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第八章 劳燕分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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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劳燕分飞

“曲文鹏在吸食鸦片?”这个消息像炸弹一样轰鸣北京城,传到叶公权耳中,已经是三个月之后了。叶公权听了林管家的报告,不信地摇头:“曲文鹏何等精明,自己卖鸦片也卖了二年,形形色色的瘾君子不知见过多少,倾家荡产卖儿卖女的不说,哪个吸毒的不是百病缠身形容枯槁?他曲文鹏怎能会明知故犯?就算他在吸毒,王朝姚信也会封锁消息,不会让外人知道!”
“这事可就出在王朝身上!”林管家郑重其事说:“日本山本将军买通王朝由曲文鹏饮食下毒,等他上瘾后再诱他吸烟,听说王朝早在三个月之前就已经畏罪自杀!姚信也是一直封锁消息不让外界知道,可是曲文鹏何等人物,三个月不露面,就等于当今皇上三个月不上早朝!人人都在议论纷纷,直到昨晚王府井失火,乘风烟馆烧个精光,曲文鹏吸毒之事已是人人皆知了!”
“乘风烟馆怎会失火?”叶公权吃惊不小:“这回曲文鹏损失可大了!”
“这把火还几乎烧到皇上呢!”林管家说:“曲文鹏每个月都会为十七姨入宫请安,一连三月不见踪影,老佛爷当然奇怪,就派了李公公找到凝香阁。姚信见纸再也包不住火,就将他带到乘风烟馆。李公公一看,往日那个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混世魔王正倒在地上喷云吐雾,而且面无血色与死人无异!李公公当场吓得魂飞魄散!皇上昨晚专程出宫探望,曲文鹏已经疯疯颠颠神志不清,点烟之时烧了门帘。若不是皇上跑得快,御林军抢得快,还有老天爷及时下雨,曲文鹏几乎就被当场烧死!现在京城上下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议论此事!”
“此话当真?”叶公权大惊失色:“难怪这段日子,北京城里这么安静!王朝死了三月之久,姚信现在孤掌难鸣,江湖朋友都说如今水陆码头畅通无阻,原来是曲文鹏出了这等大事!”
“听说曲老爷已经气得奄奄一息时日无多了!”林管家惋惜地说:“还真想不到曲文鹏千算万算不如天算,竟然祸起箫墙是他最亲近信任的兄弟出卖了他!可见曲文鹏树大招风,连东洋人都觉得他是块绊脚石欲除之而后快。老爷,君子不立危墙,以后同日本人来往,可要见风使舵呀!”
叶公权长叹一声:“十七姨虽然精明能干却是女流之辈!曲文鹏一倒,曲家就这么玩完了!唉!”林管家知道他最后一声叹息,不是惋惜曲家运势衰落,而是遗憾自己的女儿不在身边,现在叶曲正好合并一家,曲家大业只待曲展风一命呜呼之后,全部归他叶公权所有!“林管家,吉祥山庄建好了吗?”
“下个月就可峻工。老爷,您还真想搬到那荒无人烟的八达岭去住?”
“我打拼一生,也是时候安享晚年了。那里山清水秀风景优美有何不可?”
林管家皱眉说:“我看您搬去吉祥山庄,少爷也不会管理您的生意,您想,少爷一介文人,要他下海经商,他有心无力呀!”
“我以前也是这样想,”叶公权洋洋得意说:“不过现在又不同了,曲文鹏一倒,繁儿哪有对手?以我叶公权的人缘,江湖朋友的抬举,叶家最少会兴盛百年不衰!哎,少爷有多久没有回家?”
“有大半年吧,他总说学堂杂物事多,太忙。”
“他哪里是忙?”叶公权哼道:“他是不敢带他媳妇来见公婆!你派人去请他,叫他带上少奶奶一起搬回来!”
“是,老爷。少爷知道你让他带上少奶奶一起回来,不知会有多高兴呢!”林管家连忙派人冒雨赶去学堂。
叶景苍听到父亲肯接受碧华,大喜过望。不顾风斜路滑,带着夫人儿女赶回叶府。
“爹!娘,碧华温顺贤淑,你们一定会喜欢她!”
严碧华牵着女儿跪下去:“碧华给公公婆婆请安!”
