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第十章 父子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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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父子反目

光绪二十八年十月二十八,北京城里盛况空前的热闹。
叶公权横行京城多年,虽然家里无人做官,但是只要他微微皱眉,朝中就会有人争相为他排忧解难。因此也有“叶公权,权倾天下”的说法。可见朝野上下,没有人没得过他的好处。
曲家就更不用说了,尤其近年来出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曲文鹏,虽然为非作歹声名狼藉,但他同各国洋商都有生意来往,直接控制进出口贸易,是整个北京商界的命脉所在,以致各行各业都要仰他鼻息看他脸色吃饭。直至最近几年还吸毒贩毒暗杀洋人,闹得京城人人无不谈虎色变敬而生畏。
如今曲叶联姻,可谓轰动世人,就连光绪皇帝也专程摆驾道贺,更别说一般的王公大臣。一些想要巴结而平时巴结不到的便趁机大送贺礼。至于那些商贸小贩寻常百姓者,有深受其害的,就生怕曲叶联姻会变本加利剥削他们。也有众望所归的,因为曲叶联姻后,至少地盘势力不似以前楚汉分明,多多少少也会为他们开些方便之门。于是评头论足说七道八都有,反正曲叶联姻,便是京中头等大事。
这一天,工人罢工商行罢市,都想到曲叶两家分杯薄羹看份热闹沾丝喜气。
曲叶联姻,可说是叶公权多年以来梦寐以求的心愿,如今总算如愿以偿卸下心病。虽然巴结不到曲文鹏,至少以后少了一个劲敌,叶公权可说是如愿以偿了。所以给女儿陪嫁的嫁妆特别丰厚,上至古董珍品,下至珠宝玉器,叶公权是倾其所有的送进曲家。曲展风也没让他失望,不跟曲文鹏商量,就派府里家丁接管了曲文鹏的所有生意,包括水陆码头酒厂赌场尽其所有归到曲文豪名下。叶公权甚为满意,不失时机将自己的心腹家丁**其中,以便不时之需随时控制曲文豪。
曲文鹏早已心灰意冷,哪里还有心思管理商务?曲展风此举,倒是让他正中下怀。阿申阿正见他不闻不问,也都不愿卷入其中是非,自觉退回凝香阁。
叶筝穿上鲜红的嫁裳,戴上凤冠霞披,一切都由丫头使女摆布,由不得她半点抗拒。叶老夫人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地教导她要三从四德恪守妇道,她担心的只是丈夫和儿子的消息,一句也听不进耳。
“爹!”叶筝掀下红盖头:“我已经听从你的摆布,我只想知道,高大哥和箫儿怎么样?他们现在在哪里?”
“他们……”叶公权当然不敢说已将他们父子送给日本人准备斩草除根,而山本将军死后,他们已经下落不明。叶公权也曾怀疑这件事和曲文鹏有关,但一连串的变故早已令到曲文鹏措手不及,他是不可能有时间去追查这件事的。叶公权这几天暂时没有那么多精力花时间去找他们父子的下落,但他心里知道,留他们在世上,对叶家来说始终是个隐患。尤其曲文鹏知道之后,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爹,高大哥在哪里?”叶筝忧心如焚。
“他们很好,我派人将他们送去南方,他说不会回来了。”叶公权真是后悔那天没亲手杀了他们。他绞尽脑汁编着谎言:“哦,还有,那穷小子本来有你送他的碧玉箫,我是想拿回来,但他说那是你留给他的唯一信物,箫在人在箫亡人亡,我只好作罢!”事实上他是一时大意,忘了吩咐手下夺回女儿的碧玉箫。
说起碧玉箫,叶筝便有些相信:“那,高大哥是不是还很恨我?”
“他?他认命了!筝儿,你和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也认命吧!你看曲家这等气势,就算当今皇上纳妃立后,也未必有你如此隆重风光!那穷小子给得了你什么?做女人如此,一生还有什么遗憾?你是我叶公权唯一的女儿,有着高贵的血统高贵的气质,即使你不嫁曲家,爹也不会成全你们!爹知道你不喜欢曲文豪,感情是要培养的!不久你就会发现他的优点。他才高八斗风流儒雅,跟你也正是郎才女貌。爹不会害你呀!将来曲文豪一定是前程似锦平步青云!你嫁给他只有等着享受那无限风光,不会让你觉得丝毫委屈!”叶公权叹了叹气说:“筝儿,你也别怪爹,要怪就怪你大哥太不争气!他没有能力守住爹的产业,你进了曲家,你大哥就有了阴蔽,不仅少了曲文鹏这个大对头,以后也再没人窥视叶家!一举数得,你又何乐而不为?为父百年之后,也可以安息了!”
叶筝无话可说了,只要高大哥和箫儿平安,不愁以后没有一家团聚的日子!叶公权何等老奸巨猾,如何不知女儿心意?他冷笑道:“筝儿,过了今天,你生死都是曲家的人了!以前种种,你只能当是恶梦一场,今后一定要相夫教子安份守己。爹可不想因为你而再次背上千古骂名!至于那穷小子的命长与否,爹就要看你会不会做人了!”
叶筝颤抖一下,无力地放下头巾。
叶公权哼了一声,出外招呼客人去了。
“筝儿!”叶景苍无言地坐到妹妹身边握住她的手,叶筝惊悸地将手抽了回来。“筝儿,我不知道爹会那么固执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我没想到会将你弄到这般下场!都是我的错!筝儿,我知道你很伤心,你生气,你就打我骂我吧,不要不理我,更不要怕我!我不会伤害你,我真的不是存心伤害你的!”叶景苍幽幽叹道:“我们兄妹年纪虽然相差十岁,但是你从小就跟我亲,跟我无话不谈。大哥对你也是千依百顺视为珍宝。大哥就错了这么一次,你就原谅大哥吧,今后大哥一定会加倍补偿你,一定会加倍宠爱你的!”
“大哥,”叶筝悠悠叹道:“你不用这么快就开始讨好我!”
“筝儿!”叶景苍心里蓦然一痛:“大哥在你心里,真的是有如此不堪吗?”
