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湘江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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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湘江夜谈
道光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日(1850年1月3日)
林则徐从云南回到福州老家养病,途经长沙。本来这时的林则徐已经是年迈体弱,请假回福州老家调养的,来长沙只是路过,并无公务在身,所以不打算惊动地方,文武百官一概免见,只让巡抚大人骆秉章给快马两匹,他自己派了一名随从和跟随自己多年的老仆林忠一起,去湘阴柳庄将左宗棠先生请来一会。
林忠领命与一名随从,快马加鞭赶到界头铺,直奔柳庄而来。
柳庄并不难找,林忠差不多是在回想着过去听过的评书段子中找到柳庄的。他没有想到左宗棠在这里声誉还是很好的,他第一次向人询问左宗棠的住处时,立刻就有人很热情地给他指点,并从那些人的嘴里了解到,这位先生已经在前两江总督陶澍大人府里作茧自缚当了多年的教书先生并兼管家,与陶大人还是姻亲。林忠一听,不仅对左宗棠产生了几分敬畏,因为这个陶大人还曾经是林则徐的上司,对林还是有过提携之恩的。
当林忠被左宗棠非常客气地迎进简朴的有些寒碜的书房时,一眼就看见了书房的那副对联:
身无半亩,心忧天下;
读破万卷,神交古人。
此时此刻,林忠才从心底相信,左宗棠这人确实非同一般。
很难用言语说清,林忠给左宗棠的那封信,对左宗棠有多重的分量。虽然林忠早已自报了家门,但宾主落座后,左宗棠也实实在在地把林忠双手呈上的信接到手中,一眼瞥见信封上“林缄”两个字,就不啻接过了一块千钧巨石。虽然左宗棠从来没直接与林则徐有书信往来,但林公的为人他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左宗棠在陶家对林、陶二人的书信经常细心研读,因此他一眼就可以断定:这信的确是出自林则徐之手。
左宗棠看着信,手不停地抖动,林忠急切地说:“林大人久闻先生盛名,真诚希望先生赴约。”
“季高不过一乡间寒士,何劳林大人牵挂。”左宗棠说,“请林总管先行一步,告诉林大人:季高收拾一下,随后就到。”
林忠一听欣然答道:“这样更好,林忠就此告辞,回船向林则徐复命。”
自林忠送信一直到现在,这段时间也可以说是左宗棠最狼狈的时间,即使是科举失意,入赘周家,衣食不能自给的那段时间,就尴尬狼狈而言,也不过如此。而唯一不同的是:在周家的日子只是一个等待,一种期盼,期盼着有朝一日可以腾空而起,万里长风直入东海。而今天,这机会明明白白地摆在自己面前---那晚,橘子洲头的月色仍然清晰,但没有想到事情竟有这么大的变化,真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了。
左宗棠原以为这些年来身处乡间,早已荣辱不惊,宠耻皆忘,没想到一接到林则徐的亲笔信竟让自己心跳不已,看来,自己还差的远着哩。
夕阳西下,左宗棠匆忙地赶往长沙码头,此时西天已燃起半边红霞。
远远望去,湖面上烟波渺渺,扁舟点点,往来穿梭;沿湖则树木相连,浓荫覆盖,在温煦的阳光下,绿树碧水,互相掩映;湘东的幕阜山、九岭山、武功山等隐隐约约透着一片苍翠,为氤氲的岚气所笼罩。
这里有秀丽的风景,宜人的气候,迷人的山光水色,自古以来就是地灵人杰、藏龙卧虎的风水宝地。
林则徐的官船很显眼地停靠在码头边。船头上一面“林”字大旗迎风招展,让左宗棠立即想起林则徐在自己想象中那一绺长须。官船装饰俭朴,除了必不可少的定制以外,再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与沿着码头排列的其他商船相比,甚至还有一份寒碜。
左宗棠远远望去,就不由的暗自称道:单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林公的为人、为官的风格,可知数十年来的身名实在是名副其实,自己确实没有敬慕错人。想到这里,左宗棠心里释然了。
他好像根本就没有看到码头上那些闻讯赶来的各级、大小官员一样,大踏步地从他们中间穿过。
站在他身边的湖南藩台文格说:“你这样也没用,我们都等半天了,总该有个先来后到吧!”
