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捉月,月如泡影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秋意由浓转淡,因为冬已至读啦网)
又是一个难以成眠,迷糊间被噩梦惊醒的凌晨。
叶泉才坐在床前,他已经一身冷汗,衣衫湿透,他望着自己的双手,在梦中他怎么也抓不住她的手,
只能眼睁睁看她离开自己……
在寒冷的冬季,梦魇袭来,汗透重衫,未曾有过这般经历的人永远无法想象这种彻寒的痛苦!
身寒,心亦寒!
噩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当你醒来却惊觉现实和梦一样可怕!
这是怎样的残酷!
窗被呼啸的北风撞开,风直灌进叶泉才的被褥里,直灌进他的心里。他已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麻木
的身躯让他几乎失去知觉。孤寂就是如此可怕,这已是离开她的第几日了?他已记不清楚。难道他只
能这样一直寂寞消沉下去?
他一直枯坐到天明。
他站起来了,拾起辗转难眠时抖落在地的外衣,风卷着窗棂噼啪作响,他没有半点将它关起的意思。
他想要出去走走,才发现前方根本就无路可走。
天地间一片茫茫,灰色的天,白色的雪,一切都笼罩在阴霾之下。远山与近路相连,空旷的土地皆被
大雪掩埋,只剩下白与灰的模糊界限,万物银装素裹,显得那么神圣与庄严。
院前那株梅花傲立雪中,旁边的那棵青松却已被雪压的俯首称臣。
一切都成了白色,透着死灰色的白,仅有的生机都被落雪掩盖,风打着唿哨吹过大地后的那段空寂里
,天地间寂静的可怕。
叶泉才的心岂非也是灰色的,毫无生机的?
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雪地上,落雪被挤压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漫天的雪粉倒灌进他的衣领里
,袖口里,靴筒里,湿透的衣衫也早已结冰。
他就这么走着,面向大雪卷来的方向前行,只因为那个方向有着他深爱的女子,也有可以令他暂时忘
掉她的所在。
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但远方似能听见健马的嘶吼声,除此之外,眼前就剩下雪,耳中只听见风。
心还是寒的,似已结冰。
身上的雪却已开始融化,温暖的地方雪就会融化。天香楼就是个温暖的地方,只是叶泉才感觉不到而
已。
他不在意这里的装潢,不在意一张张见钱眼开的丑恶嘴脸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只是伸手入怀取出一
锭银子道:“酒,我要烈酒。”他不是出手阔绰的富家子弟,但这锭足有三十两的纹银已经让酒保对
他另眼相看。
这锭银子本是叶泉才的全身家当,他本想为贝儿在凤玉斋买一只翠玉珠花簪用作定情信物。
他并未等到这一天,伊人就已离去……
酒保并不知道这是叶泉才的全身家当,他更不知道叶泉才已经打算醉死在这里,否则他一定会让打手
将叶泉才拖出去,然后狠狠的摔在雪地里。
酒是烧刀子,驱寒的好酒,四色热炒小菜色香味俱全。菜是否可口,叶泉才不知道,一切入口的事物
吃起来都如同嚼蜡。酒呢?他很满意,一杯下肚从喉咙起就立即升起一条火线。
买醉的人本就不在意自己喝的是什么酒,但一定要是可以把人灌醉的酒。
有心事的人总是醉的特别快,但倘若你满脑子总想着一个人再去喝酒就很难醉了。
不会醉,只会头疼,可你不知道是因为想的头痛还是喝的头痛。
头痛的时候总会遇见你不想遇见的人,八个身形彪悍的灰衣人就像闯入民宅一般,毫不客气的三三两
两占去了三张桌子,然后他们就拍桌子要酒上菜,呼喝店小二去外面牵马喂料。
叶泉才还是喝着他的酒,那八人大呼大嚷,也未将这个削瘦的年轻人放在眼里。
店小二菜不迭的上,那八人似乎饿坏了,刚上的菜他们就狼吞虎咽一扫而光,吃完后就拍桌子连价叫
嚷,直到酒足饭饱才算安定下来。
心情舒畅的时候人们就喜欢吹嘘,江湖人也不例外。其中一人大大咧咧道:“赶了这么多天路,总算
提前一天到达了,坛主召集咱们劳什子来着?”另一人接口道:“都说你自从那次血斗后就记性不好
,你还不信。各地分舵都召集人马汇聚于此,我们来的算早了,至于原因就不是你我够格知道的了。
”先前那人道:“自从被岳家剑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家伙伤了后,我确实记性大不如前了。不过那家伙