叶筝不再理他,以前的大哥正直热情,朝气蓬勃,敢于打破传统与封建家庭斗争,敢于追求自己的理想坚持自己的爱情,她自豪!她为有这样的大哥而骄傲!而如今,他为了迎合父亲出卖她,她不但会觉得他面目可憎,内心里也会对他恐惧万分!
“筝儿,大哥没变!大哥还是一如既往的爱你,关心你!只是,只是当年大哥错得一塌糊涂,大哥不想让你步我后尘,若干年后悔不当初啊!”
叶筝闭上眼睛,她非但不能与丈夫儿子团聚,就连死的权利也被人剥夺,还有什么理由同他争辩这些谁是谁非的原始问题呢?
外面锣鼓喧天,喜娘高喊道:“吉时已到,新娘出阁!”
叶筝被两个丫头搀扶着来到正厅,拜别父母祖宗,在喜娘的高呼声中坐上花轿,一路上八面威风,浩浩荡荡地嫁去曲家。
马路两边看热闹的人群和送亲的队伍弯弯曲曲廷伸数里,人们兴奋地笑声,亢奋地欢呼声,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声震云霄。人们交头接耳地点评叶筝绝世的容貌、过人的才华,以及曲文豪无与伦比的人才品行和曲叶两家旗鼓相当的权势。总之叶公权说得一点没错,即便是当今皇上纳妃立后,也未必有他叶府千金出阁这般隆重风光!
“筝儿!筝儿!”高逸山抱着儿子挤在路旁,悲痛地看着花轿在他面前经过,微风吹起轿帘,他看到他熟悉的容颜依然是娇美如花但冷若冰霜,他的心碎裂得寸寸滴血。
“你找死啊!”曲文鹏捂住他的嘴将他拉到一边:“大众广庭之下,你抱着她的儿子大叫大嚷,叶公权知道,不将你们父子毁尸灭迹才怪!”
“是呀,她有心抛夫弃子,我还纠缠着她干什么!”
“你真没用!是男人你就上前拦住花轿问个明白!等她进了我家就晚啦!”曲文鹏推他一把:“孩子给我,你死了我会给你留条后!再去!”
“没用了!她嫌贫爱富,她早跟我说得明白了!”高逸山颓败地摇头:“你看这迎亲的队伍,你看她一身鲜亮的嫁裳,你看这风风光光一眼望不到头的嫁妆!我什么都没有!我有什么资格留住她要她不要嫁人!我、我真是笨!”
“你什么都没有留不住她有什么奇怪?可我什么都有还不是一样留不住英姐!”曲文鹏叹口气:“你看叶筝儿脸上并无半点欢颜,哪里有嫁得如意郎君的半点喜庆?感情是不能用金钱和权势来衡量的,你说你和她情比金坚,这中间一定是另有隐情。不用说,一定是叶权那老匹夫从中作梗!”
“没有半点隐情,她就是这么绝情!她早跟我说得明明白白了!”高逸山咬牙切齿说:“就算她是被逼的,就算叶公权是以我们父子的性命威胁她,我也不会再原谅她!她跟了我就是我的妻子,她有义务分担我的痛苦,我也有权跟她生死与共!即便是顷刻死去,那也好过一家分离!”
曲文鹏明白他此时此刻心里承受的痛,王朝姚信死后,自己何曾不是痛不欲生!尤其是他坐在王朝姚信坟前时,真恨不能将他们从坟墓中拉出来将痛打一顿,做兄弟不是要同生共死福祸与共吗?怎么那么狠心要背信弃义先行替他离去!这种爱之深恨之切的痛,不是情到深处是不能深切体会的!
“梦箫啊梦箫,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没娘了,我们父子以后怎么过呀?”高逸山怆然泪下。曲文鹏看看自己的女儿,也不由得洒下了同情之泪。

曲家宾客如云,却也因为曲文鹏的缺席而减少几分热闹和喜气,光绪皇帝听他不在,坐了片刻就摆驾回宫。很多客人仅仅坐下喝杯淡茶就起身告辞了。
拜完堂后,叶筝被送入洞房。洞房里冷冷清清,她伤心地流着泪想着丈夫儿子现在身在何处,父亲真的会放过他们吗?
亲朋散尽,时辰已过申时,曲文豪才喝得醉醉醺醺地闯入洞房。叶筝听到重重地关门声,站起来想躲,曲文豪一手拉住她掀开了她的盖头,看到如此明眸皓齿艳光照人的新娘,他不由得眉开眼笑凡心大动。
而如此美人,应该不是人们传闻中那种伤风败俗的女子!如此美人,才冠京华、艳压群芳,能得娇妻如此,日后双宿**夫唱妇随,真乃人生至幸!
曲文豪喝退侍寝的丫头,带着十分醉意,开口就问:“叶二小姐,我听外面传闻,你曾同自家下人私奔,我、我是不信的,真是人言可畏!”
叶筝站起来,惊悸地看着他。
“如果是真的,你害惨他们了!你父亲不会放过他们!”曲文豪含糊不清地说。他曾听到下人偷偷议论过此事,头脑清醒的他,虽然不会相信小人背后中伤,但也设想过如果真有此事,叶公权一定不会留人活口。所以酒醉的他春风得意之时毫无防范地说出心中疑惑。
叶筝的脸“刷”地惨白:“连你也觉得我爹不会放过他们吗?”
“那当然!别说是你爹,就算是我们曲家也会斩草除根不留瘾患!”曲文豪端过酒杯,口齿不清说:“娘子,我们、我们来喝、喝交杯酒……”
“不!”叶筝尖叫道:“我爹是不会杀高大哥的!他答应我!”
曲文豪被她发疯的尖叫吓了一跳,美人失常,他的酒劲也醒了一半。他奇怪地问:“筝儿,你怎么啦?我们喝完交杯酒后,就是夫妻了!今后要恩恩爱爱,相敬如宾……”
“不!我不喝!我爹真的杀了高大哥?”叶筝想也未想此话出口她会是什么后果,她只是不顾一切想知道他们父子的下落。如果他们父子有事,她绝不会独活人世,更别说要她心甘情愿成为曲家妇!