左宗棠说:“先来后到是分得清的,不过,林大人见谁不见谁却难说。”
文格哧的一笑说:“总归不会先见你,这一码头的人,二品三品的大员都有,会先见你个举人?”
左宗棠也不再与他斗嘴,高举大红拜贴,高声喊道:“湖南湘阴举人左宗棠,拜见林大人!”
接着便听到船上听差高声喊道:“林大人有请湘阴举人左宗棠!”
左宗棠听到“有请”,立刻撩起衣襟,三步两脚跨上跳板,也许过于激动,没走几步,左宗棠一脚踏空,跌落水中,引起岸上一阵哄然大笑。
船上林忠指挥船上众人将左宗棠从水中捞起,左宗棠已经浑身湿透,林忠将左宗棠送进舟舱盥洗更衣。
更衣已毕,左宗棠将已经湿透了的拜贴,躬身递给林忠。嘴中朗朗说道:“湘阴学生左宗棠特来拜见林大人,请代为通报。”
林忠望着湿漉漉的拜帖说:“我看帖子倒不必了,请先生稍候。”说完转身回仓里去了。
左宗棠与林忠的对话,很简单,声音也不高,但还是被码头上刻意侧耳倾听的人们听得清清楚楚。话虽简单,但谁都能从两个人的语气中听出了某种默契。这些惯于察言观色的钻营者,自左宗棠在码头上出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感觉到了什么,现在一看到林、左二人的那种默契,立刻议论纷纷。
开始,左宗棠从人群后面冲到船上,把这一群平日里不可一世的老爷们,抛至脑后的行为,本来就够他们恼火的了,现在一看这阵式更是抑制不住了。
只听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吴兄,这人是谁呀?”
“谁知道,不过看他那打扮,也不像是个怎么了不起的人物。”
“他有什么了不起,这小子就是左宗棠,三考不第,都快四十岁了,却什么也不是,能了不起吗?”
“我看,这话也不能这么说。据说此人颇有才干,就连两江总督陶澍还和他攀儿女亲家呢?”
“依我看啊,那是陶大人老糊涂了,沾上这样的亲家不是一辈子的霉气吗?再怎么说,他姓左的不也只是个教馆的塾师呀?竟敢无理地跑到我们面前去?”
“也真是的,这姓左的太狂妄了!”
“他与林大人会不会……?”
“嘿,林大人初到长沙,哪认得什么左宗棠啊,难道还会是林大人特地请他来的?我看不是那么回事,八成这小子的拜贴里夹着银票。”
“上去,把他揪下来,凭什么让我们这些朝廷命官等在一个白丁后面?”
“上,上去,我们手里也有银票。”
码头上立即骚动起来,挤挤撞撞地往林则徐的官船上涌去。可是到了跳板上,前面几个带头的人又迟缓不敢往前上,毕竟船头上那面“林”字大旗本身就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使他们不敢造次。
船舷上,左宗棠斜着身子,冷眼看着这群穿着大清官服的人群。
正在这时,管家林忠一声高喊:“林大人送诸位大人。”
什么,林大人送客了,所有的人都惊愕了,有人喊:“林总管,我们已经等了半天了,要有个先来后到。”
林忠连连向大家拱手说:“今天是大人约请的湘阴举人左季高,因此对不住大家,请回吧。”
左宗棠也有些吃惊,他心中一阵激动:“难道林大人是特为自己,才辞谢了这些前来拜谒的官吏吗?”
