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第二十章 破镜难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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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破镜难圆

中秋节后,天气陡变,一连几日阴风沉沉秋雨绵绵,气温开始转凉。裕真早早地派人送来棉被布衣等御寒之物,反而章鹏,又是一连半月不见踪迹。雪鸿知道他还在为二虎之死伤心难过,想去高章园走走,可一时也找不到借口。
“雪鸿姐姐!”一日清早,梦箫和韵儿眉飞色舞地冲进来:“你猜我们带了谁来看你?”
“你们这两个小家伙这么久不来看我,真是想死我了!”雪鸿连忙起身。
“姑姑!”从韵儿的身后忽然蹦出一个面目俏丽长发披肩的小女孩子,她穿着一件木棉花色的和服,抖抖头发上滴落的水珠,望着雪鸿主仆“咯咯咯”地笑道:“果然长得好美!就像我妈妈故事中的东方女神!为什么中国女子长得都是这么漂亮!”
“你是谁呀?”雪鸿弯腰奇怪地看她,解语惊奇地问:“好漂亮的小女孩,你叫谁姑姑?”
“雪鸿姑姑,解语小姑姑!”小女孩笑着:“我是叫你们姑姑,还是跟着梦箫韵儿叫你们姐姐?”
“你当然要叫姑姑,反正过不了多久,我们也要改口叫娘!”梦箫笑:“雪鸿姐姐,这是英姐的女儿,叫樱儿,前天才刚从日本回来,英姐就派人送来我家,活像个洋娃娃,好玩得不得了!”
“那当然!”雪鸿笑说:“英姐调教出来的女儿,自然是人见人爱与众不同!”
“人见人爱说得不错,可是与众不同也是有的!”韵儿说:“你们信吗?英姐神仙一般的人物,竟有一个目不识丁的女儿!”
“原来你不识字呀?”解语讶然:“那真是可惜了!”
“我当然识字!”樱儿争辩道:“只是认识的中国字少些罢了!”
“但是你的汉语讲得这样好哦!”
“解语姐姐这话说得可是奇怪!你看见会说话的人都会识字?而不识字的人都是哑巴?”梦箫笑说:“小樱儿嫌我们的汉字又多又繁,还不肯学呢!”
“我哪有不肯学?”樱儿涨红了脸,噘嘴偷看雪鸿,小声说:“我还小啊,念书识字长大了还不是一样忘记,不过!我长大了一定会发愤学习!”
“我真是被你打败,说出这种话也不觉惭愧!”梦箫摇头:“我和韵儿一岁开始识字,五岁就作文章,怎么不见我们把学过的东西都忘记了?”
“一岁识字你们还没忘记?”樱儿瞪大眼睛:“那,我不是要花上十年时间才能赶上你们?可是你们还在长大还在读书啊,那我不是要用了一生的时间也追赶不上?我还读什么书认什么字!”
“你这是什么逻辑啊?”白玉琼听得热闹,走出来说:“高楼起于平地,知识在于积累,你一辈子不读书,那不就是一辈子也不识字吗?”
“说得好像也有道理啊。”樱儿说:“那我还是赶紧读书吧!”
“孺子可教也,那你跟我来书房。”梦箫高兴地说:“英姐将你交给我,要我好好教你断文识字,我可要对得起她的一番信任。”
“活像个洋娃娃!”解语和白玉琼笑着给他们去准备早餐。
看看四下无人,韵儿悄声说:“雪鸿姐姐,我爹这些天可难过了!”
“我,我是想去看看他的,”雪鸿为难说:“我就害怕这事跟我义兄有关,我看见他们两人提起对方,恨不能将其生吞活剥,我夹在他们中间,实在左右为难!”
“可我爹跟天龙叔叔说,山本裕真虽然不太光明磊落,行事又敢做不敢当,可二虎叔叔跟他无冤无仇,他绝不可能偷偷摸摸背后杀人却又不敢承认!”
“他对我义兄一直都有成见。”
“我爹是为二虎叔叔伤心,可高伯伯却是为了什么?”韵儿忧心忡忡:“中秋节后,高伯伯就变了个人,以前他是醉得离谱,但起码还有片刻清醒。可现在他索性倒在高章酒坊酒缸旁边,日日夜夜醉得不醒人事!我爹也不管管他!”
