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薛宁两人就离开了丰州城。文瑾买了两匹马，两个人一路行行走走，很快就到了德州的固县。
德州在丰州的西北面，虽然也有宁江经过，但大半地域都处在缺水的状况。固县就是德州偏北的一个普通小县城，两个人在这里待了几天，也没有发现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看着文瑾的表情从期盼渐渐变成失望，这一天回到客栈，薛宁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文瑾平静地回答：“这里是我跟家人分离的地方，我本以为……他们可能还在这里的。”
薛宁一痛，拉住了文瑾的手。“小瑾，你不用伤心，我陪你慢慢找，一定能找到他们的。”
文瑾摇摇头：“我们并不是这里的人，只是当时路过这里罢了。现在已经过去了七年，他们怎么可能还在这里？是我妄想了。”
看着文瑾萧索的表情，薛宁略一思索，说道：“小瑾，我想韩荻也不是个会随意说话的人，他既然让我们过来，一定有他的原因。小瑾，你别急，我们慢慢找，总是会有蛛丝马迹的。就算我们找不到，韩荻也一定有办法，到时候我去把他抓来问个清楚。好不好？”
文瑾看着薛宁，眼中闪过些温暖的光，点了点头。
薛宁这才开心地笑了。
文瑾望望窗外飘过的落叶，踌躇了一下，终于说道：“小宁，为什么你一直都不问我过去的事情呢？”
薛宁一笑。“如果你不想说的话，我不会问。如果你想说的话，我会听。”
文瑾回头看了看薛宁，把头往后一靠，安心地把半个身子托付给了薛宁。“那我现在想说，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我听着呢。”薛宁双手抱住文瑾。
“我有两个名字。十四岁之前叫文瑾，十四岁之后叫作毓采。”
“文瑾是个干干净净的少年，而毓采则是个沾染了污秽的……男宠。”
薛宁紧紧抱住文瑾，一声不吭，静静听着他的倾述。
“其实我的故事再简单不过了。我家历代都是从医的，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大夫，我从小就是闻着药香味长大的。我八岁那年，祖父因为没能救活一个身份很高的病人，被下了大狱，没几天就死了。我的父亲也因为替祖父辩解，被人活活打死了。”
文瑾的声音很平静，好像说的只是别人的故事。薛宁无言，只是收紧了双手。
“家里败落了，亲戚们又不敢跟我们往来，娘只好带着我和弟弟妹妹去投奔外祖父，才又过了几年的安稳日子。可就是这样的日子也不长久，外祖父过世后，舅舅舅妈又把我们赶了出来。”
“我们到处走啊走，娘的身体又不好，她老是哭，都把身子哭坏了。到了固县的时候，我们实在撑不下去了，娘病了，弟弟妹妹又饿。到最后，我只好把自己卖掉了。”
“我问过很多地方，只有那家小倌院给的价钱最高。五十两银子，还算不错，足够娘和弟弟妹妹一年的生活了。”
文瑾说的轻描淡写，薛宁心头却被扯了一阵一阵的痛。“说起来，我的运气还算好的。没在那院子里待几天，人还干干净净的，就被人买下，当作礼物送进了暗堡。”
“第一次侍候堡主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会那样死掉。身子很痛，而且流了好多的血。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心里想，也许就这样死了也不错吧。什么都不用想。但是到了后来，我又害怕了，我不想死。我想娘，想弟弟和妹妹，我想再见他们一眼，哪怕是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好，我不想就这样被人遗忘的死去。”
拥着他的那双手，抱得更紧了。“小瑾……”
“所以，我活了下来。其实，人很容易死，也不容易死。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下来。堡主对我也不算不好，他从来没有亏待过我，也没有……让别人碰过我。心情好的时候，也很宠爱我，教了我许多的东西。那些跟我一样被人献给堡主的，有的死了，有的不见了，更多的成了低下人的玩物。”
文瑾微微有些颤抖。“我曾经见过那些人的样子。那种日子，比死还可怕。”
