嘤其鸣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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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需要朋友的,鲁滨孙飘流到孤岛上,我想他最恐惧的不仅仅是生存的艰难,孤独才是他最沉重的负担。有一次,我在湘黔一带的森林里迷失了方向,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路径,走来走去,总是走到刚才自己走过而且留下记号的地方。我知道,别人曾经告诉过我的,老百姓管这叫“鬼打墙” ,也就是迷路了。越紧张,越找不到出路。走来走去,在绕圈子,我真是吓傻了。密林里本来光线暗淡,眼看天色黄昏,更觉得恐慌了。就在这绝望的时刻,我听到远处有人说话的声音,原来是我们一起干活的工人朋友找寻我来了。我敢保证,那是我一生中少有的感到如此幸福的一刹那。
于是,我这才理解“嘤其鸣兮,求其友声”这句诗的意思。这首在《诗经· 小雅· 伐木》里的古代民谣,大概是中国最早歌颂人类需要友情,需要交往,需要社会接触的诗歌了。汉代的大学者郑玄在注笺这诗句时说:“求其尚在深谷者,其相得则复鸣嘤嘤然。”他的话表明,连小鸟都懂得用它的啼声,去寻求深山老林里的同类,大家在一起进行交往,所以相见之下,充满友情的鸣啼,变得更加热烈了。那么,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这种求其友声,促进交流的需求,应该是更加迫切的。
起初,我发现我迷了路,曾经叫喊过的,却只有山林空旷的回声。后来,我想起别人教我的经验,这种时候,千万不要浪费体力。于是,我在密林中徘徊,踯躅,那份孤单无援的处境,我想,除了离群索居的隐士,深山修行的高僧,或者其目的就是为了逃避现实的孤独者以外,任何一个生活在大千社会里的成员,都不愿在这个无人的森林里多待一会的。
这时,我才深刻体会到,古人为什么要唱出“嘤其鸣兮”的诗歌。很简单,由于在上古社会里,人稀地广,原始落后,交通闭塞,彼此隔阂,单个的人处于粗陋的自然环境之中,能力是极其有限的。生活,居住,防卫,饮食种种条件十分恶劣,特别在抵御大自然的灾害、凶猛野兽的侵袭方面,决不是一个人或一个家庭,甚至一个氏族所能胜任的。因此,需要朋友,彼此支援,进行交往,互通信息,便是生存的一种必要手段了。于是,交流也就成了人类社会生活中的必要因素,连上幼儿园的刚懂事的儿童,也知道要和小朋友一块游戏的。
交往,接触,了解,联谊,是人类的本能,到了现代,讲友情,已是一个人的文明的体现。友谊,体现一个人的文化心态,是精神世界的展露,也是社会约定俗成的礼貌规范。当然,也无妨说,文明程度和文化水准高的人,他的交谊能力也高。同样,精神世界丰富,重视礼仪和有教养的人,他的友情质量也绝对是值得称道的。只有孤家寡人,才把自己封闭起来。
其实,中国汉字中的“礼”字,最早的象形文字,就是画了一个人跽下来,向对方作揖,作请教状,这也说明在中国古老文化里,是把友情,交谊,与礼貌,礼仪紧密联系起来的。然而,我也难以理解,到底是我们国家人口过多而竞争加剧的缘故,还是市场经济导致了部分人士心目中金钱挂帅的缘故,或者由于人们文化水平的下降,或者由于十年浩劫你争我斗搞乱了思想,在人际交往中,“礼”的成分渐渐淡薄,“非礼”的成分,倒多了起来。
在马路上,谁碰了谁一下,说声对不起,也就可以拉倒了的。但你听到的,准是粗声浊语的互相责备的对话。在公共汽车里,拥挤是断不了的,大家将就些,到站下车了事,但谁都一肚子火,像雷管似的,一碰就炸。街坊邻里,会为鸡毛蒜皮,针头线脑的些微小节,而翻脸相向。茶楼酒肆,本是花钱买快乐的去处,年轻人会为一句不爱听的话,一件不合意的事,便立刻骂天骂地,甚至大打出手。如果大家多一点“礼让” ,懂得“嘤其鸣兮”求友的殷切之意,也许就把满腔怒火化解了。如果,他们也曾落到只有一个人在无边无际的旷野或森林里,找不到出路的时候,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大的火气,脾气,恶声恶气,对他们迫切需其帮助的人发泄了。
