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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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娘,下雪了!”
弘晖抬首仰望窗外,凝重低垂的云层又灰又丑,他从来就不明白为何落下的雪花竟会如此的晶莹洁白。他伸手到窗外去接,柔白的雪花触手就融,不多时便化为一摊雪水。
好冰……
他看着那由白转透的雪水滑落指间,只觉得掌心一阵冰凉。“咳咳咳咳……”猛地一阵呛咳,让他缩回了伸向窗外的手,捂住了嘴,却止不住那汹涌呛咳。
玲珑迷糊中听见他的咳嗽,惊得从炕上坐起,见他站在椅上支着身子趴在窗棱边,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原本苍白的小脸因为被屋外的冷空气冻得通红!她心疼得顾不上套上外衣,只着中衣便急忙下了床,将他从椅子上抱了下来,关上窗户。
“下雪了。”止住了咳,弘晖回了回气,抬首看着玲珑。
康熙四十一年的第一场雪,玲珑抱着他看着窗外的雪花,一晃眼又是一个五年过去了!
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四周悄然无声的改变让玲珑有些恍然,好似自己真的就属于这里,融入的太彻底让她对发生的一切变得有些迟钝起来,直到某月某日的某一天才惊觉周围的起了变化。
原本的阿哥府变成了贝勒府,胤禛在小弘晖一岁那年被封为了贝勒。同时被赐封的还有皇长子允禔、皇三子胤祉、皇五子允祺、皇七子允祐和皇八子允禩。
三十八年,九月里第四次南巡启銮。此次南巡与以往大有不同,随驾的皇亲众多,不仅十三十四两位小阿哥跟着,就连太皇太后也一同前往,以致康熙御舟沿水路南下到山东阳谷县界内是下了一道上谕:“朕阅视河工,巡幸南方,侍奉皇太后而来。自此前行,俱是顺流,并无留滞。……朕当分行,只乘所御一舟,减少扈从,昼夜前进,往阅黄河以南高家堰、归仁堤等处堤防……”初听此诏,玲珑不禁失笑。且不说若干嫔妃皇子和宗亲,光是宫中和朝廷各部院的官员就多达百人,这么多人的日用所需岂是“在京所司储,一切不取之于民问。”
那年七月十三阿哥的生母章佳氏逝了,谥为敏妃。十三岁的胤祥虽伤痛不已却也明了人死不能复生,加之这几年来他越发的出类拔萃,康熙对他的关爱源源不断,还特意钦点了皇舅佟国纲之子法海作为胤祥和胤禵的启蒙老师,这些旁人羡慕不来的恩典与重视倒也弥补了他少年丧母的悲伤,而是更加发奋苦读。倒是三阿哥让众人出乎意料,未及竟章佳氏百日剃发而被人参奏,惹得康熙大怒,一气之下将他降为了贝勒。
“额娘,一会儿十三叔和十四叔还来看我吗?”
弘晖的轻唤拉回了玲珑的思绪,她低头看着怀中的儿子,即使裹了厚厚的棉衣却还是一身冰凉,先天的脾脏气弱让他打从喝奶开始就浸泡在药罐子里,天热了不能贪凉天冷了只能呆在屋里,想要同一般的孩童在雪地里打滚堆雪人简直是奢望。同辈的孩子们自然没有人愿意陪他成日闷在屋里,唯一作伴的只有一室的书本。大概因为过早的接触了书本,让他比同龄的孩子显得更为乖巧懂事,纵使羡慕其他孩子在屋外玩耍嬉闹,满眼都是向往的神色,却也绝不开口,只是静静的窝在玲珑的怀中听她说故事。
“上回十四叔说有他有只玻璃鸟儿会喝水,额娘你见过吗?”弘晖拥着玲珑的脖子好奇的问道,“玻璃做得鸟儿怎么会喝水?是不是像咱们的小蘑菇一样,会自己喝水吃食?”弘晖喜欢唤鹦鹉叫做小蘑菇,常常不厌其烦的教导这只笨鹦鹉各种简单的对话。
玲珑笑了,“喝水倒还成,不过可不会吃食!”屋里虽有放着炭火,可一件单衣终不抵风,玲珑有些瑟瑟发抖。她抱着弘晖走回床边将他放在床边,弘晖拾起放在床角的一只布偶抱在怀中对着它自言自语道:“机器猫,今儿只有额娘陪咱们玩了,你要乖乖的!”