“我不想变成那样。我只想安静的等着，等到堡主有一天厌弃了我，不要我了。我就去看看娘和弟弟妹妹，只要他们过的好，我就没有什么所求的了。我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建一座小小的房子，一个人过日子。慢慢的老、慢慢的死。”
“可我没想到，会遇见你。”手指伸出，刚碰着那人的手，便被薛宁紧紧地握住了。“真好。小宁，我真的很高兴，很高兴。”
“小瑾，我会让你开心的，一直开开心心的。”薛宁小心地抱着怀中的人。那轻描淡写的表情下面，又该是何等的刻骨铭心，是何等的痛苦与耻辱？
十四岁的少年，还只能算是个大孩子。那个时候的文瑾，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卖掉了自己？又是抱着怎么的心情屈身在陌生的男人身下？那个夜里，他会有多么的痛，多么的害怕，多么的无助。
韩琛，明显不曾珍惜过小瑾。
心情好的时候，把小瑾当成宠物一样，那心情不好的时候呢？
想起文瑾房间抽屉中的那些伤药，文瑾没有说出的痛楚，一下子全都痛在了薛宁的心上。
这一刻，薛宁终于第一次对那个曾经感激过、也曾经嫉妒过的韩琛有了憎恨的情绪。而自己，曾经因为对小瑾的过去而心存着芥蒂和嫉妒的自己，又是多么的自私。
“小宁……”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文瑾侧了侧头，认真地看了一眼沉默的薛宁。“我现在已经觉得很开心，很开心了。”
明明他才是那个受了伤的人，现在却想要安慰自己么。薛宁心头一暖。“小瑾……”忍不住又抱紧了些，想把他一直揉入身体里去。
本来以为自己这样经历了两世的人，情感已经变淡。就算喜欢了人，心情也会是平静的。却没有想到真的遇见了，爱上了，会是这样。
这是掺了痛楚的甜蜜，带着不安的迷醉。
是拥抱时轻了心有不甘，重了却又不敢的力度。
是放在心头太重，不放在心头更沉的重量。
是远了看不见他，近了看不见自己的注视。
……
“小瑾，小瑾……”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好像这样就能止住心头一阵一阵的悸动。
文瑾安静地听着，突然转过身，两个人头碰着头，十指交握。“我在这里。”
薛宁的神志一振。
是啊，他在这里。
就在自己的身边，就在自己的怀中。
还有比这更重要、更可贵的事情么。
曾经发生过的，再心疼也不能改变，但我可以把握现在。
小瑾，我会让你一辈子幸福。从现在起，你的痛是我的，而我的欢喜是你的。
薛宁在心底默默地许下了诺言。这不但是对文瑾没有说出口的承诺，而是他自己对自己的誓约。
深深吸了一口气，薛宁绽放出笑脸。“笨蛋小瑾，你当然知道你在这里。以后你可跑不掉了，我是不会放过你的哦。”
文瑾平静的脸上微微带了些光彩，低声答道：“好啊。”
“小瑾，你知道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啊，这双眼睛真美，可惜就是太安静了。好像结了冰的湖水。”手指轻轻抚上那双眼睛。“还好，现在冰化了。更美丽了。”
甜蜜的情话永远不会嫌多。薛宁一句接着一句在文瑾耳边轻声地说着，终于让文瑾清亮的眼眸也变得朦胧起来。什么过往的痛，什么不堪的事，都在这温暖的怀抱中忘记了。
“小瑾，等找到你的家人，我们就去劫谷好不好。我带你看看叔爷爷和黑爷爷。你不用担心，叔爷爷和黑爷爷人都很好的。
我还有一个哥哥，恩，他是个很温和善良的人。虽然我们不是一个母亲所生，但是他对我却非常的好，总是很照顾我。
我们的爹去世后，哥哥继承了家业，而我就成了整天东游西荡的米虫，两个人也只是一年才能见一两次。呵呵，我可真是个不称职的弟弟，不但什么忙也帮不上，还总是让他担心。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他是不住在劫谷的，到时候我带你去看他好了。”
薛宁说的开心，文瑾心头却涌起了一些不安。小宁的家人会接受他么？接受一个男人，而且还是一个过去并不光彩的男人来作为自己孙子和弟弟的伴侣么？
小宁，你叫我相信你。我也确实相信你，我只是……不能相信我自己。不相信自己能够得到这样的幸福。
所以，越是幸福，越感觉到害怕。
感觉到文瑾的彷徨消沉，薛宁轻轻地吻上了他的眼睑。不急，不急，他还有很多的时间。
一辈子的时间。
小瑾，我们一定会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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