼跃龙门,声闻九皋。看来,韩愈说的:“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就非常的有道理了。如今青年人若是指望写得未必有上述大师好,可架子之大,眼眶之高,超过上述大师者,来做你的伯乐,那就无异于缘木求鱼,守株待兔的傻瓜了。
李贺这首诗的最后四句,写得很精彩:“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诗歌成就,其才思之灵动,其文句之奇丽,其想像力之汪洋恣肆,甚至超越了两位前辈。
从“马蹄隐隐声隆隆”判断,韩愈的轩,显然不是一匹马,而是数匹马拉着,才会有这大动静,这也侧面证实唐代由回纥进口马匹数量之大。代宗大历年间,国家商贸部门甚至打算取消这份合同,郭子仪急了,贸易事小,外交事大,哪能说毁约就毁约呢! 于是,他要自己掏钱,来履行这份进口合约。看来,官员代步工具的设置配备,对于国家财政的负担,自古至今,从来是一笔很大的消费。
但是,在汉代,官员就没有这份福气了,由于秦末战乱的影响,马一匹值百金,连天子出巡,想找到四匹同一颜色的马来拉御辇,都感到为难,公卿将相出门,就只好坐牛车了。这当然很尴尬,仿佛厅局长坐小面的到五星级饭店吃请似的,多少有些寒酸。不过,坐牛车办公的汉帝国,其开疆拓土的气魄,并不比坐马车上班的唐帝国差。由此可见,代步工具的优与劣,和政务业绩是不挂钩的。
我认识一位老同志,他告诉我,他到早先搞土改的老区某偏远县份去了一趟。五六十年代,那小县城里,只有一辆吉普车,大家都骑自行车。近些年来,仅县级机关就拥有四十多部小轿车。但是,他接着补充了一句,可那里的工作效率,并未因这些车而提高四十多倍,至今尚未脱贫。然后,大摇其头。
到临潼看挖掘出来的秦代的兵马俑,那些个马,不可能到了汉代,就断了种。后来读《汉书》,才知道所有的马匹,都征至前线,用于作战了。因为,西域少数民族,以骑射为生,来如风,去如电,奔袭边关,劫掠中原,是令汉帝国伤透脑筋的问题。要想制止匈奴入侵,一个办法,就是打发一位公主和亲,嫁给单于,用亲情予以套牢;一个办法,就是你以马来,我以马去,靠武装将其搞掂。和亲的办法,有时灵光,有时也不见得灵光,单于们高兴,买你老丈人的面子,不高兴,就要你老丈人难看。看来,最终还是得靠实力解决问题。于是,“卫青岁以数万骑出击匈奴。”(《汉书· 食货志》)
这样一来,为了征讨,马匹的需求量很大。“天子为伐胡故,盛养马,马之往来食长安者数万匹,卒掌者关中不足,乃调旁近郡。”牧马人,钉马掌匠,不够用;从外县调,还不够用,只好让投降过来的匈奴效力。“胡降者数万人,皆得厚赏,衣食仰给县官,县官不给,天子乃捐膳,解乘舆驷,出御府禁臧以澹之。”连皇帝都如此克己奉公,一般官员指望弄两匹高头大马,拉着自家的车,出去兜兜风,就不大可能了。天子率先垂范,那些想买好马,想坐好车的官员,尽管**痒痒,也不敢太张狂的。
那位下乡归来的老同志,级别不低,当然也是坐车阶层。他说,我并不是清教徒,我不反对随着时代的进展,生活一步一步的改善。可是,一辆进口轿车,至少得三四十万,一辆国产轿车,手续证件办全了,也要二十万吧? 再加上每辆车的用油、修理、司机的开销,又是好几万人民币。给我算了这笔细账以后,然后问我,这样庞大的财政支出,对于这个还戴着帽子的贫困县来说,意味着什么? 就在这个县里,有时候连教员的工资都不能按时发放,你说,他们坐在小汽车里,心情会怎么样?
这个答案,我很难悬拟。
也许,从古至今,车是官员地位的一种象征,只要官员戴上那顶乌纱以后,就没法排除对于坐乘的关注情结。我想起汉代一则坐牛车的故事。“汉世何敞为交趾刺史,行部到苍梧郡高要县,暮宿鹊奔亭。有一女子从楼下出,自云妾姓苏名娥,本广信县修里人,有杂缯百二十匹,及婢一人名致富,欲往傍县卖缯,就同县人王伯赁车牛一乘,直钱万二千,载妾并缯,令致富执辔。”

(《法苑珠林》)
交趾刺史,管辖的地面要比今天地区大得多,作为行政公署的专员,下到所属县份,自然也是坐牛车下乡视察,但他对这位陌路相逢的苏姓女子,竟然租赁了一辆牛车从事商业活动,大为讶异。因为,据《汉书· 田延年传》了解当时租车的价钱:“初大司农取牛车三万辆为僦,载沙便桥下,送致方上,车值千钱,延年上簿,诈增僦直,车二千,凡六千万,盗取其半。”轮子的,在中国,有其太久远的历史,这个田延年,通过提高租车价的办法,一下子捞走了三千万。这位富姐居然花了超过僦车价的十二倍,像大司农那样租用车辆,还派了名叫致富的女婢当驾驶员,刺史不得不对这种金钱的力量,显得相当不自在了。
这就好像如今在沿海地区,看到一些发了财的乡镇企业老板,坐在林肯,劳斯莱斯里神气活现,还用一名戴着白手套的女司机开车,让吃工资的干部羡慕得直流口水一样。车子这东西,虽只不过是代步工具,但其风驰电掣之时,那种代表着乘车人权势或者金钱的精神力量,是轮子的根本原因。