玲珑看着他苍白的脸颊毫无血色,微紫的嘴唇轻轻的一张一合,眼眶有些湿热。他彻底的遗传了自己虚寒的体质,甚至有过而无不及。
“主子,十四阿哥来了,在前厅等着!”巧秀半掀门帘弯腰进了屋,生怕让屋外的寒气侵入屋里。
“十四叔来了?”弘晖丢开布偶,下了床就急着往前厅跑!
“我的小主子,先把帽子戴好,加一件外衣才许出去!”巧秀笑着拦下他,取出加厚了的棉袄让他换上,又帮他戴上一顶羊羔绒毛做里子的绒帽。
“穿这么多又要被十四叔笑话没有男子汉的气概了!”弘晖噘着嘴儿却还是乖乖的让巧秀帮他换好行头,由她牵着往前厅去了。
“我的小四……”玲珑捧着他的机器猫布偶,念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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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叔!”弘晖飞奔进前厅,一头扎进胤禵的怀中。
“我的小祖宗,撞伤了你十四叔可没人来陪你玩了!”胤禵摸着胸口揪着眉道,惹得弘晖咯咯笑个不停:“还有十三叔阿!”
“你个没良心的小坏蛋,枉我平日那么疼你!你十三叔会带你滚铁环吗?会带你放风筝吗?会带你打雪仗吗?会带你逛大街吃果子吗……”胤禵一指点着弘晖的脑门,恶狠狠的数落他道!
“十三叔会教我下棋,会念诗给我听,会带好看的书给我看……”弘晖眨巴着眼睛掰着手指一一陈述着胤祥的好,听得胤禵脸色白一阵红一阵,双眉都揪在了一块儿!说到最后,弘晖略略一顿,扒上胤禵的脖子,不顾他吃人的眼神,凑到他的耳边笑眯眯的道:“可我还是最喜欢十四叔了!”
“你个马屁精!”胤禵将他拦腰抱在怀中,捏着他鼻搔他的痒痒!
“你们两个还真是玩到了一块去了!”玲珑穿好了衣服来到前厅,就看见这叔侄俩人玩的不亦乐乎!
胤禵同弘晖相视一笑。
“怎么你四哥和胤祥没有回来?”玲珑问道。
“刚出书房便被太子爷叫去商量国家大事了!”胤禵的脸色微沉,似乎颇有微词,话中含着丝讥讽。
“你何时也学学你二哥,何时为了国事劳碌奔波?”玲珑忽略他的不快,笑着问道。太子九月里陪着康熙南巡不料行至德州却病倒了,皇上惊的中途回銮,这些日子一直在宫里养病。
“学他?只怕将来朝廷又要多了一帮蛀虫!”胤禵恨恨道,随即又冷笑着:“十三哥连这尊神是善是恶都没看清就急着把他供起来,哼哼,指不定将来会出什么乱子!”
“别胡说!”玲珑忙厉声止住他的话,这孩子性子还是急躁了些。
“十四叔,十三叔要把谁供着?”弘晖揪着他的衣服天真的问道。
“弘晖想要打雪仗吗?”胤禵没有回答他适时地转移了话题。
弘晖没有急着点头说是,而是回望着玲珑,只是眼里多了分渴望的神色。
“别看了,有你十四叔在还用得着怕你额娘不答应?”胤禵一把夹起瘦小的弘晖往屋外大步走去,也不管玲珑答不答应便吆喝起来:“打雪仗去罗……小四干吗穿这么多衣服?重死了!要不是你十四叔长的又高又壮还真抱不动你呢!”
玲珑虽有些担心弘晖吹风受凉,可终没有扫了他的兴,毕竟越把他捧在手心他越娇弱,跟着胤禵这么耍闹说不准还能锻炼锻炼身体!
“十四弟你又带着弘晖瞎闹了!”
