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咸来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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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心在马上练眼——找兔子。
唉……环顾这深山野林的地方,小徒弟无奈地叹口气。师父什么时候带他回汶州拜见师祖啊,他对“神貌才德兼备”的师祖很好奇耶,据说师祖俊逸飘然,冰为骨,雪为肌,宛似云汉邈仙……
嗯……那个……师祖应该是男人吧?
三心拍拍脑袋,专心找兔子。
三天前,师父用两只兔子换得小客栈的一间小房……其实,师父腰间的小荷包里有些碎银子,师父也不瞒他,可师父就是不用……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条被子,夜半醒来,他缩在被窝里,原本在凳上打坐练功的师父不见踪影。他知道,师父又去偷偷看那宇文王爷了。他不仅知道宇文王爷,还知道那个叫独孤用命的将军和叫贺楼见机的文官,都是师父远远指给他看的。
睁眼不见师父,他瞪着屋顶,虽然一片漆黑,可他就是了无睡意地干瞪——直到师父从窗口跳进来。
师父说,再收一个徒弟,便带他回汶州拜见师祖,明年春天,带“他们”去看梨花。
去哪儿看梨花,师父没说,只是不停地笑……这些日子,师父一直在笑,可师父那晚的笑与白天的笑似乎不一样,就像……就像……
梨花?
那种白色的花他见过,很漂亮,肚子饿的时候他还吃过呢。师父不笑的时候虽然懒懒的,却也漂亮,当师父笑如梨花的时候……的时候……观音菩萨也不过如此啊。
观音菩萨……嗯嗯……有点像……可……可……
观音菩萨是不杀生的吧?
师父会杀兔子,杀黄鼠狼,杀蛇,杀长得很肥的鸟,师父还会掏鸟蛋煮给他吃……
师父很厉害呀……
“三心,你刚才就在不停地点脑袋,想什么?”一只手抚上他的头顶,信马由缰的女子抽空关心小徒弟。
“师父……”因为两人同坐马背上,三心不得不高高昂起脑袋,以便看清师父的脸,“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镜黎点头。
“我常听那个独孤将军说‘军令’,他只要一说‘军令’,那些人就一声不吭,乖乖听他的话,为什么?”
井镜黎挑了挑眉,垂眸注视小徒弟,“因为军令如山。将士在外,军令就是圣旨。”
“和皇帝一样?”三心睁大眼。
“大概。”井镜黎叹气,“三心知道军令为什么如山,让百万将士不辩理由地服从?”
三心摇头,听她道——
“军令如山的始祖,应该是孙武……唔,一个作古几百年的家伙。那时候有个吴国,吴国的大王叫阖庐,很赏识孙武的十三篇兵法,请他为自己练兵。吴王先让孙武训练他的宠姬美人,以观效果,但那些宠姬不听孙武的话,练兵时嘻嘻哈哈,结果,孙武脸皮薄,死要面子,一个火大,恼羞成怒,要杀了当队长的两名宠姬。那两人是吴王最宠爱的美人,吴王当然不肯,为她们求情,孙武却说‘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完全不给吴王面子,毫不留情,立杀二姬,吓得那些美人噤若寒蝉,再也不敢不听他的话了。”“……孙武很坏吗,师父?”
“不知道。”井镜黎莞尔,“为师只是告诉你,军令如山,这山,是踏着人命堆起来的。那些做将军的没事就搬出一堆冤死鬼吓人,你说当兵的敢不听话吗?”
“……”好像有点道理。三心似懂非懂地点头,转转眼珠,突然发现草丛中闪过一道白影,立即顾不得什么军令如山,大叫:“师父,兔子!兔子!”
井镜黎眉心一蹙,看向——山道尽头。
她没捉兔子,皓腕一带,拉动缰绳,让踏雪靠向路边。
与其说此处是山道,倒不如说是荒凉的小土坡,高高的斜坡就在不远处,斜坡的另一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她与三心从荆州城向南行,而斜坡另一面的马蹄声似乎正冲她们这个方向奔来。
“嗒嗒”——马蹄声越来越近,坡顶已隐隐可见一层飞扬的尘土。转眼间,一匹棕马越过坡顶奔驰而来,马背上是一名白袍青年。
马蹄太急,尘土滚滚如黄龙游地,师徒二人见了,不约而同举袖掩鼻。
若双马交错而过,便什么事也没有。若白袍青年专心赶路,便什么事也没有。
诚然,白袍青年的确是在专心赶路。越过坡头时,他便注意到林道边有一匹马,马上坐着一名女子和一个岁大的孩童,两人捂去了半张脸,他瞧不清她们生得什么模样,他也无意去瞧清。只是,他多看了那匹马一眼——
黑色!
短短一瞥,马之毛色并未凝滞他的奔速,然而视线下移,他看清了马蹄膝盖以下的颜色——纯白!
他眼中映上纯白四蹄时,两匹马头正好交错,青年蓦然一震,手腕骤紧,马头被他勒住,棕马吃痛,咴鸣长嘶,扬起前蹄,几乎直立起来。安慰棕马,青年牵绕马头在原地转了一圈,视线与井镜黎直直对上,那眼中似有……惊喜?