这时林忠走近左宗棠说:“让你久等了,左先生,我家老爷特为先生屏退了左右,正在里面等着您,有请。”
林忠的话很平缓,但这几句话的分量无异当年陶澍第一次与之相见的那么激动。左宗棠连忙向舱内一抱拳,报门道:“湘阴学生左宗棠拜见林大人。”
所有的人都盯着左宗棠,左宗棠在想着林则徐。他以从未有过的虔诚,迈步向舱内走去。
船舱里传来了林则徐的声音:“真是湘阴左季高吗,可把你盼来了!”
随着话音,船舱门帘掀起处,稳步走出一位老人,看年纪在七十岁左右,中等身材,典型的南方人方正平和的长相,但那眉宇间仍然有塞北尘漠的肃杀凛然,尤其是颌下的那一捋胡须,与浓眉下一双虎眼,让左宗棠立刻就联想到,刚才在船上看到的那面迎风舒卷的官旗,还有那中心绣着“林”字的素白月光。
林忠赶忙恭敬地叫了声“老爷”后,转过身来向左宗棠介绍:“这就是我家大人。”
林则徐高声道:“不用介绍了,我和季高神交已久了。”
左宗棠向林则徐一拜,朗声说:“晚辈拜见林大人。古人拜见圣贤,要三沐三熏,宗棠已经沐过了,可见宗棠最为心诚!”左宗棠处变不惊,巧妙回旋,不禁令一码头的人刮目相看。
林则徐笑笑说:“这就算你给我的见面礼了。”
左宗棠道:“大人的英明,神州共仰,我左宗棠区区一介草民,仰慕大人久矣,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林则徐道:“季高不用客气了,这可不象当年与陶公会晤的左宗棠了。”
左宗棠立刻意识到,林则徐是在责备自己趋于世故了,而少了应有的“书生本色”。更看不到陶澍、胡林翼、贺长岭赞赏的那个左宗棠的本色。想到这里,左宗棠不觉惭愧至极,一时无语。
还是林则徐首先打破了僵局。他说:“季高,古人云:百闻不如一见。今天果然见季高有处变不惊,临危不乱的胆略和胸襟,今天所到诸君,虽不全是国家寄望之栋梁,也是湘江岸上一时豪杰,季高能从中脱颖而出,超越上船;而后又全然无视于衣冕,的确是不同凡响,少有啊,少有!”
左宗棠一听,这才明白,林则徐刚才在船舱里观察了很长一段时间,显然刚才的那一幕林则徐早已看到了。不过,他心里还不清楚,这位一生混迹官场的林大人会怎么看待此事。
这时,天几乎全黑下来了,只能看到船上影影绰绰的几个人影,而岸上则亮得多,大小官员的随从提着灯围绕在左右,映出一双双向官船上张望的眼睛。其实,这些眼睛什么也看不清,反而却正好让别人看得清清楚楚。
左宗棠心想,这不正是大清朝吗?瞪大着一双肉眼,却不知道在看什么,相反,自己却早已被别人看了个透。左宗棠悄悄地看了一眼林则徐,只见林则徐静静的看着岸上,若有所思。
伫立良久以后,林忠突然意识到不应该就这么站在船头上,而应该回舱里去。他不希望老爷与这位左先生当着这么多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大大小小的官员们这样地畅谈。于是他忙走上前去对林则徐说道:“老爷,还是回舱细谈吧。”
林则徐这才回过神来,他看了看左宗棠,又看了看岸上的灯光和人群,微微地点了点头,感念林忠的一片苦心。尤其是近几年来,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他就更难以控制,或者说不愿再控制自己的情绪。每当这时,总是林忠及时地提醒他;而左宗棠则是大不以为然,他似乎觉得林则徐不应这样畏畏缩缩,我左宗棠一介草民尚且不把这等事看在眼里,你一个堂堂的朝廷二品怎么会这样呢?左宗棠心里这样想着,很自然地看了一眼林则徐,却发现林则徐也正看着他。四目相对,两人几乎同时笑起来。此时此刻,在两个人的心里,有了同样的感受:那就是很久没有这样开心地笑一次了。
左宗棠与林则徐进舱之后,分宾主坐定,左宗棠重新见礼,说:“晚辈对大人心慕已久,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林则徐抚他起来,说:“润之(指胡林翼)多次向我夸赞你,今日一见,果然是绝世奇才。刚才你不慎落水,处变不惊,那份从容气魄真是令老夫佩服!来来来,咱们边喝酒边叙谈。”

林则徐让差役下去,只留两个儿子过来斟酒。一个是年愈花甲、名满天下的退职封疆大吏,他因为爱国而遭遇到失败、挫折;一个是37岁的落魄举人,由于爱国而满腔热情、满腹才华无处施展。
两人把酒临风,泛舟洞庭,天文地理,上下古今,越谈越投机。这真是一幅“潇湘夜话图”!