叶公权见她小家碧玉,一幅温顺可人样,倒也颇觉顺眼:“起来吧。我已经要下人替你们整理房间了。咦,繁儿,你儿子呢?”
“弟弟在外面给小蚂蚁搬家。”怡人小声说。
“给蚂蚁搬家?”叶公权疑惑地说:“林管家,叫人去把小少爷带进来!”
林管家见外面风雨交加,急急忙忙亲自去找。外面突然冲进一个浑身湿透光着上身的小男孩,几乎将他撞倒在地。林管家抹抹身上的水渍,生气地责骂:“这是谁家的野孩子,怎么这样不懂规矩?”
“我……”小男孩慌乱地看着他,惊恐地向后退去。
“立儿,快进来!”叶景苍怒道:“你的衣服呢?”
“我的衣服?”叶立人见父亲生气,远远就跪下了,细声细语说:“爹,外面好大好大雨,我脱了衣服盖住蚂蚁洞了!不然,小蚂蚁不冻死就会淹死……”叶立人冻得直打哆嗦。
“哎呀老爷,”林管家立刻眉开眼笑:“你看少爷小小年纪如此有心珍爱生命,这等宅心仁厚,日后必定福禄无穷!来人来人,快给小少爷拿衣服来,别让他冻着!”
叶公权摇摇头,拍着额头仰天长叹:“想不到我叶公权英雄一世,子子孙孙竟是一代不如一代!为着一窝蚂蚁,就不知道珍惜自己,这等菩萨心肠,还期望日后能成什么大业!”
“爹……”
“繁儿,你不用说了!为父百年之后,这倘大家业就全指望你,你可要对得起叶家的列祖列宗啊!”
“爹!娘!”叶景苍眼睁睁地看着父母拂袖而去。
“起来吧,立儿。”严碧华无可奈何地拉起儿子,望着垂头丧气的丈夫,安慰说:“算了景苍,我看老爷还是不大喜欢我。不过,他既然肯让我们回来,日后也会跟我们好好相处,倒是我有件事搁在心里很久,想要跟你商量。”
“什么事,你说呀。”
“这些年在外头,虽说是衣食无缺,但是众叛亲离总是让你食不甘味。如今虽然公公婆婆让我们搬回家来,但他们心里头总是还牵挂着白姐姐。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愧对她们娘俩,”严碧华笑道:“如果白姐姐肯搬来和我们一起住,了却了你的心病,又能让老爷开心,你说好不好?”
“碧华!”叶景苍握着妻子的手感动不已:“谢谢你为我设想周全,我知道我这辈子都离不开你了!”

白玉琼带着女儿独居八年,这其间生活的艰辛与心中的酸楚又岂是严碧华所能理解?当初,她抱着不到半岁的女儿知道丈夫在外另接新欢,犹如朗朗晴空一声霹雳,那份伤心与绝望,她相信这一生也不会忘记。她知道是穷困迫使丈夫变节,是因为那个女人给了他光明的前途和出人头地的机遇。尽管最初是她给了他丰盛的资本,使他拥有变节的丰厚来源。
然而她也没有后悔,每当她看到女儿废寝忘食地辛勤作画,她总是感到十分欣慰。女儿继承了她外公的一切遗传,对于书画无师自通,有着超凡的领悟能力。面对她外公的一幅遗作,她小小年纪竟然已经临摹到五、六分神似。这使白玉琼欣喜之余又感到忧心忡忡,以女儿的进步神速,不出十年,她必定可以扬名天下。到时,她是否仍像现在,粗茶淡饭知足?一生清贫亦可?
