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长笛谁教月下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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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中簇拥一骑,白衣胜雪,漆黑长发金冠束起,面上一副银质面具,泛着清冷的光。一双眸子如同深潭之水,一眼望不到底,寒气却一波一波地涌上来。细看他的眸子,竟隐约泛着一抹碧色。双唇嫣红,提僵之手白晰,纤细,拇指上有一枚样式普通的白玉扳指。
我站起身,一阵目眩,摇摇欲坠。一骑征询道:“大公子?”我一惊,洛家大公子?呵,想这一天,宁倾城,洛大公子,该见的不该见的我都见到了,眼前一黑,我直直向后倒去。
再醒来,已置身一座小院,比出云阁还要清减,不过两间厢房,树下木制桌椅,四周高墙爬满了绿色的藤条。轻推院门,果从外面锁死。回到屋内,桌上四菜一汤,犹冒热气,不知晕了几日,腹中空空如许,也顾忌不了许多,提筷便吃。
饭后,静候了一会儿,一名藕衣女子如一朵云从墙头飘进来,她姿容艳丽,长发反绾,衣裙精致,倒像官家小姐多一些。她手中端着一盘切好的瓜果,斜阳在她身后撒下大片云霞。她面目冷清,进门,将盘子置于桌上,一转身径去厨房烧水。
既来之,则安之,我吃着瓜果,暗自思量,洛大公子将我安置在此,又遣了一个明明不是丫环的人还服侍我,用心可谓良苦啊!待水烧开,藕衣女子服饰我沐浴更衣,仍是一言不发。她如来时那般飘然离去,我支开窗,月光滑进,万籁俱静。
望了一会儿,上床睡了。夜半渴醒,下床,壶中空空,所幸柜中还有新茶。我去厨房烧了一壶水,泡上热茶,待茶香扑鼻,倒了一杯。一抬头,窗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衣如雪,银色面具上月光流连,熠熠生辉,赫然是洛大公子!
他背倚着窗棱,身体修长,一腿弯曲踏在窗上,一腿垂下来,半低着头,把玩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茶香诱人,我自喝了一杯,他忽一跃下来,静坐到我对面。他拿过一个倒扣茶杯,倒了一杯,举到唇边,细细品着。
我自回床去睡,一觉醒来,他仍坐在原处,手中执杯,嘴唇贴着杯口,一动不动。我侧过身来卧着,盯着他看,这样的姿势一直维持到天明。藕衣女子无声息地掠进,只一眼,刹花容失色,食盒脱手,摔在地上翻滚,汤汤水水逸出。她跟着“扑通”跪在地上,头深埋,双手抓着衣襟,惧怕至极。
洛大公子这才回过神来,瞥了她一眼,放下杯子,起身出去了。藕衣女子仍在瑟瑟发抖,我自起身,梳洗。回头见她瘫坐在地上,神情呆滞,自去厨房熬了一小份粥,盛出来不过两碗。
端到屋里,方坐下,窗前又鬼魅般地多了一个人,仍一腿弯曲,一腿垂下来,藕衣女子骤惊,却是委屈至极,强忍着泪收拾打翻的饭菜,飞奔而去。洛大公子跳下啦,复坐到我对面,端起一碗粥,因没有勺子,他便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近看他,眸中那抹碧色时隐时现。
喝完最后一口,我端着自己的碗去厨房,他尾随而至。我涮了碗,放到橱柜里,他照做,临转身前碰了一下碗沿,使两只碗并肩而立。回到房中,桌上又多了一盘瓜果,我拿起一枚龙眼,他亦如是,很快告罄。