胤祥的声音在院中响起,玲珑这才发现自己竟直直在廊下坐了好久,望着树下堆着雪人的胤禵同弘晖出神!弘晖原本苍白的脸有了一丝血色,,因为笑得开心呼吸似乎愈来愈沉滞,只是那双灰暗的眼眸有了淡淡光彩。
玲珑有些担忧,想唤回弘晖却又叫不出声,她不忍打断他和胤禵玩耍的短暂时光,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才稍稍显出同龄孩子的活泼与任性。
“阿玛!”弘晖正在兴头上不妨有人从身后将他抱起,他不满的回头一看却是胤禛,“阿玛……雪人还没有堆完呢!”声音有些沙哑,他恋恋不舍的看着还差了小半个身子的雪人,语气中是浓浓的不舍。
“别让你额娘担心!”胤禛淡淡道,抱着弘晖转向玲珑对上她的视线。
记忆中总是不敢对上他的双眸,害怕那双眼看穿自己,洞悉自己的秘密,可是如今却变成了一潭深水、一片汪洋,根本看不出来他到底在想什麽,在深海中,除了海水,你还能看到什麽呢?此刻那双眼,静若杯水,幽幽地望着自己,玲珑不禁迷惘,隐隐生出些闲愁暗恨,短短几年时光,他早已学会遮掩情绪没有了锐气,在宫里朝臣跟前,在康熙跟前,在他的兄弟跟前。曾经那里还有一个自己小小的身影,现在……已经淹没在波澜不惊的深海之中了。
看着玲珑担忧的眼神,弘晖垂下脑袋,眼中的色彩渐渐隐去,变得波澜不惊,活脱脱一个缩小版的胤禛一般。
“四哥总是扫兴!”胤禵抓了一把雪放在手中**着,不满道。
“十四!弘晖身子骨不好哪能跟着你胡闹!”胤禛没有回话,倒是十三斥道,又走到弘晖的跟前朝他道:“弘晖的小手都被冻红了,额娘看了可要心疼了,十三叔来帮你堆吧!”
弘晖乖巧的点点头,从胤禛的身上滑下走到一旁静静的看着两位小叔叔堆雪人。
“额娘说念着弘晖,让我明儿送他进宫去瞧瞧!”胤禛走到廊下朝玲珑道。
玲珑抬起头看着他忍不住伸手盖住那双眼睛。
“做什么?”胤禛一愣,没有急着拉下她的手,转而覆上玲珑冰凉的手背。有些好笑她孩子般的举动,嘴角扬起浅浅的一丝微笑。
“没……没什么!”玲珑一惊,抽回手不自在的垂在身子两侧,偷偷望了眼他的双眸,看到那里一个小小的人时才轻吐了口气。“十四说太子又找你同胤祥商量事儿?”
“嗯!”胤禛点了点头,拉她进屋里,坐在火炉边用铁钳子拨弄着铁盆里的炭火。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和十三还是别同他走得太近了!”玲珑有些冲动的脱口而出,看到胤禛吃惊的望向自己,不觉又后悔起来,竟说出这种没头没脑的话!
胤禛盯着玲珑,眼中总算闪过一丝波澜,“你是不是听见了什么风声?”
见她摇头,随即沉下脸色严肃道:“那就是胤禵同你说了什么!这个十四弟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不,不是他……他没同我说什么!”玲珑慌忙为胤禵辨道。
“不是他又会是谁?”胤禛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似乎有些愠怒。
玲珑咬着牙,有些吃惊他竟然如此维护太子。这些年虽不大接触政事,可十四私下里会同自己发牢骚,易宝斋的姚珐年偶尔也同自己谈到官场上一笔笔肮脏交易,要知道年年为易宝斋捐献银两的大客户可都是这些官场中人,买下古玩说是雅俗共赏,可实际却是以此贿赂。易宝斋的生意越做越大,姚珐年有意在江南开设分号,自然暗中收集了不少消息,把喜好古玩珍宝的辖地的官员摸了个透,机缘巧合竟也知晓太子爷南巡期间私自作狭邪游,接受讨好者馈赠的美女,交好优伶。如此昏晕的太子十三阿哥竟还视他为榜样,胤禛因他而责怪胤禵,值吗?