也好不到哪去,现在还不知在哪层阴曹地府呆着呢。”又一人应道:“我听大金分舵的兄弟说是关于
围剿蜀中唐家……”他声音忽然转小,因为门外进来两个年轻的陌生人。
来的是一男一女,男的面若冠玉,颇为清秀,一袭白衣,作书生打扮,手中持把折扇,扇上画只白眉
吊眼的老虎,笔画虽少,虎的神髓却已跃然纸上。扇的左上角还附有小篆题注:画虎不成反类犬,自
嘲人留。那女子雪白粉嫩,相貌极美,年龄不过十五六岁,一张清丽的瓜子脸稚气未脱,水灵灵的眼
睛,随意将长发梳成两股辫子,嘴唇微翘,一身翠色长袍,模样甚是俏皮,讨人喜爱。
先前开口说话之人背对着他们,此刻也未注意到有人进来,酒意上涌的人反应都会迟钝些,他谈兴不
减道:“都怪唐晓宁这个死贱人,竟敢和我们魔教作对,她要是还活着,老子非要她生不如死。”他
笑声猥亵,立即便有人附和大笑起来。
唐晓宁,这是一个近十年来在江湖中极少提及的名字。只有真正能懂得运用暗器的唐门高手,才配排
上晓字辈。晓者,通达也。唐晓宁就是二十年前唐家年纪最小便排上晓字辈的人。她天赋极高,出道
却晚。一生只在江湖中现身两次。一十三次出手结果了十五条魔教高手的性命,一时声势无俩,后与
魔教第一高手轩辕蔚风单独约战华山之巅,从此便和轩辕蔚风在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了。两家派系多次
分头上山寻找,除了打斗的痕迹和斑斑血迹外,别无其他,众人只当是决斗中二人双双坠崖身亡,那
一年唐晓宁二十一岁,轩辕蔚风二十三岁,至此两派结怨更深。
现在这个曾令魔教胆寒的名字重被提起,而且出自一个鄙俗人的口中,这是何等的侮辱?!
先前开口问话的灰衣人忽然听见一阵木头破碎声,他回头就看见了那个醉醺醺的削瘦年轻人。(读啦网)此刻他
两眼赤红,双拳紧握,面前那张桌子的一角已被拍成齑粉。
叶泉才道:“你为刚才的话忏悔吗?”“忏悔?哈哈,还从未有人让我钱麻子忏悔过。”钱麻子一向
作恶多端,却对自己所为津津乐道,况且身边这七人中至少有五人算的上是一流高手,仗着人多势众
他也不能拉了众兄弟的面子。
“死也不忏悔?”“不错,死也不忏悔。我连对面那小姑娘都想要,你能奈我何?”钱麻子色的
盯着刚进门的女子看,越笑越猖狂大声。
“那你就去阎王爷那里忏悔去吧。”叶泉才话音未落,他就一脚勾起掉地的筷桶,抄起一根筷子向钱
麻子射去。
有半点侮辱唐晓宁的人都要付出代价,钱麻子的代价就是他的性命。
但叶泉才的手已半空中停住了,并不是他觉得钱麻子的命贱到付出代价都不够,而是因为死人已没有
多余的东西再去抵消他需要付出的代价。
钱麻子的眉心间有一红点,他的笑还挂在脸上,连惊恐的表情都没来得及流露出来就一命呜呼了。
一个针孔大小的伤口就成了他的致命伤,暗器直没眉心。余人皆尽骇然,叶泉才却看的真切,但他却
宁可没有看到。
那水灵灵的小姑娘忽然转首对叶泉才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杀人的诀窍?快,准,狠,缺一不可。要
杀就杀,问他后不后悔管什么用?这种人本就该死。还有就是麻烦以后杀人前要提前做好准备,别又
找筷子又找碗的,浪费时间。”叶泉才看着这个小姑娘,他从未想过这样一个宛如美玉雕琢而成的可
爱姑娘会杀人,而且这么快,这么准,这么狠。叶泉才心在收缩,愤怒的确会冲昏人的头脑,他因为
一句侮辱的话而动了杀人的念想。但他刚才的举动与眼前这位姑娘比起来简直算是婆妈的好人了,她
连让别人忏悔的机会都不给。
钱麻子的眼球突出,血从七窍中流到地上,就像一朵怒放的妖异红花。
此时那七人中有一老者站出来沉声问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报上万儿来,也好日后我等有机会向
姑娘讨教。”讨教的意思就是还会再来报复。这一手露的虽漂亮,但并未镇住所有灰衣人。
那姑娘娇笑道:“哼,既然你们今日得罪了姑奶奶,还有什么下次不下次的。这样吧,姑奶奶今日心
情尚可,刚才发笑的人留在这里,其他人就可以走了。”她竟把杀人当作儿戏与享受,她随口说出的
话语仿佛是当今皇帝批示下来的刑部死囚斩首令。
叶泉才对这个可爱的姑娘忽然产生出一阵憎恶感,他手腕一抖就用衣袖裹住她的右手,冷然道:“姑
娘,该收手了。”那小姑娘狠狠的瞪着叶泉才,啐道:“你是什么东西,就凭你也想阻拦我?还不放
手?”叶泉才道:“我不会让你再出手伤人了。”小姑娘冷笑道:“你以为我只有右手可以放暗器吗
?”
