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文斗,为伊试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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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酷热骄阳
金陵城通向东城门的街道上人丁稀少,除了避暑纳凉的茶馆外,各处商家门可罗雀,就连城里最大的酒楼文庆楼也是如此。
老板张胖子瞅着这盘大的烈阳,恨不得立马躲入冰窖之中,将所有冰块都取来化成冰镇绿豆汤后一股脑灌入肚中,但冰窖的葡萄酒怎么办?这可是逾
越沙漠、翻山越岭,张胖子花重金从波斯购入的名贵葡萄酒。他本想像其他同行一般打烊避暑,可有这葡萄酒助阵,他也就有了等下去的耐心和念想
。只要是会享受、懂得享受的人,就会差人来买这葡萄酒。金陵城不乏达官贵族,其中还有几处门第显赫之家是张胖子的老主顾,虽然张胖子赚的不多
,也不敢多赚,但这几家从不赊账却也替张胖子省心不少。
这就是关系网,这就是文庆楼短短五年便刻做好做大的原因。
装饰的品味,菜肴的口味,光有这些表面上的实力还远远不够,但是生意人到底还缺少或需要什么呢?
东膳府意外失火,传家菜谱丢失;凤雏楼被马贼洗劫,男女老少无一幸免;迎宾楼老板兼掌勺大厨失足溺水身亡,身怀六甲的妻子自缢殉情;宝临来
多位食客因毒菇身亡,多名大厨锒铛入狱……
也许自己的运气太好了些,想到这张胖子嘴角不由露出了一丝冷笑,残酷的冷笑。
忽然一阵风带入酒楼,是阵热风。六个打瞌睡的店小二还有茶博士眼前晃动,方才看到一条高大人影。
倘若他们盯紧门口,是否能看清他是如何进来的?
他们不能,张胖子却能。他眼神发光,并不是他不惧怕眼前这张威猛凶悍的刀疤脸,而是他最先看到了他的衣饰。一个寻常佣人打扮,这在张胖子眼
中,无异于看见黄金。
佣人来酒楼通常是为了替主人跑腿的,不管这佣人跑起来有多快,长相有多吓人,佣人都始终是佣人。
张胖子立即摆出他那招牌式的笑容,迎上去道:“兄台有何吩咐?”佣人被使唤惯了,一旦有人尊敬他、抬举他,他会飘飘然起来,做起买卖来自然
会爽气几分。
那佣人打扮的巨汉面无表情的盯住张胖子,似要发作,又强忍住,冷冷道:“听说你这有全金陵最好最冰镇的葡萄酒?”
张胖子道:“最好谈不上,个人偏好不同,小店这里……”
“你的废话太多了,你只要回答有还是没有?”刀疤脸口气更加冰冷,似乎比地窖中的冰还要寒上三分。
狗仗人势的奴才张胖子见得太多,他也懒得理会这群下等人,心下微怒,但面上无异,淡淡道:“有。”
刀疤脸道:“装上两桶,权作路上做解渴之用。”他声若洪钟,此刻音调转高,震得余人耳鸣不已。
张胖子不动声色转向两位精干的伙计道:“去拿两桶年代最久的葡萄酒上来,记得用碎冰包好。”
然后他就看着刀疤脸,等着他结账。刀疤脸并不傻,道:“你要钱?”张胖子干咳两声,道:“您也知道,小店小本经营,一共是纹银……”
刀疤脸喝斥道:“张恩辛。”张胖子不假思索的答道:“在。”
他忽然闭上了嘴,畏惧的看着刀疤脸。刀疤脸在朝他微笑,脸上的刀疤有如毒蛇游动。
张胖子隐姓埋名数十年,极少有人知道他在家排行第八,在那个组织里也排行第八。知道他真名的更少,全天下绝不超过三个人,而刀疤脸绝对不是
其中一个。
他双拳紧握,刀疤脸淡淡道:“你想杀我?”张胖子并未承认,也没有否认。
“你可知道你若是杀了我,你就要杀了店里所有知情的伙计,你还要毁尸灭迹,你更要捏谎造谣掩盖事实真相。”刀疤脸又笑了:“不过你干这一手
的确已经很有经验了。”
张胖子冷冷道:“你知道的太多了。”刀疤脸道:“至少我还知道两点你未曾想到过的。”
张胖子道:“哦?”他几乎已经把所有的假设都考虑进去了。