“大人的事,你还是别理,高大哥,我相信他会有分寸。”
“我也不想管呀,可家里实在太过冷清。哎,我说,英姐不会是我哥的娘吧?”
这个傻丫头!雪鸿失笑,天生聪慧过人、晶莹剔透的韵儿,怎么就想不到英姐是她自己的母亲呢?“韵儿,”雪鸿牵了她的手:“不如我们去书房,偷听梦箫怎样给樱儿讲课!”
“好啊好啊,”韵儿拍手道:“我哥总说我不听话不受他教,这次,他可算是碰到煞星了!”
两人悄悄过去推开书窗,只见梦箫背对书桌摇头晃脑:“人之初,性本善,乃立教之初,发端之始,解之,人性本纯也!”
“老师,”樱儿举手问:“不是有些人一生下来就是无可救药的吗?”
梦箫瞪她一眼,继续道:“性相近,习相远,是说人长大之后,接触的人事不同,对正邪的认识不同,性情开始有所改变。君子为善,惟日不足,小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
“那不一定啊,”樱儿打断他说:“常做好事的人,必定有所企图,常做坏事的人,未必没有苦衷,你又怎知他们是君子或是小人?同君子相交,须要小心提防,与小人相处,只要投其所好!”
梦箫瞪着她,已是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雪鸿和韵儿躲在窗下,抿嘴大笑。“我们还是走吧,”韵儿说:“等下让樱儿瞧见,她就从此不再念书了!”
“说得也是,那你帮我把这幅画挂起来。”
这是一幅雪鸿的自画像,韵儿帮她挂在床头,问:“我爹这么久不来,你只画了这幅画?”
“你想说什么?”雪鸿反问。
“你这幅画整体看来飘飘欲仙灵气逼人。我也就觉得你的性格,遇事消极处事低调,若是我爹不来找你,你是否一辈子都不见他?”
“你是怪我没去看望你爹?”
韵儿咧嘴笑:“那你又怪不怪我爹这样经常失踪?”
“我早习惯了!”雪鸿笑说:“他心情不好时看到我,不是更添心事?”
“弄不明白你们大人在想什么,”韵儿说:“我跟我哥一刻不见,这心里就闷得慌!”
正说着,书房门“呯”地被撞开,梦箫气急败坏地冲出来嚷道:“我教不了你好不好?你还是赶快回到日本做你的蛮夷野人吧,野性难驯!真是被你气死!”
“梦箫,怎么说话呢你?”雪鸿质问他,他脸一红,又忍不住笑出声来,樱儿跟在他的后面出来,却是低头不语,委屈得泪水成串。
“怎么一个哭一个笑呢?”韵儿奇怪道:“哥,你说!”
“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啦,”梦箫忍笑一本正经说:“不过就是刚才跟樱儿讲到‘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樱儿倒知孟子能成大儒,全是孟母之功,遂问:孟母虽是贤人,既不再嫁,其貌如何?我告曰:贤人以德为性,以善为美,才必过人貌必端也!樱儿大惊失色问:孟母如此貌美,较之琼姨如何?我自然是不敢比较,但是有问不答我也枉为人师!还是你们替我解答吧!”
雪鸿和韵儿听了,不觉哑然失笑。樱儿泪眼婆娑道:“这不是你们教我要勤学好问吗?说带我来看我姑姑,都是欺负我,我告诉我妈去!”
“千万别!”梦箫吓慌了:“对不起啦,我们不笑你就是。可是你也要乖乖听教才行。要是英姐知道我不教你,我还怎么去春风楼听她唱歌嘛!”
“哼!”樱儿昂脸不理他。
“我这还不是为你好吗?你是念书还是成心跟我作对?”梦箫面色一正,端起先生架子:“怎么说你才懂呢,浅显一点,有一首古诗说得好:读得书来胜大丘,不须耕种自然收!还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都是古人谆谆诱导教人读书。你想刘郎的小小陋室都会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你说我们高章园出个文盲多难听!我和韵儿又怎能跟你成为朋友!”
樱儿受不了梦箫的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小声跟梦箫道歉:“你别生气,我好好读书就是了!”