小小年纪就这般顽固不化,叶泉才不禁叹了口气,这时另一只手伸出将小姑娘的左手也捉住了。
小姑娘气的嘴都歪了:“表哥,你和外人联手欺负我。”书生打扮的青年淡淡笑道:“怎么会呢?表
妹你无需出手。刚才见你出手,我现在手也痒痒了。”他转首用食指点了三人,道:“你们三人留下
,其余人等可以回去报信搬救兵了。”
“哈哈,好狂妄的后辈,你他妈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过来让爷爷砍上两刀再说。”老者身后一刀疤
脸大汉狂笑不止。
但他的笑声突然间开始颤抖起来,因为他感到从那青年身上透出一股无比强大的自信和杀气,他已开
始难以呼吸。
有些人天生俊美,但当他们动起真怒的时候,面目却是非常狰狞的,这位青年就是最好的例证。刀疤
脸的脸色渐渐惨白起来。
“我说过的话就要算数,你们三人留下,其余的可以走了。并不是因为我是天王老子,而是因为我的
姓与名。”
“你到底是谁?”刀疤脸不禁问道。
“唐晓豪。”
“唐门豪雨剑?!”七人不禁耸动。刀疤脸更是一脸死灰,竟在此地遇见对头中的年轻翘楚,而且竟
是晓字辈的。他实在没想到自己的运气会这么差,昨天推牌九还赚了五十两,今天就遇见杀人不眨眼
的唐门小魔女唐晓雨和武功不在她之下的唐晓豪。
老者也是全无血色,咬牙跺脚道:“三位兄弟,既已知道对头何人,我们这就召集人手为各位报仇。
”他留下一番场面话,手一挥,四人就冒雪逃了出去,甚至连马都不要了。唐晓豪看着老者远去的背
影,叹道:“昔日拼命不要命的落松剑客临老却怕起死来,可惜可惜。”
剩下的三人两眼通红,紧握着手中刀,一人大声呼喝道:“别人怕了你们唐家,我们可从未怕过。”
他声音虽大,但谁都听出他只是给自己壮胆。这个胆壮的并不高明,因为说完这话他全身反而颤抖的
更加厉害。
唐家豪雨剑的声名他有所耳闻,唐晓雨折磨人的手段他听的恐怕是最多的了。
唐晓雨也不听唐晓豪的劝说,笑嘻嘻的道:“你们谁先出手,我好接着出手。”她忽然想起身旁还有
个陌生男子,她的右手还被他的衣袖卷着。
她瞪着叶泉才,叶泉才看着她,他并没有向她微笑,他实在没有笑的心情。唐晓雨用力一扯,叶泉才
的半截衣袖忽然就从她手中松脱了,他只有这一件衣服。唐晓雨一击不中,不由怒气攻心,娇吒道:
“找死。”她双手突然向叶泉才双耳击去。
她的动作是那么的优美,那么的飘逸,一式最平常的双风灌耳,却带着死亡的气息。她的两指间藏着
两枚毒蒺藜,唐家的暗器与用毒本就是独步天下的。唐晓雨有把握将叶泉才立毙于掌下,对她无理的
人都是非死即伤,况且眼前这人实在对她太过无理。
就听“啪”的一声,唐晓雨的双手收势不住,在空中拍了个很响的巴掌,叶泉才的人却退在她掌前一

尺处,毒蒺藜已落入他的双手。
叶泉才还是面无表情,他还是冷冷的重复着一句话:“姑娘,该收手了。”
唐晓雨忽然笑了,她笑起来是那么天真烂漫、毫无心机,叶泉才却不禁打了个寒战。
极少有人敢逆反她,更别说盏茶的功夫里逆反两次。眼前这个男子实在特别之极,有趣之极,不怕死
之极。
叶泉才不去看她,转向唐晓豪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他们虽然无理在先,但也付出了代价。恳请兄
台放过他们。”唐晓豪刚要开口,唐晓雨抢着道:“正好我们也是路过的,放就放呗。喂,你们走吧
。”
那三人楞楞的站在原地,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迟迟不动。唐晓雨跺脚道:“再不走就要你们尝
尝我唐家的断魂砂。滚!”
