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子莫欺少年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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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小西吃惊不已,心中暗道:这小朋友小小年纪有此胆识,当真了不得。段懿德将儿子抱着安慰了阵,见他心情慢慢平复,方才放下心来,便对岳小西道:“今日若非邱少侠突施援手,恐怕景华早已遭歹人毒手,大恩不敢言谢,请受段某一拜。”说罢深深作了一揖。岳小西慌忙将他扶住,道:“段前辈客气了,扶难救急,理所应当。”段懿德道:“不知少侠接下去有何打算?”岳小西道:“眼下还在大明山中,贼子说不定何时还会出现。我听说段前辈也是向东行走,那么大家是同路的了,不若一起行动,也好有个照应。”段懿德点了点头,又问道:“我看少侠身手不凡,尤其掷剑杀敌那一手,殊非常人所能为,竟然无门无派么?可不知尊师是哪一位?”岳小西不禁沉吟,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段懿德见他面露难色,随即爽朗一笑:“若是难言之隐,不说也罢。相逢何必曾相识,我若刨根问底,倒显得太过无趣了。”岳小西心想:这位段前辈仗义可靠,我若不以诚相待,未免太对不起他。便道:“不瞒前辈说,晚辈其实是轩辕剑派中人。”
段懿德猛然转头,凝视他半晌,轩眉道:“此话当真?”岳小西见他神色大变,心中不由微微一悔,但仍是直视他目光,道:“我当段前辈是好朋友,自然不会骗你。”段懿德转过头去,笑了一笑,道:“轩辕剑派,轩辕剑派……原来是谷老掌门的高足,剑法果然精妙。”顿了一顿又道,“邱少侠,你的身份如今微妙得紧,还是不要对他人提起的好。这江湖上孰敌孰友,谁能说得清?”岳小西本想开口道“我也不是姓邱”,段懿德却续道:“你从黄山来到此处,自是有极要紧的事。我也不想问你,你也不必说了。”岳小西点了点头,一时默然。
段懿德掩埋了贺老三的尸身,起身道:“如今一马驮三人无论如何也使不得,我们便步行往前罢。”岳小西点头称善。段懿德便将段景华抱到马上,自己牵马向前。忽的又皱眉道:“不知白老四去了哪里。”段景华在马上脆生生地答道:“白四叔骑马往前一直去了。”段懿德点点头道:“他若脱险,一定会沿途留下标记。”三人又行了一阵,岳小西忽道:“那些贼子所说的那什么剑,果然便在段前辈身上么?”段懿德面色一寒,沉吟不语。
岳小西见他脸色不善,遂歉然道:“是我多嘴多舌了,得罪莫怪。”段懿德道:“邱少侠不必致歉,你于我父子二人有大恩,段某原本不该瞒你,只是此事为曾帮主重托,又极隐秘,段某实在不能据实相告。倒教邱少侠小觑了。”他这么一说,便是承认确有其事,只是不便言明罢了。岳小西叹道:“段前辈为人忠义,为一诺而不惧赴死,晚辈实在佩服得紧,岂敢小觑。”段懿德慨然道:“段某这条性命为曾帮主所赐,便为他赴汤蹈火,亦属凡常。”岳小西奇道:“还有这样的事?”段懿德微微一笑,道:“不错,段某不是江南人士,不知邱少侠看得出来否?”