“雪鸿,”她叫住女儿:“你歇会吧,娘看着你好累。”
“哦。”雪鸿扔下笔,乖乖地坐到她身边,托着小下巴望着刚完成的画走神。
“怎么啦?”她的丫头花解语十分注意她的情绪。
“无聊!”雪鸿说:“以前还经常出去找吃的,现在有义兄每月送米送柴。除了画画,我想不出来还可以做什么。”
“不如我教你刺绣吧?”小丫头十分体贴。
“绣什么绣?你绣一朵花,我可以画三幅画了!”雪鸿想了想忽然说:“娘,你送我去读书吧,隔壁小顺子也在读书呀。”
“可是,你是女孩子家呢。”白玉琼为难地说。
“早知你会这么说。”雪鸿泄气之极。
“去找你义兄吧,他一定有办法让你读书。”解语为哄她开心,为她出尽主意。
“是呀,义兄好久没来了,我们找他玩去。”雪鸿一跃而起,拉了解语就跑。
“喂,雪鸿,解语!”白玉琼叫她们不应,只好自己起身去关院门。
还未回头,门突然被撞开,一对破衣烂褛的青年夫妻站在门外看着她,男人肩上背着两个破旧的包裹,上面插着一支寒光逼人的玉箫。妇人手里抱着一个瘦小的男孩。他们似乎经过长远的跋涉,周身的灰尘带着一脚的泥泞,惊喜的眼神依然盖不住满脸的疲惫。
白玉琼心内顿生怜悯:“快进来歇歇脚吧。我拿点东西你们吃。”
“大嫂!”妇人突然出声叫她,她疑惑地抬起头,妇人笑嚷:“我是筝儿呀!大嫂,是我!”
这个风尘仆仆的妇人正是离家出走将近两年的叶筝。白玉琼十多年前曾随父亲出入叶家,与叶筝感情甚好。后来父亲去世,叶公权反对儿子与白玉琼的婚事,一直是叶筝暗中相助。致使叶繁离家出走,跟着白玉琼在白家小院另起锅炉,改名叶景苍,以示与父绝裂与白玉琼长相厮守的决心。叶筝一向崇敬大哥,她之所以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不能不说是受了大哥追求理想爱情的影响。可她绝没料到大哥早已背信弃义另结新欢了。
“大嫂!”叶筝将儿子交给丈夫,抱着她哭了起来。
“筝儿?真的是你回来了?”白玉琼醒悟过来,连忙拉她进屋。“怎么会弄成这样子?快坐一会,我给你们做点吃的!”
“我们看上去很惨吧?”叶筝难为情地笑:“其实我们最落魄的时候,你还没看见呢!”
白玉琼笑笑:“我和雪鸿在乡下时,也好不到哪里去。”
“雪鸿呢?一定是跟大哥出门了。大哥还好吧?我走的时候你们刚从乡下回来,所以我没见到你。看来你们过得还不错,大哥呢?”
白玉琼将洗干净的菜倒进锅里,“哧”的一声冒起一股热腾腾的油烟,她的泪水流了出来。
“大嫂,”叶筝添把柴再问:“我大哥呢?他会回来吃饭吗?”
“他?”白玉琼咬咬嘴唇,笑道:“他很好,现在在京师学堂教书,不过他很少回来。等一下我去淘米。”
“他很忙啊?”叶筝显得很失望,很快她又笑说:“不要紧,我会等他回来。我知道他满腹才华,一定会有所作为,他一直不愿下海经商,一心想要象你爹一样成为一代宗师。我知道他一定会实现自己的理想!”
白玉琼苦笑问:“你打算来京城住多久?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想,我跟高大哥不会走了。这二年,我们生活得很艰难,流浪到台湾的时候,台湾已经被日本占领。那里的人全部都要赶到码头上去做劳工。我们好容易才逃出来,在福州我生下梦箫,在那里艰难地熬过二个月。此后,几乎用了一年的时间才回到北京。幸好你们还没搬走!”叶筝笑笑:“我现在还不敢直接回家,先要大哥回去帮我说情才好,爹才不致于那么生气。”
“你们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是呀,我们在外没有一分钱。能回到北京,全靠高大哥四处去做苦力,有一分钱才能往前行走一步。我不怕苦,只是高大哥吃了很多的苦,孩子跟着我们也很少吃饱,也苦了孩子。”叶筝吟泪微笑:“现在好了,一切苦难都熬出头了。北京是天子脚下,洋人不敢乱来。以前做梦都怕日本人来抓劳工呢!”
白玉琼看着她一脸幸福,试着问:“你,你后悔吗?”
“后悔?不!”叶筝倔强地摇头:“如果我有后悔,我只后悔离家出走时带少了钱,让高大哥和我儿子吃了很多很多苦。我只后悔我们去了台湾那么远,让我慈祥的婆婆饿死他乡,不能跟我回来过好日子,那才让我后悔!”