终还是忍不住朝他道:“没人同我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它有什么政绩我是不知道也不清楚,可是就是在他回京养病的这段日子,毓庆宫日日欢宴夜夜笙箫,宫里又有谁不知晓;婪取财货,搜集的古玩珍奇比皇阿玛的还多还精,那是我亲眼所见;他的师傅王掞王大人那么一位干板直正的老夫子,被他辱骂的差点一口气喘不过来,硬是宣了太医才保住一条老命,那是我亲耳听见的,怕是整个毓庆宫都能听见他的叫唤!他是你兄弟你是他臣弟,台面上你要敬他顺他这些都是由不得你的,可私下难道你当真要以这样的太子爷马首马示瞻?”玲珑嘴角擒着一丝冷笑,一一数落着太子的罪状。
胤禛看着她微红的双颊,松开了手,叹了口气缓缓道:“这话可万万别再说了,若是传了出去,怕是咱们都没有好果子吃!”他起身往窗边走去,私是在看园中那三人玩耍目光却又不知飘向何处。
“二哥他摆酒席,和侍卫喝个大醉那又如何?皇阿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看到,只是帮他换了一波又一的侍卫;他在通州私建宫殿,花了国库四十万两,理当处死,可皇阿玛装不知道又有谁敢多嘴?数次随着皇阿玛下江南,私自作狭邪游,接受讨好者馈赠的美女,交好优伶皇阿玛虽‘赧于启齿’,却不愿公开,不曾责骂更不以之为耻……这都是为什么?不过因为他是仁孝皇后所生,爱新觉罗的嫡出而已,皇阿玛宠他护着他,见不得别人编排他的不是,只要他一天是皇太子,我便得对他恭敬,对他忍让,甚至马首是瞻!”胤禛顿了顿,回首朝玲珑看去:“‘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你可懂我了?”
玲珑点点头忆起宫里当差那会儿,太子动辄和康熙顶嘴,他虽生气可最后往往退让的都是康熙,若是换作旁的阿哥,怕是早已拉出去挨上几十大板了。她走到胤禛的身旁,握起他温热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坚定道:“总有一天你可以放开手施展自己的宏图抱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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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玛法,如果小四儿赢了这局棋能说个小小的请求吗?”西暖阁里,弘晖趴在案几上,举着黑子儿眨着眼望着康熙。
“哦?说来让皇玛法听听!”康熙笑着看着眼前五岁的娃儿,还是偏瘦弱了些,不过其色比先前几个月看上去好多了!这孩子鲜少会有什么请求,难得开一次口康熙倒是好奇他想要什么东西。

“不,等小四儿赢了棋再请皇玛法成全!”弘晖露出口爱的小酒窝却是满脸的认真,随即垂下眼聚精会神地分析起棋局来。
见他思考的入神又是一副极为认真地模样,康熙甚为满意。“寄纤农于滔泊之中,寓神俊于形骸之外,所谓形人而我无形,庶几空诸所有,故能无所不有也。”弘晖的棋路虽不以攻杀为主要取胜手段却变化多端,轻巧玲珑,处处争先,可谓继承了棋家高手黄龙士的风格。瞧他稳稳落下一子,康熙更觉难能可贵,不过五岁大的孩子对局时能考虑的如此全面。这下棋的套路同胤禛如出一辙,清风云淡从不咄咄逼人,却又稳扎稳打让人难寻漏洞。
“弘晖的棋艺大有长进了阿,皇玛法都快弃子认输了!”康熙故意捻着子儿迟迟不落,故作发愁道。
“那是皇玛法先前让我了三子儿!”弘晖谦虚道,不过到底是孩童,听见康熙如此夸奖,掩不住满脸的喜色。见康熙只笑不语,他又道:“皇玛法平日教导做事儿得有始有终,这棋才下了一半怎么能就此弃子认输?”当小棋痴碰上了高手,自然兴趣大增,何况康熙平日日理万机,愿抽出闲暇同他下棋可谓恩惠。
“好,说得好!”康熙赞道,“老十四要是有你股这韧劲,也不至于次次都惨败而归了!”
“十四叔虽不精于下棋,可是他精于骑射,那威风的模样小四儿可羡慕了!”弘晖道,话语中隐隐有着一丝失落,他的身子太弱,想来出门都只有坐在马车里的份儿。
“等弘晖长大了,皇玛法亲自给你挑个师傅教你习武骑射!”康熙许道。
弘晖听了很是高兴,下棋的劲头更是十足,康熙也不留痕迹的让着子,末了让弘晖以微弱之势赢下了这盘棋。
康熙将弘晖抱在怀中笑道:“小四儿,这下可以把你的愿望说给皇玛法听听了吧!”
