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昨夜西风凋碧树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沐府楼高路深,走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到了沐青云所居的“上和园”,两个眉清目秀的小厮迎我们进去。花厅中,每一件摆设都透着一份古朴与大气,我盈盈一拜:“连城见过猎玉城主。”沐青云是文武全才,长相斯文儒雅,正在临摹一张古帖,对我的客套之辞闻若未闻。
我自顾直起身,两个小厮中的一个嗤笑道:“没规矩!”我犹笑,惊寒冷声道:“玉家连城为一方之主,就算进了沐家,也是要尊称一声少夫人的。看你沐府礼法森严,自家的公子小姐犯了错也要重罚,怎么就容下了你这种嚼舌小人?”
那小厮见沐青云置若罔闻,大着胆子回道:“为奴为婢的,有什么脸面教训别人!”说罢,同另一个桀桀笑。我拉一下惊寒,示意不必同他们执气。静默了一会,先前的小厮附在另一个耳边说道:“有什么好张狂的!就算攀上什么高枝,说破了,也是伺候人的命。况且沾着那个姓,又得意的了几年?”
声音不大,但字字入耳,我松开手,退开一步。惊寒道:“不知两位怎么称呼?”目光如刀,逼得那二人心生畏惧,瑟瑟抖着,又不愿在主子面前丢了脸面,只得强撑着道:“为,为何要说与你听?”惊寒暮地一笑,刹白花失色,那两个小厮顿时看直了眼。
沐青云收笔,微微一笑,道:“久闻惊寒姑娘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国色天香!”他话音方落,惊寒冲我单膝跪下,道:“婢子失仪,贪图口舌之快,请小姐责罚!”我冲沐青云盈盈笑道:“连城御下不严,让城主笑话了!”
猎玉城主并未看我,从案后走出,半弯腰去扶惊寒:“惊寒姑娘快请起!”这般说着,一个小擒拿手扣住惊寒右手腕,惊寒吃痛,左手并指如刀,斜撩沐青云的手腕。沐青云左袖跟着拂过来,口中仍殷切道:“惊寒姑娘怎如此见外?”宽大衣袖所挡,两人不动声色地过了三、四招。
惊寒目露狠决之色,室内凭空生风,沐青云眼中掠过一丝阴鸷,退后一步,双袖不着痕迹地背到身后,讪笑一声:“惊寒姑娘好大的架子。”我跟着笑道:“城主说笑了。惊寒不过知道犯了我的忌讳,怕我动怒,索性先一步自罚罢了。”沐青云瞥我一眼,浑不在意地问道:“什么忌讳?”
眼角瞥见惊寒目中似有泪花,知晓她定也是吃了暗亏,心中一恼,巧笑道:“连城很不喜欢身边的人同伶人说笑!”“伶人”二字被我说的轻软滑腻,沐青云骤然变色,终正眼看我,虎目生威,那两个小厮也刹失色相顾。
我迎着沐青云的眼神,笑道:“连城自付口齿伶俐,幼时与一伶人争吵,三言两语间被他噎的哑口无言,吃了这等暗亏,自铭记于心。伶人的嘴同刀子一般,小丫头们笨嘴拙腮的,还不是巴巴地送上门让人羞辱?因此才定下了这不成文的规矩,城主切莫见笑!”
沐青云神情缓和,探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半晌突赞道:“好一个玉连城!”我一笑,扶惊寒起来,捏捏她的脸颊,道:“今日看在城主的份上不同你计较,日后切莫犯了!”惊寒低首道:“婢子知道了。”那两个小厮趁着这会儿功夫溜出去了。
闲说一会儿,每每提到回庄之事,都被猎玉城主有意无意地叉开,其间,言语多有冲突,都被我一压一扶地遮掩过去。见他面露不耐之色,心思暗转,计上心头,忽然朝他伏下身去,悲切道:“连城离庄数月,心中思念母亲至极,每每哭醒。今晨收到母亲飞鸽传书,竟是一块染血红布,连城惊慌,欲携惊寒回若耶山庄一探究竟,望庄主垂怜,允连城一行!”
我泫然泪下,沐青云一怔,显然没料到刚刚还咄咄逼人的玉连城一转眼竟作卑微乞怜之态。但沐青云毕竟见惯世面,扶起欲跪的我,道:“连城有话起来说。”我顺势站直,拂袖拭去眼角泪水,沐青云道:“你与四郎婚期因江南水患一拖再拖,现在总算定下时日,各方有头有脸的均汇于猎玉城。老夫小心逢迎,生怕出一丝纰漏。若耶山庄山高路远,连城回去一趟,少则十天,多则半月,而婚期又迫在眉睫,两难之间,连城要老夫失信于天下人吗?”
我泣道:“连城自幼无父,全由母亲一人拉扯长大,今闻若耶山庄遭逢险衅,连城岂能袖手旁观。城主儿女承欢膝下,其乐融融,万乞怜悯母亲只我一个孩儿,回去的晚了,也不知能不能见上最后……”我泣不成声,一开始是以计谋人,说到最后却已是情不自禁。
沐青云笑道:“连城多虑了,若耶山庄百年声名,岂是一般宵小之辈可以妄动的!今你又与四郎结亲,若耶山庄与长刀沐家便是一家了,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打玉家的主意?”我道:“话虽如此,但连城不亲眼见到母亲安然,哪里放得下心,求城主成全!”