“别难过了,先出去吃饭吧。”白玉琼把饭菜端出来,接过孩子,孩子瘦瘦的,生得眉清目秀颇似叶筝。白玉琼用米汤拌稀饭喂他,他吃得津津有味。
“回家的感觉真好,大嫂做的饭菜特香!”叶筝把菜全夹到丈夫碗里。
“是呀,在外面从未吃过这样可口的饭菜。”高逸山怜爱地抚着妻子蓬乱的长发,柔声说:“筝儿,我会尽快找到事做,再也不会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不用急着找事做。”叶筝笑说:“爹要看见我回来,就算我要天上的星星,他也准会给我摘下来!”
“但我还是担心,老爷他不肯收留我……”
“傻话!孩子都一岁多了,爹还能吃了你?放心吧,爹最疼我了,也会喜欢你的。顶多我们自食其力不要他的施舍!快吃饭吧。”
“哦。”高逸山喜上眉梢,夹块肉丝给她。白玉琼见他们小夫妻如此恩爱,却不由得为他们的明天暗暗担忧。
“咚咚咚”外面有人敲门。
“可能是邻家大娘来拿衣服。”白玉琼扬声问:“谁呀?”
“是我。玉琼,请你开开门好吗?”
“是大哥!”叶筝一下就听出来来人的声音,她跳起来拉开门闩就扑进来人的怀里嚷道:“大哥,大哥,我想死你了!”
“筝儿?是你?”叶景苍扶住她欣喜万分:“真的是你回来了!”
“是啊,”叶筝抬头笑道:“我跟高大哥一起回来了!这位是……”
“是你大嫂……”叶景苍忙忙住口。
“我大嫂?”叶筝疑惑地看着白玉琼,白玉琼一脸冷若冰霜,与先前判若两人。她将孩子递给高逸山:“你们叶家的事,回叶家去说吧,各位请!”
“这位就是白姐姐吧?”严碧华挤了进来,款款笑道:“碧华见过姐姐。”
“不敢当!”白玉琼冷哼道:“我知道你的厉害,所以躲得远远地,你也不必亲自来登门示威。我们穷家小院不欢迎外人。你家小姐和姑爷都在这里,拜托你不要将自己的丑事掀出来,人尽皆知!”
严碧华脸色一变,讪笑道:“姐姐,男人三妻四妾自古皆然,这是什么丑事?”
“我也未觉得很荣幸!”
“你……”严碧华本是一番好意,她也出自书香门弟,也常觉得自己能言善辩。劝夫纳妾已觉屈辱。现在,她难堪极了!
“这是怎么回事?”叶筝叫道:“大哥,原来你瞒着大嫂在外有了别的女人?不!不!你们好不容易挣来的幸福,你不会轻易放弃的!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因为穷!还好只是穷!如果像你们那样在外受那么多苦,他还不把我给卖了!”白玉琼苦笑:“是啊,他一早就把我给出卖了!”
“玉琼!”叶景苍在她面前无话可说,在他心里,她一直是高高在上甚至看破红尘的女神,因为他的一次背叛,他终生都要面对她审判的酷刑!
“大哥,你变了!”叶筝心痛道:“真的是穷困使你变节吗?”
“住口!”叶景苍变脸说:“很多事都不是你能明白的!跟我回去!”
“不!我不跟你回去!你会出卖我!”叶筝甩袖挣脱他。
叶景苍恼羞成怒:“来人!把她带回去!”
四个家丁一拥而上,捉住她就往外拖。
“放开我!放开我!高大哥,你救救我呀!大哥,大哥,你好狠心呀!”叶筝挣扎着尖叫,还是被几个家丁塞入轿中。
“筝儿!”高逸山伸手去拉妻子,被几个家丁扔到一边,他“扑通”跪到叶景苍面前哀求:“少爷,你放了筝儿吧,我知道是我的错,我不该带她离家出走,我们也准备去向老爷请罪!求求你先放了筝儿,你抓我吧,你抓我啊!”襁褓中的孩子被眼前的情景吓坏,“哇”地失声大哭起来。
“你的这笔破帐,我爹会亲自跟你算!滚开!”叶景苍一脚蹬开他们,凶狠地望着妹妹说:“筝儿,爹可是盼星盼月盼你回来,如果你希望他们活得命长一点,别让父亲见到他们!”叶筝惊恐地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你知道我说什么!起轿!”

