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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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宁进了院子,便见文瑾淡淡望了自己一眼,便径自回到房中去了。他倒也不在意,便笑了笑,正要回房,却见文瑾又端了一个铜盆出来,淡淡地说:“这里面都是洗漱的东西,你就先用着罢。”
薛宁定睛一看,那盆子里的东西,却是一张半旧的干净帕子,一个素净的白瓷杯子,一把青玉柄的猪鬃毛做的小牙刷,和一小盒漱口用的青盐。他微微一笑,便称谢接了过来,然后重又开了院门,去后面山泉处洗漱了。
等到把脸面唇齿弄清爽了,薛宁收拾好东西,就听见身后一阵低低的脚步声。转头一看,果然是文瑾过来了。
披散的长发已经束了起来,身上的单衣也换成了中规中矩的青色长衫。文瑾走了过来,也不答话,蹲下身子,拿起薛宁刚刚用过的毛巾,在清水里随意荡了两下,微微拧干,然后便抹起脸来。
文瑾的举止原是再自然不过的。这里山高林密,院子里没有多余的洗漱用品也是应该,何况文瑾还礼貌地把使用的优先权让给了客人。而薛宁平素闯荡江湖,也不是事事都能体面讲究,与人共用物件的时候虽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过的。只是这时看着文瑾,心头却总有些说不出来的奇怪滋味。
有些无措,又有些尴尬。
等到文瑾把那根牙刷蘸了青盐,往微张的口中送时,薛宁的心“扑通”一跳,连忙把眼别开了。
好在文瑾的洗漱虽然仔细,但也不过是半柱香的功夫。等文瑾端了盆子,站起身来,薛宁这才把远投的眼光重又放了回来,跟着文瑾的身后,一路神思难定地回去了。
文瑾心思审细,看见薛宁的模样,还以为他毒伤有了反复,便皱着眉头,走近前去,拉了薛宁的手,将三根白皙的指头搭在脉上,细细诊了起来。
薛宁本来就有些心思恍动,这时跟他肌肤相接,气息相绕,刚刚才平稳些的心跳便不由又加速了起来。
“箭毒明明已经解了,怎么现在脉相又么急呢?”文瑾百思不得其解。
薛宁自知自身事,顿时大窘,连忙缩回了手,讪笑道:“可能是我之前活动了一下手脚,所以才这样吧。应该是没事的。”他一面脸上笑着,一面暗暗责骂自己不知犯了什么呆气。不过是寻常的把脉,至于这么不好意思么?
文瑾愣了一愣,收回虚悬在空中的手,低头道:“我再去给你煎一服药。”说完,便转身进了另一间屋子。过了一会,一股淡淡的药草味就飘散开了。
薛宁无奈,想过去帮忙,却被文瑾冷淡的眼神挡了回来,只好那目光往院子里面扫。
这院子中也种了一些花草。比起院外的花圃中的植物来,显然这里的花木更被小心呵护。薛宁看了一下,却发现有二分之一自己都未曾见过。好在他在从小看了许多的珍贵古籍,凭着书上的记载,再一一与眼前的实物加以印证,这才勉强辨认出来。
洁白如雪的雪沁花,傲然如箭的九霄叶,其色似血的阳藤草……
真是大开眼界。薛宁欣喜地想着,刚才的难堪也被遗忘了。但看向最后一株时,薛宁却无论如何想不起它的出处来历。
那是一株两尺高的小灌木,默默地长在朝阴处的墙角里。细嫩的枝条上带着许多尖刺,枝头开了两、三朵的紫色花朵。花瓣是一重一重的,深深浅浅的叠在一起,色彩很是凝重。硕大厚重的花朵、弱不禁风的枝条,这两者并在一起,总让薛宁有种难胜重负的感觉。不算美丽,却让人难忘。
正在他仔细端详的时候,文瑾已经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黑色药汁过来。“喝了它。”
看着文瑾不容分辩的眼神,薛宁只好笑自己自作自受,接过药汁,昂起头一口气喝了下去。
好苦!好涩!
