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戎无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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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河清二年(564)冬,十二月。
齐皇高湛急召各地军兵赶赴洛阳,以解围城之困。兰陵王高长恭、司徒斛律光率军抵邙山,欲解洛阳之围,然,周军聚如狮蚁,长恭与斛律光数度引战,终不可破。
又,因宇文护分兵切断河阳道路,阻遏齐国援军,全然不将长恭与斛律光的寥寥万名援军放在眼里。如此,双方对峙一旬。
冬日枯寒,山中林木叉叉丫丫,邙山已少有绿意。
坐在高高树上,女子一声浩叹,摸摸加粗一圈的腰……还好是衣服,不是肉。
轻吐一口气,她看向远远一道红影。
是他……
她未曾想过今日无心挑了棵树发呆,居然看到她念念不忘的人——那个、骗她的人!
这些天,高长恭与斛律光“多次”引兵去周营叫战,但“多次”无功而返……嗯……其实,也不算无功,至少让他们知道“杀出一条血路”不是件容易的事,而她一时福至心灵所建议的“找周军最软的地方下手”……抱歉抱歉,她只能说——叫战这么多次,他们还没找到。
找不到,当然也就无法杀出一条血路。于是,高长恭心急如焚,而名义上是“她徒儿二意”的高殷天天陪在高长恭身边,也顾不得斛律光会心疑。
那两人,一个美王爷,一个美青年,长灯夜谈,忧心相望,眼波凝流,欲语还休,瞧得她时时感叹:世上果有“连璧”之华,果有“蒹葭倚玉树”之景。
今日探子回报“周营寂静”,高长恭便拉着斛律光研究地图,高殷为了彰显是“她徒儿”这一身份,拉着三心作陪,于是,她就得闲一人溜上邙山散心兼发呆。
她并非万能,只是乡野一小民,周国欲夺洛阳,她也没办法,就算洛阳被周兵十万铁蹄给踏平,她也只能念一句“南无观音耶”,寥表哀思。但,她愿意帮高长恭,一来答应过高殷,二来……她想弄明白自己为何对宇文含的欺骗如此生气。
她没有暴跳如雷,对吧?
她没有辗转难眠,对吧?
她依然心平气和,是吧——但这不表示她不生气。
虽说她爱看美人,又有点三心二意,实际上,她很懒。
师父说过,她的懒,不是随遇而安的淡定,不是泯灭红尘的超然,而是一种苟且偷生的随性,算是……唔,比较自私吧,她不否认。她不是长于深门大户的小姐,她不怕血,她也能看着苦难之人在眼前死去而不伸出援手——简单说,就是无动于衷,见死不救。
自幼与师父相伴,打猎伐柴,读书习字,深受师父“波上轻舟泛,我自立于罔川之上”的影响,她是她,波是波,轻舟是轻舟,三者有何关系呢,是不?波泛轻舟,波沉轻舟,皆与罔川之上的她无关,她看着就好。
这种性子,若真要嫁人,她很怀疑自己的夫君能否受得了。玩月山下猎户很多,不乏容貌端正的青年男子,自打她十六岁开始,村里的大婶婶老婆婆就开始对她暗示该嫁人了,第一次被暗示,她还有些害羞,提多了,她相信自己的脸皮绝对是抽筋大过羞怯。偶尔师父下山返回,也会借此开她玩笑,但当不了真。
师父未曾娶妻,多年来只有她这一个徒儿相伴。她今年二十一,就待嫁女子而言,算得老了。有时她会怀疑自己已经被师父荼毒得很深了——嫁什么呢,娶什么呢,这辈子就像师父一样,年轻时收一两个徒儿,以教徒逗徒为乐,待鹤发鸡皮、焚骨成灰后,年年清明,只要坟上有人烧香即可。
很苟且,的确很苟且。
三年前的宇文含,对她而言只是美人,只是波上一扁轻舟,奈何三年之后,这一扁轻舟却牵动了她的喜怒,为什么?
他是王爷啊,手握兵权,心野天下,以她的苟且偷生之懒,就算生气也不会勾生挑衅他的心思,她无权无势,她斗不起。对这种男人,她一向敬谢不敏。
她不该这么生气啊……摇着腿在树上苦苦思索,她不得其解,没多久,便见一人一马缓缓向山坡走来。枯叶积厚,那马走得缓慢,落蹄寂寂,她竟是在瞥见那抹红影时才发现有人靠近。
是宇文含。
他白袍红披,在百丈外下马,负手观天,目送飞鸿,似在等人。未几,两匹骏马迎面驰来,马上竟然是苏冲和独孤用命。两人下马参见,贴近宇文含,似禀告什么。
两大将军竟跑出阵营外相见,必定有事。她屏息凝神,无奈太远,一个字也听不清。片刻后,独孤用命先行离开,苏冲正要转身,远远坡道又拐出四匹棕马,四马上均是女子,为首的年轻女子满头珠玉,正挥鞭大叫,这叫声她听清了。
那女子叫的是——“王爷!”