我展颜笑道:“连城。”他似未听见,起身走了,真真实怪人一个。中午时候,藕衣女子送来的饭菜明显是两人份的,她前脚刚走,洛大公子后脚便坐在窗上。夜里,每次醒来,洛大公子都坐在窗上,凝神静思,月光从他额际倾洒到下颌,滑过前襟,在弯曲膝间形成暗影,最后落到地上都多了几分冷漠与寂寥。
我不得不每日都唤自己几声,生怕时日久了,连话都不会说了。我不知我是怎么了,一向心性剔透,口齿伶俐,一到了洛大公子面前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仿佛破坏了我与他之间的缄默就是一种亵渎。
屋内有藏书,院中有藤椅,秋千,一日三餐从未重过,我还是有些挨不住了。但只要洛大公子一出现在我面前,我的心就奇迹般地安静下来,我想如果他肯同我说说话,我再待上几日也不成问题。
洛大公子喜雕刻饰品,每日大部分时间都握着刻刀,雕琢一块块玉石。有时只有简单的形状,有时却繁复精美的让我移不开眼。阳光斜撒,在他面上留下一明一暗的影子,他的手在阳光下,晶莹如玉。眼下他雕刻的是一只凤首钗,凤尾散开,大致轮廓已出,玉石碎末散落。
刻好了一只眼睛,他突然将刻刀,玉石递到我面前,我受宠若惊,忙挥手推却。他嘴角泛出一抹笑意,微小的难以察觉,我受了蛊惑,鬼使神差地接过来。刻刀比划了几下,仍是不敢下手。我这一刀下去,最好的结果便是斩断凤首。
洛大公子起身走到我身后,一臂穿过我的肋下,握住我攥着刻刀的右手,一臂拂过我的肩,握住我攥着玉石的左手,如此一来,我便被他半抱在怀里。或许因为他的坦然,我并未抗拒,他半弯下腰,贴近一些,垂下的发扫过我的颈间,一股若有似无的温热气息在我耳边缭绕。
他双手微微用力,把着我的右手移动,左手握稳,刻刀轻巧回旋,腕上白玉手镯轻轻敲击,叮咚如涧泉水珠跳开。玉末散开,露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凤目。耳边似乎传来一丝轻笑,温热的气息退开。他拿过我手中的凤钗,略一端详,插在我发间,转身,离去。
我望着双手,一手空空,一手握着刻刀,双手上似乎还留有他掌心的碰触,似暖换凉,渐渐散与风中,了无痕迹可寻。拔下头上凤钗,细细摸索,柄上轻划出一个“洛”字。
晚上,他又携一块玉石前来,我奉还刻刀。他雕琢了两个时辰,攒花朵朵,恰藕衣女子送茶进来,他随手丢过去。藕衣女子接住,如获至宝,一时欣喜若狂,抵在心口欢喜地跑开了。我无端懊恼,自放下纱帏,睡了。
第二日,未见洛大公子。我无心书卷,抚着墙上划痕,难以置信,一向心怀天下的玉连城竟在这尺寸之地蜗居半月有余。将藕衣女子送来的衣衫叠好,换上强出沐家的那一身,待月西沉,走到院门,一推,门竟然开了!
眼前豁然开朗,飞檐斗拱,亭台楼榭,远处一片竹林,在晚风中沙沙作响。我踏过小桥,假山后曲径通幽,走了盏茶功夫,竟又回到了小桥上。我与阵法一事知之甚少,思量一番,坐于桥头。
拂袖,梨花如雪翩翩坠下,艳粉桃花上下翻飞,兰花的幽香袅袅升起,一道小瀑布蜿蜒到我脚下,红鱼跃出,突又潇潇雨下,细密成愁。雨歇,绿草油油,蝶儿铺天盖地掠来,撒下点点微光,慢慢升起,幻化成漫天星子。
月升,我拂袖收了幻术,回望身后小院,还要再回去吗?突然响起一阵笛声,婉转悠扬,暗含切切之意,如情人间的窃语。我跟着音符,左转右绕,最后竟到了竹林中,竹叶悠扬落下,地上早已铺了薄薄一层。
我走到纵深处,笛声急促,眼前竹叶纷扬,仿佛从天际垂下一道绿色瀑布。夜落尽,吹笛人回过身来,脸上覆着银质面具。他执笛与手,我倚竹而立,五指轻颤,地上的叶子轻悠悠扬起,从上到下,盘旋下落,到密时,已看不见彼此的脸。
我道:“请放我走。”他漠然转身,我一挥袖,竹叶如箭追过去,在他面前汇成一只利箭,翻转不休。他一拂袖,强大内力驱散竹叶,一个起落,已不见踪影。我奔过去,他停脚处,竹叶堆有半人高。我拂袖推倒。我手下留情,换来的便是困于这竹林之中。侯了一会,竹林外响起笛声,似乎要引我出去。我心中恼怒,一转身,倚竹坐下,闭目。