“什么高大哥?高大哥!”曲文豪酒醒大半惊问:“难道、难道外面传闻竟是事实?”
“我要去找我爹!”叶筝扔下凤冠就往外跑。
“站住!”曲文豪怒道:“不知羞耻的贱人,你想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叶筝回头,看着曲文豪盛怒着步步紧逼,她害怕地后退着哀求:“叶大少爷,你放我走吧,如果高大哥死了,我也会死!我绝不会嫁给你!”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曲文豪恼羞成怒:“你已经成为曲家媳妇,你要恪守妇道!”
“我生死都是高家的人,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贱人,你当我们曲家是什么?岂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给我回来!”曲文豪饱读圣贤经书,最是注重名节,哪堪叶筝如此当面羞辱?当下气急败坏地冲上去抓住叶筝衣袖,用力地想扔回床上。
叶筝乃是一介弱质女流,而且早在一月之前就已经茶饭不思以泪洗脸,体质早已不如从前。被曲文豪用力一拉,身不由己地扑向床沿,“咚”地一声额角撞向床角!她连忙忍痛站了起来,可是眼前天旋地转一片模糊,迷糊中还看见曲文豪扭曲的脸瞪着她,她努力伸手去抓,可曲文豪分明触之可及的脸却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怎么抓也抓不到!
“拉、拉着我啊……”她害怕地乞求,似乎身体已经没有支撑,地面正在沦陷,她飘飘荡荡地浮在半空,正在向着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之渊沉坠、沉坠——
“叶筝!叶筝儿……”曲文豪伸手拍拍她苍白的脸,伸手一探,竟然没了气息!当下知道闯下大祸,酒醒了,人也傻了,半晌才尖叫一声,慌慌张张地逃出新房。
“大少爷!”侍候在外的四名侍女笑道:“有事婢女担其劳,你可不能让新娘子独守空房啊!”
曲文豪哪有心情说笑,脸色惨白推开她们,一路闯进父亲房里,上气不接下气嚷道:“爹,爹,不得了!出、出人命了!”
“豪儿,大喜之日,你在胡说什么!”二姨太生气地训斥。
“真的!叶筝儿她、她死啦!”曲文豪惊悸犹存:“不关我的事,她想跑出去找她爹,我只是拉了她一把,她撞到床角倒下去就死了!真的不关我的事!”
“啊?!”曲展风眼前发黑,啰啰嗦嗦地带人赶到新房。看到叶筝果然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不由双脚发软开口骂道:“畜牲,这可如何是好?叶筝儿死了,你叫我如何向叶家交待?”
十七姨蹲下来一摸叶筝脉搏,急忙掐她人中说:“她还没死呢,快传大夫,或许还有救!”
“快!快请大夫!”曲展风忙不迭地吩咐下去,听说叶筝还有救,才勉强扶门站起,怒视着儿子反手一掌骂道:“畜牲,叶筝儿有个三长二短,你也别想做人了!找人给你收尸去吧!”曲文豪早已吓得不知所措,惊魂不定地缩在一边任由父亲打骂。
大夫很快就来了,把了把脉,半天才叹口气。十七姨急道:“怎么样?大夫,她会不会死?”
“死倒不会,”大夫摇头说:“少奶奶突然晕倒,是因为她怒气攻心郁气中结。喉间在痰卡住,顺气就好。可是大少爷说少奶奶是因为头撞床角才倒下去,可她头上竟无一丝血迹伤痕,老夫不才,竟不能检查出一个所以然来。”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夫先开一方,让少奶奶清醒过来才能对症下药。”大夫连连摇头。
药很快就煎好,十七姨亲自喂服,叶筝服药之后吐出一口浓痰。虽然神智不清,倒也呼吸顺畅地睡下。众人才歇下一口气。
而这一顿折腾,天已大亮了。
“爹,”曲文豪愧疚不已:“您歇着去吧。让您受惊,孩儿真是罪该万死!”
“豪儿,”曲展风和颜悦色道:“这件事,你可千万千万不能让叶家知道。今后一定要好好善待叶筝,曲叶联姻,不是你个人的终身大事,这关系着两家的前途命运啊。”
“是,爹。”曲文豪决定暂时什么也不说,躬声道:“孩儿谨记父亲教诲,恭送父亲,二姨,恭送十七姨。”
曲展风经过一夜担惊受怕的折腾,老骨头都颠散架。吃了一幅中药,才晕晕沉沉睡下。而这一切曲文豪自然会归罪于叶筝,为怕老父病情加重,心中却不敢有休妻的非份之念。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只好忍气吞声搬去书房,命两个婢女照顾叶筝。
叶筝这一觉睡去,便是一天一夜,按习俗第三天是姑娘和新姑爷回门的日子,好在叶筝也睡醒了。睁开眼睛惊奇地打量四周的一切,曲文豪进来看见她痴痴傻傻的样子,心中更觉烦闷。
“大少爷,还是你来喂吧,少奶奶不肯吃药。”婢女说。
“为什么不肯?快吃药!”曲文豪接过药碗喝令叶筝。
“我没病,我不吃!”叶筝害怕地挪到床角:“你是谁?我这是在哪里?”
“你真是啰嗦!”曲文豪一把抓过她:“吃药!”
叶筝有些怕他,驯服地慢慢把药喝了,曲文豪拉她出来,给父母请安。
曲展风带着两位姨太坐在正厅谁备喝媳妇茶,看到叶筝如杨柳摆风般风姿绰约地走出来,心中不免欢喜,提着的心方始放了下来。
“来跪下!真笨,哪里像个大家闺秀?还京城才女呢!”曲文豪嘀咕着教她简单的规矩礼节。叶筝不是不懂,只是极不情愿侍候别人。她看到曲文豪凶恶的眼睛,无奈地跪下递给曲展风、二姨和十七各一杯茶后,疑惑道:“这是什么世道?我堂堂叶二小姐给几个奴才斟茶递水竟然还要跪下!”