宇文含原本背坡而立,苏冲面对他。他瞧了苏冲的眼神,早已转过身去。
那女子下马后,心急地奔向宇文含,连脚被马鞍绊到也不顾,只道:“王爷为何不等我?”
宇文含释开双手,“公主为何跟着本王?”
“王爷你……你欺负人!”被唤公主的女子负气娇嗔,跺脚拧腰时,眉心皱起。
只这一个细微动作,宇文含已垂眸看向她的脚,关切道:“公主,你的脚可有扭到?”
真细心啊……远在树上的女子捏紧衣袖,用力瞪向那道俊挺身影,不知此刻心中杂陈的五味是什么。
“脚?”那公主微微一愣,立即点头,娇声道,“嗯,有点痛。”
“来人!”宇文含侧头轻唤。
转眼,三名卫兵出现在那公主身后,“王爷!”
宇文含敛笑挥袖,“公主脚扭伤了,速速送回军营医治。”
“是!”不待公主插话,一名卫兵强行将她扶上马,牵起缰绳,另外两名立即分站左右,返营。三名侍女急急跟上。
手抚绒披,直到马上那频频回头的公主消失,宇文含慢慢转身,瞥了眼双肩抖动、自始至终将手捂在嘴上偷笑的男子,轻笑,“苏将军,你笑够一个时辰再回营。”
“哈?”男子闻言放开手,果然是一张不及隐去的笑脸,“突厥公主如此热情,王爷莫要辜负她的一片心意才好。”
“……笑够两个时辰吧,苏冲。”宇文含轻瞥爱将,不似玩笑。
“呃……”苏冲笑不出来了,“王爷当真……”
“这是军令。”不容置喙,宇文含跃然上马,拉拉缰绳,赤驹昂首咴鸣,前蹄踏地,如一柄燃烧的翎箭奔驰而去。
苏冲撇嘴,见赤红骏驹成为天边一颗小点,索性放声大笑。他一边笑,一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笑过,他神容骤敛,双眸如剑木之矢,直射林中一点,手腕同时一振,石子疾射而出。
“何人?”轻斥一声,苏冲袭向因躲避石子而坠落的女子。
女子躲开他欲扣在肩上的一抓,绕到树后,清嗓道:“苏将军且住。”
苏冲浓眉一挑,收掌打量她:对襟蓝衣,清雅秀容,黑发披肩,散落肩头的发丝中夹着一条束发的白色绦带。
“你……认识苏某?”
“苏将军骁勇之名,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女子从树后移出半边身子,笑道,“小女子井镜黎,对苏将军仰慕甚久。”
仰慕?苏冲鹰眼骤眯,显然怀疑她的话。
仰慕……井镜黎亦是脸皮抽搐——她说这话,有目的。
原本,她无意被发现,想不到苏冲耳力了得,石块疾射,她不想下树也不成。既然被发现,总得做些什么才行。这些天,因为脑子里总是盘旋着“如何解洛阳之围”,被苏冲一搅,竟让她福至心灵,想出一条不知可行不可行的点子,也就是——让苏冲在对战中放水,方便高长恭杀出一条血路。
越是心残之人,越是有心软之处。苏冲这人桀骜不驯,不能晓之以理,唯有动之以情,但用什么情,她得好好计量……不知可行不可行……
凝神闪思间,苏冲已开口:“姑娘为何躲在树上?”
“其实……”井镜黎略一迟疑,轻道,“是兰陵王命小女子前来。”
“兰陵王?兰陵王高长恭?”苏冲踏前一步,见她不退不闪,眼无惧色,不由冷冷弯唇,“齐国的王爷啊,哼,他怎知苏某今日会出现在此?”
“兰陵王久慕将军,只恨将军不在自己麾下。今时洛阳对阵,兰陵王亦是心痛有加。”既已丢饵,她索性放开胆胡诌,横竖那对高家兄弟正在营中“蒹葭倚玉树”,况且,三心人小,脑子里沟沟太少,知道高殷成了“师弟”,也就当真被他拉着当幌子,都不理她。
“听姑娘之言,兰陵王莫非想招揽苏某?”