惊喜?井镜黎望着白袍青年,透过尘土眯眼打量:头束折角白幞巾,两条长长束带垂落肩头,绕着些许发丝,他年约二十,浓眉斜飞,双目灵动,鼻挺唇红,下巴尖尖。
嗯……她点头:是个美青年,可惜——不认识!
“大……”白袍青年双唇翕合,激动万分地吐出一字。
大?大什么?井镜黎不解地看着眼前莫名激动的青年,正待问是否相识,三心已抬起小脑袋,轻轻叫道:“师父?”
“师父?”白袍青年大叫一声,视线向三心脸上转去,盯盯盯……盯了三心片刻,他又低头细看黑马,半晌,突然目光如矩,直视井镜黎,“在下冒昧,请问姐姐,这马可是叫踏雪?”
秉承“美人不看白不看”之准则,井镜黎任青年一双放肆的眼在脸上溜过,自己也瞧个尽兴。听他开口,她飞速回忆自己有没有在哪里与人结过仇……
回忆……再回忆……
确定自己不认识白袍青年,她抚抚马身,点头,“对,此马名叫踏雪。”
想必美青年刚才未说完的“大”应该是“踏”才对。踏雪的名字本就不是秘密,玩月山下小村里那位七十七岁老婆婆也能唤出。
瞧他眼神清澈,并无仇恨,应该不是她的仇家。如果不是她的仇家,会不会是……师父的?
“你是……”青年踢马靠近,脸上万般不置信,“你可是……”
是什么?井镜黎摸摸脸,暗忖:莫非她长得很像这位美青年的旧识?是失散多年的姐弟?还是分离多年的情侣?
她胡思乱想之际,青年一声大叫,正是这声大叫震得她三魂离身,差点从踏雪的背上滑下去。
青年叫的是:“梨花姐姐!”
梨……梨花姐姐?
好——好遥远的名字啊……她张口结舌,眯起眼再度打量白袍青年:容貌纤洁,生得俊美,眼眸流转之间**浅浅睨傲……
他是谁?
她被迫冠上“梨花”之名是三年前,当年她以侍女身份随满纯入周,随行的商队中有些年轻小厮,她记得不清,却也知道那些小厮并无白袍青年的俊美皮相,印象较深的段羡之、段慕之两兄弟,虽然生得风流倜傥,但他们太精明,商侩之气夹在眼底,俊美就平白打了个折扣。况且,商队中并无人叫她“梨花姐姐”,这么叫她的只有从落华园里偷运出来的那一个……
嘴角抽搐,井镜黎蹙起眉心,歪头试叫:“高殷?”
“是我啊,梨花姐姐……”
真的是当年那名少年——齐国的废帝高殷?
她瞪大眼:南无观音耶,她只知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却不知道当年的美少年居然长成现在的美青年。
而高殷后面的一句话,差点让她滑下马背——
“……你变白了。”
稳住身子,井镜黎大受打击:什么叫“你变白了”?她当初是故意晒黑的好不好。
瞪着高殷,瞪得他面露困惑,她才缓缓转开视线。偏偏脑子里却跳出另一双顾盼生情的眼,以及那双眼睛的俊美主人——兰陵王高长恭。
瞟瞟天色,她奇问:“你不在齐国,跑到荆州干吗?”荆州可算是周国地界。
此话似触动了高殷的心事,他无奈一笑,轻道:“我要赶往洛阳。”
“哦!”她点头,努力不让自己的眼神太噬人,“你四哥在那儿吗?”
“四哥……四哥……”高殷惨然一笑,“我这便是赶去见四哥,希望来得及。今日路遇梨花姐姐,实仍有幸。姐姐,他日有缘再会……”
“等等!”井镜黎探手拉住他的缰绳,皱眉不解,“什么叫‘希望来得及’?你怎会在周国地境?你赶去洛阳,高长恭在洛阳么?你们出了什么事?还是洛阳出了什么事?”
“姐姐不知么,周国十万大军围攻洛阳……四哥原本说了与我一道过除夕,可他去了洛阳……为什么……他杀我还不够,他还要杀四哥……”说到最后,高殷已是喃喃自语。
这番话没头没尾,语中的几个“他”,坦白说,她是一个也没听懂。瞧高殷心乱如麻的模样,只怕也理不清什么思绪,不过他那第一句颇值得玩味。
——周国十万大军围攻洛阳。
周国宇文氏一边南下长江伐陈,一面东渡黄河攻齐,他们已经兵强马壮到了如此地步?若果真如此,宇文含要一统天下也并非不可能……不,他既然志在天下,便不可能贸贸然领兵伐陈,更不可能贸贸然于武陵撤军,他撤军之后的路线……
细细一想,井镜黎心头大骇:他并非班师回长安!
回长安,他应该取道西北方的信州,而不是绕到东北方的荆州来。
怎么回事?
捺下心神,她瞥瞥神色茫然的美青年,关切道:“就你一人前往洛阳吗?”