“这才乖!”梦箫如释重负,但是樱儿又问:“我真的不会忘记吗?”
“说了不会啦,”梦箫耐心说:“你勤奋一分就多一分收获,闲半刻就少半刻工夫,你选择吧!”
“我读!”被洗脑的樱儿这次拼命点头。雪鸿笑道:“梦箫,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见识颇高!”
“什么见识?”梦箫眨眨眼睛:“这个世界上,我只拿韵儿没撤!”
“那我说的话你都听了,是不是?”韵儿笑说:“我几天不见英姐,好想去听她唱歌哦!”
“兄妹所见略同不是?”梦箫大笑道:“我也好想去呀!雪鸿姐姐,你也别闷在家里,一起去玩会。过了中秋节,我们都没见过她呢,我要跟她好好告上樱儿一状!”
“那好,我也想去玩。”雪鸿点头应允。于是一起吃过早餐之后,梦箫冒着细雨出外拦了一辆马车,大家坐车来到春风楼。
云英喜出望外:“雪鸿,你们好久都不来看我,怎么样,樱儿去看过你了吗?”
雪鸿点头:“你这个聪明漂亮的宝贝女儿,经常闹得我们笑成一团!”
云英带他们靠窗坐下,奇怪问:“什么事这么好笑?我可是对她头痛极了!”
“连你也对她头痛,那就更别说我们了!”梦箫说:“樱儿到底是从国外来,除了一个邪字了得,我还真不知道如何将她形容!”
“所以,才要你和韵儿好好教她!”
“那是自然,”梦箫说:“樱儿虽然顽皮,却是聪明伶俐天赋甚好,只要她肯稍稍用心,将来就是一日千里。英姐,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教好她!”
“梦箫,你不是说来跟我妈妈告状吗?怎么反而夸起我来?真没劲!”
“你呀!”云英无奈摇头,担忧地问:“韵儿,你会喜欢樱儿吗?她这样不懂事,你会爱她吗?”
“英姐,你放心,我喜欢樱儿,我和哥一定会像爱妹妹一样疼爱她!”
“妈妈!我抗议!你喜欢韵儿多过喜欢我!”樱儿噘嘴说:“不然你怎么不问我喜不喜欢她,你在乎韵儿多一些!我才是你女儿,你偏爱外人!”
“偏爱外人又怎样?”梦箫提箫“咚”地一声敲过去:“别说我为人师长没有教你尊师重教,以后少梦箫韵儿的乱叫,你不爱叫哥哥姐姐,直接叫老师好了!”
“哪有人自抬身价,逼人尊敬?”樱儿不满地自言自语。
众人失声大笑。梦箫乐道:“我看看樱儿,有时就跟韵儿一样,只不过韵儿刁钻古怪的时候,却比樱儿多份善解人意。”
“那你也是喜欢韵儿多一点了?怎么你们都偏爱韵儿?”樱儿鼓起腮帮,极为不满。
“韵儿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怎么能跟你相比?”梦箫笑说:“不过你已是十分讨人喜欢!”
樱儿鼻子低哼一声,转身换张桌子独坐一边,韵儿忙跟过去问:“樱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哥说错话又让你生气?我叫他给你赔个不是,你别恼。”
“韵儿,你过来!你越迁就她,她就会越过份越任性!”
“哥!”韵儿过来拉他说:“樱儿还这么小,你别吓唬她。何况她才刚刚才来中国,你让她多做几天客人再教训她好吗?”
雪鸿点头说:“英姐,你看韵儿大不了三二岁,就是比樱儿懂事得多!真是羡慕你一对宝贝女儿!”
“韵儿会是你和章鹏的全部!”云英诚恳地说:“雪鸿,我知道你不会薄待韵儿,但是我还是要多说一句,请你好好善待他们父女!我没有告诉韵儿她的身世,我不会分享她对你的一点爱心!”
“这对韵儿很不公平!”
“不!也许她的身世对她来说是个阴影,现在看她过得这样幸福,我还有什么不放心呢?”云英扬头一笑:“我知道韵儿很喜欢你,不管你是亲娘还是后娘!咦,那不是——叶筝?”