闻我凄声,沐青云叹道:“连城,老夫知道沐家有愧于你,一斛泪珠,宁家倾城……罢罢罢,过去之事多说无益,连城放心,四郎是有情之人,断不会厚此薄彼。你且起来吧,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下午嫁衣就会送到出云阁,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尽管说,我再派几个丫头……”
他絮絮说着,后话锋一转:“只是这离城之事莫再提了,被好事者听了,不知要传出怎样不堪的话来!”我心下一片悲凉,哭也哭了,求也求了,昨日之软罗,今日之连城,四郎,怨不得我!
我慢慢扬头,淡然一笑:“沐青云,枉你自称当世豪杰,却只能拿这些不着轻重的话来搪塞连城吗?你沐家一再辱我,到底安得什么心?”沐青云震怒:“放肆!你什么身份敢跟老夫如此说话,回出云阁去,除非四郎休了你,否则你休想踏出沐家半步!”
抹去脸上残留泪水,我冷笑道:“那便有劳城主带句话给四郎,说连城且去,后会有期。”话落,我同惊寒转身出去,不意眼前银光闪动,迫得我二人挥袖挡住双目。一百将士持刀,一百将士持弓,围成半圆,身后沐青云沉步而出,将我与惊寒一步一步迫到中心。
我冷声道:“城主一定要如此逼迫连城吗?”沐青云眼中精光溢盛,吐出一句:“不识抬举!”我掩面轻笑:“连城一直不明沐家到底倚仗什么敢如此折辱我玉家,今已闹到这一步,城主可否不吝赐教?”
沐青云“哈哈”大笑,狂傲无比,将士搭弓,银光凛凛。沐青云厉声道:“玉家不只你一个女儿,你以为老夫真不敢动你吗?”我却轻笑:“连城只得一个,城主真以为动得了连城吗?”话音甫落,惊寒并指当胸横划,晶莹琴弦浮现,弹指,琴声响起,或低或扬,清丽无双,世上最美妙的声音汇聚过来。
山川,美人,珠宝,绝世武功,九五之尊,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潜藏着一种**,指间梦让所有的**成为真实,没有人能抗拒这种诱惑,就算是心肠最冷漠的人也会不由沉沦!
独沐青云清醒地看着众将士的变化:坚韧的眼神逐渐软化,浮现出如痴如醉的神态,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痴笑连连,最后回臂将长刀横在颈间,弓箭手松弦撤箭,箭尖对着心口高高扬起。惊寒十指连弹,一连串急促的声音滑过,二百将士收了蛊惑,刀箭齐动,便要自戕。

沐青云是焦急的,可他动不了,也发不出任何的声音,他眦眶欲裂,眼眸深处却藏着一丝恐惧。玉家的幻术真正施展开来,可杀人与无形,这种力量强大到天地共妒,才会有那活不过四十的诅咒。
惊寒看我,之差最后一音,我竟心生犹豫,不由苦笑,沐俊卿说的一点不差,二百条人命摆在我面前,我当真难以狠下心肠。
“咦,你们怎么了?”柔软清丽的一声响起,惊寒却如受重创,琴裂成碎片,难以维系,化作青烟,她一连退了几步,“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二百将士大梦初醒,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一时刀箭纷纷落地,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沐青云望向惊寒,眼中杀意迭起,转瞬化成无法遏制的贪婪,这样的力量谁能不为之心动。我无暇顾及惊寒,死死盯着院口掩面轻呼的女子。一身鹅黄衣裙让她柔美中添了一份灵动,她很美,如水剪眸被密长睫毛掩了,如一汪泉水让人目眩。而她竟是世间所有休习幻术之人的克星。任何幻术在她身上都形同虚设,她一声低喃足以喝破任何幻术!
“倾城,你怎么来了?”沐青云有些不悦。宁倾城,她竟是宁倾城!我如遭雷击,江南宁倾城,沐花卿一力保全的女子!多可笑,沐花卿竟央我对她手下留情?我在她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她杀死施幻之人简单的如同摁死一只蚂蚁,最可怕的是她对此并不自知。沐花卿果然是不放心与我,遣回宁倾城,时刻提醒我那个约定,让我不敢轻举妄动。
我回身,过去扶起惊寒,落落一笑,道:“惊寒,眼下可如何是好?”宁倾城分开众将士过来,眸中闪着好奇的光:“你是玉连城?”沐青云骤然身动,掠起宁倾城退回原处,惊寒冷笑一声:“老匹夫,你当人人都同你一样喜算计别人吗?”