“嗯。 ”胸无城府的美青年点头。
“山高水远,你……手无缚鸡之力吧?如果遇上强盗打劫怎么办?”不待高殷回答,她又道,“他们不止打劫,还杀人灭口。你也知道,如今四处战火,朝廷打仗还来不及呢,官府哪有心思管这些芝麻绿豆的强盗,万一强盗盯上你,打劫你,灭口你,你就见不到你的四哥了。”
“……”
“刚才你也说了,谁杀你还不够,还要杀你四哥啊?”
“梨花姐姐……”
“停!”她挥掌打断,咬牙,“我姓井,井镜黎,别再梨花梨花的……啊,这是我的爱徒三心。”她拍拍三心的小肩膀,示意他礼貌叫人,“三心,这是高公子,你也可以唤他高哥哥。”
“高哥哥。”三心听话叫了声。
“哎?”高殷莫名其妙应了声,被她东扯西拉的话题弄得一头雾水。他想急着赶路,却又被她那句“盯上你,打劫你,灭口你”吓住。
世间之事没有一万,只有万一,真要遇上强盗,他还真是只有被盯上、被打劫、被灭口的分……那时,他就真是见不到四哥了……可不去洛阳,他怕以后更没机会见到四哥啊。
怎么办?
心乱如麻,他求助似的看向井镜黎,却见她甩着缰绳、懒懒散散观赏四下风光,只有小徒弟睁着好奇的大眼注视他。
梨花姐姐……不不,镜黎姐应该很厉害,洛河边她飞马纵驰,临河一跃避开追兵,受了伤也能谈笑风生,她曾帮四哥从东洛王地牢里救出他,一定也能帮他救回四哥……
想到这儿,高殷跳下马,扑到踏雪身边,捉着她的衣袖急道:“镜黎姐,求你救救四哥。大恩大德,高殷来世定当衔环溽草以报。”
衔环……还……溽草?
高家美青年是不是太夸张了?井镜黎动动嘴角,用力抽回袖子。清清嗓,她道:“要救人也不是不行,只是,我得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凝视高殷,见他眼中先是茫然,随即凄楚、苦涩、悲痛慢慢浮上,脸色苍白一片。
“镜黎姐……”高殷低叫一声,吸吸鼻子。
“这些年……出了什么事?”她微微倾身,鼓励一笑,不是她想多管闲事,不过从当年的美少年到现在的美青年……瞧了心痒……她这三心二意的坏习惯……
而且,她非常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当年虽受牢狱之灾却依然活泼的少年变得如此黯然?
他是齐国废帝高殷。
他是自己的祖母娄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亲自下令废掉的皇帝高殷。
四年前,齐国文宣帝高洋病逝,传位于长子高殷,在位不足一年,高洋之母娄太后以“帝年幼胆怯”为由,废高殷,改封为济南王,又召六子高演为帝,是为孝昭帝。
“当年父皇仙逝,曾对六叔说,‘夺但夺,慎勿杀’。父皇早已料到六叔会夺我帝位,也早料到六叔会……会……”美青年幽幽叹气,身体微驼,纤薄的双肩似载不起疲惫的回忆。
林道间,双马并驾。
黑马上,井镜黎面无表情,只那一双时时悠转的瞳眸表示她正专心聆听。三心坐在她前方,时而看看渐落的太阳,时而拉起长鬃为踏雪增加一条小辫子,时而瞟瞟高殷,貌似聊赖,实际上两只小耳朵听得一字不漏。
垂眸静默一阵,井镜黎开口:“你那时怎会被宇文含关在地牢?”
那时的高殷,已是废帝。
“宇文含……”高殷苦笑,“皇奶奶虽废我为济南王,却也存有护我之心。只是六叔容不得我,他遣我入周查探宇文氏,想借宇文氏之手除我。四哥知我此举甚险,与沈将军……啊,就是沈秀沈将军——暗中保护。我入周未久便被宇文含生擒,他不急于审问,只将我困于王府地牢。我偷听牢卒换岗时说话,才知四哥为救我多次潜入王府。过了七八天,宇文含手下的那名将军……独孤……”他低头回忆片刻,才道,“独孤用命……对,独孤用命突然来到地牢,以黑布蒙住我的眼睛,将我塞进马车,我也不知他要带我去何处。一路颠簸后,解开黑布,我才知自己被送到另一间地牢。”
“落华园?”
殷点头,“独孤用命将我推进地牢时,眼神恨不得杀了我。我当时不解,十多日后才知宇文含的眼睛瞎了。”
他的眼……握缰的手瞬间一紧,羽睫轻眨,若停憩在花间的蝶翅那般——翩然。
他的眼啊……无神时,似青烟一卷,灿烂时,却杀意浓浓,只在醉意醺然时,那眼中才……才盛了些荡漾……
“后来的事,镜黎姐也知了。”
高殷的声音拉回她突然打岔的神思,她点头,“你四哥威胁我助他救你,趁宇文含邀我们于落华园游春之际,他扮成车夫潜入地牢,将你救出。”
“回到洛阳后,四哥怕六叔仍不能容我,索性借机让我诈死,秘密送我至荆州。”高殷侧头,迎上三心清澈纯真的眼,不禁喟然一叹,“六叔虽要杀我,却也是个好皇帝,可惜福薄,在位一年便病逝了。四哥说,六叔未将皇位传给他的长子高百年,却传给了九叔……”
“高湛?”