她摇头一笑,“兰陵王对将军是惺惺相惜。苏将军领军围攻洛阳,听的是宇文护的军令,兰陵王欲解洛阳之围,领的是齐皇高湛的召书。虽然各位其主,但两国相争,将士战死……”见苏冲眸中流露不屑,她视而不见,继续说道,“苏将军忠君护主,今日周军十万攻洛阳,想来势在必行,一旦攻下洛阳,再挥师邺城,齐氏一灭,长江以北便是周国称雄。再之,江南陈国皇权不定,周国一统北方后,粮草富足,战马成群,届时渡江南下,一统江北江南,天下便姓宇文氏了,而将军。自可封王拜相,享食百郡。”
“那又如何?”
“小女子只问一句——”她垂眸浅笑,眸光无意间瞥到袖尾。袖边有些散线,那是油灯烧的……神思一凛,指腹若有若无抚过烂掉的衣料,懒眸抬起,她沉缓却清晰地问,“苏将军,等到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时,将军何以自立?”
“此话怎讲?”苏冲负手睨她。
成竹在胸地一笑,她倾首,徐徐吐字:“夫差弃子胥,勾践诛文仲,秦王杀白起,刘邦除韩信。”
寥寥二十字,道明一切。
吴王夫差得伍子胥而兴国,其后听信伯之言,赐剑伍子胥,逼其自刎。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得范蠡、文仲相协,夺天下后,范蠡聪明,知勾践是“可共辱不可共荣”之人,及早抽身,文仲不信,最终也落得赐剑自刎的下场,据说那剑正是夫差赐给伍子胥的那把。秦王即是秦昭襄王,将军白起为他夺了天下,得到的结果是“赐之剑,自裁”。韩信虽是吕后所杀,不是直接死在刘邦手上,但刘邦得知韩信已死,竟是“且忧且喜”,可见刘邦早有除信之意。
这些功臣横扫千军时,何得张狂,何得宠信,天下平定后,为王者却心生间隙,该冤的——冤,该诛的——诛,一个不留。
“姑娘是暗示我皇容不得功臣?还是……暗示苏某……不得善终?”苏冲并不生气,他摸摸下巴,俊脸含笑,眼中不掩估量。
摇头,“小女子斗胆一言,请苏将军见谅。”
“说。”
“周室皇廷,真正掌权者是谁,苏将军心中自明。”
寒风渐起,日偏西斜,落叶旋踵悄悄……
黑发一缕缕随风卷起,划过脸颊,苏冲慢慢凝眸。
这话,他明白——是晋国公、大冢宰宇文护。
——大冢宰能杀孝闵帝(宇文觉),立宇文毓为帝,也能杀宇文毓,立宇文邕为帝。若哪天宇文邕不训,大冢宰同样能除之而另立新皇。
——大冢宰无心称帝,可……大冢宰膝下有二子,偏偏他最宠的不是亲子,而是侄儿宇文含。
——东洛王宇文含,疏情而诡狡,温润却冷厉,府中能人无数,朝中左右交好。他苏冲不也是宇文含麾下一将么……
宇文含确有称雄天下之心,这女子的话,无疑是在暗示宇文含就好比夫差,好比勾践,好比秦昭王,好比刘邦,他在得天下之后,会杀功臣。换言之,若周军攻不下洛阳,周、齐、陈三足鼎立,这天下便时时有战事,有战事,国君便需要将军谋臣,有战事,将军谋臣便不会……
“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笑隐眼底,刻意放慢的清澈嗓音在冬日林间格外凉薄,“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哼!”苏冲冷冷一瞥,猝不及防出手袭向她。
“将军……”抱树凌空一绕,她险险避开,脸上努力扮出一副不解的样子,心头却暗忖:难道她福至心灵的突发之计无效?
“姑娘舌绽莲花,苏某佩服。”眸隐噬意,不给她换气之机,苏冲纵身而上,凌空扣向她的足环,欲将她拉下地面。
险!
闪足避开,她暗叹:苏冲身经百战,今日若要胜过她,只怕她也没什么好结果,不幸一点,两人拼个鱼死网破,幸运一点,两个各留一口气,但回去躺不了多久,再折腾个三五下,她想她可以直接发丧了。
林间风声、掌声混淆一团,枯叶因劲气卷起,猎猎有声。翻袖接下苏冲一掌,两人各退三步。苏冲眯眼,她脸皮微跳。
她暂时还不想发丧啊……
“将军不信小女子的话?”