那三人立即抛下兵器有多远跑多远,甚至比先前四人逃的还要快。
唐晓豪剑眉微皱,小表妹今天这是倒了性子了?平时都是他出手阻止她杀伤人命,怎么今日突然老实
起来了?
叶泉才见三人去的远了,抱拳道:“多谢兄台,倘若不介意,过来喝两杯如何?”唐晓雨又插口道:
“是我放走他们的,你为何不谢我?要喝酒是吧,我跟你喝。”她当真在这大冬天捋袖端杯,想要和
叶泉才一拼高下。
唐晓豪斥道:“还不把袖子放下,成何体统?”唐晓雨撇撇嘴,不情愿的站在了唐晓豪的身后。
唐晓豪道:“抱歉的紧,我们本是路过避雪休憩片刻,还有要事在身,下次定当作陪。这次暂且作罢
,因为我从不和想把自己灌醉的人喝酒。”叶泉才笑了,很苦的笑了。
唐晓豪忽然走进叶泉才,悄声道:“兄台练过暗器?”叶泉才不否认。唐晓豪的目光渐冷,盯着叶泉
才道:“兄台刚才掷筷子的姿势很像我们唐家透骨钉的起手式,不知小弟我有没有看走眼?”叶泉才
沉默,他方才情急之下不及多想,并没有刻意掩藏手法。唐晓豪瞳孔收缩,缓缓低声道:“兄台见过
我姑姑唐晓宁?”
叶泉才确实是因唐晓宁而出手的,而关于他和唐晓宁的秘密他绝不能说出口,他更不能开口辩解,他
选择沉默。
唐晓豪还待发问,屋外传来“嗖”的一声响,飘雪的天空中绽出一朵血色的烟火。
这是唐门集结的信号,血色代表有事端发生,唐晓豪走到叶泉才的身边,道:“下次倒要领教下兄台
的暗器功夫。”叶泉才再次苦笑,他的烦恼已经够多的了,又来了个如此聪明的年轻人,他不得不苦
笑。
唐晓豪说完后转身就走,“八步赶蝉”的轻功,几个起落人已在数十丈之外了。
唐晓雨跺了跺脚,跑来将一件事物塞入叶泉才手中,又将毒蒺藜取走,在叶泉才耳边低语道:“给我
好好保管,下次见面时要是你把它们弄丢了,我就杀了你。我叫唐晓雨。”她又将一包足有二十两的
金叶子扔在桌上,手指叶泉才大声道:“老板,这是赔偿给你们的钱,把人埋了,另外把这家伙的酒
钱付了。”
随后她的人如一阵清风般飞出丈余,追赶唐晓豪去了。
叶泉才没有多望她一眼,而是看着手中的事物,那是一对半个巴掌大小的羊脂白的和田美玉,入手缜
密而栗,厚重温润,对玉雕琢成两头振翅欲飞的双头鹰,叶泉才并不知晓这对美玉的意义,但他知道
这对玉绝非凡品。他倒不是真怕了唐晓雨,而是觉得这玉如此贵重应该保管好直到它的主人来取。他
也不再细看,将对玉用布包好,又自顾自喝起闷酒来。
酒永远浇不灭愁,因为愁本身就不是因喝酒产生的。多喝一分,烦恼却不会少半分。
几多惆怅,几多茫然。诉不完的相思,道不尽的离愁。
酒在杯中,伊人何处?醉时迷惘,醒时沮丧。
叶泉才没有醉,也并未醒,他就在半睡半醒间昏昏沉沉,头痛欲裂。
白天他就在这桌前自斟自饮,晚上就睡在桌上,日复一日,这已是呆在天香楼的第三天了。
他从不发酒疯,也不和人说话,但店里绝没有人敢去惹一个惹得起唐晓雨的人,就连天香楼老板都拿
他没有办法。况且二十两的金叶子足够叶泉才好吃好喝一阵子的了。
就在第三个夜晚,雪不再下的夜晚,就在他半睡半醒间,他似乎望见了一个尼姑,白衣白帽白鞋白袜
一身素白的尼姑。这世上有很多尼姑,但这个尼姑绝对是最特别最容易被记得的一个。
岁月在她的容颜上留下淡淡的痕迹,但她并不显老,也没人能看出她的年纪,一袭白衣衬的她肌肤胜
雪,出尘不凡,她的身份与年龄更增添了她的别样风致。
旁边一桌有四位好事的镖客面带邪笑,直吹唿哨,在他们看来,尼姑也是女人,何况还是个绝色尼姑