岳小西闻言惊讶,打量了他许久,见他装束与常人无异,虽听出其说话口音微有奇特,但岳小西长年在黄山中,于五湖四海的风俗土语一无所知,自然也听不出来。段懿德见他茫然,便自答道:“段某其实是南诏白蛮人。”岳小西“哦”了一声,点了点头,脑中却一片混沌,不知南诏是何地,白蛮又是什么人。
段懿德续道:“我们南诏为边陲小国,夹在唐与吐蕃之间。段某先人为簪缨世家,向为朝中重臣,南诏百余年来立足南疆,不但未被唐、吐蕃两个大国所灭,反而国运日盛,与我们段家世代辅佐有莫大干系。段家封爵代代相传,到了家父手里,几达顶峰,官拜清平(1),总揽全国大政。十数年前唐兵进犯,家父引兵先击其于交趾,又破其于邕州,杀敌万余,大获全胜。”岳小西道:“原来段前辈是名门之后,却不知为何来到中原,入了绿林?”段懿德黯然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段家为南诏立下如此大功,南诏国王却反过来要灭我满门。”
岳小西吃了一惊,道:“这却是为何?莫不成是犯了什么大事?”段懿德摇头道:“非是犯了大事,而是犯了大忌。历来功高震主,便没有什么好下场。家父功勋累累,一时权倾朝野,不免有些闲言闲语传到朝廷里,说道家父居功自傲屡屡抗旨,又说南诏官兵只知有段内算而不知有南诏王。国王原本多疑,听信了谗言,便在家父班师回朝的庆功宴上伏兵将家父捉拿起来,打入死牢。说起来,也是十数年以前的事了。”岳小西听罢连连摇头,道:“这国王恁的不分是非黑白,当真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后来却又如何?”段懿德道:“南诏王听了佞臣之言,怕段家势大反扑,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欲灭我段家满门。当时我年未弱冠,幸而未在府中,因而逃过一劫。然而南诏王将段家上下围捕后见独缺了我一人,便发文搜捕。我逃到南诏边境上,仍是被兵士发现,欲将我捉入朝中。幸而是时曾帮主正好路过该地,见兵士欺侮我一个年轻人,便出手将我救下。待知道我段家遭遇后更是同情,对我道:‘南诏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当速速离去,待时机成熟方可回来。须知丈夫报仇,十年不晚。’我当时无处可投,他便答应收我为徒,将我带到中原,教我武功,又将我提为本帮副帮主。段某两世为人,全靠曾帮主所赐,若非他当年善念一发,段某早成刽子手刀下冤鬼,景华又能从何处而来。如今纵然为他肝脑涂地,又何足道哉。”

岳小西叹道:“不料段前辈身世竟然凄苦至斯。”心中想:自幼失怙固然悲惨,恐怕也及不上一夜之间尽失眷属朋友,又不得不亡命天涯这样痛切,这么看来,段前辈比我是要苦得多了。转头看段懿德侧脸时,却见他面颊紧绷不见哀伤,脸廓如刀削石刻般坚硬。
段懿德又走了两步,忽然停住,指着一片倒伏的树丛道:“老四从这里穿过。”岳小西见找到踪迹,精神一振,道:“我们再往前方找找。”
一路上便只是段懿德和岳小西两人说话,段景华似乎知道尚未完全脱险,安静地坐在马上一言不发。又行了一阵,段懿德见马蹄印愈见杂乱,间或有些箭矢和血迹出现在地上,不由面现忧色。又过一会儿,血迹逐渐连成线,便见前方躺着一人,身上中了五六支箭矢——不用说便是白老四了。
“老四!”段懿德痛呼一声,连忙扑上,口中连道,“你怎么样?你怎么样?”岳小西探他鼻息,只觉如游丝一般,随时便要断绝,不由微微摇了摇头。只见白老四极吃力地睁开眼睛,看了段懿德半晌才认出来,咧嘴一笑道:“二哥,我……我不行啦……”段懿德面白如纸,咬唇道:“胡说,我这就带你走。”说罢便要拖他起身。白老四吃力地道:“二哥,别……别费我力气了……听我说,马,我的马……”
岳小西愕然道:“什么你的马?”心中大奇,不知为何这个人临死还惦着自己的坐骑。段懿德却重新蹲下,道:“你的马去哪里了?”白老四用手指前方,道:“跑出去……了。”手便垂下,已然气绝身亡。
段懿德狠狠一拳击在地面上,咬牙道:“白龙寨,好!姓齐的,待此间事了,大仇要问你好好结算!”岳小西道:“我们还是快走吧,贼子既然能追到这两位前辈,我们的行踪说不定也在他们掌握之中。”段懿德起身道:“先需把老四的坐骑找到。”
岳小西以为他是想再找一匹马,好背负三人驰出大明山,遂道:“不必了,白前辈身上中了那么多箭矢,那马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便是找到多半也已经倒毙了,反而多费周折。”段懿德却烦躁地道:“死了便不能找了么?”说罢自己也是一愣,颇觉不好意思,想了想便把缰绳递到岳小西手里,道:“邱少侠,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岳小西道:“前辈何须过谦,有吩咐但可直说。”段懿德道:“我们三人一骑,必然走不快,若撞上了贼子,恐怕难以走脱。段某此时非要去办一件事,却不忍将犬子和少侠再牵连其中,可否请少侠再帮上一个忙,骑马带犬子出了这山,将孩子送到杭州的驿站,说是江州白沙帮段二爷的公子便可。”
注释(1):清平:清平官,南诏政权中相当于宰相的官职,一般设有六名,后面出现的“内算”是指其中最主要的内算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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