“想不到兰陵王也是狡猾之徒,他遣你来挑拨离间,想让苏某放他一马,让他解洛阳之围吗?”苏冲口中说着,攻势却一招疾过一招,“苏某今日就擒了你送给王爷,等你见了王爷,再将方才的话说一遍。”
“……”这人不信,她也没办法。疾退一丈,噘嘴一声哨音,悠长绵绵。音落,她大袖一荡,拊掌而笑,“苏将军,小女子今日只为传话。两兵交战,不斩来使,将军何苦相逼。”
苏冲冷笑,正寻思她那一声长哨究竟何意,突闻身后传来马蹄声,一道黑影快如岩电,自身则一闪而过。再转眼,井镜黎所站处已空空无人。
“苏将军——兰陵王——的确——时时——垂慕你——”风声送来断断续续的一句,落日下,黑驹四足染雪,越坡消失。
枯叶慢慢回落,盯着落日,苏冲蓦地笑出声。
“哈……兰陵王……”他轻喃,抬手夹住一片枯叶:哼,这女子只身前来传话,胆子不小,不知与兰陵王是何关系?她所言,无非想让他心生疑窦,让他以为宇文含迟早有一天会杀他。若不想成为“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角色,就得让王者觉得,天下隐有忧患,将军不可少,谋臣不可弃。
战将养寇吗……
两指错开一扭,夹于指间的枯叶分成两片,缓缓坠地。
冬季的落日极快沉下,转眼天色已现昏晦。
风过林间,枯叶被吹起,复又飘落……
翌日——
周军四路齐攻洛阳,铁骑、战车、弓箭,一波接一波轮番上阵,攻势越来越猛,好似要在今日夺下洛阳城般。而后方,周军设下三道防线,阻止齐国援军救城。
日正当空,齐国援军竭力拼杀,突破周军第一道防线,再无力前进,而第二道防线的周军已蜂拥上来,将齐国援军再度压回第一道防线之外。
眼见洛阳守军气疲声嘶,已显败相——
此时,齐阵内——
“沈秀,点骑兵八百,随我冲阵。”高长恭俊目怒睁,抄起银铁面具便要上马。
“四……王爷!”一只手捏上他的袖。
高长恭身子一僵,不回头,以旁人听不见的声音道:“殷儿,放手。”
“再等等,四哥……”高殷轻叫一声,“也许……也许援军稍后便能赶到……”
“再等?”高长恭突地回身,抽回手臂,苦笑,“再等下去,洛阳城只怕已成了周军的囊中物。殷儿,我知你不喜战事,可洛阳毕竟是我齐国重城,身为高家子孙,外敌入侵,国家有难,我怎可不理?”
“不……”高殷摇头,固执地再度捏紧他的衣袖。此时,身后传来轻笑——
“王爷,你这是要杀出一种血路吗?”
高长恭闻声侧首,瞧向笑意盈盈的女子,“井姑娘,本王的……”
“王爷,二心是我徒儿,我自会照顾。”不等他将话说完,井镜黎走近,拉过高殷,冲美王爷扬眉一笑,“王爷既然冲阵,不防就向骷髅将军那儿冲去。”
“骷髅将军?”高长恭秀目微眯,“苏冲?”
“呃……我只是建议。”她真的真的只是单纯地建议,也是在……
赌一赌!
