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独白,无声对白(最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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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三娘一直用的都是剑,她总认为刀是不祥之物,她从来不去碰刀,所以她假扮贝儿的时候也没有带刀,今天她将贝儿捆绑的时候也没有取下贝儿的柳叶刀。
她很自信自己的武功远强于贝儿,她对自己的捆绑手法更有信心,这种绑法结实而繁琐,被绑的人即使松绑了,也会有一阵子酸麻不已。
现在贝儿的身子就很酸麻,但她双手的绳索就在叶泉才击杀秦三娘的时候被割开了。
此刻叶泉才的暗器囊被卢子杰挑落,他的剑也被击落,他站了起来,手中却仍旧握着一件兵器——贝儿的柳叶刀。孔雀羽已被折断,但刀还是锋利如昔。
卢子杰忽然停住了脚步,因为贝儿竟挡在了叶泉才的面前。她口不能语,只是拼命的摇头,眼神中充满了哀怨。卢子杰怒吼道:“让开。”贝儿没有动,但叶泉才能感到她的身体在瑟瑟发抖。
他怎能再让她担惊受怕?他怎能让她来保护自己?
他人影一闪,就又站在了贝儿的身前。贝儿惊讶的望着他,他只是笑着向她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他都不愿她在他身上看到失望甚至绝望,他要给她希望,活的希望。
他的身躯可能已经支持不住,但他的信念却是强盛的。信念将一切痛楚与伤势压下而不发作,但他也明白今夜他不能带贝儿走了,他要独自一人上路了。
卢子杰脸上泛起一阵嘲弄之色,他的声音变得更加冷漠:“好,好,那我就成全你们,让你们到地下做对亡命鸳鸯。”叶泉才默默的听着,他忽然将刀交于左手,右手伸入怀中,似在摸索什么事物,卢子杰的瞳孔在收缩。
他的左手是刀,他的左手比他的右手还要迅捷有力,他左手的刀是否比他右手的剑还要快?他的右手又会是什么?
难道是一枚击败了唐晓剑的七瓣蒺藜?!
卢子杰此刻疑窦重重,他实在怕死的很,他还年青,他的生活还有很多乐趣,所以他怕死。
他不愿意与卓绝武斗,他怕冤家太多所以闯荡江湖时出手极少;他怕唐晓宁没有传授他更强的暗器,怕轩辕蔚风没有教他更强的剑招。他想出名,但他实在怕死的很,所以他想要控制天下,这样就没人能逆反他的意愿了,但她姐姐卢妃遭后宫排挤最终被废黜早在去年中秋黄山赏月她派人邀他回去商议之前就已有了祸根。现在他唯一可做的就是控制整个武林,让他们信奉自己。而今晚这关键一步就是假借公平决斗的幌子杀掉劲敌叶泉才。即便有异声,凭借他卢家的势力,他在武林中的地位也会很快将这些异声压下去的。况且很多人本就站在他这边,而流着商人血液的他从小就知道如何去收买人心。
但卢子杰并非没有丝毫顾及,他绝没有想到叶泉才可以几近完好的来到这里。叶泉才既然能闯到这里,必有非常人的手段,他实在怕叶泉才还有什么杀手锏没有在他面前施展出来,虽然叶泉才现在只是个深受重伤的半个废人,但他能站起来无疑对卢子杰是个强烈的打击。他想在他临死前好好羞辱他一番,他本以为那么重的伤势没有人可以站起来的。
他本可以在叶泉才伸手入怀的时候举剑与叶泉才厮杀,直到他伤势加重失血过多而死,但他考虑的实在太多了。怕死的人岂非最容易死?
叶泉才的右手已经甩出,一团长条形的黑色事物打向卢子杰,手法似乎平平无奇,但在卢子杰看来这一团事物直可谓是一道催命符。
卢子杰用剑身轻拍在飞来的事物之上,以防内有毒烟。他特意为防叶泉才的暗器而在上月请名家打制了一把玄铁宝剑,此玄铁遇铁则吸,卢子杰本以为叶泉才打来的暗器是铁质的,不想剑却没有将它吸住。那团事物掉落在地,卢子杰斜眼一看,竟是个小檀木匣子,他不及细看,叶泉才的刀已赶至。
卢子杰以不变应万变,再度施展百鬼夜行,他这一招练的极为纯熟,他自信百鬼夜行的二十三招后招无需使出,叶泉才的小腹就会插上他手中的柳叶刀。
天下间只有他和叶泉才知道百鬼夜行是如何出招的,但叶泉才决然想不到卢子杰的后招究竟是什么。
卢子杰深信百鬼夜行绝没有破解的方法,绝没有。
没有凤舞九天的无上霸气,没有七瓣蒺藜的绚烂诡异,百鬼夜行带来的只是一阵窒息,从心底最深处传来的一阵死亡的窒息。
带来死亡的事物通常是避无可避、破无可破的,但倘若你坦然面对死亡呢?这点卢子杰想过没有?