“……是,那正是九叔的名讳。”
“哼,传弟不传子,高演是怕自己的儿子也落得你一般下场。”井镜黎拍拍三心的小脑袋,冷冷一笑。斜阳的光纱轻轻笼在那张俏脸上,不见一丝暖意。
“是么……”高殷的声音如春末时节的柳絮,在风中一旋一旋,似卷起万缕轻愁。
她侧目一瞥,无意挑明了说:“这些年,你也应该想得明白。”
高殷之父高洋,死前已哀求高演——“夺但夺,慎勿杀”。
何意?
高洋不正是知道自己这个六弟长于政术,必不甘心居于侄儿之下嘛。夺——但夺,篡位是预料中的事,夺就夺吧,慎——勿杀,他只求高演能放过自己的儿子。
可惜,高演最终还是对侄儿高殷起了杀心。一年后,高演病逝,帝位却传弟不传子,缘何?
因为他怕——他的帝位是从侄儿手中夺来的,他的兄弟个个皆是壮盛年纪,文韬武略各有所长,比自己的长子高百年不知精练多少,若传位给长子,难保弟弟们不杀了这个侄儿篡位。
弟篡兄位,杀侄。
自己做过的事,却在临死前生了忌惮,生了怯意,真讽刺……
“镜黎姐,你愿意帮我救四哥吗?”高殷人不负名,殷勤视线一道一道送过来。
她无视殷勤眸光,只知心中还有一事不明,忖想片刻,问道:“你既诈死,又何必赶往洛阳?”
高殷瞅她一眼,垂下眼帘,轻道:“我想见四哥,我怕……”顿语,抬眼,他可怜兮兮瞥她一记,“怕四哥也遭不测。”
她挑眉,嘴角是抹不以为然。
“九叔比六叔心狠,他厌恶我们这些侄儿,四哥说,百年在邺城也过得难受,九叔时时刁难他。而且,九叔毒死了四哥的两位哥哥……如今周国十万大军围攻洛阳,九叔却命四哥救援,分明就是……”
让高长恭去送死——井镜黎在心中默默接下他的话,有些明白了高殷焦急赶路的心情。
救得了洛阳之围,高湛自是心喜;救不了洛阳之围,要么高长恭战死沙场,让周军为他除掉这个侄儿,要么高长恭战败,让他正好有理由杀掉这个侄儿。
齐国高氏是一门疯子吗,怎么上演的全是篡位杀侄的戏码?真是……真是……
突然,她脑中浮现一句,想也没想,脱口即问:“高殷,你四哥何时告诉你他要救援洛阳?”
“七天前。”高殷细想了片刻,补充道,“以前四哥是差信使送信,有时也用信鸽。这次的消息是用信鸽送来的,原本我六天前就想启程去洛阳,是管家……啊,是诈死时随我一同逃出来的老管家,他劝我不必太担心,在家中困了六日,我实在忍不住,才牵了马,背着管家……”
“七天?”她只听了两字,其他的话便不再入耳。
七天……七天……信鸽再快,从洛阳到荆州也需飞四五天的时间,即是说,半个月前,周国已调动大军围攻洛阳。既然如此,宇文含死咬武陵又是何意?他困武陵,引来程灵洗的援军,又突袭制胜,玩程灵洗于股掌之间,若不是她掺了一脚,他根本不会撤军……他说撤军是为了她……
不……她腰肝倏地一挺。
宇文含、宇文含……她被这俊美的王爷迷了心志吗?自撤军以来,飞驰军静鼓偃旗,穿山越林,全无颓败之象,她还当他治军严谨。苑馆之夜,他醉态醺然,承认为她撤军,她当是酒后吐真言,其实……其实……
他骗她。
飞驰军南下攻陈,所略城池并不多。武陵闭城对峙时,他进可攻、退可守,根本不必等程灵洗的援军到了才攻城,但他、偏偏就等着程灵洗。
他这是——声东击西。
飞驰军攻陈是个幌子,宇文含真正的目的是引陈军疲于长江战乱而无暇北顾。如此一来,周军引兵密发,攻打齐之洛阳。洛阳与京师邺城毗邻,一旦失陷,要取邺城便易如反掌。邺城被取,齐国百万疆域自是纳入周国版图下。届时,宇文氏雄居北面,兵精粮足,只待时机一到,即可挥师南下——
天下一统……
这就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事?
这就是他所谓的“本王为你撤军”?
这就是他所谓的并驾齐驱?
这就是他邀她明年共赏梨花?
这就是他——骗——她!
