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弦断有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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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大厅里明争暗斗的那些人还在相互试探的时候,予诺牵着马和瘦骡子来到瑞来客栈的后门。秀才果然等在那里,一见予诺过来,连忙单腿蹦着迎上前。予诺笑道:“怎么?摔着了?”
秀才脸一红:“那么高,能摔不着吗?”
两人一个骑马,一个骑骡,总算出了镇子。天阴阴的,此时的江南不似昨日那样明艳,却更添了晕开的墨色。予诺把马一停,道:“秀才,你别跟着我了,你走吧。”
本以为秀才一定撒泼耍赖,还想着扬起拳头吓吓他,谁知秀才皱皱眉头,叹了口气说:“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罢了,跟着你也只会拖累你,你多保重。”说着跳下骡子,把予诺的包袱递过去,然后回头牵着骡子往来路走去。
予诺望着秀才的背影,喃喃说道:“是我怕连累你才是。”想起这两日相处,秀才一路惹是生非,完全不像个老老实实的读书人。可他关键时候替自己解围,虽有些无礼,倒也不觉得他有多讨厌。现在是自己赶他走,心里不免有些怅然。
她用力甩甩头,自己是一个人出来的,那就一个人见识这世间种种好了!和秀才仅是萍水相逢,这擦身而过的际遇,不过是飞烟尘土,只愿秀才以后能够用功读书,不要再嬉戏红尘吧。想到这里,予诺轻叱一声纵马飞驰,马蹄踏处,尽惹落花飞絮;而她心里,依然云淡风清。
马儿行到一处山脚,如画的景致尽收眼底。但见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远处一条玉带飞泻而下,流云飞瀑,松石细流,伴着袅袅孤烟,纵是丹青圣手,恐怕也勾勒不出如此的秀色江南!
孤村芳草,颦满汀洲,江南的春天真是清丽!如果世间真有造物的神灵,他一定是偏爱江南的,还有什么地方会有如此绝妙的出尘晕染?
予诺正沉浸在这画面中,远处隐隐传来了琴音,那乐声犹如天籁,清越悠扬,予诺不由得停下马,静静地驻足聆听。
曲调开始变化,时而激越高亢,时而轻快婉转,时而含蓄深沉,时而如诉如泣..........是什么样的人能够弹出如此脱俗的宫商?予诺沉浸其中,不觉下了马,随手把包袱丢在马背上,任由马儿溪边漫步,自己顺着琴音寻去。
循着乐声,予诺沿着满是落红的小径上了山顶,层峦围绕处,一块巨石横**空中,一名白衣男子,正在石上抚琴,旁边立着一个青衣小僮。但见人在行云里,乐萦数峰青,伴着缠绵缭绕的淡雾,映着水气氤氲的飞瀑,和着幽婉流畅的古韵,此情此景让人感觉如临仙境一般。
予诺看痴了,也听痴了。她听得懂,这绝世清韵,奏出了抚琴之人的志向和心胸。她不由暗想:抚琴的,会是怎样的男子?为什么志在四方,却又在青山深处寄曲喻情?他琴音中的孤寂和我是一样的吗?
只听“叮”的一声,弦,断了。乐声随之停下,只听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谁在听琴?”
予诺连忙走上前,说道:“这位公子,小女子循琴音而来,多有打扰,公子莫要见怪。”
那人站起身,予诺呆住,这是怎样一位出色的男子啊!让人炫目的完美五官,令人迷醉的温润微笑,随风漫舞的如墨长发,临风沐云的飘飞衣袂,在这水墨渲染的山水之中,现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出尘气质。他微笑着说道:“在下一时兴起,在这绝胜山水中抚琴,让姑娘见笑了。”
予诺道:“哪里!公子的琴声,恬澹清奇,舒徐幽畅,叫人如临绝顶,可见公子志向尽在高山。”
那男子再度微笑:“想不到姑娘也是精通音律之人。”说完又微微摇头:“在下冒昧,姑娘如此佳人,怎能不懂音律?”