只要是招数就有破绽,破百鬼夜行的唯一方法就是自残,被别人结束生命的时候将别人的生命也结束掉。所以叶泉才知道他今晚不能带贝儿走了。他嘴角带着凄凉的笑容飞身迎向剑光。
他的小腹在滴血,他的心在滴血,但他义无反顾。
如果他不这么做,那么谁能给贝儿自由?谁能给贝儿希望?
有些事你想要达成总是要付出双倍以上的代价的。
卢子杰的喉头一阵腥甜,他的眼睛瞪得巨大,几乎要撑破眼眶,他的声音干瘪而沙哑:“这不可能。”
叶泉才松开因握紧刀把而变得惨白的双手,刀身早已没入卢子杰的身体。叶泉才淡淡道:“百鬼夜行的唯一破解之法便是我死死的握着刀冲前近身和你同归于尽。”
卢子杰道:“我的剑是必胜之剑,必胜的。我,我还不想死。”叶泉才冷然道:“这世上本没有必杀必胜之剑,因为必胜的剑通常是不杀人的。”
没有人能在死亡面前不去格挡而直面死亡,因为对死亡的恐惧会让你下意识的做出防卫,所以至今还没有人能破解百鬼夜行。
叶泉才可以直面死亡,但令人讽刺的是,他最终还是无法跳脱出死亡的魔爪。
卢子杰却怕死的很,当他看见叶泉才冒死冲过来的时候他就开始心惊胆寒,所以他身形稍滞,想要临时变招挡住叶泉才搏命的一击,又担忧后招劲道不足。在这生死存亡之际他心神不宁,出剑也就拿捏不准,出手也慢了许多。
一个小木匣子和一招“乳燕投怀”竟将天下罕有的奇招百鬼夜行破掉了。就像一式千斤坠破了凤舞九天一般。
卢子杰喃喃重复道:“我还不想死。”他的嘴角已经流出鲜血,血染红了他光鲜的衣饰。
叶泉才道:“我只希望你死前记得一句话。”卢子杰的声音犹如他的意识一样开始模糊:“你……说。”
叶泉才冷冷道:“希望你来世抛弃仇恨,懂得去爱。”
卢子杰笑了,他笑得十分诡异:“我死也不……你也快是…死人。”这世上本就没有他为之而活的人,他始终只为自己活着,为了金钱权利声名活着。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卢子杰双腿一软,瘫软了下去。
叶泉才从他身上抽出柳叶刀,将眼珠凸出临死都不肯悔改的卢子杰一脚踢开,尸体滚出外面的台阶,滚出了叶泉才的视线。他绝不愿意看见这个空皮囊第二眼,事实上卢子杰已经是个空皮囊了。这个在意名利与空皮囊的男子终究如常人一般成了一副会发臭腐烂的空皮囊,一副名副其实的空皮囊。
叶泉才转首望向贝儿,她显然被刚才那一幕惊呆了,接着她眼前一花,叶泉才的人在她眼前矮了下去。
爱,原来一直都这么伤。为何有人非要飞蛾扑火、自投罗网,心甘情愿的被爱伤害呢?
也许因为伤害会换来下一次重逢的珍惜,可他们还有机会在一起吗?