好,很好,兜了一圈,武陵撤军不过是他早已计划好的事,而她,适巧扮演了一个小丑,一个沾沾自喜、不自量力的小丑。
他当她是小丑……他竟然当她是小丑……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生气,可她就是忍不住——
“高殷,我帮你。”

不必等到明年梨花开,她相信,他很快就能再次见到她。
在——洛阳。
半个月后——
轻骑快马,井镜黎与高殷已入洛阳地境。
一路行来,途中时时可见举家逃难的百姓。高殷拦下一对老夫妇,细问后得知:周军如铜墙铁壁,将洛阳围得滴水不漏,洛阳城内早已弹尽粮绝,岌岌可危,守城将士支持不了几日……
高殷心系高长恭安危,谢了这对老夫妇,策马急冲洛阳。
城,是进不去的。城外百里全是周军,步步为营,高殷不知齐国援军有没有到,就算到了他也不知援军驻扎何处。无奈,三人——井镜黎、三心、高殷——在城外困了四天,加上连日阴雨,山野无店,他们憩居一间破庙,准备的干粮也已所剩无几。
待到第五日,难得放晴,三人绕行至矗于洛阳城北面的邙山,兜兜转转……兜兜转转……原想寻一条入城的路,谁知——
路了。
瞪着乱指路的高殷,井镜黎的脸色可谈不上和豫:该拐左时他拐右,该拐右时他拐左,真怀疑他脑子里想着什么。
“师父……”三心轻扯她的衣袖,怯怯一笑。连月相处,他早已摸透自家师父的脾气,师父很随和,对什么事都懒懒的不放心上,就算冷下脸“瞪”某人,大概也是太无聊的缘故。
“我们……好像……真的迷路了……”高殷牵马回头,冲师徒二人腼腆一笑。
“什么好像,事实就是。”井镜黎回徒儿一笑,转而抬眸,冷瞪高殷,“你现在不急了吗?”是谁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洛阳城外乱转?
“我……想明白了……”高殷将马系在树上,白皙的俊脸上是一抹笑,“既然周军围困洛阳,又无齐国援军消息,我想四哥一定没到洛阳。如此,我也放心了。”
“所以你就放心地迷路?”松了踏雪的缰绳,井镜黎走到树下。
“嘿,迷路也不怕,镜黎姐……”高殷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似索讨什么。
井镜黎瞟他一眼,侧首唤道:“三心。”
“哎,师父!”拔了根青草搔踏雪鼻子的小徒弟应了声,熟练地从腰间小口袋里掏出一件小东西,叭叭叭走到高殷面前,将那小东西轻轻放上他的掌心。
纹路分明的掌心上,是一辆精致的双轮车。
双轮车用梨木制成,长约一寸半,高约一寸,以红漆染就,车轮类似双轮平板车,但车板上站着一个半寸高的人形傀儡。傀儡左手自然垂贴身侧,右手伸直指向前方。
高殷将手掌展平了些,两指捏着车柄,推车在掌心上乱转一通。转完,他看向傀儡小人的右手——那只右手指向三心的方向。
“真好,这样就不会迷路。”高殷继续在掌心上推车,仿佛根本没有迷路这一回事,“镜黎姐,也帮我做个指南车,好吧?”
他之所以不怕迷路,正是因为这辆“指南车”——这车无论怎么推,傀儡小人的手臂方向始终不变,只指南方,故而得名“指南车”。
自幼生于宫中,三坟五典他读过,这稀奇技艺之物却不曾见过。自诈死后,他幽居荆州,倒不会迷多少路,他只担心四哥……若向镜黎姐讨一辆送给四哥,四哥出兵在外也不怕迷失方向……其实他很想将这辆指南车讨要去,就不知镜黎姐肯不肯割爱……
井镜黎瞪着玩得不亦乐乎的美青年,实在很怀疑他根本是故意迷路……
草丛中传来一声轻响,她手腕一动,静观其变。未几,一小队士兵出现在四周,将三人二马团团围住。
“什么人?”为首的士兵队长斥问。
她未及回答,围住他们的士兵突然让出一个缺口,一名年轻将士自缺口处走近,他一身青衣,眉目丰朗,身形略瘦,可他肩上竟扛着一柄大刀,握刀的手修长而白皙,似书生而非武夫。
刀长三尺,无鞘,柄长一尺三寸,以鲨鱼皮裹就,柄的尾端铸以狰狞龙头,是为“龙吞口”,龙头之后铸有两片冀翅……这是?
井镜黎微微蹙眉:这刀眼熟,她定是在哪里见过此刀的图例……
“啊……”高殷见了此人,轻叫一声,激动地上前一步,“沈将……沈大哥。”
那人看清高殷后,似也大受打击,睁大眼,丰唇数度翕合,喃喃轻道:“殷……殷公子?”