高长恭静静看她,直到沈秀回报八百骑兵已集齐,他才眨了眨眼,颔首称谢。
狰狞银鬼面具覆上俊脸,再转身,披肩黑发旋起,复又垂落,仿佛一簇缓缓蒸腾的火焰,韧纤的身形激荡空气,杀气四溢。
当血腥充斥呼吸,当杀戮塞满胸膛时,无人知道那张银鬼面具下的容颜是多么俊美,多么清雅,多么令人目醉神迷……无人……
兰陵武王,并非浪得虚名。
半个时辰后,周营——
一名传令兵匆匆奔来,“禀王爷,齐军一队人马冲入我方阵营。”
“哦?”赤驹刨土,远远坡上观战的俊美王爷弯唇一笑,视线移了过去。遥望一阵,他突地笑出声。白袍银甲,未载盔帽,黑发随意辫在身后,灿目流转,在一片战鼓硝烟中竟荡出别样风情——他正是宇文含。
宇文含身边另有一匹战马,马上之人一身黑袍,肩袖处以金线缕绣飞鹤云纹,威仪自生。听见宇文含的笑声,那人侧首,“仲翰,不可轻敌。”
眸珠一瞥,宇文含垂头一笑,“是,叔父。”
他身边之人,是挂帅出征的宇文护。

应过一声后,宇文含不再说话,他静静看着以一匹纯白雪马为首的百名骑兵冲入战阵,雪马上的骑者戴着银色面具,所过处,血溅三尺,未几,马身已染成鲜红。与雪马相距数尺处,另一名骑兵手握大刀,身手矫健,那刀似乎只砍下不砍上……
“银鬼面具……是高长恭……”宇文含伸出小指,轻轻摩挲唇角,低道,“龙雀刀,侧骑,只砍腿……是砍腿将军沈秀……呵呵,好!好!好!”唇弯笑弦,他连道三个“好”字,视线移向宇文护,“叔父,苏冲今日应该高兴了。”
“为何?”宇文护盯着战阵,闻言瞟了侄儿一眼。
“今日这两人,正对了他的胃口。”手一扬,宇文含开口,“来人,传本王口令,调三百骑兵,从两边侧翼围上,将那队冲入我军战阵的齐国援军切为两断。”
“是。”
传令兵飞奔离去。宇文含注视战阵,约一刻工夫后,便见苏冲自两翼拉出两队人马,一队拦住高长恭去路,另一队自阵中侧抄,将高长恭带领的齐军切为两段。
战鼓不息,苏冲迎上高长恭,打斗未几,沈秀大刀横来,断开缠斗的两人。宇文含见苏冲怔了怔,双唇一动,吐出一句话。
苏冲在说……眉心一皱,宇文含眯眼——那原本应阻止高长恭的爱将,竟然调了马头,扑向肩扛大刀的沈秀。
这一调、一扑,已让高长恭得了时机。长刀一挥,雪马如飞,被截断的五百骑兵竟一股作气杀出一条血路,直奔洛阳城下。城墙上,守城将士似不信狰狞银面下是何人,摇着旗子叫了数声,宇文含便见高长恭摘下银面具,一张素脸就此暴露在众人眼中。
那双眼睛……五指一紧,宇文含缓缓吐气:兰陵武王他是久闻其名啊,今日虽是初见,他却记得那双眼睛……
那双——
令他失明的——
该死的——
刺客的——
眼睛。
突然,城上暴起欢呼,响如雷鸣。宇文含循声望去,只见城门打开一条缝,引入救援的骑兵,洛阳守军也因高长恭的出现士气大振,箭矢带火,直射周兵,城上飞石,砸乱攻城阵势,一时间,竟将周兵迫退百丈。
另一边,苏冲与沈秀在马上缠斗百招,沈秀突然单手勾住马腹,整个人挂在马脖子上,一柄龙雀刀寒地横扫,刀气直冲苏冲战马。苏冲扯缰闪避,周遭兵卒却无幸得免,纷纷软腿倒地,待苏冲再回头,沈秀已策马入城。
苏冲暗咬银牙的同时,远远坡道之上,宇文含的脸慢慢晦暗、肃沉,眼中闪过一抹阴霾。
“报——”传令兵骑马飞奔而来,落马跪地,急道,“禀大冢宰、王爷,东面来报,王雄将军受中斛律光一箭,重伤回营。”
宇文含未语,宇文护已大惊开口:“王将军受伤?”
“探子报令兵点头。
“仲翰……”宇文护转头,“今日齐兵士气灵锐,我等不可恋战。”
宇文含垂下眼帘,温润的脸上无喜无怒,仅以小指指腹摩挲唇角,若有所思。
“传令三军,今日收兵。”宇文护传下军令。
传令兵**那俊如玉琢的东洛王,见他未多阻止,立即领命上马。
待传令兵消失后,宇文含盯着洛阳城良久良久……
深眸穆穆如墨玉,玉上、灿意闪烁。
齐·河清二年(564)冬,十二月壬戌,斛律光射杀王雄,捕首虏三千余级,尽收其甲兵辎重。兰陵王高长恭破周军防守,领骑军五百入洛阳。
兰陵勇猛,将士齐欢,击鼓为乐,面具而舞,后称《兰陵王入阵曲》。
是夜,周营——
军鼓敲二更,风静人定,亥时。
军帐内,一点烛火忽明忽暗,一人托腮,侧倚毡毯之上。黑发垂眼,长睫若扇,眸光随着那烛火摇曳,仿似秋日原野之上的萤火虫,恍惚、零乱、迷离。
“面具……”一声低语悠然似风,自那宛如涂丹般的唇中吐出,“铸一张面具要多长时间?”