左宗棠说:“当今天下言兵事者,在将即不在兵,我堂堂华夏非无可御敌之兵,而是没有可以统带御敌之兵的将帅。林大人一定不会忘记十年前的虎门之事,那时并非我大清无险可守、无兵可战,而以举国八十万之师,竟然不能制胜劳师远征的英军四千之众。我以为其败在将不在兵,不在战与守之间的抉择。如果当时以林公之英明,决不会有这样的后果!”
左宗棠越说越激动,他情不自禁地指天划地,全然不像是在面对一个颇有威望的朝廷命官,而像是在对一位老朋友阐述自己的陈见,更不像在总督官船上,倒像是在乡间田野,左宗棠也全忘记了自己乃一介布衣,完全无所顾忌了。
林则徐越听越有精神,他被左宗棠的一席话所深深地感动,他真的没有想到,这些话竟然是眼前这个一脸忠厚、个头不高的中年男子说出来的,他道出了林则徐居官多年的心腹之痛。所有这些痼疾,既非一朝一夕,更不可以轻发议论的,而左宗棠以一介布衣,放胆直对着他能这样毫无掩饰地说出来,本身就完全可以证明左宗棠对他披肝沥胆、言无不尽了。更何况左宗棠还有这种出类拔萃的见识?
林则徐的内心活动,左宗棠并没有注意,他完全沉浸在自己表达的内容之中。多少年来,他由迫不及待地向人倾吐自己的兵机韬略,渐渐地在无数冷嘲热讽或是麻木不仁中闭上了自己的嘴巴,等待着一个可以了解自己的人倾吐,如今,他终于等到了。
左宗棠像打开了闸门的洪水,滔滔不绝地演说着:“我大清自然国运长久,但自入关以来,已有二百多年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如今面对洋枪洋炮的威力,更是不知所措了。尤其令人痛心的事,更有哪些饱食终日,碌碌无为之辈,妄自揣测,临阵失措,令战局一发不可收拾,为了苟且性命,竟做出丧权辱国的勾当。”
林则徐听着听着,不禁脱口而出:“好,若是我朝早日有了季高,时局或许不会如此!”
很显然林则徐的原意是想说,如果中国多出几个像左宗棠这样的人,国事或许不会这样黯淡。但话一出口,也知道自己失言:无论是陶澍还是胡林翼,在向林则徐提起左宗棠时无一例外地摇头叹息一番左宗棠的科场失意,致使英才埋没民间,可是现在旧事重提,实在有些不合时宜了。
的确,林则徐的话一出口,令谈兴正浓的左宗棠内心掠过一丝灰暗和激愤,但转眼之间又消失了。
林则徐迅速又找到一个新的话题,他说:“当今天下,其当务之急是什么呢?”