“啊?!”曲展风闻言,一口茶吸进鼻内咳嗽不止,二姨娘的茶杯“哐”地掉在地上,十七姨更甚,一口茶几乎喷到曲文豪脸上。众人大眼瞪小眼,一齐看着叶筝。
叶筝拾起二姨掉下的茶杯,欣赏着上面梅兰菊竹的陶瓷花纹。
“叶筝儿!”曲文豪惊问:“你刚才说什么?”
“你是谁?”叶筝奇怪地问:“我爹呢?林管家,林管家,看你怎么教的奴才!真是气死我也!喂,你到底是谁!你一早就对我又凶又吼,别靠近我!”
“爹!”曲文豪惊恐问:“她、她怎么啦?”
“老爷,”下人进来报说:“亲家老爷派人来接他们姑娘和新姑爷回门,轿子已经等在外面。”
“你去!”曲展风口齿不清说:“赶快请亲家老爷过来一趟!赶快!赶快!!”
叶公权见时过巳时,还未见到姑娘姑爷回门,心是正自疑惑。见曲家有下人来请,情知大事不妙,他慌忙赶到曲家,见女儿毫发无损,悠闲自得地坐着品茶,悬挂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亲家老爷!二位亲家姨太!”
“哎,亲家老爷!”曲展风如遇救星般抓住他:“这可是你女儿?”
“曲兄这是什么意思?我女儿,她有何不妥吗?”
“亲家老爷,你过来!”曲展风将他拉到一边:“说实话,令爱正常与否?”
“你到底什么意思?”叶公权微怒道:“我女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天文地理无一不晓,一向被京城的王孙公子冠有才女之称!难道她与令郎成婚三日,亲家老爷看出她有什么毛病不成?”
“这?”曲展风张口结舌,只好又拉他到叶筝面前:“筝儿,你看谁来了?”
“爹!”叶筝放下手中瓷器,又看上一幅厅画。
“筝儿,”叶公权训斥:“长辈训话,为何左顾右盼?”
“爹,我家什么时候多了这些东西?”叶筝笑指她喝过的茶杯:“孩儿仔细鉴定过这只瓷器,竟是宋朝哥窑所出。此杯盛水,冬暖夏凉,当时许多朝臣视为异宝争相抢夺。此杯一套才有四只,没想到这里完好无缺摆有二只。还有这幅挂画,原名叫《嘉定风光三百里》,这还只是一小部分,可惜年代久远,孩儿无法强辨。但也初步确定它就是唐朝遗迹,所谓吴带当风,此画即是!”
“筝儿,你说这画是唐朝画圣吴道子真迹?”曲展风惊讶不已:“此画是我曾祖父高价得之,一直视为珍品,挂在我们曲家也快一百年了!却没料到它竟是千年古迹!还有这两只茶杯,饮水之时确是冬暖夏凉,是十七格格的陪嫁之一,难道真是宋朝遗物吗?”
“筝儿说是,那自然是假不了!”叶公权哼道:“我女儿博古通今满腹文才,对古董文物多有研究,这可就是亲家老爷说的正常与否?”
“京城才女果然是名不虚传。”十七格格柔声笑问:“筝儿,你今年几岁?”
“十七格格,你这是什么意思?”叶公权恼怒之极:“你们没有筝儿的生辰八字吗?她纵是再笨,难道会不记得自己的年龄?”
“我是看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才学,一时好奇问问而已。”十七姨忙说。
叶筝也摇头笑道:“爹,我们家的下人真是越来越笨,前几天才给我过了十八岁生日,这么快就忘了!真是该打!”
“筝儿!”叶公权诧异地看着她惊问:“她、她说什么?”这句话显然是对旁人而言,众人却更是面面相觑,叶筝奇怪道:“你们都望着我干什么?爹,你怎么一夜之间苍老许多呀?”
叶公权摸摸脸上的皱纹:“有吗?”
“当然没有。”十七姨说:“筝儿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似乎失去了部分记忆。可能十八至二十三岁这几年的记忆在她脑海中全部抹煞!”
“怎么会这样?筝儿,你记不记得昨天发生什么事?你出嫁了你知道吗?”叶公权慌乱地抓住曲文豪:“女儿,你认不认识他?你的丈夫!”
“爹,您别乱说!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男人都不认识一个,怎么会有丈夫?”叶筝薄怒道:“这个人我是认识他的!我一觉醒来,他对我又凶又骂还伸手打我!不知为什么强迫我吃药!逼我跪下斟茶递水!此人真是霸道之极,我叶筝儿从未受过如此屈辱!”
“什么?曲文豪,你欺负我女儿!新婚三日,你们就开始虐待筝儿?曲展风,你太过份了!你欺人太甚!”叶公权悖然大怒。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曲展风叫苦连天:“亲家老爷,筝儿痴痴傻傻,她说的话你可不能全信!逼她下跪是因为她昏睡三日,我还没喝到媳妇茶呢!”
“你说我女儿痴痴傻傻,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曲展风越描越黑,叶公权气昏了头:“你们逼她吃药,令她昏睡三天?你们想逼死她?还是想害死她?你们究竟对我女儿做了些什么?”
“亲家老爷息怒,只怪老夫慌不择言!”曲展风忙说:“事情是这样,洞房之夜,他们小两口发生争执。小儿莽撞失手将筝儿推向床角,才导致她昏迷过去,这只是小儿无心之失,绝不是有意伤害筝儿。筝儿既为曲家媳妇,曲家只认为是家门不幸,绝不再生事端!”
“听你语气是嫌弃我的女儿?”
“叶伯伯!”曲文豪已经不再打算承认这门亲事,见叶公权一再咄咄逼人,他忍无可忍道:“令爱昏睡三日,一觉醒来,很多事情都已忘记,你不觉得奇怪吗?”
“曲展风,你听听!你听听你儿子在叫我什么!”叶公权怒声质问:“我女儿一到你家就开始昏睡,那才让我觉得奇怪呢!你们今天一定要给我一个交待!”