“在哪儿?”雪鸿推开窗户往下看去,天空雨雾迷蒙,只见叶筝浑身湿透,恍如幽灵般立在街心,街上车水马龙,她如入无人之境孤立无助地不知何去何从。
“她出什么事?我去看看。”雪鸿跑出来,她看到叶筝冻得面色惨白,哆嗦着向她张望。
“雪鸿!”叶筝惊喜地挥挥手,朝她跑过来。
“站住!小心有车!有车……”她话音未落,叶筝已尖叫着仰面倒在雨中,一辆墨绿色的小军车“嘎”地一声急刹,绕过叶筝,象离弦的箭一般匆匆逃离现场。
“筝姑!”雪鸿看着晕迷的叶筝吓呆了!一双有力的手臂俯身抱起叶筝叫道:“筝儿!筝儿!”
“高大哥?”
“快拦车,去医院!”
“哦!”雪鸿急急忙忙拦辆马车,和他一起抱着叶筝上车直奔医院,雪鸿小心地察看惊喜道:“高大哥,筝姑没受伤!她是吓倒还是冻坏,她没受伤!”
“但是刚才那辆军车是看见她跑过去才冲过来有意撞她!”
“是吗?那是谁的车?”
“都怪我不好!”高逸山难过道:“她每天都在街上失魂落魄游游荡荡,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冷,她竟然不知道多穿件衣服!怎么这么傻呢?家里没人管她的吗?”
雪鸿看着他的脸,不知他是心痛还是生气,他在发抖。
车未停稳,他已经跳下来,抱起叶筝冲进医院大叫:“有没有人啊!大夫!”
“什么事?高大爷?”
“张大夫,救命啊!”高逸山差点摔倒在地。
“哎,小心,让我看看。”张大夫问清病况,笑说:“高大爷,不碍事!她受了风寒,又受了惊吓,体质太差而已,暂时虚脱。看来,要住院几天,好好休养才行!”
“真的没事吗?”
“当然没事!上次你喝酒过量,晕睡三天,还不是醒了过来!”
高逸山松了口气,伸手心疼地抚摸她的脸,半晌惊问:“哪儿有空房,她需要换件干净的衣服。”
“去二楼,那儿比较清静!”
高逸山抱起叶筝匆匆上楼,雪鸿给车夫一块银元说:“大叔,您好人做到底,麻烦您去吉祥山庄通知一位姓叶的老人,刚才出车祸的是他的女儿。”
“好啊。”车夫接过银元,点头走了。
叶筝已经换上睡衣,躺在暖和的床上,高逸山握着她的手,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她的脸。叶筝身体渐渐发热,额头也开始发烫,护士安慰他说:“你别这样紧张,她刚刚伤风,现在开始发烧,我已经替她打过针了,西药退烧很快。别担心!”
高逸山点点头。叶筝的额头越来越烫,脸颊烧得通红,似乎神志不清,嘴里也在糊言乱语。高逸山焦躁地坐立不安,忧心如焚。
“高大哥!”雪鸿突然叫他。
“什么?”他抬头才发现雪鸿的存在,急忙放开叶筝,双手很不自然地握到一起。
“筝姑一直在找寻她失散多年的丈夫和儿子!”
“你想说什么?”高逸山冷硬地挺挺后背。
“当年,筝姑为了你,疯了!她被迫活在黑暗中,被迫遗忘了她生命中最灿烂最美好的一段日子!她虽然忘记,但是冥冥中她一直不肯放弃心中根深蒂固的牵挂,一直没有再嫁一直等你回来!十几年后,她才知道自己有丈夫有儿子,她不分黑夜白昼地找,她大街小巷地寻,她几乎逢人就问,谁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爱的人!”
“我知道!那又怎样?我天天跟着她!”
“你真是很伟大,这样情深义重的妻子,你可以视同陌路;这样刻骨铭心的一段感情,你竟然可以置若罔闻!”
“你好像知道得很多!”高逸山冷笑。
“我说得不对吗?”雪鸿怔怔问。
“你说得一点没错!当年,她跟我私自出走背井离乡,我们一起流浪,一起沿街乞讨,一起被日本人拉去做苦力,还一路逃避她父亲派人追赶的家丁!为了她,我没过一天安稳日子,为了她,我娘客死他乡,为了她,我受尽世人嘲笑!我们一起经历许多事情,所以我恨她!”