半梦半醒之际,有人给我盖了一床被子,睁开眼,洛大公子背手而立,眸中碧色仍淡漠的不近人情。我蹙眉,拂袖雨落,顷刻将我二人淋透,他双眸越发无甚情绪。我更恼,你又不是宁倾城,躲得过我的幻术吗?方思到这,心口突然绞痛,晕倒之际,一只手臂横到我腰间。
我便这样又回到小院之中,对于我的出逃,藕衣女子显然不忿,洛大公子不在时,常横眉冷对与我。我无心于她计较,将以前读过的阵法兵书默下来,细细钻研。洛大公子并不拦阻,仍坐在我对面,刻着饰品,有时揣在袖袋中,有时随手一丢,藕衣女子便飞奔过去,拾了,放到锦囊中,喜不自胜。
如是又过三天,清晨,我熬了两碗粥,自食一碗,置一张字条于另一碗下,上书:君子珍重,后会有期。顺当破了几阵,但这庄子委实大,我登高四望,打定主意向西走,下来,身后不知何时立了一名年轻男子,手持纸扇,遮住大半面孔。
桃花眼一挑,笑道:“果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啊!连城美人,好久不见!”我颇诧异,叫道:“楚鸿?”于是我又回到小院,楚鸿似乎与洛大公子交情匪浅。一进门,藕衣女子便笑道:“楚大公子!”楚鸿合扇挑起她的下巴,道:“美人,美酒,美食,我与故友相逢,要好好庆祝一番。”
盏茶功夫,小院中多了软塌,我和楚鸿一左一右,推杯换盏。耳边丝竹声不绝于耳,一行六个美人且歌且舞。我敬他:“江南水患,公子挺身而出,解救万千黎民,连城经你一杯!”
他同我撞杯道:“华潋,沐俊卿,地方豪族,连城不贪虚名,美誉都贯在他们身上,此等胸襟,大丈夫亦汗颜!楚鸿敬你!”一饮而尽,我道:“若耶玉家钱财无数,与其被各方虎视眈眈那,苦心谋划,不如由连城一一散尽。”
楚鸿满眼赞叹,敬我一杯,笑道:“连城若为男儿,我定于你结为八拜之交;连城若未许人家,楚鸿定当聘之,一生从一而终。奈何连城待嫁之身,楚鸿只好与你做朋友了,朋友!”他大叫一声,抱起一坛酒,仰头灌下。
我心神激荡,朋友啊!他将酒坛向身后一抛,放声大笑,我亦随他而笑,笑罢,各自默默干了一杯。楚鸿“哗”地展开扇子,遮住口鼻,探过身来,轻声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不管连城想将沐家葬送于何方之手,楚鸿愿倾万贯家财助之。”
他一双桃花眼微眯,未待我答话,退开,拍开一坛酒,大口喝着,衣襟尽湿。我探过身去,笑道:“你既与洛大公子相识,这顺水人情何不送了他去。”“去!”楚鸿轻啐一口,道,“老子跟他是兄弟,他若成了九五至尊,我见了他少不得要三叩九拜的,那多倒胃口!不过,洛家老二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心够狠,又有容人之量,目光深远,谋略出众,也有野心。”
“洛寒川?”我道。楚鸿点头道:“就怕狡兔死,走狗烹,帝王一怒,咱们这一干人都黄泉相会!”我会心一笑:“是啊,这世上有几个人甘心任人摆布。”“不说了!”楚鸿衣袖一挥,展扇挡在面前,“世事难测,我们能做的不过是顺大势谋小利。我就怕连城一觉醒来,入了佛道,愿以慈悲心度天下人。”
我掩面笑道:“就算不谋天下,这天下也休想有人负我。”楚鸿突然屏退众人,冲我嬉笑道:“连城美人,你我也算知交了,可否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我眨眨眼,笑道:“楚大公子酒量如此不济吗,几杯下肚就说起胡话来了?我是戴过一阵子面具,可那都是多久的事情了!”