曲文豪冷笑道:“叶老爷,这笔帐我们不如好好算算——”
“畜牲住口!”曲展风扬手一掌怒道:“叶筝如此下场,还不是你一手造成?再说,失去部分记忆也不算病,说不定以后慢慢就恢复了!你看她纵是记忆不全,亦是满腹才情,胸中文才诗书犹在!如何不能与你共结连理白头到老?再说这事已经惊动皇上,你若悔婚,那可是犯了欺君大罪!”

“爹!”曲文豪坚决道:“孩儿主意已定,叶筝不守妇道与人私奔,叶老爷还要隐瞒事实逼她弃夫再嫁!如此羞辱于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放肆!”叶公权喝道:“你再胡言乱语,为父将你送官论处!”
曲文豪冷笑道:“叶筝儿若是记得往事,我还与她有番恩怨慢慢计较,但她现在已是前事尽忘,我将她留在身边,还有何用!”
“畜牲!你的意思是筝儿记起往事,你便将她留在身边慢慢折磨?前事尽忘令你无法发泄心中怨恨,你便将她弃之敝履?”叶公权已经是心酸多过愤怒,他不顾儿子劝阻,不顾女儿伤心,一意孤行将女儿嫁入豪门,虽然说是另有居心,但也自认为是爱女心切为她将来幸福着想。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女儿仅仅过门三日,便被他认为是温文儒雅孝顺听话易于控制的标准女婿又打又骂肆意摧残得前事尽忘,竟然还要弃之敝履!回头看看犹如置身事外痴痴傻傻的爱女,怎不令他心痛万分!他回过头来一声怒喝:“曲文豪,你说我女儿不守妇道,你有何证据?”
“我,我听别人说的……”曲文豪一时语塞。
“哼!”叶公权恼羞成怒道:“你们轻信市井谣传中伤筝儿,叶某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曲展风,咱们走着瞧!筝儿,筝儿!来,跟爹回去了。乖!”
“亲家老爷留步!”曲展风急道:“你这样带走女儿,我如何跟人交待?”
“我女儿已是死里逃生,捡回一条性命,再留在你们曲家,只怕命都不保!”叶公权拉着置若罔闻的女儿,甩开曲展风,头也不回地走了。
“亲家老爷,亲家老爷留步……”曲展风又急又怒,头重脚轻地坐倒在地。
曲文豪连忙扶他进屋说:“爹,孩儿自有打算,您别这么生气了!”
“豪儿,你懂什么?”曲展风忧心忡忡说:“你这一悔婚,我们曲家的生意,鹏儿这些年的心血,都要付诸东流,便宜叶公权了!”
“爹说哪里话?有二弟在,叶公权根本不敢作恶!”
“那就快点派人去找鹏儿回来,早点商量对策。”二姨忙说。
“你们以为鹏儿他还会回来吗?”曲展风叹道:“为了那个烟花女子,我们父子早已闹得势不两立。他染上烟瘾,我没给过他好脸色,他杀东洋人,我骂他年少无知自作孽不可活。王朝姚信撒手归西,他一个人在外腥风血雨固执得不肯回头,家里没有人给过他半句安慰!在这时候,我派人接管他所有的生意,原以为他会回来质问原由,谁知道他根本就是懒得理我!豪儿大婚他也不回来一趟,看来他是恨极我了!危难之时要他回来,他是绝对不肯!”
“老爷你也太狠心!”十七姨又开始抹泪:“你心里明明想他,明明牵挂他,为什么不好好说呢?你派人接管他的生意,也要跟他商量一声呀。人家的儿子这么大,还被父母搂在怀里撒娇呢!鹏儿这些年受的苦还少吗?眼下连个跟着的人都没有,也不知他这几天怎么过,父子俩有什么解不开的结,为什么一定要闹得水火不容呢——老爷,老爷你怎么啦?”
曲展风面色苍白,额汗淋漓地栽倒在地。
“爹!爹!您醒醒啊……”曲文豪忙将他背进房里,二姨派人去请大夫。家里乱成一团,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老爷,老爷,”十七姨守在床边哭:“我再不埋怨你了,你快醒醒啊!”
曲展风悠悠地缓过气来,无力道:“哭什么,我这不没死吗?”
“爹,您吓坏孩儿了,您怎么突然晕倒呢?”
“爹心里急啊,叶公权老谋深算,只怕早已预料到这一天。鹏儿不在,你岂是他的对手?”曲展风颤抖地伸手去抓十七姨:“你别责怪我了,你以为我真的不心疼鹏儿吗?王朝姚信对他亦师亦仆恩重如山,这两人同时撒手而去,鹏儿定然痛苦不堪!他遇到这么大的挫折都不记得回家,不记得我这个老父亲,我越逼他他越不回头,想不到我这做爹的做得如此失败!”
“老爷,老爷你千万别这么想!”十七姨苦笑安慰他:“常言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儿子大了由他吧,他不回来不就是不需要我们照顾吗?”
“我也相信鹏儿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他都有能力应付,”曲展风老泪纵横:“但他是我的儿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啊。平常对他太过严厉,实在是害怕他误入歧途。眼看他小小年纪受尽了常人未受的苦,我心痛啊!”
“我知道,我知道!”十七姨叫道:“老姜头,老姜头,快去凝香阁,去请二爷回来!老爷想他成病了!”

“我爹想我?”曲文鹏看着老姜头一本正经的脸,忍不住笑出声来:“十七姨也不会教你编一个真实一点的笑话哄我开心!”
“你爹真的病了!”老姜头见高逸山是张生面,没多作解释,回头就走了。
“这人真怪,扔下一句话就走!”高逸山在哄两个孩子睡觉。
“老姜头是十七姨从宫里**来的太监,脾气是怪了点,别说别人不敢吩咐他做事,连我也不敢对他指手划脚。一定是十七姨想我了哄我回去。”
“也许真是你爹想你想得病了呢?”