“大哥,你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叶筝泪流满面地嚷:“原来你也象爹一样,想要将我换取荣华富贵!你要拆散我们夫妻母子,要我也承受大嫂受过的痛!大哥,你变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求求你放了我吧,我和高大哥不回来了,永远也不回来了!”
叶景苍铁青着脸,丝毫不为所动。
“筝!筝儿!”到底是叶家下人,高逸山无论如何也不敢同少爷作对,眼睁睁地看着柔弱的妻子被他们强行带走,不由得肝肠寸断。
白玉琼摇头,望着眼前凄惨的一幕,却也无法阻止。
“高大哥……高大哥……箫儿……”远远地还传来叶筝凄厉地哭声,高逸山擦把泪,抱着儿子忘命地追出去。

叶筝被关进房里,门外加了一把锁,两个彪形大汉站在外面,每天的饭菜就由宠儿从窗口递进来。
她同外界完全失去了联系,已经关进来十多天了,她不知道丈夫怎么样,不知他们父子有没有挨饿,已经是十月天气,不知儿子有没有受冻。想起儿子,她的胸口就撕心裂肺地痛。才刚满周岁的儿子,似乎懂得了父母的艰难,每次饿得发慌,就乖乖地缩在母亲怀里,从来不哭也不闹。叶筝想想心里就蓦地发痛,吃什么山珍海味都如同嚼蜡。
“宠儿,你看到高大哥了吗?你有没有听到他们的消息?”叶筝趁宠儿来送饭,再次不停追问。
“没有!”宠儿连连摇头,慌乱地低头向四周看看。
“高大哥一定来过是不是?”
“小姐,你别难为宠儿,老爷知道会打死我的!”宠儿小声哀求。
“难道你看到我们一家夫妻母子生生分离,毫无半点怜悯之心吗?”叶筝绝望极了。
“小姐!”宠儿见不得她伤心,豁出去说:“高大哥来府上找过你,老爷将他痛打一顿后关了起来。”
“宠儿,你找死!看我不告诉老爷!”两个家丁凶神恶煞。
“大胆!”叶筝怒道:“待我出去,先剁了你们两个奴才喂狗!”
“是,小姐!”两个家丁顿时软了。
“小少爷哭得好可怜哦,饿了一天一夜,哭得都没歇声!”宠儿眼泪汪汪说:“老爷不许我们靠近,他昨天还去了一趟日租界。好象听说日本人要送什么人去台湾,看来老爷准备将高大哥同小少爷都送过去!”
“啊?”叶筝几乎晕了过去,他们一家人历尽千辛万苦万苦千辛才从那人吃人的地方逃出来啊!
“小姐,你要保重啊!”宠儿匆匆忙忙地走了。
“爹啊!”叶筝拍门狂叫:“我要找高大哥!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呀!”
门突然开了,叶公权像尊天神一般站在她面前不怒而威,叶筝感到不寒而栗。她从来不知道一向疼她的父亲会有如此恐怖。“爹,高大哥呢?他在哪里?我儿子呢?他们好不好?”她颤栗着问。
“好不好,那要看你有什么打算!”叶公权面无表情:“你听话呢,他们就好,反之就不好!那穷小子会被日本人送去台湾,还有一个小孩子,到时候日本人嫌他碍事,可能会被扔进海里!”
“爹!”叶筝惨痛叫道:“您千万不要啊!那是我的儿子,是您的外孙啊!爹!”
“什么外孙?那是孽种!”叶公权怒道:“我恨不得马上就一脚跺死他!你堂堂叶府千金,竟然恬不知耻同下人私奔!我不把他们送得远远的弄死灭口,传了出去,我叶公权还如何做人!”
“不!爹!”叶筝泣不成声:“您千万别伤害他们,我一定乖乖听话!我听话!您要觉得丢人您先弄死我吧!您千万别伤害我儿子!”
“你是爹最心爱的女儿,爹怎么会舍得弄死你呢?”叶公权和颜悦色的笑:“如果你听爹的话,就答应嫁去曲家。不然那穷小子是什么下场,爹也不知道!”
“嫁去曲家?”叶筝呆住了。
“你跟曲文豪早有婚约,你忘了吗?”
