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相见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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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旅枯燥无味,这一日已到了商洛县城,离蓝桥驿已经没有多远了。
看得出来,陈求福和裴航都有一些微微的激动,人对一些神秘而不可知的东西总是好奇,如果和自己又或者身边的人有直接的关系,那么这好奇心将会是无敌的,男人,女人,概不如此。阎须弥却毫无表示,仿佛他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车队入了城门,在大街之上徐行。
裴航突然问阎须弥:“你哪天吹的是什么曲子?”
“《一枝梅》。”
“练了很久的吧?”
“是。”
“为什么学笛子?”
“两个原因,首先,教我笛子的人,我很尊重他,是他让我学的,我不论喜不喜欢,他的话我总是认真听的。人这一辈子,总有那么几个人,他的话你会无条件的遵从。他告诉我,人活在这世上一辈子,有很多话可以不是用语言来述说的。你高兴的时候,哀愁的时候,百无聊赖的时候,又或者怀念某一个人的时候,都可以把寄托付在笛声里。再者,从前有个人,写过一篇文章,说感伤的行旅,惋惜自己并不会吹笛,所以也失去了许多漂泊、乞食、借宿的机会,我少年时,就有云游四海之志,既然吹笛有这般好处,当然不可放过。”
“我倒不同,小时候发蒙的剑术师傅并不使剑,他使的是铁笛,我是从他练剑时学会吹笛的。”裴航笑一笑,又说:“修道以明志,学艺以养性,巫乐之流,终是小技。”
“说是小技,易学难精,声情并茂,有多少人能够做到?有声而无情,不能动人,徒有情而无声,也无济于事。”
“有理。我倒想起来了,昔黄帝令伶伦作笛,伶伦以凤鸣制六律,以凰鸣制六吕,笛音乃凤凰之鸣也。言其为小技,也未尽然。”
“玉龙声杳,正瑶台曲舞,雪山初砌。”阎须弥开始眼中放光了,补充道:“也有说笛音为龙声的。”
裴航拊掌大笑道:“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翰漠胡沙,正是吾辈用命之处。瓜州张将军几番邀我去做行军掌书记,如若此番落第,我便去西域罢了。”
此时车子停了下来,葳蕤走到车旁说道:“公子,乌衣燕子楼到了,请用过午饭,再赶路吧。”三人听他说得乌衣燕子楼时,俱为动容,南来北往的客人,又有哪个不知道商洛县乌衣燕子楼大师傅夏二的爆炒斑鸠?
三人在燕子楼第三楼临街处赁了一张方桌,没有要别的菜,就是一大盘爆炒斑鸠,切得碎碎的带骨斑鸠肉丁混杂着切碎的葱、姜、蒜等等,爆炒的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斑鸠肉丁切得细细的,骨头并未去掉,一并炒得酥了,即脆且嫩,欲焦未焦之际,更有一缕奇香,似有还无。饭毕还要赶路,三个人喝的却是米酒。三人如坐春风,杨柳拂面,好不畅快。
“好斑鸠!”阎须弥又飞天了。
酒饭毕,葳蕤等一干人等也早已结束停当,三人上车便向西行。
一路无话,夏日骄阳,离蓝桥驿越来越近,阎须弥一路只是喝水,出商洛城没有多远,几个马车上的水就被他连喝带洗脸擦身的糟蹋掉了,然后阎须弥再不说话,两眼不住向大道两旁远望。陈求福米酒喝得上头,昏昏地顾自睡了。
马车缓慢地转过一个弯,蓝桥驿已经远处在望,道旁有三四间茅屋,一个老太太坐在门前一株大石榴树下,不紧不慢地在搓麻线,一条小黄狗儿趴在她身旁,摇着尾巴,时时地吐舌头。
“停,停,停车!”阎须弥大声叫道,转身向裴航笑道:“渴得很,裴公子我俩去这农家要杯水喝,顺便歇一歇。”
“无妨。”裴航令车夫停下,下车随阎须弥向搓麻线的老太太走去。
老太太停下手中活计,笑着望着他们。
“老人家,我这位朋友口渴,讨些水喝。”裴航一揖道。
“公子客气了,田舍农家,没有好茶招待,要水还是有的。”老太太转身向屋里轻声喊道:“云英,端水来与客人喝。”
裴航全身一震,想起樊夫人留给自己的诗句,不能相信似的望着挂着芦苇帘子的大门。
恍惚间,芦苇帘子的下面,伸出一双白皙的手,端着一个淡青色的瓷杯,一股淡雅的香气从帘子里面飘了出来。裴航早已忘记了要水喝的人是阎须弥,接过瓷杯,一饮而尽,却不将杯子还给那双手,轻轻将帘子掀开了一角。
一双明亮清澈,黑白分明的眸子迎接着他的注视。
刹那间,裴航竟然连呼吸也忘记了。
她象是露水滋润的花朵,又象是春天里融雪的光彩,即使隐藏在深山幽谷里的兰花,也不能比拟她的姿容和芳华。
姑娘回身走向内室,帘子落了下来。于裴航而言,却仿佛太阳落山,天一下子黑了,他呆呆望着帘子,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撼之中回过神来。