“为什么恨她?你当年所受的苦,她也曾经受过!”雪鸿不解地问。

“她没有!她半途放弃了我!她跟我唱那首《自离别》的时候;她要我抱着儿子远走高飞的时候;在她穿上一身鲜红嫁裳坐上别人花轿的时候,她不知道我的痛苦!”高逸山爱恨交织的眼睛里泪如泉涌:“她可以说是为我好,可以说是保全我,但是她跟我一路走来,为什么不懂我!她爱我她应该知道,没有她,我要怎么活!”
雪鸿小心道:“也许,筝姑认为,她将最好的爱给了你们父子!”
“但是我不是这么认为!我甚至蔑视她为我们所付出的一切!这十几年,她宁肯忘记,她知道梦箫怎么过吗?梦箫日日夜夜盼着要娘,可我不能跟他说因为他外公的追杀他娘为了保全我们而抛弃我们,我不能这样伤害他!梦箫越是想她,我会越是恨她,我会用这股强烈的恨意来抵挡对她的相思之苦!是她日复一日让我受尽相思之痛,我恨她!我恨极她!”
“高大哥,也许梦箫不是这样想法,也许他理解他娘为他的付出!”
“那是你不了解梦箫,他愿意一家人生死与共,也不能原谅他娘独自为他牺牲还要抛弃他!”高逸山仇恨地看着病床上的叶筝咬牙切齿:“我不想让她知道我来过,你当没有见过我!”
“高大哥,这不行!高大哥……”
高逸山毫不犹豫地甩手而出,雪鸿紧追出去,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
“高大哥!”叶筝从恶梦中惊醒,脱口叫道:“高大哥,别走!”
“筝姑!”
“雪鸿!”叶筝救命似的抓住她:“我刚才又梦到他!我又梦到他了!”
这次不是你梦见,是他真的来过!雪鸿心里叹息着问:“筝姑,你梦到谁?”
叶筝侧头想了想,空洞迷惘的眼神努力地追溯梦境,半晌却黯然摇头:“我不知道他是谁,我看不清他的面孔,但我知道一定有他的存在!刚才他还跟我说,我没有跟他生死与共,他怪我上了别人的花轿,他恨我让他受了很多年的相思之痛,他不想再见到我!他……”叶筝努力记忆,但是梦醒之后,显然连高大哥三个字她也忘了。好在她已习惯这样的梦境,并未追问下去,只是独自失神一会,又懒懒躺下,一会儿又半梦半醒地进入梦乡,嘴里喃喃自语地梦呓着,额头已经不是很烫。
快天黑的时候,叶公权才匆匆忙忙地赶来了,他看到一脸病容的女儿,未语已老泪先流。
“你后悔吗?”雪鸿问。
“后悔什么?”
“不后悔,你哭什么?”
叶公权抬头看她一眼:“等你到了我这年纪,有风吹进眼里,你也会无端流泪!”
雪鸿喉咙哽了一下,摇头独自回家。
夜里辗转无眠,一会儿想想章鹏因为二虎遇害而怀疑义兄,也跟自己少了来往,又一会儿想想筝姑,心中感到无限酸楚。半夜拥衾而坐倾听残雨芭蕉,直到天明时分,才迷迷糊糊睡去。梦中却又极不安稳,只见章鹏抱二虎,正和裕真杀得天翻地覆血肉模糊。
“章鹏!义兄!”她惊叫着,吓出一身冷汗。
“雪鸿!”章鹏一把将她抱起:“做恶梦了吗?快醒醒!”
“章鹏!”雪鸿见他完好无缺,嘘道:“幸好是梦,你怎么来了?”
“想你,就来了。都坐了两个时辰,见你睡得沉,没吵醒你。”章鹏擦擦她额角的冷汗问:“怎么你一夜无眠?有什么心事?”