。美尼也不理会,径直走到叶泉才的桌前,施施然坐了下来。她的动作优美之极,但叶泉才却没去看她
。店小二早已忙不迭的跑来大献殷勤,美尼道:“我只要一壶茶,茶叶不要太陈的就好。”她的声音宛
如出谷黄莺,婉转动人。
叶泉才抬头望向她,不是因为她的美,她的声音,而是她只要了壶不算陈的茶。
他欣赏不矫情的女人。
美尼毫不避讳的与叶泉才对视。她的眼睛妩媚动人,有如一泓深潭,你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
却可一眼看穿你的心事。
叶泉才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双能望穿男人心思的眼睛。
美尼压低声音道:“我观施主心神不宁、气血不畅,内火淤闷于胸却仍旧借酒消愁,莫非是为情所困
?”
她没有得到回应。此时店小二送茶水过来道:“这位小哥在这耽搁已有数日了,恐怕正如师太所言。
”美尼闭目念诵道:“若经千百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聚时,果报还自受。烦恼皆是业因,业因终
得业果。阿弥陀佛。”
出家人打机锋,本就是惯有之事。但叶泉才却霍然起身,盯着美尼,道:“师太可否借一步说话?”
美尼淡然道:“世外积雪深,何处可容身?”叶泉才颓然坐下,惨然道:“是啊,何处可容我身?我
已无处容身。”他的头又开始疼,疼得厉害。
美尼刚欲开口,那几个镖客似乎经不起诱惑向叶泉才这桌走来。
“师太,不如陪我们哥几个出去走走,面对这么一个毛头小子岂非无趣的很。”说话的是众镖客的头
,也不知是酒喝高了还是被美尼迷住了,他的舌头有些打结。其余人也是面带醉意,神智不清。
美尼冷笑,僧袍一挥,一股大力就将这四名镖客带起,落下,接着几张桌椅就被四人撞得稀烂。而那
四名镖客似乎也是稀烂的,醉得稀烂,竟无一人能爬起身来。
叶泉才冷冷道:“师太究竟何方神圣?”他已对这位深藏不露的尼姑有了戒心。
美尼闭目道:“贫尼不过是个机缘巧合间斟破红尘,愿以身化世间戾气的出家人罢了。”她面色庄严
,说的可谓轻描淡写,一句带过。但这世上有几人能看破红尘?又有几人甘愿出家修行,甚至做个云
游四海、传道授业的苦行僧呢?
她撩人的风致下竟掩藏着一颗早已结疤的心,这是叶泉才万万没有想到的,她的出现并非是刻意所为
,他竟错怪了她。
叶泉才整装肃容,双手合十道:“师太本是方外之人,在下多心了,竟将师太认作匪类,罪过罪过。
”美尼摆手道:“施主不必自责,防人之心不可无。相遇便是缘。”这样一个绝色美人出家为尼本就
是常人难以想到的。
叶泉才见美尼道行深湛,也不多寒暄,开门见山道:“师太乃是大彻大悟之人,在下恳求师太点化。
”美尼呷了一口茶道:“求人不如求己。唯身无、心无方可跳脱红尘俗世,不受苦难折磨,再无烦恼需
排解,一身业报一了皆了。”
叶泉才全身颤抖,他再明白不过何为因果循环。身无心无的尽头是死,苦难折磨的尽头也是死。
身在心死的生,不如形神俱灭的死。他将牙齿咬的“格格”直响,嘴唇已经被咬出血来,死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他再也看不见她了。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施主又何必强求?”