“第一,你杀不了我。第二,知道你真名的是坐在马车里的人,而你连绝不配做他的对手。”刀疤脸很自信。
门外停着辆马车,白色的车身光鉴如镜,就连车帘上的流苏都是白色的,白色的辔头套着八匹雪白神骏的大宛种马读啦网网友发布)
张胖子眼皮跳了跳,马车里的人来头着实不小,他似乎也猜到了马车里的人是何身份。
“现在你还想杀我了吗?”刀疤脸道。张胖子笑道:“不想了。”刀疤脸道:“那么你的名字够付这两坛酒的钱了吗?”张胖子躬身道:“本来是不
够的,可现在忽然够了,甚至还多出来很多。”刀疤脸摆手冷笑道:“你认为我缺钱?”张胖子忙道:“不敢。”刀疤脸道:“你很聪明,但别忘了
聪明反被聪明误。”
张胖子老实的站在门口目送马车驶走,他没有说一句话,一句恭维的话都没有说,因为他不想太聪明了。
东城外是条官道,旁边是片密林,穿过密林就有一块偌大的空地。空地并不全空,长着一些小草,只是阳光太过强烈,青草晒的有些发蔫。
卓绝拔出一棵草,慢慢将它送入口中,一股泥土味夹杂青草特有的苦涩从舌尖蔓延开来。
他并非头脑发昏、饥不择食。事实上他不但在清晨醒来时沐浴更衣,两个时辰前还吃了一顿五十两银子的午餐。
五十两银子,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一顿饕餮大餐。
他食量大的惊人,但绝不硬撑,他总是算最好的,所以出手阔绰、开销惊人,但他于己严苛要求绝不浪费半分,无论是食物还是衣物,因为他的一切
都是用性命换来的,他很珍惜。他绝不多点一个菜,不但吃得很仔细,而且总是将食物吃得干干净净。他滴酒不沾,酒只会扰乱他的判断。衣服的长
短会影响他的行动,所以他的衣物剪裁都是最合理,材质也是最舒适的。
他感到自己处在极佳状态,虽未到达巅峰,却已离巅峰不远。
他在等一个这世上少有能让他达到巅峰的人的出现,只可惜那人之前和他约定这次比剑只是文斗。
文斗的意思就是不将剑刺向对方。
卓绝极想笑,他不明白为何会答应这个愚蠢的条件,他会忍不住向那人出剑吗?那人会格挡吗?
他的思绪有些紊乱,因为他没有把握,因为他在等他。他在等他,并不是那人迟到了,而是他来早了。
他并非刻意提前来勘察场地,事实上这块被密林包围的空地本就没有什么死角,况且又是文斗。只是他习惯早到,因为他要等猎物出现,而不是让猎
物来等他。
风很大,吹的密林哗哗作响。
阵风刚停,卓绝眼前就多出来一个人,那人丰神俊朗、气宇不凡,一身白衣,就连剑鞘和剑穗都是白鲨皮的,剑柄闪着七彩光芒,那是异宝的光芒。
“卢子杰?”“正是。”
“果然是人中龙凤。”“过奖。怎么比?”
卓绝冷冷道:“你很忙?”卢子杰并不否认。
卓绝很好奇的看着他,事实上很多武林人氏都对卢子杰的来历很好奇,但人人又都知道他的出生。
金陵卢家家世显赫,卢家落松剑法七十年前就已成名江湖,后传到卢子杰父亲卢中均之手,声势渐衰。但卢家本就经营丝绸买卖,富甲天下。卢中均
虽无学武之才,却有经营之能。他更是结交到江苏巡抚,使得爱女得以顺利甄选入宫。卢女更因肚子争气,为当今皇帝诞下嫡长子而被册封为贵妃。
皇帝甚宠母子二人,一年之前便以诏告天下将卢妃之子册立为皇太子。
卢子杰本已系出名门,又为人风流,武功之高更是武林新晋中的一代翘楚,看过他出手的武林名宿更对他倍加推崇,加之现在又是未来皇帝之亲舅,
更是声名大振,扬名四方。
这个男人今后必然是振臂高呼,一呼百应,领袖群豪,掌控天下的男人。
所以卓绝找他比剑,因为他配。
卓绝问道:“真要文斗?”卢子杰道:“我还不想死,也不想你死。”卓绝背负双手一声不响,他目光如隼罩在卢子杰的脸上。
卢子杰道:“你不怕你的上司怪罪下来?”在这个天下数一数二的杀手面前他说的很轻松。
卓绝冷冷道:“他还管不着。”他为看不见的上司和雇主卖命,随时都会死亡,与高手斗剑是他人生唯一的乐趣。

虽然这种乐趣也会带来死亡,但他不怕死。不怕死的人,是不是心早已死了?