“我是因为本来有一二句好诗想写,可被这恼人风雨,闹得心绪不宁。”雪鸿见他心情还好,想必已经走出二虎的死亡阴影,心情不由高兴起来。
“我看是此恨不关风雨,是被它这多情天气,引惹许多其它烦恼!想我,为什么不去看我?”章鹏抬头看她床头的自画像笑说:“想来你是没什么烦恼了,连这幅画中也只有你一人自由自在!”
“还有一人,只能装进心里,带进……”雪鸿想想梦中情景,不由后怕,连忙住口,起身洗漱完毕,和他一起共进早餐。
“二小姐!二小姐……”纪川埋头闯了进来,一抬头看见章鹏也在,一时住口不语。
“管家!”雪鸿连忙起身让座:“你回来了?去日本这么久,也不跟我说声!”
“临行匆忙,我来不及通知你。哦,少爷也来了。”纪川看看章鹏的脸色,跟雪鸿作个怪脸。裕真跟着进来,叫人把几匹绸缎放在桌上说:“白姨,解语,你们都在。管家回去,顺道路过广东带来一批英国货,先拿来让你们瞧瞧。”
白玉琼说:“前两天才送过棉衣棉被过来。这些洋货太贵,先送去绸缎庄卖不完再说吧。”
“雪鸿解语不去,管家又不在,我那绸缎庄都快关门大吉了!”裕真笑说:“二爷,我觉得这匹青色缎子最衬你了,跟你看到我的脸色差不多!”
章鹏埋头喝粥不理他。雪鸿忍住笑说:“义兄,你和管家也坐下吃点早餐吧。”
“我们已经吃过,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事情跟你商量。”
“义兄有什么吩咐,雪鸿洗耳恭听。”
“我在中国经商多年,大半时间都住在中国,对中国我早有股不可割舍的感情。中国历史渊远流长,文化博大精深,国人民风淳朴,国土富饶肥沃,中国更是一代一代,人才辈出。自清朝灭亡之后,中国已由封建走向民主,由**走向富强,我相信他一定有个更美好更辉煌的明天!”
“所以呢?”章鹏说:“你要赶快将它据为己有是吗?”
“所以我想个人出资开办一次画展!”裕真笑说:“我是想让雪鸿一夜成名,同时也为中日友好作点微薄的贡献。二爷如有兴趣,你也可以一试!”
章鹏哼道:“我倒想看看由你们日本人出面,这个画展会让我们中国损失什么!”
“你也太小心眼,雪鸿妙手神笔,却一直默默无闻,难道你不想看着她扬名天下吗?对于书画,中国历代都有史书记载,就你们清朝初期就先有朱耷、石涛的山水画别开生面突出陈规,后来又有著名的‘扬州八怪’,尤其郑板桥的泼墨兰竹更为轰动一时。难道在民国这一页,史书就该空着吗?据我所知,现代的书画鉴赏家叶景苍先生就一直在默默收藏当今名家手笔,只因当今时局动乱他孤掌难鸣,难道他就没有自己的一腔热血,对祖国的一片爱国赤诚吗?”
章鹏哂然,明明他心中有鬼,还说得这样冠冕堂皇。
“好吧,义兄。”雪鸿说:“我倒不是想成名,不过看你说得义正词严,比我还热爱中国,你就算我一份,我一定支持你!”
“那我就先谢过了!”裕真喜上眉梢:“去书房看看你有什么新作,让我先开开眼界!哎呀,这以前吧不在中国,还能时常看到你的大作,现在离你近了,你反而吝啬了!”
“应该说是你忙得不关心我了。”雪鸿带他走进书房:“除了拿去卖的之外,这些年的画都在这里了,你自己挑选一幅吧。”
“怎么挑呢?我也不算内行。”裕真抬头惊呼道:“好画!好画!中国的山中国的水,也只有你们中国人才能用如此飘渺浪漫的手笔描绘出来!这幅就更不错,‘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一处石径,给人无尽暇想!画中有诗,诗中亦有画!”
“还说你不是内行,”雪鸿笑说:“我看叶景苍评画也不过如此!”
“他哪是内行?”章鹏倚门斜觑他:“只是我们中国人的东西,他们侵略者看着,哪样不是好的?”