“我爹要是想我,那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不过也许还真是十七姨想我了,她性情高傲,心里想我也不会说出口来,才会想到这样骗我回去。你想我爹刚喝过媳妇茶,一喜冲百病,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病倒呢?除非是你老婆在我家里作怪!”曲文鹏哼道:“我爹既然派人接管我的生意,说明他身体还好。他可能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逼我回去向他低头而已!所幸我一把火烧了烟馆,我也不担心我大哥做不来。再说,还有叶公权帮着他呢。我还偏不回去,我就不信,凭我一双手,还养活不了我女儿!喂,你瞪着我干什么?”
“我再说一次,叶筝她不是我什么人!别以为你是我们父子的救命恩人,我就给你面子不会翻脸!”
“还真生气呢?叶筝儿——算了,不说!”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做事赚钱?”
“做事赚钱?我还没好好想过。”曲文鹏皱皱眉头:“不管它,晚上再想。可我们今天中午吃什么?”
“不是吧,你这么穷?”
“刚才打发珍珠琥珀和后院烧火煮饭的老妈子,把凝香阁的东西全都分给她们了,你又不是没看见!有钱也在曲家帐号上,我手头怎么会有?”
“可我看你那么洒脱一掷千金,以为你总会有那么一点点私房钱!”高逸山叫苦不迭:“早知道应该阻止你,你赶快找找,大人不吃,小孩还要张嘴呢!”
“不用找,我长这么大,只知伸手要钱,兜里就没装过一文!”曲文鹏垂头丧气。
“可是龙虎豹总会有吧?阿申阿正也会有吧?你怎么将他们全部赶走?”
“你看我这窝囊样,还有什么资格做人老大?我不想害他们!反正也没生意码头交给他们看管,就由着他们去自谋生路去——外面怎么这么吵?”
“好象出事了!”
“二爷,二爷!”一个山羊胡须的商人带着一大群人守在凝香阁门口,看见他们出来,立刻奴颜婢膝地陪下笑脸:“二爷好!二爷万福金安!”
“什么事?”曲文鹏沉下脸。
“二爷,小店几天没货了,再不进货,可要关门了!”
“是啊二爷。您看能不能帮我弄点货,顶多我多加一分利!再不进货,我们全家就得沿街乞讨了!”
“二爷,我们实在走投无路才找到这儿。二爷救命!”众人七嘴八舌诉苦。
“瞿老大!宋掌柜!各位安静!”曲文鹏摆摆手:“我的处境,相信大家都已知道。老爷子早将所有生意派人接管,曲家的事,我不管了!你们大家缺货,我也无能为力,各位请便!”
“二爷,那怎么行?当初跟我们订合同的可不是老爷子!”瞿老大急道:“现在我们店里订货的排着长龙等我回去。您说不管就不管,这不逼我自杀吗?”
“你要自杀是你的事,爷又不会拦你!”
“二爷!”瞿老大哭丧着脸哀求:“我今天要没货回去,这不自砸招牌吗?那以后还怎能开店?您好歹给我点货打发他们,这次我一文不赚总可以吧?”
“我们这次也一文不赚。二爷,您不过举手之劳,随便派个人带我们去拿货,二爷……”
“你们怎么这么啰嗦!”曲文鹏变脸道:“要拿货,可以到宅子里找老爷子!找大少爷!问题是我现在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你们存心揭我疮疤不是?还不滚!”
众人顿时鸦雀无声。瞿老大不敢多说,领着众人悄无声息离开凝香阁。
“你怎么啦?”高逸山莫明其妙:“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他们来要什么?”
“这伙人做的是洋货生意,如面粉、钟表、台灯、丝绸,现在要我去给他们找洋人拿货!”曲文鹏气呼呼道:“岂有此理,敢带这些人来烦我!”
“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去找洋人?”
“洋人给他们还要我干什么?洋人为了开拓中国市场,就要找一个有声望有权势的人来统领中国商界,而中国商人为了买卖公平,也希望有人出来能为他们主持公道。这些互辅互乘的商场利益,你用脑袋想想就明白了。”
“我不明白,洋人和中国商人都心甘情愿任你摆布吗?”
“很简单,”曲文鹏说:“这些奸商想一家平安生意兴隆,就得乖乖听我的话。洋人想在中国顺利办厂开矿,也只有我曲文鹏三个字罩住才能畅通无阻。花点小钱,双方买个平安顺利,大家何乐而不为?越有钱的人,他的钱来得越不正当,就如叶公权横行京城官匪一家,就是这个道理!”
“我还是不太懂。”高逸山说:“不过你头脑管用,跟着你一定不会饿死!我儿子睡醒后,就会肚饿,你女儿也是哦!”
“这样啊?还真令人头痛!”曲文鹏想了想说:“你力气大,不如把这里的家具都搬去当了,换些吃的回来。明天吃什么,只好明天再想办法。”
“这个我会!”高逸山说干就干,搬了云英的梳妆台出去,很快就买了几斤米回来。两个孩子已经醒了,曲文鹏左右各抱一个忙得焦头烂额,见他回来,连忙放下孩子接过米去煮饭。但是过了一会他又垂头丧气走进来说:“我不会做饭,还是老老实实带孩子吧!”
高逸山也不太会煮饭,平常都是叶筝端到他的手里。厨房里浓烟四起,他干脆把锅碗瓢盆都搬到院中另起锅灶。不一会,炊烟弥漫了整个精致的凝香阁,两个孩子呛得哇哇大哭。
曲文鹏放下孩子帮他添柴,两个孩子竟然反目成仇打起架来。梦箫抓破韵儿的脸,韵儿大哭着爬去找爹告状。高逸山抱起她,见她脸上两道指痕,反手就对准梦箫一掌。梦箫顿时委屈不已,哭得天崩地裂,曲文鹏甩掉木材,抱过女儿接过梦箫,怒声道:“你疯了,小孩打架免不了的,你心里不痛快,动不动就拿儿子出气,算怎么回事?我告诉你,你儿子将来也许是我女婿,你再不许打他!”