“皇玛法,下回下江南时能把小四儿也带上吗?”弘晖睁着大眼充满渴望。“额娘说江南有好多文人学士,小四儿想去向他们讨教讨教;江南还有很多名山大川,让人看了流连忘返;江南还有好多好多好吃的……”弘晖扳着手指一一数道,最后却又失落道:“可是太太说江南不好,又远又荒凉,小四儿去了要生病的!皇玛法,您说江南到底长什么样?到底是额娘说得对还是太太说的对?”
康熙自是知道德妃极其宝贝这个孙儿的,江南一行路途遥远,她怕弘晖身子骨吃不消,可难得这孩子的好奇心如此之强,康熙摸着他的脑袋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小四儿也是这么想的……”忽的,弘晖像是明白了什么,欣喜道:“皇玛法答应了?答应小四儿了?”
康熙额首。
“谢谢皇玛法!”弘晖搂着康熙的脖子乐道。
门外李德全听着弘晖的声音,料想定是下完了棋,便朝立在一旁等了许久的八阿哥道:“八阿哥再稍等片刻,容奴才给您通传!”便掀开帘子探进脑袋朝里望了望。
胤禩本是来向康熙汇报禹陵修葺一事儿,不料却被李德全拦在暖阁外,说是皇上正同弘晖小主子下棋,吩咐不见任何人。弘晖!胤禩想起记忆中那张苍白的脸庞,这孩子因为身子不好鲜少参加宫廷宴会!一双眼睛长得极像玲珑,只是眼中那抹淡淡的眼色却又让人更觉他像是四哥的翻版。
康熙眼尖的瞧见了李德全一旁探头探脑,他便吩咐李德全派个太监领弘晖回永和宫。
胤禩走进暖阁和弘晖打了个照面,弘晖抬起头笑着朝他叫道:“八叔好!”胤禩有些恍惚,其实这孩子更像玲珑,他的笑,他微翘的嘴角,他的声音都让胤禩仿佛又看见曾经同自己凉庭下谈笑的玲珑。
“胤禩!”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听见康熙的叫唤,胤禩赶紧收回心思,待到再回头时,小人儿已由李德全领着出了西暖阁。“真的很像……四哥!”他转过头朝康熙道。
康熙点头:“倒是性子更像他额娘些!”
待到胤禩向康熙禀报完修葺禹陵一事儿出了乾清宫,正穿过御花园往母妃卫氏那儿去,便在半道上看见了本应回到永和宫的弘晖。
身旁跟着的太监是李德全的徒弟王桂生,驼着腰背,合手拜道:“我的小祖宗,您还是赶紧随奴才回永和宫吧,去一趟钦天监可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儿,再说那儿是红毛鬼子的地盘,没啥玩得!”先是一个汤若望弄出个西洋历法,如今又来个南怀人铸了个什么地平什么仪来着,不过是台圆不溜溜的铜球竟让他吹嘘的比神仙还神乎,王桂生怎么也想不通,皇上迷,如今这半点大的娃儿也迷,他摇了摇头。
要说这位桂公公,也算是乾清宫半个管事儿的,平日里走起路来趾高气昂,这会儿却一副求爹爹拜奶奶的模样,想来皇阿玛十分宠这个孩子吧!宫里的奴才们就是这样,谁得宠,谁便是主子。胤禩想着止住脚步,看着那孩子侧过半边脸颊,不紧不慢平和道:“桂公公,我就站在这儿等十四叔,等他放课了带我去!”
“小主子您看这天阴沉的很,估摸着有场大雪。您这身子骨万一要是冻着哪里,奴才便是几个脑袋也担待不了阿!”那尖锐的声音听得出七分的焦急与三分的不耐。
弘晖没再说话,抿着嘴踱步走到一处亭下坐下,趴在石桌上瞪大了眼一声不吭,煞是急坏了王桂生。胤禩微微一笑,却是个固执的孩子,只是又不同于这般年纪的孩童会耍闹会撒泼。
“主子!”王桂生只差没跪下给他磕头了,谁不知这孩子是德妃的宝贝疙瘩。听闻深厚传来脚步声,他回过头一瞧,急忙恭谨道:“八阿哥吉祥!”
胤禩看这他这大冷天额角却渗出汗珠来,看来确实拿这孩子没辙,他朝王桂生笑道:“有劳桂公公上永和宫走一趟,同德妃娘娘知会声,就说这孩子在我那儿耍个片刻,让她别担心!”