雪鸿皱眉,裕真只好装作没有听见,不一会他又被眼前的一幅桃花吸引住了。“这幅画好,东风错与桃花缘,桃花偏爱红尘颠,一枝含苞欲放,一瓣辗转风尘,枝上含苞诸处俏,他日一朝春尽红颜老!这画意境太过苍凉,而且凄清花有泪,瓣瓣皆血痕!雪鸿,我真是惭愧对不住你!”
“义兄,你多心了。这些年,管家照顾得我挺好!就算这画意境苍凉,那也是因为当时没有章鹏,你也没有回来。其实这画背后是一幅春光满园图,这句诗却是梦箫作的,我不过借来用用。”雪鸿将画摘了下来:“我倒觉得它在我所有画中是幅上乘之作,送给你了,就将它当是我的参赛作品吧。”
“那好!”裕真爱惜地接过来,见章鹏像防贼似的看着他,不由与雪鸿哑然失笑。
“我现在去倒杯茶来,你们两个,别将我的书房变成战场!”雪鸿不放心地叮嘱。
“怎么会呢?”裕真将她关在门外:“二爷,二虎的事,你查得怎么样了?找到凶手了吗?”
“那是我的事,不劳你操心!”章鹏紧紧地盯着他:“我问你一句话,希望你以诚相告!”
“对你,我当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章鹏看着他:“你来北京那天,我夜闯日租界去救龙虎豹,你跟藤野一雄说:杀了我如何跟袁世凯说,如何跟那些记者讲,如何跟我大哥交待,我大哥呢?你为什么要怕跟他交待?”
“我有说过这句吗?我忘了!”裕真摇头。
“当年十七姨说他带了曲家全部产业投奔东北的二姨老家,你这样畏惧他,他混得不错了!”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裕真说:“我在东北三年,从未听说此人!”
“你真的未听说过他,我倒还放心了!每次我身边有事发生,就如韵儿上次被掳,二虎这次遇害,我眼前第一张浮现的就是他那张仇恨的、欲将我置之死地而后快的脸!我怀疑,他一直在我左右!”
“你怀疑我跟你大哥勾结一起对付你?”
“不瞒你,有时我真的会这样想。但是,他那样心胸狭窄怨气冲天,你跟他不可能会成朋友。如果你没有阴谋没跟我大哥勾结一起,我就越来越担心你对雪鸿这样好,到底居心何在!”章鹏担忧地说:“如果你这样用心良苦只是想骗她的画,我倒无所谓!可是我每次来都能看见你,即使是半夜三更,也能遇见你们搂搂抱抱拥在一起!”
“我就知道你是这样小气对那晚的事情耿耿于怀,我就是喜欢那样抱她,你不开心啊?”裕真心中无名火起:“不开心我跟你换啊,让她靠在你怀里,想着我,好不好?”
章鹏哽了一下,无言地瞪视着他。裕真哼道:“抱歉,可能我一时情急说出心里话!”
“那你到底是想怎样?你喜欢她你可以和我争啊!”章鹏低怒道:“你不用装做好人却又躲在背后,背着我和她玩这种若即若离的感情!只怕有一天,这对她是种伤害!”
“你是怕我伤害她,还是怕我开了画展,让她名扬天下?”
“你别顾左右而言他,你甚至不承认你喜欢她,还敢说你不是别有用心?”
“你们在说什么?”雪鸿端茶进来,笑道:“我一看就知道章鹏又在欺负我义兄了!是吧?”
“是!”章鹏忍无可忍:“你怕我欺负他,英姐怕我杀他,是不是得罪他,我就会失去你们两个!”
“章鹏……”雪鸿头痛的摇头,这两个冤家对头,碰在一起到底又说了什么!
“对不起,我抱歉!我不打搅你们兄妹!”
“章鹏!”雪鸿看着他夺门而出,回头问:“义兄,他怎么啦?”
“可能我说话刺激了他!”
“刺激他?”雪鸿好奇:“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说什么不是那么重要。”裕真笑笑:“可能因为二虎死了这么久他还未找到凶手,他难免心烦意乱。另外,他还遇上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烦。你应该让着他,不跟他计较这么多。”
“这点小事,我哪里会跟他计较?”雪鸿垂头:“我知道他心情沉重,可我就是没有办法与他分担。”
“小姐!你看谁来了?你快出来看看是谁来了!”