高逸山好气又好笑,忍气吞声再去煮饭。饭已经烧得糊臭,只好倒掉再煮。
饭还没煮熟,曲文豪闯了进来,他看到平常精致幽雅的凝香阁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二个男人一脸污垢的在灶前忙碌,两个孩子满地乱爬着时不时还哭上几声,竟然以为走错门。
“大哥!”曲文鹏在浓烟中看到他错愕的脸。
“二弟,这是怎么啦?”曲文豪犹自疑惑眼前所见:“你这不犯贱吗?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你怎么不回家去呢?”
“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还不拜你所赐!”
“你自己作的恶,怎么能怪我呢?我是骂过姚信和那女人,我可没让他们死的死、跑的跑,这事怎么都赖我……”曲文豪看见他恼怒的脸,连忙改口:“好,不说了。爹老人家病了,老姜头都请你不动,十七姨吩咐我来带你回去!”
“爹身体一向不好,病了就请大夫,我回去有什么用?”
“你这混帐东西!”曲文豪伸手欲打,看见他倔强地仰着脸怒视自己又不敢了,只好嘴里骂道:“你这不忠不孝的小畜牲,为了一个烟花女子,就和父兄反目。父亲打你几下,你就一年不思归家!难道还要父亲亲自来求你不成?”
“我跟你回去不就结了?吼什么吼?别吓着我女儿!”曲文鹏闷哼一声,向高逸山交待两句,抱着韵儿跟大哥回到曲宅。
曲展风真的病得很厉害,曲文鹏站在他的床前,看着父亲清瘦枯黄的脸和床头大大小小的药药罐罐,眼泪就要忍不住流出来。
“鹏儿,是你?是你回来了?”曲展风睁开眼睛,挣扎着坐起来。
“爹,是我!”曲文鹏双膝跪倒:“鹏儿不孝,让您老人家挂念了!”
“快,快起来!”曲展风叹道:“没想到,你一年之间发生这些事情,在外面吃尽苦头,爹都没有一尽父职给过你半句安慰。还以为,派人接管你的生意,你就会心甘情愿回来了!鹏儿,你恨爹吗?”
“不!鹏儿不敢恨爹!鹏儿从小不听爹的教诲,习惯胡作非为,从来就不敢奢望爹您的原谅,怎么还敢心生怨恨!”在曲文鹏的映象中,从来未见父亲如此慈祥,心头一热,泪水就滑了一脸。以前每次父子见面,曲文鹏总是少不了一顿鞭打责骂。想起这些年所受的苦楚委屈,想起他最宠信的王朝姚信英姐先后离他而去,不禁悲从中来,扑到父亲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起来。二姨和十七姨在旁,也忍不住泪水涟涟,陪着大哭一场。
曲文豪接过韵儿,叫祥婶抱出去玩。
良久,曲文鹏止住哭声,曲文豪才跟他讲起曲叶联姻后,家里所发生的一切变故,再说:“二弟,我把叶筝害得疯疯颠颠的,叶公权一定伺机报复。爹病成这样,我又不会做生意,不如你回来吧,也免让爹天天牵肠挂肚。”
“我回来!”曲文鹏想起英姐的话,点头说:“从今以后,鹏儿绝不再出去花天酒地不再出去闯祸,除了管好曲家生意之外,鹏儿一定恪尽孝道,尽心尽力孝顺爹和二姨,孝顺十七姨!鹏儿以后会循规蹈矩做人,不会让您失望!”
“鹏儿,爹知道你说的真话!”曲展风笑逐颜开:“这就对了,世间没有什么会比亲情更为重要。那个水性扬花的女人,在你有难的时候,还不就弃你而去?那种欢场卖笑的女子,是不会对男人付出真心的!”
“爹,也说得是!”曲文鹏强笑着,点头称是。
“但是,那个野种,我就不明白你怎么还留在身边呢?”
“什么野种!那是我——”曲文鹏眼睛一翻,看了父亲一眼,小声说:“那是我的女儿!我养我女儿不是应该吗?”
“谁都知道那是日本人的野种!”曲展风对儿子的横蛮无可耐何:“你跟山本裕真可有杀父之仇,将她女儿留在身边,不是养虎为患吗?”
“可是英姐为了救我,被山本裕真逼得远嫁他乡,我不养她女儿,那不是忘恩负义天地不容吗?”
“混帐!你怎么就这么好哄好骗呢?”曲展风气恼地摇头,忍住怒火依然耐性开导:“就算你说她是你的救命恩人,她和那日本人关门也是一家亲!他们不爱自己的孩子吗?为什么将自己的亲生骨肉留给你这个还不懂事的大男孩,你想过没有?到底他们居心何在?”
“裕真还不知道韵儿就是他的亲生骨肉,我想英姐留下韵儿给我,是因为我太舍不得她。”曲文鹏伤感地说:“英姐见朝哥信哥都不在了,她想给我留个伴,留给我好好活着的希望!”
“你真是太妇人之仁!她纠缠你这么多年,怎肯轻易放弃!将女儿留下给你,是担心那日本人什么时候不要她,她随时都有借口回来!又或者她等女儿长大之后,什么时候夺你曲家家产!再者她会和那日本人预谋……”
“爹,等你自己有了确切答案之后,我们再来讨论这个问题!”曲文鹏皱着眉头忍气吞声说。
“你这样鬼迷心窍不知回头,就算她跟日本人向你要了大清江山,我看你也会双手奉送!”
“从姚信死的那刻起,我就发誓,朝廷的事我是不会再管了!日本人要什么大清江山,我也阻止不了!”曲文鹏毅然说:“英姐没你说的那样坏!天下间最坏最坏的恶人,无有胜出我曲文鹏之右者!我怎么会让山本裕真算计到我呢?我要养大韵儿等英姐回来,我要毫发无损地将女儿还给她!”
“不管你怎么花言巧语,总之我不允许这个野种留在曲家!我不允许她留在这里姓曲!不许她长大之后和她娘一样败坏门风!不许她和曲家有任何关系!”