“可我已经……”
“婚姻大事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枉你被誉为京城才女,竟然如此不懂礼数。你自己选取的婚姻,能算数吗?”
“老爷,”林管家匆匆进来:“那个穷小子关着也不老实,大叫大嚷地闹得整条街都听得见,这要是传了出去成何体统啊?”
“给我狠狠打!”叶公权咬牙切齿道:“把那小杂种给我摔死他,没有那小杂种,看他还闹什么!”
“那小杂种已经不哭不闹了,八成快断气了!”林管家说。
“什么?!”叶筝听得心惊肉跳:“爹,那是我儿子呀,你快放我出去!”
“放你出去?我要听到我想听的那句话!”叶公权阴冷地瞪着女儿。
叶筝哆嗦着吞泪道:“你马上放了我儿子,你放了高大哥,我答应你,我马上嫁进曲家!我答应你!”
“爹就知道你最乖了!”叶公权与林管家耳语一阵,林管家出去了。
“不过,你得向我保证,你不会伤害他们一根头发!”叶筝咬牙切齿道:“如果我听到一丝坏消息,你别怪我死在洞房!”
“那你得答应我,那小子从此不再纠缠你!”叶公权掏出一张银票,“啪”地按在桌上:“最好别让我看见他们,要他们有多远滚多远!我们父女说话不要那么刻薄,我不希望看到你死,否则天涯海角,我拉他们陪葬!”
叶筝闭上眼睛,她非但不能和丈夫儿子团聚,,就连寻死的权利都被父亲剥夺!回来京城实在是个致命的错误!叶公权挥袖而出,房门大开,叶筝泪流满面,却再也没有勇气迈出这个门槛!
“筝儿!筝儿!”伴随着一阵小小的哭声,高逸山冲了进来。
“高大哥!”叶筝接过咿呀学语的儿子亲了又亲,小梦箫吮吸着母亲流下的泪水,咧嘴笑了。“筝儿,看见你真好,我好像一直就在你的身边,从来都没挨过什么苦!只要想到有你,什么苦我都能捱下去!”高逸山一直憨厚地笑着,能再看见跟他相依为命温柔体贴的妻子他已经心满意足。叶筝看着他撕破的衣裳和嘴角丝丝未干的血痕,心酸的痛楚又将她带回到残酷的现实。她双泪长流,她多想依偎在丈夫宽厚的胸前与他长相厮守一生一世啊!
“筝儿,你哭了?老爷为难你了吗?”高逸山心疼地安慰妻子说:“对不起,老爷打我的时候我动也没动,我以为他不会再难为你了,对不起啊!”
“高大哥,你痛不痛?”叶筝含泪摸他身上的处处伤痕。
“不痛不痛!我想到你在担心我,想到你在心疼我,想到我很快就会见到你,我一点也不痛!真的!”高逸山宽厚地笑,伸手去抹妻子脸上的泪。叶筝却顺手递过儿子,后退一步。“筝儿,你怎么啦?”他诧异地问。
叶筝一言不发坐到古筝旁边,信手弹唱起来:
“自离别柔肠折时时纠葛无了歇
欲攀高山望故舍只恐心怯羞对月
自离别泪呜咽愁绪尽日寸寸结
踞留他乡似过客乡情依稀是昨夜”
高逸山后退一步,颤抖着问:“筝儿,你后悔了?你后悔跟了我是吗?”
叶筝暗弹珠泪,继续唱道:
“自离别忧心切恨赋词曲愁千阙
故园已是音书绝更被子规夜夜说
自离别病也约一夜东风白发恶
孤灯未灭东窗白花移月影面如雪……”
“你别唱了!”到底是名冠京华的一代才女,她信手拈来的曲子听得高逸山脸色发青:“筝儿,你后悔了!从黄昏到黑夜,从深夜到黎明,你句句后悔字字如刀,你是、是不要我了吗?”
叶筝不敢看他的脸,她拿起银票递过去:“高大哥,你抱着儿子,走吧!”
高逸山脚步踉跄,险些栽倒在地。叶筝深吞口气,淡淡地说:“我从小娇生惯养,吃遍山珍海味,穿惯绫罗绸缎,每天必做之事就是琴棋书画填词赋诗,以便他日飞上枝头变成凤凰!我跟着你捱不起那种苦,整日饥肠辘辘还要提心吊胆被人追打。你又老实又没用,我后悔了,我不再跟着你!”