叶泉才想到在这段时日里她没有了他,她的生活可以一如既往。可他没有了她呢?生活是否如常?没
有意义的生活再如常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情绪波动,几乎就要痛哭起来。
就在这时,空气中传来一阵檀香,檀香忽远忽近,仿佛来自西方世界,仿佛来自天际之外。
似乎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呼唤他的名字,细语绵绵的指引他走出这里,指引他去见他最心爱的人儿。
叶泉才忽然大踏步走了出去,竟没有再望向美尼一眼。
美尼望着他的背影,嘴角边带着一丝报复的笑意,显得那么残酷与诡异。她将僧帽脱下,揭下脸上一
张精巧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比面具还美丽的脸庞和一头如云秀发。
她开怀大笑起来,因为她知道叶泉才再也不会回头看她,他会不停的向外走,直到将自己毁灭也不会
回头。今夜他的生命必将走到尽头。
忽然间店内响起许多脚步声,后院的厨子、账房,甚至连几位熟睡的房客和倒下的四名镖客竟都汇集
到了美尼面前,他们神色呆滞,身体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一般。究竟是什么吸引他们放下自己该
做的事情来到这个女子面前呢?
女子叹了口气,用一木塞封住一绘着面目狰狞的怪兽的小紫砂瓷瓶,将瓷瓶轻轻收入怀中,她的手再
伸出来的时候,掌中已多出了一把蓝光闪闪的淬毒匕首……
当苦与累,压抑与悲伤达到极致而崩溃时,脆弱的人类通常选择死亡。死亡不但是种结束,对于绝望
的人而言,它更是一种开始。
只是千百年来,来世与轮回都只是个如同有毒的蝴蝶一般的传说,美丽、虚幻而残酷。
蝴蝶难以捕捉,命运更是如此!
叶泉才就这样漫无目的的拖着双腿向前走。前路何方,通向哪里,他可知道?
他已经无法知道,因为他眼中的神采早已涣散。
无需知道前路何方,通向哪里,不是他不再在乎,而是他思想已经停滞,无法去在乎。他就这样向前
走去,缓慢却不停顿的向前走去。
前路在何方?前面已经无路可走了。前面只有河。
放晴的天空挂着一轮淡月,月色朦胧而显得神圣,让人有种膜拜的冲动。
这样的月最适宜相思,这样的月最是温柔。
可有谁想过,千百年来,就在这样温柔写意的月色下,多少生命走到尽头之人离开尘世,而月亮只是
看着生命的流逝与离去,高高在上的冷冷的看着。
月倒映在河中,涟漪的河水显得更加凄迷动人。故老相传屈原投江、李白捉月,岂非同样伤感?
叶泉才踏入水中,冰冷的河水隔着衣物刺着他的皮骨血肉,他的人突然顿住了,眼中渐有神采流转。
他已意识到再往前走,他生命中所有关于她的记忆,所有付出的努力,都将在下一刻消失。
眼中的神采又再次消散,他只是顿了一下,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然后继续向前走。他甚至已经忘记
他本不会泅水,只是向河中心走去。一个热爱生命、乐观向上的男子,竟要如此了结自己的生命,这
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他茫然的向前走,渐行渐远,水已经漫过他的胸,漫过了他的心。
他感到有一阵痛,痛在哪?在心口。心呢?在彻寒彻骨的水里!
就是这一阵痛,让他意识到他已经走到如斯田地,无论是身还是心。
河的上游飘来幽怨的笛声,曲调婉转而凄美,好似一个多情少女在心中向远方的情郎诉说着离别的相
思与哀愁。
叶泉才僵硬的面部忽然有了表情,流着两行清泪的表情。
他实在太苦太累,他只想安静的想着她,再好好睡上一觉,不被任何人或事打扰的一觉。
下一刻,他即将葬下过去现在将来,葬下怀念思念想念;葬下心,葬下情,葬下身躯,葬下灵魂,葬
下属于自己的一切。
他继续往前走……直到河水漫过他的口,他的鼻,他的眼,他的发……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