另一边阎须弥却似乎早忘记要水喝的事情了,和老太太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两个人看似在说一些家常里短的事情,但是总觉得有些不一样的气氛。两个人的眼睛里面都似乎都出现一种雾一样的迷茫之色,越来越浓。

老太太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朝裴航处望去,正看到呆头鹅似的裴航傻站在门口,顾自还望着门帘。老太太轻笑一声,唤道:“公子,公子。”裴航如从梦中醒来,终于魂灵归窍。阎须弥真不愧是他的好朋友,顺势向老太太央求道:“天气炎热,我们有一位朋友酒醉未醒,想在这里歇息一下,求婆婆成全。”老太太向阎须弥深深望了一眼,阎须弥面无表情,仍是那副谦恭的样子,老太太不以为意地道:“如此,任郎君自便罢了。”裴航一扬手,葳蕤跑来,得知要在此停留,自去安排不提。树荫下面支了一张席,陈求福被抬了睡在上面,葳蕤在旁边给他打扇。其余车夫自喂马、歇息不提。
老太太烹起一壶水来,冲了茶给裴航、阎须弥倒上,自己也在一旁作陪,所谈无非村野闲谈,乡间农作之事,阎须弥走南闯北,经历的奇人奇事也不在少数,娓娓道来,倒也引人入胜,裴航和那婆婆都听得津津有味。不觉间,红日西坠,已近黄昏,老太太恍然醒觉,惊惶道:“一味贪听故事,耽误公子们的行程,万莫见怪才是,如若不嫌弃,在此吃了晚饭再往蓝田投宿不迟。”阎须弥笑笑不语,裴航自是千肯万肯。老太太福了一福,自进屋往厨房去了,隐隐约有语声传来,裴航竖着耳朵,却是听不真切,阎须弥看在眼里,一笑走开,任他着急去。
远处一轮硕大的红日,放射着温暖的光芒,阎须弥背着手望着那夕阳,风吹着他袍子,衣诀飘动。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轻轻哼起一首歌来,歌曰:“月痕未到朱扉。送郎时。暗里一汪儿泪、没人知。揾不住,收不聚。被风吹。吹作一天愁雨,损花枝。”
歌声渐低,阎须弥大步朝着夕阳的方向走去,好似要走入夕阳,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也有那么一个人,追逐着太阳,死于邓林,他的名字叫做夸父。阎须弥就那么走着,直到在葳蕤的眼中,远远地,他的身影变成一个摇动着的小点。
陈求福却也已醒了,迷登登地看着石榴树看个不停,也不理裴航,裴航似乎心事重重,也懒得和他搭话。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
老太太唤葳蕤从屋里搬出一张桌子来,摆在石榴树旁边的平旷之处。两人在桌上布好菜,却都是些家常菜肴,一碟小白菜,一碗苦瓜圆子,再有一碗是水田里的鲜煮小鲤鱼。阎须弥似乎有心灵感应,菜一布好,他也回来了。裴航坐了客首,老太太在旁边打旁相陪,陈、阎二人也在一处坐了。裴航一扬手,葳蕤从车中抱出一坛“琼瑶”来,倒入四人面前碗中,陈年“琼瑶”的酒浆,散发出如琥珀般光泽,异香茵蕴浮荡。
裴航端起酒碗,朝着老太太站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似有话要说。阎须弥嘴角一扬,眉毛不怀好意地一挑,坏笑着望着他。一阵傍晚的风吹来,划过树的枝条,发出令人舒畅的响声。老太太平静地看着裴航,余光似乎也瞟了阎须弥一眼,陈求福则有些纳闷地看着裴航,他中午没吃多少饭,酒醒后早已饿了。
裴航说话了,声音还是那么的清朗。
“老人家,不用我说,想必你也猜到几分了。我自见了令亲,就已打定了主意,要与她永结同心,万望你老人家成全。”
他话音未落,门帘似乎慌乱地起了些抖动。
老太太听了神色并未有什么变化,垂下头似乎在思索,裴航急得似乎脸上都渗出细汗来,端着一碗酒只是看着她。
老太太抬起头,也端起面前酒碗,站起来向裴航礼了一礼,两人都将酒喝了,徐徐坐下。
“公子玉人也,何劳枉顾我等田舍人家!我这个老婆子已经老了,家徒四壁,身体也不好,只有这个孙女照顾,前些时已经许了人家。”
裴航一张脸变得煞白,失魂落魄之状无法掩饰得住,眼眶一红,似乎眼泪都要流了下来,唯只强自忍耐。
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任一桌的酒菜凉下去。
良久。
却是阎须弥冷冷地突兀问道:“几克拉?”说罢似乎又后悔了,连忙打自己的嘴。
老太太望望阎须弥痛心疾首的脸,笑了,转头对裴航说,
“前数日,有一道人,赠我灵丹一粒,但须两尺四寸的昆仑玉杵臼,捣之百日,方能成功,服之起复青春,可得长生。汝若真对云英有情,得玉杵臼来,我就许你这门亲事,前许人家不提。”
裴航如得大赦,起身长自一揖,喜欢得声音仿佛都颤抖了,“愿以百日为期。”
“然。”老太太决然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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