眉头刚要皱起,一丝熟悉的甜味又蔓延开来,驱退了口中的苦涩滋味。
“这里面是什么药啊?”忍不住心头的好奇,薛宁问道。“好像不是寻常的药材。”
文瑾犹豫了一下,便指着他刚才正在观察的紫色花说道:“就是这花。”
“七重花?这样的奇花在下却从未听过,可否请文公子为在下解说一番。”薛宁笑着请求。
“七重花,春夏之交开花,花瓣七重。花为良药,刺是剧毒。你肩上所中的冰月之毒,就是由这七重花的刺上提炼出来的。”文瑾弯下身,轻轻地抚摸七重花的枝叶,眼底有着浅浅的温柔,话也多了起来。“七重花原本是长在北疆的荒野,移植中原后虽然可以存活,却难得开花一次。”
说着,文瑾看了一眼薛宁。“也算你运气好,今年正是我种的这七重花第一次开花,且在花期之中,刚好可以入药,也才救了你一命。”
薛宁笑道:“看来是老天觉得在下还不该死,所以才送了救命的药给我啊。”他心头暗想,有能救命的药,也还要肯救命的人呢。这么难得的奇花,他却舍得用在陌生的自己身上。只凭这点,这个恩情他便已经难以回报了。
山中清静,自是最适合养伤的地方。过了两、三天,薛宁身上毒素已净,箭伤基本愈合,内伤也好了大半。要按照文瑾最初的话,薛宁早就该离开了。但是也不知该说他是忘性大,还是脸皮厚,反正文瑾没有开口赶人,薛宁就乐呵呵地继续住了下来。

文瑾寡言少语,平时除了侍弄那花圃和院子中的花草外,就是待在屋子里看书。薛宁是个想到就做的性子,既然有了要跟文瑾结交的念头,自然就不会轻易退却。於是,文瑾的身边便常常出现他笑眯眯的脸庞。
薛宁虽然在江湖上名声霍霍,但要是一心要讨好起人来,却是很有装乖弄巧的本事。文瑾不理他的时候,他便安静地看著,不时还机灵地打打下手。遇上偶尔文瑾心情好了,愿意说上几句,他便暗喜在心,也小心捡了字词和文瑾闲聊。
而文瑾也确实是寂寞太久了,几天下来,一颗死灰一般的心也慢慢被他拨弄活了起来,虽然嘴上还冷冷的,但对他却是亲近了许多,话也多了。
又是一天中午,正是午饭时间。大概是考虑到薛宁的身子,文瑾做的饭食很是简单,每次不过都是些清粥小菜。好在饭菜都很是清爽可口,薛宁又不是挑嘴的人,这次自然也是欢欢喜喜地拿起了筷子。
文瑾却吃得很少,只喝了一小碗粥,小菜也没有怎麽动,便停了筷子,静静地看著薛宁进食。这些清淡的东西,难得他会喜欢。看他用餐时偶尔露出的欢喜,倒真像个大孩子。
薛宁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道:“文公子,我的身体已经好了,你不必为了我而做得这麽清淡。你平常吃什麽,就还照著做就是了。”
文瑾听了一愣,然後摇摇头,慢声说道:“我平时吃的也是这些,早就已经习惯了。”这些东西,早已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他身份的一项标志。如果说最初曾经感到羞辱和厌恶的话,现在却只剩下了淡然。
薛宁不由得打量了文瑾一下。瘦削的肩膀,纤细的手腕,要不是白皙的脸颊上还有淡淡的血色,倒真是一个营养不良的典型了。但即便如此,文瑾的身形还是太过瘦弱了。看文瑾的年纪,应该比自己大上一两岁吧。但要是加上前生,自己当文瑾的长辈绝对是绰绰有余了。
这样想著,他对文瑾一下子就多了几分怜爱之情,右手自动地夹了满满一筷子菜放在文瑾的碗中,笑著说道。“你医术这麽好,更应该知道保养身体。一个大男人,吃那麽少怎麽行。来,多吃点。刚好我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待会就去林子里打点兔子、山鹿,下午好添几个菜。”
说完,薛宁也不等文瑾反应,端起碗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文瑾看看薛宁的後脑勺,再看著碗里的一堆菜,好一会才又重新拿起筷子,也低头吃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番话的作用,文瑾之後的脸色温和了许多,薛宁趁机便把收拾的工作抢著做了。本来嘛,他只是肩上受了点小伤,而且已经都好的差不多了,至於让他作“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闲人麽。
他认认真真地把碗筷锅灶弄好,刚刚擦干净手,就听见院外有人隔得远远地喊:“毓采公子,毓采公子在麽?”
这人叫的是谁?薛宁微微一愣。
从灶房门望出去,正好看见文瑾弯著身子,背著门站在花草旁边,手中还拿著一把修理花枝用的小剪子,刀口正停在一枝光秃秃的枝丫上。下方,一朵刚刚吐蕊的红花突兀地躺在了一地细碎的绿叶残枝中。
文瑾看了看薛宁,沈静的眼中闪过些什麽,很快又被垂下的眼帘遮掩住了。他定定看著那朵被自己错手剪下的花朵,终於直起身子,也不回身,只高声应了一句:“我在。”
院外的人显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依旧站在远处,离得远远的说话。“公子,小的是给公子送新鲜的瓜果菜蔬来了。”
声音沈稳有力、却略带了些沧桑,显然说话的男子年纪已经不轻了。薛宁运气於耳,发现男子的呼吸轻而悠长,显然武功不弱。此外还有两个粗重的呼吸,却都是普通人了。
薛宁微微一讪。也许是被这山林中的宁静感染,自己近来的戒备心越来越弱了。要是平时,这些人才刚刚走到十丈以内,就会被自己发现了。
“把东西放在外面的树荫下面,你们走吧。”文瑾把花枝捡了起来,轻轻放在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
“是。”外面的男子恭敬地应了一声,接著便是那其余的两个人手忙脚乱放东西的声音。等放好了东西,那男子却并不立即离开,静默了一会,才又有些犹豫地说道:“公子,前几日有高手夜闯留园,中了如心夫人一箭後,便逃进了沧山中,至今下落不明。公子一人独居,小的担心……”
薛宁一愣。
文瑾是暗堡的人!
难怪他能住在这沧山上……
难怪他能解冰月之毒……
其实一切都很明显,而文瑾也从未刻意隐瞒,只是自己一直没有去想这些。
从醒来的第一眼开始,便信任了这人,从未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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