“筝儿!”高逸山如被五雷轰顶般肝肠寸断!她是堂堂叶府千金,从小娇生惯养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长大之后更是才貌双全赢得京城才女之美誉,多少王孙公子逐之左右,多少皇亲国戚上门求亲,是他一直异想天开以为她会跟着自己这“老实没用”的穷小子,还奢望着她会不离不弃!但是曾几何时,这一句“老实”从她的嘴里变幻出多少“敦实、忠厚、执着、本份”的兼化词语,诱发她多少的诗情画意海誓山盟,引发她枕边无数的甜言蜜语恩爱缠绵!而如今这一句“老实”又成了没用废物的代名词!
“你一无所有,你养不起我!”叶筝继续说。
“筝儿,你这样羞辱于我,你、你、你不心疼吗?”高逸山惨然。
叶筝背过身子,她怎能不痛!她全身上下撕心裂肺的痛!
“筝儿,你是什么心啊?你竟然连儿子也狠心不要?你怎么可以如此铁石心肠抛弃我们父子啊?”一向木讷本份的高逸山满腔忿恨都只是化作一抹悲痛与无奈。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现在,他哭了!心碎了!这两年他们受过的苦受过的难可以编成书写成册,但他们依然能相互扶持情比金坚!而面对富贵的诱惑,患难过后的真情也会显得那样渺小而微不足道!
“不是我铁石心肠,实在是曲家家大业大有权有势!”叶筝说:“就连当今圣上对曲家也要礼让三分,跟我们叶家说是门当户对,其实,是我叶筝高攀了!”
“你、你……”高逸山喉咙“咕噜”作响,“哇”地一口鲜血直喷出来!
“高大哥!”
“滚开!”高逸山挥手拂开她,凄然道:“筝儿,你安心地享受你的荣华富贵,我会带着箫儿离开北京,再也不会回头找你!就当,就当我从来都不曾认识过你!”他把银票放在桌上,抬起头来眼中一片伤心与绝望的看着曾经与他患难与共的妻子,双手更紧地抱住儿子,转身怆然回头大步而去。
叶筝追到门边,看着他步伐不整的背影,心痛与绝望纠缠着她,霎时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高逸山才走到院中,就被一群家丁拦住,林管家吆喝道:“给我狠狠打!把那杂种抢过来,丢到柴房去!”高逸山麻木不动,神情呆滞地任由他们一顿痛打。一个家丁拉开他的手,硬生生地夺过孩子。孩子负痛,“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高逸山如疯了一般挣脱众人扑向家丁,他有的是一身蛮力,一拳砸向家丁脑袋伸臂抱过儿子,再揪住家丁的长辫一圈一圈绕在手里,怒叫一声撞向青砖铺成的地面。那家丁当场脑血迸浆。
“原来狗急也会跳墙!”林管家吓得躲起来,众家丁远远围着他不敢近前。
叶公权闻讯出来怒喝道:“岂有此理,抓住他往死里打!天黑就把他送给日本人,山本将军明晚就有批劳工偷渡台湾,我要他永世不得再回北京!”毕竟好汉敌不过人多,叶家养的打手个个都是训练有素。高逸山很快就被他们活活抓住关进柴房,只等天黑便送去日本租界。
处理家丁的尸体,安排好家中的事物,叶公权提着一盒千年人参满面春风来到曲家。
曲展风一扫满脸乌云起身相迎:“叶老您今天怎么有空来探望老夫?”
“早听说曲兄贵体违和,叶某琐事繁忙,这小小心意,曲兄笑纳!”叶公权递上千年人参,曲展风眼睛一瞟,即知是盒价值不菲的上等珍品,连忙推辞不授。
叶公权叹道:“说实话,叶某今日来,是想讨杯酒喝!”
“讨酒喝?”曲展风疑惑问:“什么事值得叶兄喝一杯?”
“烦啊!叶某心中烦恼一大堆,剪不断理还乱。不管我们是敌是友,好歹也是三四十年交情,这心中忧郁,不吐不快呀!”