沐青云恼羞成怒,若不是自持身份,早一掌拍过来。一名士兵挥臂喝道:“大胆婢子,竟敢对城主无礼!”定睛一看,却是齐横。我微微笑道:“齐副将好威风,但不知比起齐朔将军如何?”齐横面上一红,却不肯退让一分,惊寒哪里受得,一手触到腰间软剑。我抓住她的手,示意她勿轻举妄动。
突听一声轻叱:“齐副将你待如何,一个是四郎未过门的妻子,一个是受了伤的婢女?”宁倾城微恼,似乎浑然未发觉眼前的异样。未料到她会开口喝阻,齐横立进退两难。我跟着朝宁倾城柔柔一笑:“倾城,四郎走时可曾同你说过什么?”
宁倾城从沐青云身后略略走出一步,轻轻笑着:“这个可不能说,连城听了要生气的!”我笑道:“看来四郎还是待倾城亲厚一些。倾城你说,连城今日若是殒命与此,四郎可会长歌一哭?”宁倾城错愕道:“连城的话,我,我不大懂。”沐青云眉头一皱,喝:“齐横,送连城回出云阁!”
我跟着叫道:“倾城,连城有一事相求!”宁倾城突然咯咯笑,双眸泛着狡黠的光:“你莫说,我虽笨,但大抵也猜得出不会是什么好事!四郎临行前叮嘱我,切忌明哲保身!连城,对不起,我可不敢惹恼四郎!”说罢,歉然一笑,飘飘然离去
沐青云讥笑:“玉连城,你还有何话好说?”我敛衣襟,盈盈一拜:“唯有一句,但请他日城主不要后悔今时今日所作所为。”随着我的话,一道人影从花厅掠出,沐青云听到声音,侧身一让,那人定于沐青云身前,一刀劈向沐青云右肩,沐青云右袖拂出,向外扫去,惊道:“齐朔!”
他内力浑厚,灌注衣袖,竟击飞了齐朔手中腰刀。齐朔腰刀脱手,顺势变掌击向沐青云左肩,沐青云冷哼一声,右袖回挡,小擒拿手扣住齐朔手腕。齐朔用力向前冲,沐青云身子一歪,手上发力,但听得“咔咔”骨骼断裂的声音。与此同时,齐朔完好的右手向后撩起,正接住落下的腰刀,反臂横于沐青云颈间。
我长长松了一口气,暮然一笑,若不是沐青云轻敌之心和齐朔毅然断腕,胜负之数还难说。齐朔不欲伤沐青云,但手腕折断之痛,令他左手一抖,那腰刀锋利无比,吹毛立断,登时在沐青云颈上割开一道血痕。沐青云语气悲愤道:“好一个齐朔!老夫救你养你,待你如亲子一般,这换手刀还是老夫当初手把手教与你跟四郎的!四郎一直没有你练得娴熟,老夫为此不只一次赞你,如今,你竟将这换手刀用于老夫身上吗?”他厉声质问,突然大笑,混不在意锋利腰刀在颈上割开更长的口子。
再说一句,齐朔未必不会动摇,惊寒一臂揽着我,一手“哗”地拔出腰间软剑。众将士见齐朔胁迫城主已有些异动,又有一部分见过惊寒那惊天一剑,不觉让出一条路来。惊寒带我你个起落,出了上和园,有小厮,婢女惊见我们,大声呼叫,我拂袖,花落如鱼,所触者皆晕。
闻得两声马嘶,两匹白马立于前方,惊寒将我抛于马背,自己跃到另一匹,策马扬鞭,但有挡者,都被我以幻术迷晕,顷刻出了沐府。路上行人熙攘,我和惊寒顾不得许多,提僵,从摊位上跃过,“哒哒”马蹄声,行人纷纷避让。
沐府方向一声巨鸣,我和惊寒暗叫不好,连连策马,到城门口,果几百将士横列,我待并指。惊寒一咬牙,凌空而起,一剑劈下,刹,迎面将士生生击飞,两扇城门轰然倒塌。马过,身后鲜血尘埃弥漫,始落下。奔出一段,我急道:“惊寒,你怎样?”惊寒回首笑道:“华潋的‘红衣‘还真是个好东西!”我不由失笑。
行了一个半时辰,顺江饮马。想世间之事莫非都如此相生相克,我自诩幻术天下无双,偏有一个宁倾城生来可破万千幻术。方思到这,突觉心痛难当,痛叫一声,滚入江中。惊寒飞身捞起我,见我面色如纸,牙关紧咬,不由慌乱叫着:“连城,连城,你怎么了?”并指抚上我的手腕,却真不出任何症状。
我缓了一会儿,仍觉心绞痛不止,抓着她的手道:“惊寒你快走,沐家必来寻我,绝不会让我死在这的。”远处隐约传来马蹄声,惊寒紧咬下唇,飞身上马,绝尘而去。我平躺着,任江水冲刷。
马蹄声渐近,我翻身坐起,朝滚滚江水跪下,起誓:“我,若耶玉家连城,今日对天起誓,昔日一斛泪珠相聘之辱,今日母危不得奔回之恨,他日连城必以十倍还之!长刀沐家,但愿你猎玉城破时,尚有人站出来问我一声为何。”
回首相望,十几骑奔来,并非沐家人!细看,那马鞍上烙的竟是一个“洛”字,神箭洛家!真是方出狼口,又入虎口,我只能苦笑。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