他随意说着,身后,迅速出现一人。
那人一身黑袍,神容普通,垂首道:“精工锻铸,少则五日,长则数月。”
“五日啊……”黑翎似的睫轻轻垂下,“太长了……”
“王爷想铸何种面具?”黑袍男子轻问。
俊美的王爷闲闲笑了声,两指在膝上轻扣片刻,转问:“隐卫出动多少?”
“一百。”黑袍男子轻声回答。因为他本就是东洛王府上的一名隐卫长,此次东征,王府一百名隐卫插于军中,方便行事。
俊美的王爷点头,“无论洛阳是胜是败,一定要确保大冢宰安全。”
“属下明白。”
“另外……”宇文含皱眉,“粮草已送到,早些将阿史那公主护送回去。”
“…袍隐卫点头。
“就明日吧。”淡淡一瞥抛向隐卫。
周国为免边界祸乱,素来与突厥交好,如今的突厥首领是燕都,号木杆可汗,这次攻齐原本就是燕都提议。周军扎营在此,战线过长,从周国运粮草可是可以,但齐国的资源放着不用未免浪费。因此,当周军围攻洛阳时,突厥同时攻袭黄河以北的城镇,从那些城镇里掳来的粮草、鸡禽、牛马,当然是送至周营。宇文含只是没想到突厥王会让公主亲自压送粮草。阿史那公主是燕都宠爱的小女儿,性略骄纵,却不乏洒脱天真,若在长安,他倒有些耐心应付……
丢开杂思,他将话题绕回面具上:“本王今日瞧高长恭脸上那张面具不错。”
“……”黑袍隐卫嘴角一抖。
“你认为如何?”
“……”嘴角抖啊抖,黑袍隐卫强迫自己点头,“是,王爷……王爷英明。”
略一扬眉,宇文含笑得有些敷衍,“英明?本王明日也想戴个面具,你认为如何?”
“……”这次,黑袍隐卫不仅嘴角抖啊抖,就连脸皮也抖了起来:王爷分明是在难为人嘛,就这么几个时辰,让他们去哪儿找面具?
“办不到?”
宇文含的声音轻轻的,听不出半点纠责,但黑衣隐卫明白,当宇文含亲口提起一件事,通常表示他对这件事非常有兴趣,无论这件事有没有可能,他都会不择手段地让这件事成为可能……想到这儿,隐卫的脸浮现一丝难色,急道:“王爷英明……这事……”
“很难办到?”宇文含嘴角弯了弯,他弯唇的动作极轻极轻,近乎于无,若非直视,根本无法发现,低头的黑袍隐卫自然是发现不了。
黑袍隐卫一时哑口,半晌,哽出一句:“王爷英明!”
“……”宇文含斜斜送去微冷的一瞥。他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么明目张胆的阿谀奉承了,特别是,出自他的隐卫之口。
他不说话,隐卫也不敢抬头,营帐内一时只听得灯茧燃烧的噼啪声。
小半刻工夫后,宇文含开口:“想到怎么办了吗?”
“属下以为……”额角凉凉渗汗,隐卫不敢拭擦,静如处子般地说,“高长恭援救洛阳,应该不会只戴一张面具……”观音啊,两军对垒,主将通常应该彻夜不寐、苦思破敌奇策才对啊,为何他的王爷不仅不担心明日战事,反而想着怎么弄张面具来与高长恭较劲?
“所以?”冷意微收,荧火似的眸终于出现一丝满意。
“高长恭已入洛阳城,属下以为,在邙山北面的齐军营帐内必定有高长恭的其他面具。”
“那么……”
“属下这就为王爷取来。”不就是去齐营“借”一张面具嘛,对他堂堂隐卫长来说,轻而易举……
“好,本王等你。”宇文含拊掌颔首,对隐卫抽筋的脸皮视若无睹。
帘起、帘落,隐卫踏足,悄然而去。他去得急,也就未能听见宇文含下面的话——
“一张面具……似乎不够啊……”
齐营——
军鼓敲三更,夜半,子时——
三道黑影蹑手蹑脚躲在树后……鬼鬼祟祟……
其中一道黑影悄悄比手划脚一番,三人分散。大半个时辰后,三人重新聚首,其中一人手中多了一个包袱。
撤!一人比个手势。
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走,三人自以为未惊动齐军,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三只“螳螂”在前方蹦蹦跳跳,“蝉”被其中一只“螳螂”叼在手上,而后方,另有一只“黄雀”忽隐忽现。
跟踪了大约一刻工夫,“黄雀”——也就是因为半夜睡不着出来透气、结果撞上三只“螳螂”的井镜黎——掩嘴打个哈欠:不是她要抱怨,南无观音啊,为什么她在营帐里翻来倒去睡不着,如今跟踪三只“螳螂”却瞌睡连连?