其实,我们中华民族,华夏子孙,向以“温良恭俭让”著称于世,除了文革期间,孔夫子不吃香,这五个字,被批林批孔臭了一顿以外,从古至今,在人与人的关系中,什么时候可以不需要温和、善良、谦恭、克俭、礼让等等品质呢? 因此,这涵盖了东方社会为人处事的基本守则的五个字,是有其长远生命之力的。凡气势汹汹、来者不善、恶言恶语、与人为敌者,凡一脸官司、目空一切、自以为是、傲慢骄横者,凡无理搅理,乱搞是非,挑拨离间、行为不轨者,凡为富不仁、恃权作威,上蹿下跳,丑态百出者,都是现代人际交往中的死区,善良的人避之惟恐不及,还有什么沟通可言。

所以,中国人讲“嘤其鸣兮” ,还得从这五个字延伸出来。虽然枝叶纷繁,但其要领却也是许多人所共知的道理。譬如让狼和羊坐在一条板凳上,这种恃强凌弱的不公平的交往,就失去平等的意思了。譬如把狐狸放进鸡舍里,无论它把拜访的理由说得如何真诚,那露出的牙齿,说明缺乏最起码的善意。若不是建筑在诚实基础上的友谊,那必然是尔虞我诈的结果了。平等待人,以诚待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才能构筑起真正的友情。
再则,友谊是个相互了解和结识的过程,因为大家都是社会人的原因,难免由于经济、政治、文化的有需有求,而构成互为因果的联系。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在人与人的交往中,这种彼此间需求是少不了的。但是,一、不必总记住人家对你需求的方面;二、却是必须牢记你对人家有所需求的方面。因之,求于人者不卑,施于人者不亢,高于人者不骄,低于人者不馁,保持一份正常心,便十分的重要。要知道,成功者有失败的时候,失败者也有转败为胜的机会,在战争中,谁也不可能是常胜元帅,即或是败军之将,也有卷土重来、恢复失地、重奏凯歌的一天。因此,在现代交际中,信誉和人格,是立身之本。那些言而无信者,朝秦暮楚者,一仆二主者,乃至于吃里扒外、里挑外撅、撒谎撩篇、言行不一者,总是交谊场中的匆匆过客,一旦露出丑恶的尾巴,再也找不到立脚之地。
所以,友谊这两个字看来似乎轻易,但却是一门值得研究的学问,因为交际交往,接触了解,提供每个人在社会网络中表现自身素养的机会。
宋代大政治家,也是大文学家的王安石,曾经写过一首诗,其中有这样两句,堪称是他的内心独白了:“嘤其鸣兮,乱我心曲。”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慨呢? 因为他在宋神宗时代,靠皇帝的支持,实施变法。现在姑且不去讨论他变法的是非得失,但由于他这个人性格偏执,行为古怪,从老百姓给他起的外号叫“拗相公” ,就可以了解他在变革中如何地急于求功,贪大图快,持法峻刻,不顾伤民了。加之他使用的得力干部,大都不正派,围在他身边的一群趋炎附势之徒,十之九是卑劣小人。因此,他把反对他新法的欧阳修、司马光、曾巩、苏轼兄弟统统打倒,查办的查办,革职的革职,流放的流放,坐牢的坐牢。连他的亲弟弟王安礼,也跟他一刀两断,分道扬镳。
作为政治家,他是下得了手整治的;但他也是一个文学家,文章写得漂亮,诗词做得出色,后人所封的唐宋八大家,他也是其中之一。而那些被他撵出首都开封的对立面,无一不是文章巨匠,诗坛高手。在这些文学同行消失后,面对一帮无耻无赖、不学无术的小人们,他那文学家的心,会不感到孤独么? 所以,才会生出这种“嘤其鸣兮,乱我心曲”的哀叹吧? 他最后失败了,败在了他信赖的那些小人手里。他在交际应对中偏信僵直的失策之处,是值得引以为鉴的。
于是,我们无妨说,人和人之间的交谊领域,实质是在舞台的脚灯前,进行一场文化素质和文明程度的竞赛。而精神世界的修养,性格品德的陶冶,生活阅历和人生磨炼,是深深影响一个人在交往中的气质所在,也是决定友情质量的所在。否则,酒肉朋友交得再多,也不过是用得着是朋友,用不着便一脚踢开的过眼烟云。因此,提高自己的品位,充实自己的学养,加强自己的识别能力,锻炼自己的忠诚意志,便是重要的课程。只有这样,你才能找到真正的朋友,建立真正的友情,你在这个世界上,便不会像孤岛上的鲁滨孙那样形单影只,也不会身陷密林中走投无路。
“嘤其鸣兮” ,珍惜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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