叶泉才躺在贝儿的怀中,他忽然害怕起死来。他知道一旦他累了,闭上眼睛了,就再也睁不开,再也看不见她了。
他从未害怕死亡,在皮秋、绝尘、卓绝、司空武、卢子杰等等这些绝顶高手甚至刺客的剑刺来的时候,在他踏入深水中,跳入悬崖里,绝食绝念时,他都不畏死亡,甚至还向死亡冲去。
可这一次……
他忽然想笑,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坚强。但他不能开怀的笑话自己,卢子杰的剑虽然刺偏,但已经伤及他的内脏,他笑出声的话就会痛的昏厥过去。
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贝儿想要开口,但她说不出话来。叶泉才明白她的意思,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会使魔教柳叶刀法中的乳燕投怀的?”贝儿点了点头,叶泉才淡淡道:“因为我在乎你,我想了解你。”他见过她舞剑,他记得很牢。他想要自己的记忆和今后的生活里充满她的倩影,所以他用心体会,记牢。

他一直在用他的全部交换她的全部,直到他和她的全部变成他们的全部。可已经没有机会了……
贝儿的眼神更加凄苦,打了几个手势。叶泉才道:“我知道,我完全原谅你,也请你原谅我。”
她还想要表达些什么,他只是将食指压在嘴唇上,轻轻摇头。然后他强忍剧痛将她抱紧。
无需任何歉疚与言语,他只知道她回到他身边就好,以往的心酸与痛楚与此刻相拥的幸福相比较,无疑已成为了过去的一缕青烟。
他要的是重新开始,更好的开始,要的是他们的现在与将来。过去已随风而逝,他只想珍惜现在,更想和她一同描绘未来,可是未来在今晚即将结束。
叶泉才的声音转轻:“算命的说我能活到八十三岁,我还真信了,正如你所说的术士之言,不能听信。”
贝儿瘫软的坐倒在地,她紧拥着叶泉才,怀中人此刻已开始虚弱,渐露疲态。
叶泉才道:“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我对你说过如果有一天你累了,请告诉我,因为我人还在这里,心还在这里。”贝儿点头,她的眼泪已经控制不住了。
叶泉才凄然道:“这个承诺怕是完成不了了。”
他的温柔已无法再给,她的温柔他也无法再体会,现在他只能感受到她怀中的体温。
他轻声道:“我也曾说过,我是最特别的,独一无二的。”
“贝儿,来,让我好好的看看你。”她已泪如雨下。
他静静的凝视着她,多少不眠的夜里,他期盼着这可人儿来到他的身边。
她的容颜,她的气质,在他眼里她实在是最美的存在,不单单是她的笑容,就连她流泪的模样都是那么的迷人。
原来她是会为他而哭泣的。
他想要起身吻掉她脸颊上晶莹的泪,但他已没有这份气力,她的怀抱又是那么的温柔……
“别哭,抱歉的紧,我又惹你难过了。为我笑一下,我喜欢看你的笑。”
他永远看不厌她的笑,但还会有永远吗?他想要珍惜她,他是否还有机会去珍惜?
她若果能开口,是否会说“等你好了,我天天笑给你看。”?
叶泉才轻轻的摇头,他不知道这个答案,他只知道他撑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一个热爱生命,想要用余生好好珍惜眼前人儿的男子,在人世间竟只能做不足半盏茶的停留。半盏茶后,他们就要阴阳相隔,而他也就再也无法见到她,再也不能听到她!
他已湿润了双眼!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是否半盏茶后,他又要开始孤单,以另一种存在孤单在这个世上?
他的思绪飘向远方,轻声道:“孟婆汤,我是绝对不会喝下去的,绝不会。”
他的声音很轻,却如此的斩钉截铁,就如同他对她的爱一般坚决。
故老相传人死后能将生前的记忆带入另一个世界,而喝下孟婆汤就会抹去前世的记忆。他怎能忘?他不愿忘!
“贝儿,我不能忘记你。”他不愿意自身存在的意义消失,他想在三生石上刻下他们的名字。
贝儿哭的更加厉害,但她却不能言语。
这样的生死诀别,竟成了一个人的独白!难道还要因为它不是一出哑剧而去庆幸?
这是怎样的一种酸楚,怎样的一种苦痛!