左宗棠知道林则徐既是在掩盖刚才的尴尬局面,又是在考自己,因为林则徐的才干,这种问题,应该早已胸有成竹了。而左宗棠也没有多加思索就脱口而出道:“当务之急,首在防务。”
林则徐一听,只觉得这样的答案还是第一次听到。洋人不断地侵略和贪得无厌是有目共睹的事,大清朝的武力不支,也不是秘密,但即使如此,这种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见解还是颇让林则徐失望的。这与左宗棠刚才的谈吐及远见相比较而言,实在太不相称了。
左宗棠继续说道:“防务的确是当务之急。首先,洋人觊觎大清不是一朝一夕了,所谓的谈判只不过是形式而已,而所谓的要求更是变本加厉、肆无忌惮。因此,战端必然要起,防务之紧急,可见一斑。其次,今日之防务废弛,也不是一天两天之误,实在是由内而外引起的,为长远之计,当然应该先修内政,但国事如此,兵事如此,又将奈何?”
林则徐终于听懂了左宗棠的“当务之急在防务了”,他暗暗地点头。
左宗棠接着说:“宗棠数年来无所用心,只是于舆地之学略有涉猎,我以为国家之大患不惟东南沿海,也在西北边陲,甚至西北之忧犹甚于东南。只是西北边界绵长,而又多年经营不力,俄国人还有英国人都已磨刀霍霍,窥视已久……一旦开战,沙俄就会由于地理上的优势,粮饷就会源源不断,且西北远离中原,朝廷节制调度多有困难,一旦有了变故,很难应付。”
林则徐一听,连连称道:“说的好,说的好。”
林则徐戍伊犁数年,对西北防务中的隐患深有感触。他说:“季高,我在西北几年,局势的确如你刚才所言。让人痛心的是,西北虽不富庶肥沃,如果经营得当,广开垦殖,决不亚于东南,但西北屯政不修、官员不力,使得根基浮动,我本有志于西北效命,但又蒙圣上皇恩入关,使之事业未成,实为一大憾事啊!”
此时,东方已经渐渐发亮,左宗棠便要告辞。
林则徐则谈性正浓,他说:“季高,你先不要急着走。”说着他缓步走到舷窗前,用力推开窗扇,一束猩红的阳光从窗口射了进来,映的林则徐的脸上全是朝霞的颜色。
左宗棠跟着林则徐来到窗前,林则徐握住左宗棠的右手,指点着窗前的红日说:“朝廷不能早日用你,实为一件憾事,但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有了这些年的磨练,才有了今天的左宗棠。当今之日,国威不振,以我观之,你为国效力之时为之不远了。而厚积薄发,中年任事,正可有一番作为,比起廉颇、姜子牙来,你却还是这一轮朝阳啊!”
左宗棠听了,心潮澎湃,俯身便拜,口中说道:“左某铭记大人指教,永志不忘!”
林则徐伸手扶起左宗棠走回舱中,命林忠拿来文房四宝,展纸挥毫,当即写下了一副对联:
此地有崇山、峻岭、藏林、修行;
足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左宗棠一看便说:“这是乾隆年间著名文人袁枚的对联。”
林则徐说:“对,这是袁枚晚年在南京随园,为自己的书房写的。关于这幅对联,还有一段小故事,你知道吗?”
左宗棠说:“听说过,当时有一个叫汪容甫的文人,听说了这幅对联后,觉得袁枚把自己吹捧的太过了。何以见得呢,原来对联中的《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全是传说中的上古书籍,早已失传了,袁枚又怎么能读到呢?”