很好,是旧识。井镜黎抿唇,暗自庆幸刚才没动手。
被带回营帐,她才知道这队士兵是齐国援军,扛大刀的青衣男子便是高殷曾提过的齐国大将军——沈秀。
“砍腿将军”沈秀,与周国“骷髅将军”苏冲齐名的枭将。两人一齐一周,各为其主,各有所长——苏冲喜以战俘人头筑颅塔,而沈秀……他马术了得,但凡冲锋陷阵,他一律轻骑大刀,伏身侧骑,一柄大刀贴地横扫,只砍马腿人腿。凡他过处,血路一条,人仰马翻。
砍腿——不是他的腿被人砍,是别人的腿被他砍。
人不可貌相啊,她瞧这沈秀一副读书郎模样,为何做出的事却大相径庭呢?唉……啊,她想起来了,沈秀肩上那柄大刀正是《繁波录》中所记的“龙雀刀”。
《繁波录》上未记撰书人名字,她数年前曾在师父手里瞧过,如今这书也不知塞到哪儿去了。她依稀记得龙雀刀以世间鲜有的“冰锷金”锻铸,柄刃一体,刀体寒凉。要握此刀,必须用鳄鱼皮裹住刀柄才可。
“公子与井姑娘请稍候,我这就去禀告王爷。”沈秀低沉的声音响起,井镜黎抬头,才知三人已不知不觉来到齐营。
“有劳沈大哥。”高殷揖首,眼角染上喜意。
原来,齐国援军三天前便到了,只是周军与突厥共围洛阳,援军被阻在城外,根本无法解洛阳之急。这也表示——四哥安然无恙。
齐营,中军帐内——
井镜黎拉过三心,见小徒儿眼中虽有惊奇,也微闪着怯意,当下捏住他的鼻子,让他无法呼吸,直到自家徒儿受不了地开始躲闪,她才作罢。
师徒俩彼此凝视,半晌,又同时弯起唇角。
她向侧桌上一盘水果噘噘嘴,“肚子饿不饿?”
三心得她首肯,揉揉鼻子,扬眉一笑,端来水果,乖巧坐在一边吃起来。
见徒儿不再害怕,她四下打量,被桌上一张狰狞的银面具吸引,面具银中带黑,獠牙交错是,除开眼部中空,乍看去倒颇似佛尊之中的怒发梵天。
走过去,她伸手正要拿起,另一只手却快她一步。
那是高殷的手。
他并未拿起银面具,仅是指尖沿着面具的轮廓游走,目透迷离,似在看这面具,又似透过面具看着某个人。
“四哥……”低呓如叹息般飘出,高殷闭了闭眼,眼角波光闪烁。
帐帘突然被人掀开,冷风扑来,走入一人。
“殷儿……”
“四哥!”高殷扑上前,紧紧捏住来人的袖子。
这人……还是一双顾盼生情的眼,还是一张妍洁俊美的颜……这人的神容她画得出来,当时师父见了,只道这人福薄……
——兰陵武王高长恭,星夜兼程,带兵解洛阳之急。
兄弟相见,难免激动、煽情、关心、怒斥……总之,她就当看戏,她倒想算算:高长恭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军帐里还有她师徒二人。
她等……
她耐心地等……
等高长恭骂完高殷鲁莽行事,又等高殷解释如何心急、如何瞒了老管家溜出来、如何遇到她、如何在邙山山脚遇上沈秀,直到此时重逢……
终于,高殷的视线转向掩嘴打哈欠的女子,“四哥,这位是……”
“梨花姑娘。”俊雅的眼轻轻一眨,高长恭吐出四字。
还记得她?井镜黎眯眼一笑,忽略那令人嘴角抽搐的名字,“王爷别来无患。”唉,唉,又是个王爷。无端地,她竟然想起宇文含……
“谢姑娘护我殷弟到此。”
她也不客气,开门见山道:“王爷,这洛阳之攻,能解吗?”她既然答应了帮高殷,便是从头帮到尾。“姑娘……”高长恭似想推辞,毕竟,他无法相信一个并非朋友的人。只是他话未出口,军帐外传来人声,似有人大踏步冲进来,而沈秀在外阻止。
“斛律将军,王爷有客。”
“是有客,不是不在。沈小子,王爷既在,你为何不让我见?让开!”
“斛律将军,您……”
“沈小子,难道你想眼见洛阳被宇文护夺去?”
“斛……哎……”帘帐一抖,沈秀阻止失败,自己也被人给推了进来。
推他的是一名年近五旬的魁梧男子,他一身黑甲戎服,脸颊略长,眼角隐隐有些皱纹。
井镜黎见此人张口叫了声“王爷”,突然睁大眼,死死盯着垂头站在高长恭身后的美青年……盯……
俏眼微眯,眸瞳一绕,她了悟此人为何惊讶:看这位将军的气势,只怕是齐国老将,且久居朝廷;高殷毕竟生于宫中长于宫中,也做了一年皇帝,这位将军应当认识他。如今,已去世三年的废帝活生生站在了这位将军眼前,他难免有些接受不了。
她刚才听沈秀唤此人“斛律将军”,齐国令人闻风丧胆的将军,又是姓斛律的,只有……
“斛律将军,这位是我的一位故人……”高长恭横移一步,挡去那将军的视线,瞳中是一抹懊恼。
美人懊恼,轻颦浅愁,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是那么悦目……乱猜着那位将军的身份,她原本抱着事不关己的心态,凝眸之间,却无意对上高殷求救的眼神……
唉,美青年就是美青年……既然来到这儿,她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踏前半步,她呵然一笑,引得那将军的注视后,轻一颔首,笑道:“在下见过斛律将军。将军瞧我这徒儿,是有什么不妥吗?”