予诺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咬咬嘴唇道:“公子谬赞了!其实刚才最妙的是,公子本在高山中,弹这一曲《高山》,更显意境深远。”顿了顿,她又说:“只是......小女子刚才听琴,心有疑惑,想请教一二。”

男子笑道:“姑娘请讲。”
“公子的心犹在高山之巅,想必是胸怀鸿鹄之志,可琴声中又带着些许愁绪,些许愤懑,莫非公子心中有结?”
男子微微一怔,他凝视着眼前的女子,如果仅仅是绝色,他还不会放在眼里,想不到一个小小女子居然透过琴声看到他的内心深处!他笑笑说:“姑娘真是有心人。最近有些烦心的事情,扰了心神,也乱了清韵。”
予诺连忙摇头:“不是。我........我只是感觉得到琴声中的孤寂愁苦,身世飘零........”接着她又急急说道:“公子莫怪,小女子信口胡说的。”
“哪里,姑娘其实是知音!”男子说罢一揖:“在下澹台璞。”
予诺喃喃说道:“澹台璞,好名字。”
澹台璞笑道:“只是个名字罢了。”
“澹台家族的先人是孔子的弟子,很了不起的。”
“姑娘是说澹台灭明?”
予诺点点头,轻声说道:“澹台灭明力斩蛟龙,碎玉入海,因此传为佳话。公子名为璞,正是应了这典故,虽只是名字,却意在其中啊。”
澹台璞笑意更浓,回头对那小僮说道:“桓伊,把弦换了。”
予诺惊道:“他叫桓伊?”
澹台璞注视着予诺,笑着回答:“是啊。”
予诺曼声吟道:“谁作桓伊三弄,警破绿窗幽梦。晋时的桓伊吹奏《梅花三弄》,流传至今已成名曲,想不到公子给小僮会取这桓伊的名字。”
澹台璞微笑:“对于先人而言,是有些造次了。”
予诺灿然一笑:“不,很好。澹台公子对音律领悟至深,岂又输他桓伊半分?”
澹台璞望着予诺,不由得心中一荡:这女子脸上尽是真诚的笑意,她清丽脱俗,干净纯粹,没有半分虚假做作,不正是自己苦苦找寻的佳人?这时,桓伊的琴弦已经换好,澹台璞问道:“姑娘懂琴,可否也来弹奏一曲?”
予诺微微一笑,爽快地答应:“公子想听哪一曲?”
“哪一曲都好。”
予诺嫣然道:“《广陵散》太过肃杀,《胡笳》太过凄凉,不如.........”她笑着盘膝坐下:“还是这一曲最合适!”说完十指轻挑,琴音漫来,淙淙似幽涧,潺潺如细流,一曲奏罢,琴音袅袅不散,余韵绵长不绝。
予诺站起身,笑笑:“好久没弹,献丑了。”
澹台璞上前一步,深邃的眸中闪动着惊喜,绝美的脸上,因琴音滋生出的相惜之意一览无遗:“哪里!这《高山流水》分为筝曲和琴曲,琴曲一为《高山》,一为《流水》。今日我奏《高山》,姑娘抚《流水》,是何等妙事!伯牙与子期相见,也是因为这一曲,想不到今日此景重现,姑娘确是知音!”
予诺的脸腾地红了,急急地说道:“今日多有打扰,澹台公子,小女子告辞了!”
见予诺要走,澹台璞怅然说道:“不知今日一见,何日能再重逢。世间知音难觅,恕在下冒昧,姑娘可否留下芳名?”
予诺低下头,胆大如她,也不敢正视那凝望的眼神,她低低地说了两个字:“予诺。”看着澹台璞询问的目光,她又说:“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姓什么。”
澹台璞凝视着她,目光中流露的温柔带着些许怜惜,他幽幽说道:“交付是为‘予’,信守方为‘诺’,不知能让姑娘给出承诺的,又会是什么人?”
予诺俏脸又是一红,咬着嘴唇说:“告辞了!”说完转身跑走。
“予诺!”她回头,那温润的男子微笑着对她说:“保重。”
予诺低声说:“你也是。”
再转身离开时,只听得身后那人轻叹一声,幽幽吟道:“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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