雪鸿闻声出来,惊喜不已:“文叔!”
沈世文?裕真有些心惊肉跳:他又来干什么!
“文叔!”雪鸿扑进了他的怀里,眼睛看着含羞的母亲说:“你怎么才想到回来,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想你!还有我娘,我们天天都会提到你!”
“我也好想你们,在外飘泊的这些日子,每天都是归心似箭!”沈世文拍拍她的背,嘴角冷笑,眼睛示威的斜视裕真,裕真审视了他一番,无可奈何地退回房间。
“文叔你坐,我去泡杯热茶给你。”雪鸿跟母亲扮个鬼脸,抬头看着桌上地上大包小包的行李笑问:“文叔,你这是打算搬家呀?”
“不是搬家!只因为我离开你们这三四个月,天天魂不守舍失魂落魄,为了惩罚老天过错,我决定要用百倍时间来补偿自己!”沈世文一本正经说:“我仔细地想了想,百倍时间,那就是三四百个月哦,我最少要住够三十年才能回去,所以,只好多带一些行李了!”
“文叔,你好霸道!”解语笑了:“就算我和小姐同意,琼姨答应了没有?”
“她不答应?那我们投票表决!”沈世文眨眨眼睛:“不好意思玉琼,现在是三对一过关,你没有选择!”
“反正你们是欺负我就对了!”白玉琼低头含笑说。
雪鸿和解语掩嘴而笑,牵手走进厨房忙起午餐。
白玉琼看到外面晃动的人影奇怪说:“刚才给你送来行李的人,都还站在外面。是你的人吗?”
沈世文点头,按住她的手,扬声说:“李副官!”
“是,大帅!”全身儒商打份的李副官走进来。
“全部人马出外安营扎寨,化整为零随时候命!”
“是!大帅!”
白玉琼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其实我从来就没有打算骗你,”沈世文艰难地解释着说:“我就是近年横霸东北三省的快枪沈帅,上次是因为辽宁兵败,我又与军队失去联络,才晕倒在你家门口。”
“你说……快枪沈帅?”白玉琼不可思异地看着他文质彬彬的脸。
“你最好不让雪鸿知道,最好不要嚷得人人皆知给我带来杀身之祸,北京不是我的地盘!”
“那你冒着生命危险,为什么还要回来?”
“因为我曾经对你说过,只要我一息尚存,我一定会回来娶你,没有什么代价值得让我放弃!我横行东北多年,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亲人!也就是说没人肯定我的成就及权势!快枪沈帅对我来说,其实不具任何意义!我已经厌倦打仗厌倦飘泊,是你,让我有了回家的**!”
“可是,我有丈夫……”
“他不是你的丈夫,是你前夫!”沈世文问:“你还爱他是不是?”
“我恨他!”白玉琼依然咬牙切齿。
“一个女人恨那个男人,通常是爱之深才会恨之切。”沈世文拥她入怀,柔声说:“你们已经分开二十年,不管你对他爱有多深,我都会让你忘记他只会记得我的好!玉琼,我已经将你当成我的家我的依靠,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你不要赶我走!”
“看着雪鸿和解语这样依赖你喜欢你,我还能说你什么?”白玉琼靠在他的怀里,眼前却浮现出叶景苍一张气急败坏的脸。
“沈先生!”裕真阴沉着脸站过来。
“你们聊,我去厨房看看。”白玉琼连忙起身走开。
“怎样?你有话跟我说?”沈世文背对着他。
“你好象越来越是胆大包天,到底是谁在给你撑腰?”裕真急怒攻心:“二虎惨死绑架韵儿,章鹏已经开始怀疑是你在幕后主使。你又来干什么?”
“你怕我?”
“你说什么?”裕真愕然。
“那你凭什么要阻止我来报仇?在我看来,你不是什么日本中将,谁要阻我报仇,我会将他一并铲除!你知道刚才我跟白玉琼说了什么?我说你要敢破坏我的复仇大计,我就将你潜伏东北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全部告诉雪鸿!”沈世文看着他,笑了:“我很奇怪我会如此嚣张,是吗?”
裕真双手抱胸,想来想去,真的还是十分奇怪他怎么会敢如此嚣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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