一听八阿哥愿接下这烫手的山芋,王桂生心中大喜,一边用衣袖蹭去额上的汗水一边喜道:“八阿哥哪儿的话,奴才本就是要送小主子回永和宫去的,不麻烦不麻烦……”说完匆匆往永和宫赶去。
“八叔?”见胤禩走进亭子,弘晖赶紧起身。大约是趴在石桌上受了寒,这么突然一出声,不免轻咳几声。
“叔侄俩就别那么多规矩了!”胤禩微笑着将他抱在自己膝上坐下,“你瞧,受凉了吧!怎么不回永和宫等着,你十四叔这会儿正被师傅罚抄书呢,怕是一时半会儿来不了。”
“又被罚了?”弘晖忆起胤禵曾说过那位法海师傅对待他和十三叔是极其严厉的,一定是自己住在宫里这两日缠着十四叔,才让他耽误了课业,想到这弘晖不免有些自责起来。
“弘晖想去钦天监?”胤禩不愿看他那苦闷的小脸,转移话题道。
“嗯,想去瞧瞧额娘说的赤道经纬仪!额娘说那上面可以看见许多国家,还说将来要带小四儿去赤道住去,这样小四儿就不怕挨冻了!本想在这儿等十四叔一同去看看的,因为回了永和宫太太一定不准小四儿到处乱跑了!”听八叔提及钦天监,弘晖来了兴致一张小脸顿显生气。
赤道?胤禩很是好奇,可回头想来,从前从玲珑那儿听到的新鲜词儿就不少,这孩子定是打她那儿听来了不少,自然也就也不足为奇。他抱起弘晖除出了亭,边走边道:“那咱们就去吧!”
“八叔真好!”弘晖环着他的颈项,乐呵呵的笑道。
胤禩带着弘晖在钦天监溜达了一圈,还特意派人请来南怀人为他讲解各种浑仪、简仪的用途。弘晖听得认真更是兴趣大增,临走时还捉摸着能不能拜南怀人为师。南怀人更是惊叹这孩子懂得的知识如此丰富,比起康熙爷小时候更是有过而无不及,直道:“奇了,奇了……”
在钦天监呆上了大半日,弘晖这才在胤禩的催促下依依不舍的踏上回宫的马车。
一天的玩耍加上马车的颠簸让弘晖迷迷糊糊打起瞌睡来。
“弘晖懂得的东西可真多,连八叔都比上呢!”胤禩看着怀中哈气连天的娃儿笑道。
“都是额娘说给小四儿听的!”提及额娘,已经好多天没见着她了,弘晖不禁有些想念起玲珑来。“额娘知道好多东西,就跟南师傅一样,懂得可多了,连阿玛都比不上!”弘晖满是自豪。
“弘晖很喜欢额娘?”胤禩问道。
“嗯,阿玛不许小四儿做这做那的,只准看四书五经不许看小人书,额娘就会偷偷溜出府给小四儿买好看的小画册;阿玛天天逼着小四儿习字,额娘就帮着小四儿临帖子,可是阿玛好聪明,总是一眼就看得出哪些是额娘写的,然后就罚额娘同小四儿一起练字!”说到这儿,弘晖扑哧一笑,想起一日里额娘练字练困了,自己悄悄地给额娘脸上画了朵大红花,额娘不知道结果顶着一朵大红花出了屋,笑岔了一帮子奴才,气得阿玛又罚自己背了半日的《道德经》。
“弘晖想什么这么好笑!”胤禩好奇道。
于是弘晖又将这件趣事儿娓娓道来,胤禩嘴角微微**着,想笑却感觉满嘴的苦涩,原来她和四哥竟生活的这般幸福。
“可是额娘常常很不开心呐!”轱辘辘的车轮声虽比不上额娘的儿歌好听,可晃动的车厢倒真成了摇篮,摇得弘晖眼皮直打颤,沉沉的达拉下来,再想起偶尔额娘抱着自己默默流眼泪,弘晖喃喃道。“额娘总说有一天小四儿会找不着她的,还让小四儿一定不准哭,要好好的呆在阿玛身边……”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只听得他均匀的呼吸声。
胤禩却一脸呆滞,盯着怀中的弘晖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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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旁的小厮想接过弘晖,却被胤禛伸手一挡。
胤禩微微一愣,看着他小心翼翼的从自己怀中抱过弘晖,低声道:“有劳八弟了,这孩子没给你添乱吧?”