回顾明、清两代,那时没有汽车,用四人或八人抬的轿,或者,用两人抬的肩舆,作为官员的代步工具,鸣锣开道,黄土垫地,净水泼街,肃静回避,在京城市面上,胡同里,也曾神气活现过的。辛亥革命以后,北洋军阀上台,不坐轿而坐车,那时的汽车两旁有踏板,各站两名挎盒子炮的保镖,招摇过市,更是威风不已。于是,车越好者,权越大;车一般者,权一般;无车可坐者,自然也就无权了,只好垂手站在马路边,吃那汽车急驶卷起来的灰土扬尘,和超标的尾气。
当然,也有例外,朱元璋对于车、轿、辇、马,就不是十分在意的。因为,好私访,经常蹑手蹑脚,潜行于金陵城的街头巷尾,说得好,探察民情,说得刻薄些,这位皇帝颇有些窥私癖。所以,他有车也不用的。在中国开国皇帝之中,他是最残暴的一位,那真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登基以后,随他南征北战的功臣名将,无一幸存地都被他干掉了。但由于出身贫寒的缘故,知道百姓的艰难,所以,在克勤克俭这方面,他倒称得上是个楷模帝王。有一次,有司奏请,要把他乘坐的轿子装饰一下,例用黄金若干。他说,不必了,用铜就可以。臣下讨他的好,“陛下,即使用纯金,又能费多少?”朱元璋说:“朕富有四海,岂吝乎此。第俭约非身先无以率下。且奢泰之习未有不由小而至大者也。”
或许由于朱皇帝起了一个带头作用,我们从《明史· 舆服志》里,看到一系列关于乘坐车轿的规定。“景泰四年令,在京三品以上得乘轿。弘治七年令,文武官例应乘轿者,以四人舁之。其五府管事,内外镇守、守备及公、侯、伯、都督等,不问老少,皆不得乘轿,违例乘轿及擅用八人者,奏闻。盖自太祖不欲勋臣废骑射,虽上公,出必乘马。”
如果,有令不行,有法不依,有禁不止,而且违法不纠的话,那么,这个政策,便成了贼喊捉贼的笑话。《明史· 奸臣传》中,那个与严嵩勾结,总理全国盐政,发了大财的都御史鄢懋卿,“性奢侈,至以文锦被厕床,白金饰溺器。岁时馈遗严氏及诸权贵,不可胜记。其按部,常与妻偕行,制五彩舆,令十二女子舁之,道路倾骇。”按说,照祖宗规定,超过四人抬轿者,就要受纠劾,可这个严嵩的党羽,不但抬轿者超过指标六倍,而且还残忍地使用了女性,这种荒唐的行径,在他没有完蛋之前,谁又能奈他何?
所以,一个好的政策,需要贯彻,需要执行,更需要坚持。在同一部《明史》中,那位了不起的张居正,回家奔丧,所坐过的堪称世界之最的大轿,则更是莫大的讽刺。
这位万历的首辅,老爹死后,按惯例,必须离职回乡,苫块丁忧。而且,守丧三年,也是规矩。这怎么行? 第一,张居正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比较成功的改革者,干得正起劲,很不想走。第二,朝廷中已经形成的张居正体系的同僚、部属、工作班子,深怕领袖人物的缺席,变生不测,不愿他走。第三,时年十五岁的朱翊钧,依赖这位先生惯了,已成堕性,宁肯留下首辅,不放他走。于是,下令“夺情” ,也就是因工作需要,应皇帝要求,破例不尽孝。
哗! 朝野上下,莫不反对,万历动用“廷杖”来镇压不同声音。一百多位大臣亮出**挨打,好几个人当场被打死。次年,张居正也觉得民愤太大,便装样子回湖北江陵三个月,走走过场。黄仁宇先生在《万历十五年》中,描写了张居正这次返乡之行,那真是壮观得不得了。“元辅的坐轿要三十二个轿夫扛抬,内分卧室及客室,还有小僮两名在内侍候。随从的侍卫中,引人注目的是一队鸟铳手,乃是总兵戚继光所派,而鸟铳在当日尚属时髦的火器。”
看来,警车开道,远在张居正的明朝,就有先例了。
张居正用的这顶轿子,第一,有里外屋;第二,有服务生,估计应该比现在十七座的考斯特还要大,因此必须动用三十二个轿夫来抬,这恐怕不仅是中国,在世界史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大轿了。
张居正从北京至江陵,一千多里路的行程中,“五步一井,以清路尘,十步一庐,以备茶灶”(《浪迹丛谈》) 。为了使这顶巨无霸式的大轿畅行无阻,有的路要展宽,有的桥要加固,劳师动众,惊扰官民。据明· 焦竑《玉堂丛语》:“居正奉旨归丧,所经由藩臬守巡迓而跪者,十之五六。居正意未慊,檄使持庭参吏部尚书礼,至是,无不长跽。台使越界趋迎毕,即身为前驱,约束吏卒,干陬饬厨博。”
到了故乡,清人梁章钜这部《浪迹丛谈》中甚至讲到:“据说部中杂载江陵父丧设祭,所列果品皆像山形,甘蔗山倒,压死野人观者于其中。”从以上种种奢华排场,便可了解他要乘坐这顶举世无双的大轿,是他官居一品,拥有特权的自然而然的结果,一点也不奇怪的。
因此,我想,那个小县城里的干部,坐在小汽车里,不会有什么于心不安的感觉。所以,要想解决时下轮子的现象,这顶明代名相的三十二人抬的大轿,虽迹近荒诞传奇,但确实是在那个十分讲究官本位的社会里发生过。因此,不论时过境迁多久,这故事里面必定有值得后人思考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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