徒儿?
美青年与美王爷的视线不约而同飘向她。
“这是在下的徒儿二意……”她以手指比比高殷,乌眸一转,“将军如此惊讶,不知我这徒儿可曾在何处得罪了将军?他随我十五年,什么都好,就是爱胡闹,若有得罪,还请将军见谅。”
老气横秋谁不会,哼!
“徒儿?他随你十五年?”那将军皱眉看她半晌,困惑地瞥了眼高长恭,迟疑道,“王爷,这位姑娘……”
高殷赶紧站到她身后,“她是我师父。”
“呵呵……将军盛赞了……”井镜黎捂嘴轻笑,笑得一干人莫名其妙之际,她突然清嗓,一手抚过脸颊,似羞似喜道,“老身薄识,略懂一些驻颜之术。将军这一声姑娘,老身听得真是惭愧又心喜啊……呵呵呵……”
“……”高殷盯着她的后脑勺——发呆。
“……”三心停了吃水果。
“兰陵王爷与老身也算旧识……呵呵……途经洛阳,老身也是巧遇王爷……呵呵……便来寻故人叙叙旧。”她继续老气横秋,“王爷啊,这位将军是……”
高长恭回神,垂眸将眼底的笑意掩去,轻道:“这位是我朝大将军斛律光!将军,这位是……”
“斛律将军——”她截住高长恭的话,长长一揖,声音也拖得长长,“老身井氏,不过闲云野鹤而已。久仰将军大名,老身今日得见,实在是三生有幸。当年一曲‘敕勒川,阴山下’,豪气干云,脍炙人口,便是出自斛律老将军之手啊。”
受齐皇高氏重用、又是姓斛律的将军,朝堂上有父子二人。一人,是当年吟一曲“敕勒川,阴山下”的大将斛律金;另一人,便是斛律金之子——眼前这位有“落雕都督”之美称的斛律光。
据闻斛律光年轻时以骑射闻名,官位都督,一日校猎,他骑马引弓,一箭射落翱翔云天之际的一只大雕,正中雕颈,由此,“落雕都督”的美誉便传开了。
这父子两的名字实在有趣,斛律金……斛律光……一“金”一“光”,金光金光……
“那诗确然是家父所作,而今家父年迈……”提起老父,斛律光死板到现在的脸居然露出一点笑意。他不再注意高殷,细细打量她,倒也相信了她的驻颜之说。忆起她自言收徒十五年,又提及老父当年所做歌谣,他不禁上前一步,叫了声,“老前辈……”
这句“老前辈”,吓得井镜黎目瞪口呆,见斛律光欲向她弯腰揖礼,她迅速侧移一大步,干笑,“斛律将军真是折煞……老身了……”
她不过是提了提这位斛律将军的老父,他没必要把她也归为“前辈”类吧?!
“不知前辈贵庚?”斛律光不苟言笑,似完全忘了他冲入中军帐的初衷。
“贵庚?”食指触于鼻下,摩挲片刻,她脱口便是一句:“惭愧惭愧,老身未满一甲子。”
一甲子为六十年,她这也不算说谎。
“前辈……”
“斛律将军折煞……老身了……”她脸皮僵硬,“将军还是唤草民井……”微一顿,她肯定道,“还是唤井姑娘吧……呵呵……”
“……”斛律光表情一怔。
“呵呵……”她继续笑,笑得脸皮抽筋,“蒙将军唤一声井姑娘,我……老身这才觉得驻颜之术确然成功了。”见斛律光已不再怀疑高殷,不待他开口,她急忙岔转话题,“斛律将军来找王爷,想必有急要之事,老身还是带两个徒儿回避一下。”
高长恭眼波一转,似笑非笑瞥她,“井、老、前辈何须回避,您方才不是说要助我一臂之力吗?”
她什么时候说过?井镜黎一边欣赏美王爷那一顾生情之容姿,一边在心中暗暗否定。
高长恭只瞥了她一眼,脸色一正,视线转向斛律光,“将军可是探到军情?”