“四哥客气了!”胤禩将弘晖头上裘皮小帽挪挪正,微笑道:“我正巧去钦天监有事儿,不过也就是顺道带他走了一趟而已,何况这孩子懂事的很!”
“那就好!”胤禛又道:“时候也不早了,听说八弟妹差人来寻了你两回儿,怕是有什么急事!”
“嗯!”胤禩看着胤禛抱着弘晖远去的背影,立在原地片刻,只是毫无焦距的望着,直到身旁的太监提点到太阳都落山了,这才轻摇着脑袋想要摆脱混沌的思维。“刘柱儿,备马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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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里已是掌灯时分,胤禩独自坐在大厅里用完膳,本想去书房挑灯练会字,这些年书读了不少,老师何焯夸赞,裕亲王福全夸赞,皇阿玛夸赞,可唯独这毛笔字却怎么也入不了别人的眼,想到这儿他有些懊恼。皇阿玛曾教导说“夫字以神为精魄,神若不和,则字无态度也”,想来自己日日心怀杂念,练不好字倒也不足为奇。
走在去书房的道儿上,却又忽觉精神不济,于是他又朝前面打着灯笼的刘柱儿道:“算了,还是去福晋那屋吧!”刘柱儿一愣,心里捉摸着爷今儿怎么这么早回房,往常不是等到子夜便是等福晋屋里的灯灭了才摸黑回房,虽好奇万分却也不敢稍有迟疑,急忙转了头往主屋拐去。
胤禩推门进屋发现晋晴正背对着自己坐在窗边,低头把玩着手里的东西。听见了开门声,她猛地回过头瞧见胤禩的那一霎那,眼里有惊慌随即又变作诧异。“你……你怎么这么早回屋?”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东西放进腿上的小竹篮里又用布慌乱的盖上,极快却仍是让胤禩撇到了一角,是以前她给自己看过的小娃儿穿的衣服。
“累了!”脑海中飞快的闪过四哥抱着弘晖的身影,心中有些赌得慌,不觉说出的话也冲了些。看着晋晴咬着唇怒瞪自己,他实在提不起精神向她说些安慰的话,索性扭头走到床边自顾自的脱下衣服。
“你上哪儿累成这样了?”受不了他的忽视,晋晴将篮子砰的一声随手放在桌上,走到他的身后问道。
“钦天监!”胤禩如实说着,手上的动作却没停顿。
“我倒不晓得八阿哥如今这么受宠,连钦天监的事儿皇阿玛也交由你去办了呀!”晋晴盯着他的背哼哼了两声。
胤禩皱了皱眉,忍着性反问道:“难道你愿意看我被皇阿玛冷眼相待?不过就是去办趟私事儿罢了!”
“胤禩!”晋晴突然声音尖锐起来,“我怎么就看错你了,没想到你竟如此犯傻,弘晖是那女人和四哥的孩子,不是你的!”
“难道作额其克的就不兴带自己侄儿出去走走?”胤禩不禁提高了语调,声音里满含着怒气。被人看穿了心思让他少有的感到难堪与不自在,而这人偏偏又是自己的妻。
“我原以为你不喜欢孩子……”晋晴似乎被他的粗声惊到了,原本高涨的气焰消沉了下去,低声喃喃道,微微还带着少许鼻音。“可是今儿派人去宫里寻你,乾清宫的桂公公却说你带着弘晖上钦天监玩去了!我才知道你分明是喜欢孩子的,只是却不喜同我的孩子!”伴着断顿徐徐的哽咽,晋晴盯着不曾回过头的胤禩,眼泪流淌不停。
胤禩默默听着身后的哭泣,半晌才谈道:“别哭了,早些睡吧,不然明早上肿了眼可就让奴才们笑话了!”
“胤禩……”晋晴伸手想要触碰他,不料胤禩却回过身来,拉着她的手坐在床边,晋晴愣愣地看着他,见他轻轻为自己抹去泪痕,心更是咚咚跳个不停。
“别担心,今晚我不走,睡吧!”胤禩将她的头揽在自己肩上,说着他也一同合上了双眼,只是脑袋却异常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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