“那我们就比吧。”“真要文斗?”“真要文斗。”
卓绝默然,他的剑从未为了一块石头、一株树木这样不能动的死物出过鞘。
所以他没有动,卢子杰也没有动。
就在两人僵持的时候,密林的深处走出一人,那是一个农村青年,左手提着一个大竹篮,里面蹲有一只大母鸡,很乖巧的母鸡。右手牵着一头水牛,
很温顺的水牛。青年穿着朴素,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卓绝忽然走到青年面前道:“小哥,你这是打哪来,上哪去?”那青年显然很是开心。春风
得意的人岂非都是不注意细节的人,至少青年眼里没有卓绝的剑,他笑答道:“娘让我去给我未来亲家送定亲的聘礼,我赶不及了,所以抄了近路上
官道。”他满脸通红,说话就好像是喊出来的一般,他无法掩饰内心的喜悦。卓绝看着一鸡一牛,他忽然有了个奇怪的念头,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养
出这样温顺的牲畜,如果这鸡与牛交与他来喂养,是否会十分好斗呢?他嘴角不禁露出残忍的微笑,因为他看见这一鸡一牛的时候就已想到了一个残
忍的主意,文斗不砍死物的主意。
多年的嗜血与仇恨,培养出了他的暴戾,他对自己很满意,非常满意。
“小哥,你这鸡与牛卖我如何?我用银子跟你换。”卓绝竟十分客气,从怀中摸出一锭银两,银灿灿的五十两白银。青年眼睛也跟随着纹银的反光而
亮了起来,他从未见过这么多钱,他需要钱,他不想一辈子砍柴耕田,他也想过倘若真有钱了要做些小生意。但他并不是那种让别人吃亏的人,他辛
苦一天砍来的柴卖的好也不过只值上十几文钱,但他还是老实道:“我这聘礼不值这个价,我不卖了。”
他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渴望,渴望能将这一大锭银子换到手,他实在不想过这种日子了。
卓绝的笑意更加残酷,别人的渴望在他眼里就成了,只要人有,那这个人就有了弱点。越多越大,弱点就越多越大。
卓绝自己的呢?只是杀人或被杀而已?
武功本不分正邪,真正的绝顶武功岂非都是先要练功者将心肠练到毒辣,所以邪功大多比正派武功更凶残暴虐,因为用来练功的对象可能是死去的尸
骨,也有可能是昨天还一同痛饮的同门。
这道理不知有几人懂,但至少卓绝懂。
他又问了一次:“卖还是不卖?”人开始动心的时候你立即再去诱惑他,他十之会忍不住的。人本就是贪婪的,贪婪的人必将受到报应。
当青年双手捧着接过银子的时候,他的报应也随之而来,但出手的不是卓绝,而是站在青年另一边的卢子杰。剑光一闪,青年手中的纹银底面就少了
一层,等他惊讶的望向卢子杰,卢子杰已经将那小块银条捏在手指间了。青年不知为何这人削下一层银子,更不知他是怎么削下来,何时削下来的。
能削下来银子的肯定是刀剑,青年这时才注意到卢子杰腰带上的长剑,他突然对这柄因镶满宝石而美丽的剑产生了恐惧,一种会被毁灭的恐惧。
美丽的事物通常都能使人毁灭,这道理适用于很多事物,譬如毒虫,譬如刀剑,譬如女人。
可当青年看见卓绝带着笑意的脸时,他忽又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这两种恐惧感冲击而来,青年一下跌坐在地上,前几日的丰润雨水使得烈日下的草
还算青绿,但他的脸色比草还绿!
卓绝瞪了卢子杰一眼,又转头狠狠的对青年说:“拿着银子,滚,否则我送你见你老祖宗。”青年忽的从地上跳起来,撒腿就跑,跑到力气全无的时
候他才放慢脚步,然后他就感到腹部一阵痉挛,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从鬼门关逃出来的人岂非都会呕出苦水来?