高长恭今天冲进了洛阳城,营内由斛律光镇守,又因斛律光射杀周将王雄,斩周军三千余人,使得齐军士气大振。只是,有一人忧心忡忡——高殷。
蒹葭美青年担心“他的四哥”,加之今夜无“玉树”可倚,只能冲她唠叨,她也当仁不让地饱赏“蒹葭”那忧心忡忡的美态。等到蒹葭美青年回营帐继续辗转反侧,三心静静睡下后,她却没了睡意,脑中无端浮现梨花树下那眸似青烟的含笑之人。
那人啊,不是蒹葭,不是玉树,是……是……
心思烦闷,辗转难眠,她索性出帐透气,却瞧到一抹黑影。她原以为有人趁夜烧粮草,毕竟,军中无粮,七分败相,谁知窥了半天,他们只从军帐内提出一只包袱。
偷东西?
她有些好奇,于是一路跟踪,穿溪越坡,来到周营。
三只“螳螂”入了一顶宽大的军帐,她悄悄伏于帐后阴影处,一手探入怀,欲掏……
张口结舌,无言一僵。
郁闷……为什么她没有随身带匕首的习惯?!
想了想,她从腰侧口袋掏出一支细簪。簪头尖细,在帐上悄悄一扎,便扎出一个芝麻大小的洞来。眯起眼,她透过芝麻般的小洞看去……
不行,洞太小了,多扎几个……念到手到,转眼,军帐上悄悄多出几个芝麻小洞。
微弱的光亮透出芝麻小洞,她屏息而觑,看到一个托腮侧坐的背影,背影前方一张书案,案上一柄烛台,台边搁着一本翻开的书。
背影之主黑发闪亮,松松散散辫在身后,垂至腰际。她看去时,三只“螳螂”已将手中的包袱奉在书案上,然后,她听见一声怡然的轻笑——
这笑,似夜光下的一波清流,若眩若惑,令她心头没由来地一动:呵……又见面了呀……宇文含……
“这就是高长恭的面具?”未察觉帐外有人,宇文含盯着案上的面具,语有玩味:这张面具与高长恭今日在阵中戴的面具不同,阵中面具银中带黑,犬齿交错,獠牙狰狞,这张面具却是黑铁铸造,额上无角,嘴巴上一颗牙齿也没露。
三只螳螂……不,三只隐卫……不不,三名隐卫单膝扣地,方才领命的黑袍隐卫轻答:“是。”
单手托起面具端详,宇文含随口问:“在何处寻得?”
“禀王爷,在……”黑袍隐卫突然噤声,立起,走到宇文含身后,以手掩嘴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随即,宇文含点头,小指触了触唇角,手一挥,两名隐卫转身出帐。默默坐了片刻,他放下面具,缓缓起身出帐。
井镜黎正犹疑他意欲何为,突闻脑后风声异动,她心中一惊,下盘急避,滑腰伏身,躲开背后袭来的一拳。
南无观音耶,她怎么又被发现了?!
次——荆州苑馆——她装猫叫——被独孤用命发现。
次——邙山山腰树林——她屏息凝神——被苏冲发现。
这次呢?这次她又是被哪只耳朵尖的“螳螂”发现?难、道、说……师父教她的功夫根本不到家?
哎……她那“神貌才德兼备”的师父……
从阴影处闪到军帐前,打斗声惊来巡夜守卫,而宇文含早已负手立于帐帘前,舒衣无带,飘飘风吹,颜如玉雕,柔情雅志。
盯着闪避的纤影,他浅浅蹙眉:他的隐卫是不是缺乏训练,两人连攻,竟连一名女子也拿不下?正寻思这次东征结束后,他回长安一定要整肃隐卫,突听一声轻呼,他神色凛然一冽:这声音……
垂发一振,灿眸遽抬,一道轻喝溢出:“住手。”
隐卫闻声收势,被围攻的女子当时正曲臂挡开隐卫的小擒拿手,她左手翻掌横推,正正对上隐卫绵绵无力的一掌。隐卫接掌,身子受力向后横飞,而女子大袖一翻,收步挺腰,负手于背。
这身影……这举手投足的气度……宇文含视线下移,从头打量到脚,慢慢抬手一摆,遣散兵卫。
“镜黎?”他迟疑唤了声。
能认出她,她该窃喜吗?