叶泉才眼中的神采忽然闪亮起来,他从怀中小心翼翼的掏出两张纸和一只翠玉珠花簪来,两张纸一张皱巴巴的,一张却叠的很工整。
他轻声安慰道:“傻丫头,别哭,听我说话。”
贝儿望着他手里的纸条,她的哭声渐小,但是双肩仍不住。这是他最后的交代了,他必须在生命结束前给她,给自己一个交代。
“这是我在凤玉斋买的一只翠玉珠花簪,坦白说是用作你我的定情信物的。现在给你,你先拿着,我一直在想你戴起来一定很美。”他说的很连贯,这些话在他心中已重复过上千遍了。
他又展开第一张皱巴巴的纸,是张一千两的银票,苦涩的笑道:“我一共赢了一千两百三十两,三十两还郑镖头买簪子的钱,又在宝林阁订下十二桌酒席了,二百两纹银的定金也交了,是你我的喜宴,你要是不嫁给我的话那我可就白白损失二百两了,当然了你现在已无需考虑了。对了,这银子是我赌赢的,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赌了。”
“还有,”他将另一张纸打开,道:“我知道你喜欢女孩,而我喜欢男孩,要是我们能结为夫妇的话,我想要对龙凤胎,名字我已经想好了。”
他展开纸条,上面有六个字,字迹并不好看,但无疑是用心写就的:叶凌飞、叶晓晓。
他始终将她当作自己的未婚妻,所以才会说出这番话来。他也早已做好负起这份义务和责任的准备,带她逃离这里,给她一片只属于他们的天空。
可现在他只能将两张纸交到她的手中,她握紧,将他拥的更紧,泪打湿了她的手心,打湿了他的掌心。
他凝视着她,静静的感受她的体温,他的心中升起一股暖意,但他却开始愈发感到寒冷。
他很想吃上她为他做的饭,穿上她为他织的衣。
哪怕只有一口,哪怕只有一件,无论可口与否,无论是否合身,他都会倍加珍惜与感激。
因为这是她给他的幸福,这是他企盼的幸福!
但是他已无福消受了,她已不可能成为他的妻子,他一生一世的新娘。
他就要离开,不情愿的离开。
离别的痛,离别的苦,离别的辛酸与眼泪,他再也不想再来一次。
因为他要她,一生一世!
没有人能将你再从我身边带走,除了我的死亡!
但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体会这种离别的苦与痛,这一别竟是两个世界,这一别竟是千万年。
他将左手腕的丝绢小心翼翼的褪下攥在手中,道:“这是我强要你的丝绢,我一直都将它带在身边的,因为我离不开你。”白色的丝绢已被染红,他开始剧烈的咳嗽,咯血。
他用握住丝绢的右手握着贝儿的手,她的手还是那么的柔软,但却冷如冰霜。
她曾用一把心锁,锁住了他的来路,锁住了他的去路。他进退不能,直到她打开心扉为止。
她是否早已将心扉打开?他不知道,他只想告诉她最后一句话。
他支撑着想要说完这最后一句话:“我想恳请你原谅我无心犯下的过错,我真的用心在悔改,我真的好……”
他抬首望向远方,有海的远方。他牵着她的手,听着潮拍岸崖,看着月落日出。
海风扶过她的秀发,她的衣袂飘扬,空气中满是她身上的芳香。
他的手缓缓松开,丝绢飘落下来,一滴泪滴在丝绢上,将血化开,泪是热的,血是热的。
怀中人的身子却已开始冷却,他淡定的表情间埋着深深的痛苦,就连最后一刻他都在表达着自己的爱意。
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他的忏悔是否会得到宽恕与原宥,他的爱能否得到接纳与珍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生命可以终止,但爱永远生生不息!可这世上有几人能够明白这道理?!
爱,无所不能!爱,无所不包容!
爱,是永恒!
她抱着他,很紧的抱着他,听他说完最后一句话,但是他并没有说完。
她是否后悔过?为何没有接受这个深爱她的男子。
她是否迷茫过?为何不愿接受这个深爱她的男子。
但是她一定知道,他迷茫过却从未后悔过,他始终珍惜着她,爱着她。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只是静静的将手中那只翠玉珠花簪插在发髻上,然后拾起刀,擦干刀上的血迹,抱着他走出去。
她面带微笑的望向他,望向自己的双手和刀,又望向远方,远方是一片黑暗。
但远方一定有块肥沃的土地,曾经孕育出无数生命的沃土。
她一步步的走,静静的走出卢府,静静的走出这尘世。
一切源于尘土,尔后归于尘土。
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没有绝对的事物?
有!
千千万万年后,他们定会转世重逢,让他有机会继续痴缠着她。
千千万万年后,他会重复着那句告白,那个让他们再也不分离的告白。
姑娘,你好,初次见面,我姓叶,草字泉才,取才思如泉涌之意。虽说有些唐突冒昧,但是我还是想要真诚的问一句,你愿意嫁给我吗?做我的新娘,一生的新娘……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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