卢子杰肃容道:“你的杀气和戾气果然很重。”卓绝面现怒容道:“你是说我的杀气只能吓吓不会功夫的幺末小丑?”卢子杰道:“我是说连普通人
都能感受你的杀气。为何你总会误会别人的意思?”卓绝面容扭曲,似乎很痛苦,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世人负我,他们连让我活下去的机会都不给
,我何必给他们解释的时间?”卢子杰淡然的看着卓绝,他不想露出任何有关同情的举止,这只会刺激卓绝,他并不是怕卓绝拔剑,但他绝不能保证
自己就一定能躲过卓绝盛怒下的全力一击。他淡淡道:“但你毕竟没有杀刚才那个小伙子。”卓绝道:“他还不配我拔剑。”他又忍不住续道:“你
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话问的没头没脑,因为问得实在其妙莫名,似乎世上不应该有人能回答出来。卢子杰笑了,道:“你拿出来的纹银是半月钱西凉道上走失的官银,
只是我没想到你也会劫镖。”卓绝道:“钱罡是我的猎物,既然有那么多银子丢在那里,我只好顺手拿了些充作路费。”
钱罡是西北镖局的总镖头,在保镖途中被刺杀,手下镖师携官银潜逃,这是近几月来最为轰动武林的大事。
卢子杰看着手中的印有官印的银条道:“你是不是想用这一鸡一牛比剑?”卓绝道:“你决定改武斗了?”
卢子杰道:“不是,我只是从未宰杀过牲口。”
卓绝冷笑道:“懦夫。”
有风吹过,母鸡正在草地上啄食,鸡毛被吹的站立起来。
卓绝忽然拔剑,没有能形容这一剑的迅捷,这一剑的有效。
那母鸡还在啄食,但它忽然不动了,头歪了下去,还是保持着啄食的姿势,但它再也无法啄食了。
鲜血涌出,一层薄皮连着鸡头和鸡脖,断又未短,悬在半空。
卢子杰微笑,他走上前抚摸着大水牛,牛正在咀嚼着青草。
卓绝眼前一亮,然后卢子杰又走了回来。
牛也忽然不动了,是不是它再也无法吃草了?
一阵风吹过,鸡和牛都烂泥般瘫软,倒下,牛血已将大片青色染红。
卓绝冷冷道:“好快的剑,佩服佩服。”他兴奋的全身战栗,已忍不住要举剑相向。
两个绝世的剑手,竟在无人的空地用无双的剑法杀鸡宰牛,这情景可笑而又显得诡异。
“好恶心。”忽然不远处的密林里传来一个声音,一个女子的声音。
卢子杰心头一震,喝道:“出来。”
不远处的一株大树晃了几晃,眨眼间树下就现出一对人影。
站在左边的是位女子,她之所以站在左边是因为她习惯站在别人的左边。
一头秀发被盘起,额前的刘海遮住了她的柳叶眉,大大的眼睛笑起来有如一弯新月。第一次见到她的人都会认为她的长相不似中途人士,带有些异国
风情。
相比之下男子则显得普通很多,削瘦、肤白、他的双眼本应很有神采,但他的人显得有些没精打采。因他昨晚过于思念眼前人儿而辗转难眠,无法入
睡,一夜间竟醒了七次之多。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怕自己迟到,他甚至没有经过任何打扮就出门了,结果早到了一个时辰。
卓绝看着眼前的一对男女,冷冷对男子道:“你是镖师?”
男子道:在他身上就是一副镖师的行头,衣服前还绣着“镇东”二字,他赶着见她起得太早,早的都有些离谱了。
卓绝又对女子道:“你刚才说我们恶心?”那女子道:“你们不好好比剑,就拿动物出气,不害臊。”
卢子杰道:“你们**我们比剑还有理?”女子道:“眼睛长我身上,我想看就看。”
卓绝和卢子杰忽然发现眼前这个丫头脾气很刁钻。
那镖师打扮的男子却不觉得,在他眼里她始终是只温顺的小猫咪,其实从一开始他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
但他的眼睛不得不离开她一下,因为他感到一股杀气,卓绝身上的杀气。于是他张开双臂挡在她的身前。
卓绝冷笑道:“你不让开?”男子道:“不让。”
卓绝道:“你的女人惹恼了我,你再阻拦我就将你杀了。”
男子怔住,他怔住不是因为卓绝要杀他,他可以为了身后女子付出他所有的一切。
他只是反复念着“我的女人”这四个字,竟已有些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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