林则徐赞许地点了点头说:“据说是孔子撰写的《尚书序》称:‘伏牺(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唐(尧)、虞(舜)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至于夏、商、周之书,虽设教不伦,雅诰奥义,其归一揆,是故历代宝之,以为大训。八卦之说,谓之《八索》,求其义也。九州之志,谓之《九丘》;丘,聚也,言九州所有,土地所生,风气所宜,皆聚此书也。’”
左宗棠继续介绍说:“汪容甫见到袁枚的对联有违史实,就给袁枚写了一封信,约好时间去随园拜访他。到了约定的日期,汪容甫去了,袁枚却不在家。汪容甫心想,可能是有意躲避我吧,就对袁家的书僮说:‘你家主人回来,就说我是向他来借《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读一读’。袁枚回到家,书僮如实转告了汪容甫的话。袁枚听了以后,觉得很惭愧,就撤掉了这幅对联。”
林则徐说:“我赠你这幅对联的意思不是让你去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左宗棠说:“大人的意思季高明白,是在勉励季高。”
林则徐说:“我再赠你一联。”说着提笔又写了一幅:
苟利国家生死矣;
岂因祸福避趋之。
(原诗: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戏与山妻谈故事,试吟断送老头皮。
注:指苏东坡被捕后,获准回家与妻子儿女告别,为了安慰大家讲的一个故事:宋真宗四处探访隐居的大学者。有人推荐杨朴,但杨朴不愿入京,被押到朝中见皇帝。皇帝问:“临行有人做诗送行否?”杨朴说:“只有老妻做诗一首.她说‘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真宗大笑,就把杨朴放回去了。老头皮:就是老头儿。
此联上比“生死以”,为倒文,“以生死”之意。以者,用也。如《诗经》:“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即“不用我”之倒文。此处“苟利国家生死以”,就是说,假如有利于国家,我将用生命来交换,即随时可以献出生命。(又:“生死以”作“生死以之”的省文讲,亦通。)下联意谓:我岂敢因有福便“趋就”,有祸便“逃避”?其实,三种版本,下联或“岂”、或“敢”,都是一个意思(岂——难道,敢——副词,何敢、岂敢),均可窥见联作者谋国之忠,律己之严。生死祸福尚置之度外,则义利之辨,自不待言;“殚精竭虑,鞠躬尽瘁”,也不在话下。
写作背景:这是道光二十二年(1842)八月,林则徐自西安启程赴流放地伊犁,临行留赠家人的,取名为《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
林则徐是道光二十年九月即被革职查办.次年五月“从重发往伊犁效力赎罪”,为什么此时才去,而且是从西安出发呢?
原来林则徐在赴新疆的途中,赶上黄河决口,他治水有方,早就闻名,奉旨总办河务的是大学士王鼎。知道他熟悉河工情形,便要求道光皇帝将他派来为治河效力。王鼎满望功成林则徐可因此得到赦免,谁知次年河工办完,注明“于合龙日开读”的皇帝谕旨竟是:“林则徐于合龙后,着仍往伊犁。”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林则徐留下了这首悲壮的诗篇。)
这是传世名言,左宗棠将这对联当做自己的座佑铭,时时激励自己。他说:“每遇艰危困难之日,时或一萌退意,实在愧对知己。”
回福建后,林则徐身染重病,知道来日不多,命次子聪彝代写遗书,向咸丰皇帝一再推荐左宗棠为“绝世奇才”、“非凡之才”。左宗棠的名字引起了京城的注意。
接着,林则徐取出一支木匣语重心长地对左宗棠说:“海疆有英夷为患,西北则有俄国虎视耽耽。俄罗斯贪得无厌,已经吞并若干小国,终究会成为大清的边患。我已经老了,虽有御俄的志愿,但已是力不从心。今后西定新疆,抗击俄人侵略,唯有寄希望于你了。但愿足下在西北一展鸿图,也不枉我整理之功啊!”
年逾花甲的林则徐是用滴血的心说这段话的,好比临终托孤,左宗棠双膝跪倒,接过木匣,两眼湿润地说:“大人的话晚辈谨记在心。只是宗棠不过是蜇居狭乡的一介寒儒,空有大志,难有用武之地。若他日得志,定实现大人的宏愿!”
舟中夜谈时,林则徐还向左宗棠介绍了一位颇有才干的长沙人赖长。林则徐在两江任职时赖长就是他的得力助手,特别是兴水利、行海运方面极有研究。虎门销烟时他跟随林则徐赴广东,精心研制火炮。后来林则徐被遣新疆,他也一并被遣。在新疆帮助林则徐屯田开荒兴水利,林则徐入关时他也因功被赐还乡。
林则徐当时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身体又不好,居然同一个素昧平生的晚辈海阔天空地聊了整整一夜,也确实可以算是‘倾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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