楚鸿从袖中抖出一枚珍珠,笑道:“这珠子很美,圆润饱满,可是却少了一份耀眼光华。连城也一样,你现在的面容可倾城,但不足以绝世。若耶玉家,百年声名,不知连城以何种秘术掩住了这份光华?”我笑道:“你醉了!”他看我一眼,叹一声:“罢罢罢,当楚某从未问过,喝酒!”
最后,我二人喝的大醉,睡死过去。睁开眼,已是午后时分,榻上放了两碗解酒汤,我自喝了一碗。回屋梳洗,换了身衣裳。再出来,楚鸿已不见了踪影。
点燃“聘婷”香,在院中静坐一会,洛大公子推门进来,手中仍是刻刀,玉石。我回屋取了书卷,细细品读。晚饭时,楚鸿来了,藕衣女子多添了一副碗筷后,告退。楚鸿突然道:“连城美人,你可有千重兄的消息?”我摇头,笑道:“没有,公子呢?”他亦摇头。饭后,宫灯高挑,我看书,洛大公子雕刻,楚鸿则一边打扇,一边哼着江南小曲。
三日过去,清晨醒来,洛大公子又坐于窗上,他方要跃下,两粒石子击在他颈间,一脚踹在他肩上,他便翻倒出窗外。惊寒掠进,风尘仆仆。我下床,喝了一杯冷茶,深吸一口气道:“你说吧,我听着。”惊寒冷声道:“全没了。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
“暖冰阁呢?”
“烧成灰了。”
“微雨楼?”
“成灰。”
“十里荷花?”
“成灰。”
“富贵牡丹?”
“成灰。”
“梨落阁?”
“成灰。”
“明老爷子呢?”
“不知所踪。”
“音尘,翩跹呢?”
“不知所踪。”
“那……”
惊寒冷冷打断:“什么都没有了,若耶山庄被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你住过的地方,走过的路,囚过我的花芜阁,都已成灰。上至庄主,下至婢子全都不知所踪。我仔细看过,应是无一幸存!”
我只觉候间腥甜,“哇”地吐出一口血来。惊寒沉身坐下,撑着额际,倦声道:“我最后一丝力气也用尽了,你若再倒下去,玉家也就完了。”我擦去嘴角血渍,幽幽一笑,道:“不会,只要找到软罗,找到软罗,她会护住一些人的。”“连城!”惊寒扑到我身上,厉声道,“你清醒点吧!玉软罗心思偏执,幻术一直无法大成,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你还巴望……”她说不下去,眼角有泪滑落。
我扶她到床边坐下,笑道:“不,惊寒,软罗幻术已大成,还是与你我同一界的‘指间梦’!”“连城!”惊寒凄声叫着,扑到床上痛哭,她实在没有心力来开导状似疯癫的我。
我待她哭了一会儿,扶她起来,一字一顿道:“惊寒,你还记得我逼软罗自戕这件事吗?当时你自囚花芜阁,有些事你不知道!”
惊寒盯着我,半晌,开口道:“你对她施幻?”我笑道:“是。软罗天资聪颖,但因心思偏执,郁结于怀,幻术无法大成。我以幻术让她以为她已自戕,待她醒转后,心口剧痛犹在,但分明没有半点伤痕。她自小修习幻术,如今却分不清何为幻,何为真,她怎能不慌!那半个月她冥思苦想,茶饭不思才迅速消瘦。我见她一直堪不破,也大为忧心,此劫若不过,她必身心俱疲,今生幻术再难登大雅之堂。所幸,最后一刻,她终于看透,所谓庄生晓梦迷蝴蝶,庄生为蝶,蝶为庄生?我若为庄生,天下俱是庄生,我若为蝶,天下俱为蝶!你我离庄时,软罗已习了指间梦,万军从中亦可自保。不管何人犯庄,她定能护得娘与几位姐妹安全,毕竟这世上只一个宁倾城。”
心结顿开,一块大石落地,惊寒破涕为笑,却又抱着我哭成一团。院中有人大叫:“洛兄,你怎么了?”正是眼下炙手可热的江浙楚家大公子楚鸿。我和惊寒相视而笑。迎出去。楚鸿抬眼见了,“哗”地展扇,只露出桃花眼,叹道:“果真是梨花带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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