“爹!您怎么总是这样不讲道理!”曲文鹏反感父亲的话,开始失去耐性:“男子汉立于天地,不是要恩怨分明吗?英姐有恩于我,我就有义务养她女儿!我不管韵儿生父是谁,她现在是喊我做爹,我现在就是她爹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我会既当爹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抚养她长大教育她怎么做人!除非我死,我是不会舍弃她的!你们为什么不能宽厚一点,慈爱一点,为什么不能容忍一个小小的、无辜的、可爱的孩子呢?起码,她现在没有能力伤害你们中间的每一个啊!”
“怎么没有?”曲展风怒道:“你从小就为了那个女人弄得声名狼藉臭名昭著,弄得我们父子反目家不成家!老天有眼,她终于走了!现在你却要弄个野种回来羞辱曲家祖宗,你想想外人会怎么说你!你要将为父活活气死吗?这就是你说的尽心尽意恪守孝道吗!咳……咳……”
“老爷,老爷,你先别生气,有话慢慢说,啊?”十七姨暗示儿子不许顶嘴。
“还有什么话说!”曲展风怒火万丈:“他一定要留下这个野种,就给我滚出去!我不当他是曲家子孙!曲家是沉是浮由不得他管!”
“爹!”曲文鹏痛心道:“为什么您总是逼我作出这样的两难抉择?这些年来,我还不够让您失望?你以为我真是铁石心肠不想膝前尽孝兄友弟恭一家和顺吗?我这样不听教导,也还知道你爱着我、关心我、害怕我步入邪途。所以您每次责我骂我打得我体无完肤,我次次都是逆来顺受毫无怨言!爹,我有我的立场,有我自己做人的原则!这个答案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告诉你们,就象在许多年前,您逼我在您和英姐之间做出选择一样,我没错!我坚持我认为对的事情!我不能背弃我仅有的这么一点良知!别说是你曲家这点薄业,就算是当今圣上赐我大清江山,我也不会舍弃韵儿!因为,我是她爹!是她现在唯一的依靠!我每次看到她顺着桌子凳子慢慢地摸到我的身边,仰着小脸咿呀学语笑着喊爹,我就会有种感动,我会想到您做爹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我对她的爱就象您现在爱我一样啊!”
“哼!真是冥顽不化死不悔改!”曲展风冷哼着不再理他。曲文鹏却为他莫名的阴冷感到阵阵心悸。他突然想起很久没有看到女儿,他瞪着十七姨,十七姨回避他的目光,二姨忽然在哭,大哥不知什么时候早已不在房内!
韵儿!是韵儿出事!曲文鹏嚯然站起,双腿已经发软!
“韵儿!”曲文鹏发疯地冲出去叫道:“韵儿!韵儿你在哪里!大哥!大哥你给我滚出来,韵儿若有不测,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你!出来呀,出来!”他狂叫着,所有房间都找遍了,从前院到后院,从马厩到厨房,他见人就砍,遇东西就砸,下人们远远的躲着他不敢近前。
“爹,”曲文豪惊悸地看着他失常的举止:“他疯了!我敢断定他会杀父肆母,他不会放过我的!狼!我们曲家养了一头白眼狼!”
“别管他!他疯一阵就过去了!”曲展风恶狠狠地说:“留着这个野种,分明就是他对那个女人还未死心!为了不让曲家永无宁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一错再错,趁那女人不在,唯有狠狠心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曲文豪,你给我滚出来!滚出来呀!韵儿呀韵儿,你到底在哪儿,你答应爹一声啊!”曲文鹏瞪着血红的眼睛四处乱窜,他脚跑累了,嗓子喊哑了,彻底的心痛吞噬着他,他仍然不敢想像后果到底会是怎样!
“祥婶!”他终于看见祥婶躲在后花园墙边,探出头来鬼鬼祟祟向他张望。“祥婶,韵儿呢?你将我女儿抱去哪里?”他抓住救星一般满怀希望,而祥婶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他如发狂的野兽不见了自己心爱的儿女,焦燥地毫无理智地一刀划了下去!
“在后园枯井……”祥婶哭丧着脸,他扔下飞刀直奔后花园。
两个老长工看见他,慌忙放下盖井的石头逃之夭夭。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曲文鹏终于推开两块盖井的石头,里面传来阵阵恶臭,他听到一丝微弱的哭声,他忧心如焚不顾一切地随着井沿爬下去,黑暗中,他摸到韵儿冰凉的脸。他突然惊悸地感觉到生命的脆弱,死神的贴近!他突然又想起王朝和姚信,他一直没有相信那样亲切的笑脸健壮的体魄说没就没,他一直天真的以为他们就躲藏在他身边的某个角落,等他不经意时再出来吓他一跳,告诉他死亡只是一个游戏,只是跟他开了一个伤心玩笑!而现在他才真切的体验到生与死原来只是一线之隔,他到现在才蓦然惊醒他们真的走了,永远都不可能再回他的身边!他流着泪将韵儿紧紧地抱在怀里,愤怒燃烧他的胸膛,烫伤他最原始的父爱!
坐在井沿边,他发现虽然时值严冬天寒地冻,但韵儿却汗流浃背,内衣外套层层湿透。在阎王爷那里转了一圈回来,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只是有气无力的抽噎着。
曲文鹏站起来,望着闻讯赶来的父亲,二姨和十七姨,还有大哥。这些人,险些这是杀他女儿的凶手!险些就让他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
“鹏儿!”曲展风望着儿子仇视的脸,终归有点心怯。
“别叫我!”曲文鹏怒哼一声:“你说我要这个女儿,就不认我是曲家子孙?现在让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们,从今天起,我不再姓曲!我不要再回到这个家!”
“你,你说什么?”曲展风眼前发黑。
“从今天起,我不再是曲家后代!我要跟你们那个不共戴天的烟花女子姓章,我叫章鹏!我女儿也随章姓,别丢了你们曲家的脸!你们也别再费尽心机将我们父女赶尽杀绝!”曲文鹏一字一顿地怒视他们,脱下外衣裹住韵儿,大步流星地步出后花园,头也不回地离开曲宅。
儿子为了一个妓女的私生女儿跟他翻脸成仇不认祖宗,对曲展风来讲,无疑是锥心切肤的奇耻大辱!看着儿子决裂的脚步,曲展风口吐白沫一言未发,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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