“哈,摆酒摆酒!”曲展风大喜过望,人越老越是怀旧,他何尝不是心中烦恼一大堆呢?自从听到儿子沾染鸦片,心中更是郁闷。回首当年风光,才觉得自己越老越是孤独凄凉。
下人很快摆上一桌酒席,两人推让一番坐定。
“叶兄今年贵庚?”杯来盏往之后,曲展风问。
“叶某已经是年过五十,曲翁应该是比我年长吧?”
“曲某今年五十有七,快到甲子之年,难怪叶兄要比我健旺许多!喝!”
“再健旺也是年过半百,放着倘大家业无人继承,那才是不幸之极悲哀之至!曲兄,这点你要比我强上许多。大爷虽然不理家务,皆因二爷年少好胜。曲翁早已高枕无忧地享尽清福!我命苦啊,依然为了子孙忙碌操劳!”
“唉!别提那逆子了!”烈酒烧喉,曲展风更是忧心忡忡:“染上大烟之后,如今也就是一只病猫,前日我去看过他,他那模样,几乎就与死人无异!我们曲家,只怕再无出头之日了!”
“曲翁此话差矣!二爷落到如此地步,一则是因为自己平常做人太过放纵,再则也怪老佛爷过份娇纵溺爱。大少爷可就不同,那是出了名的孝顺听话,‘百善孝为先’,沾了一个‘孝’字的孩子,虽非能像二爷一样大智大勇,却也不会是一无是处,曲兄何愁后继无人呢?”
“提起老大,我更担心呀!”曲展风脸上总算露出一丝笑脸:“豪儿平时实在是孝顺听话,深得我心。不是这孩子随时侍候,只怕老夫早已命赴黄泉。可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孩子年近三十一事无成不说,连婚姻大事也没影儿,叶兄弟,这事可都怪你呀!”
“怪我?”叶公权双手乱摇笑道:“曲兄兴师问罪也要师出有名,这玩笑开大了,小弟我可担当不起呀!”
“怎么不怪你呢?”曲展风放下酒杯:“早在十数年前,你叶公权就有意与我曲展风结为儿女亲家。后来,也就不怪你了,一则儿女还小,二则鹏儿跟你争夺生意有些摩擦,老夫力不从心也未及时调解。这婚事不就搁了下来吗?前二年我还问你,你说你女儿走亲戚去了,这不一走又是几年吗?我是一直想去问你,可我一直也是病魔缠体不能出外。犬子之婚事也就耽搁下来!”
“令郎还未成家?”叶公权故作惊诧,失声笑道:“怪我怪我,这事确实怪我!曲兄,小弟我就自罚一杯!”
“该罚该罚!叶兄弟,令爱到底花落谁家?也让老夫瞧瞧,到底谁家公子有这福份?”
“哎呀曲兄,”叶公权叫屈道:“小女如今尚自待字闺中呢,这北京城呢,我倒是相中那一二家。可这丫头倔得很,前年她外婆去世,这丫头定是回到乡下吃斋念佛,灵前守孝整整三年!这不女儿早过了婚嫁之龄,我能不急吗?话说回来,曲叶两家早有婚约,虽然只是口头约定,我又如何敢不经你的同意私自将小女另许他人?小女有那出阁的日子,一定不会忘记通知你曲老过去喝杯喜酒!”
“这真是巧了巧了!”曲展风喜出望外:“这丫头如此孝心可嘉,跟我们豪儿可是不相伯仲天生一对!叶兄弟,那我们之前说过的话还算不算呢?”
“小弟是求之不得!”叶公权眯起眼睛脸上笑开了花:“既然曲兄有意,小女高攀了,高攀了!”
“哪里哪里,亲家老爷客气!喝,喝!”曲展曲喜笑颜开吩咐道:“来人上菜,请两位姨太出来跟亲家老爷喝一杯!”
二姨和十七姨闻报,真是大吃一惊,那叶二小姐的大名,她们可是早有耳闻。可是出来一看,老爷子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笑逐颜开地举杯畅饮,满脸病容也不见了,活象年轻二十岁!
她们无话可说,乖乖地拿出曲文豪的生辰八字。
曲文豪更是出了名的孝子,而且早就倾慕叶筝芳名,也知自己与她早有婚约,自然无话可说,出来拜见岳父。
婚期很快就确定在半月之后的十月二十八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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