斛律光素来坦荡,又看了高殷几眼,只当世间相似之人甚多,不再露出见鬼的表情。见高长恭不避三人,他当下也顾不得许多,急步走到桌边。
待众人趋近、站定后,他方指着桌上的羊皮地图道:“王爷,洛阳已封城十余日,四面皆有周军,我只怕城中将士坚持不住。唯今之计只有杀出一条血路。”
高长恭苦笑,眸珠斜飞,对上高殷焦急的视线。那眸光绻绻似雾,仿若蕴储万般言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殷儿……
“洛阳城池不小,周军没有一丝破口吗?”瞪着怎么看怎么不明白的地图,井镜黎忍心不住出声。
“破口?”斛律光皱眉,重重一叹,“前辈有所不知,此处是邙山,此处是我援军所在。”
“井姑娘,是井姑娘啊,斛律将军。”随口提醒,她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地图上,洛阳位于黄河以南,城北邙山伫立,连绵起伏。齐国援军在洛阳城西北方,邙山山脚。
她伏低头,正想研究一下邙山,斛律光的声音却未停止——
“洛阳城北面,晋国公宇文护亲自挂帅,东面,尉迟迥、王雄两大将军对冲压兵,南面,由独孤用命率领飞驰军守关,西面,将旗打出‘突寇’二字。就我所知,突寇军是东洛王旗下的一队府兵,首将苏冲有‘骷髅将军’之称。”
“啊……是呢……”她在心里加一句:半斤八两,与砍腿将军齐名。
“王爷,情势所迫,我等不能再拖。唯今之计,只有趁夜杀出一条血路。”斛律光浓眉紧皱,原本略长的脸变得更长。
“斛律将军所言甚是,本王只怕……”高长恭盯着地图,淡淡道,“邙山地险,我军星夜兼程到此,却不知周军是否在山中设了陷阱。夜袭若无八成把握,本王宁可放弃。”
“但洛阳……”
“洛阳必不可失守。”高长恭了然点头,“洛阳失守,我京师就岌岌可危。”
“王爷,今晚就让我带精兵五百……”
“不可,斛律将军!”高长恭断然否定,待要另寻对策,耳边突然响起一道轻轻的声音。那声音似在喃喃自语——
“杀……杀出一条血路是没问题,关键是怎么杀?从哪个方向杀?乱杀一气可不行……”
高长恭双眸一亮,“井姑娘有何妙计?”
“呃?”回神,她弹弹衣袖,不答反问,“周军四面围城,每次攻城时,都是四方一齐?”
长恭点了点洛阳城北,“宇文护虽然挂帅,但他从不出战,驻营在此,似乎只为封道。倒是东面的尉迟迥、王雄叫战多次。”
“南面和西面呢?”她倾头思索。
“探子报回消息,南面,独孤用命不曾叫战,洛阳守将曾经想从南面冲军,却……铩羽无归。”后面四字,高长恭的声音低了下去。
“独孤……用命……”轻吟四字,她抿唇一笑,听高长恭继续说道——
“西面,苏冲骁勇心残,攻城毫无预兆,令我洛阳守将防不胜防。”说完,高长恭轻咬下唇,眉心皱起。当时,探子带回的消息是——原本西面尚在洛阳城将的掌控中,谁知苏冲夜半子时突然攻来,一场大火,刀光剑影,将士们死残无数,被迫退回城内,西面就此失守。
“苏冲……”她轻垂眼帘,若有所思。
要她以为,杀出一条血路是下下之策。可如今周兵十万,如铜墙铁壁般围攻洛阳,最能解燃眉之急的也只有下下之策,而之策……
请问——
鸡的嘴里何时叼过大雕?牛的嘴里何时嚼过老虎?而蝼蚁,何时撼倒过大树?
所以,之策——她,没有!
转转眼,见三双目光集中在自己脸上,她倾头破颜,浅浅一哂,“王爷,宇文护既然挂帅,为何不迎战?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蹊跷?”
“什么蹊跷,哼……”斛律光冷冷一哼,“宇文护背德无信,自是无脸见人。”不待井镜黎开口询问,斛律光已自行解释起来,“他的老母长年在我齐国境内,前些月,他泣书讨母,陛下感他孝心,将他母亲送回,他不思感谢,竟然暗中勾结突厥攻我洛阳。”
那是洛阳活该!神色不动,井镜黎在心中暗暗忖道:宇文护既然重孝,他的母亲便是上等人质,高湛居然将人质送回,搞什么鬼?那个白痴的脑子里只会想着如何杀侄儿吗?除非……宇文护名为晋国公,实则手握皇权,高湛将他母亲安然送返,想必希望与周国重修旧好,却没料到宇文护翻脸无情,亲自挂帅东征……
亲自……她心头蓦地一震:东西南北皆无那人啊……
那人会在哪儿?独孤用命在南,他会在洛阳城南的中军帐里吗?抑或,他在城西?还是……城东?攻陈之武陵,他的目的是声东击西,而今攻齐之洛阳,他又会如何?
思及此处,她呵呵笑出声——声东击西!
好个声东击西,若此时让齐军也来个声东击西……袖内拳心一握,她问:“王爷,你援军人马多少?”
高长恭的视线在那黠俏笑靥上一转,轻道:“三万。”
不,不成!她立即否定——周军十万,齐军三万,兵力悬殊太大,若声东击西变成打草惊蛇,三万人马还不够那人踩……呀,怎么又想起那人……
瞧她时而皱眉,时而微笑,高长恭妍眸凝流,欣然道:“井姑娘可有良计解我洛阳之困?”
“……”动动唇,她清晰说道,“没有。”见那双顾盼生情的眼黯淡下去,她又道,“王爷,斛律将军说得在理,唯今之计……”
“只有杀出一条血路!”高殷在她身后轻轻咕哝一句。
“对,杀出一条血路。不过……”她回头,以斛律光看不见的角度冲高殷吐吐舌头,“铜墙铁壁再坚再硬,也有铸合的缝隙。王爷,你不妨找周军最软的地方下手。”
美王爷,美青年,加上斛律光,异口同声地低叫:“最软的地方?”
鬼叫什么,她还没到耳背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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