双肩一垮,挺直的腰肝一松,井镜黎转身,一张因火光投照而微显黄玉色泽的脸映入双眸。这人……她原本很生气,此时见他,却什么气也发不出来啊。难道,她已经到了“怒出于不怒,为出于不为,视于无有则得所见,听于无声则得所闻”的境界?
“你,怎会在此?”他问得轻忽,问得突兀。
她两手舒张,反问:“王爷怎、会在此?”
他不答,默默注视她。良久良久,视线如飞燕掠水,突然向上斜斜一飞,袍角急急打在脚踝间,他转身入军帐,口中道:“进来。”
她撇嘴,左边看看,右边瞧瞧,捏捏耳垂跟了进去。
入帐,站定,她听得守卫的脚步声停在帐外,再回头,见他坐回案几边,一手托腮,一手搭在铁面具上,她没说什么。
宇文含在笑。他的笑透过摇曳的烛火,显得意味深长。
眸波绻绻绕在她脸上,半晌,他才道:“这次,镜黎是来助我的吗?”
“助王爷?”她歪头,“王爷忘了吗,道不同,不相为谋。”她这次也懒得装作不认识,与他对视的同时,眼角余光留意帐中摆设,准备伺机离开。
“道不同……”他呵呵笑出声,一双黑瞳别有深意地落在黑铁面具上,“镜黎,我可是时时盼着落华园的梨花早早绽开。”
她在心底偷偷扮鬼脸,盯着他闲情般搭在面具上的手,悠悠道:“王爷,你何必再骗我。”
“骗你?”他不解。
“武陵撤军,不为其他,只因为你声东击西,欲取洛阳。”
“那又如何?”他挑眉。
“王爷的并驾齐驱,也是骗我吧。”总之——骗人的是他。心中如此肯定,她定定看着他:他的脸本就是一张面具,如今细想,在他脸上从未见过大喜大悲的表情。高长恭因为过于秀美,战场上才需面具掩盖,他,根本不必。
他的脸就是最好的面具。
是不是每一个心系天下者,脸上都是这么一张无喜无悲的面具?
“我骗你?”指尖抚着面具,金属的寒意透过薄薄皮肤传入血脉,再经血脉流遍周身。这寒意,也冻结了眼中的愉悦。
“这面具并不适合王爷。”她说得极淡。
“你知这面具从何而来?”
她不言。
他端详半晌,脸色一变,“镜黎不是为了赴我的梨花之约而来吗?”
“王爷认为?”她将问题抛回去。
他的手自面具上滑落,慢慢眯起眼,“你、知、道。”
她知道面具从何处来,这表示什么?表示——她从齐军阵营中来。她出现在此,只因为她这次助的是齐国。
“王爷声东击西,我不过加多一味挑拨离间。”
“原来……你一直不信本王。”他改了自称,眼中渐渐冷冽,犀光闪烁,一股怒火腾上心头。
原来,她根本就不信他。
原来,他难得真心的并驾齐驱之意,被她弃如敝屣。
自从知她开始,她就从未顺过他的意。自幼被叔父耳提面命,一统天下之心早已深深入骨,如今周国的皇帝是谁不重要,迟早,天下会是他的。他一直避免联姻固权,一向信奉权势和兵力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是至理。
今日联姻,日后他一旦得天下,这些外戚便成了皇亲国戚,在朝中权势盘根错节,难免仗势欺人,难免外戚干政……结果如何?还不是要他绞尽脑汁去除掉这些家伙。或者,外戚野心日益膨胀,不甘愿只做皇亲国戚,要做实实在在的皇帝,如此,势必起谋叛之心,结果仍是要除。与其如此,倒不如一开始便斩断那幼苗,所以,他曾对见机说那一句“娶妻当妻阴丽华”。
阴丽华是美人,也是东汉开国皇帝刘秀的妻子,无权无势。
在权势漩涡里,没有帮助的美人,便是最大的帮助,镜黎便是如此。
只是,他千算万算,独独算漏了一点,对于不听话、有异心的朝臣,他可以除去。可,对于不听话的美人呢?
江山他要,美人他也要。贪心吗?
是,他就是贪心,他可以铁蹄平天下,可以深宫苑美人,可——留得住人,心呢?留不住心的美人,如何与他并驾齐驱?
夜夜绵邈,一时间,情恻催心,他蓦然大喝:“来人!”
“王爷!”卫兵冲起来。
盯着那双从未入梦的懒眼,他冷冷吐字:“拿、下!”
事有权衡,即便留不住心,至少,要留住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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