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阿纳柯西睡了三日才醒过来。身体处处灼痛，睁开眼睛的好长一段时间他的思绪都是一片混沌，只是茫然地看着侍从又惊又喜的奔出门外，大声地呼叫。
不一会，主将的帐中就挤满了人。军医仔细地替他把脉，确诊他已无碍，这才让众人紧绷了几日的面孔上渐露笑意。
阿纳柯西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直到落在最后一人身上才皱起眉头，声音沙哑地问道：“神幽呢？”
被他这么一问，帐中一下子就安静下来，谁也不敢回答。阿纳柯西看看清平，清平低下了头，又看看西塞，西塞也慌忙闪躲，再看下去，无一不在逃避……
他忽然心头一紧，不顾众人阻拦，就要起身。
颤颤悠悠地走到神幽的营帐，一入帐中，就急急的寻找那熟悉的身影，当目光在恍若间碰触到床榻之上一个苍白纤细的人儿时，他的心猛然间清脆一响，犹如美琴断弦之音，震的脑海久久的空白。
他扑到床前，执起神幽的手，却被那冰凉的温度惊的心中一抖，一松手，那手臂就垂落下来，轻轻柔柔竟似无骨。
“他怎么了？”神色飘渺地看着一旁的小笨，他轻轻地问道。
小笨被阿纳柯西忽然的举动怔住，不知如何回答。
“他怎么了？”蓦然提高嗓门，他暴躁地跳起来，重复着刚才的问题。
卡曼德一进营帐就看到阿纳柯西逼向小笨，便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哑声道：“将军请冷静，神幽先生还有的救。”
听闻此言，阿纳柯西停下身，愣愣的看着他，仿佛根本不信他说的话，但是依稀中又在期盼他说的是真的。
其他人这时也赶了来，见到军医也在其中，他一下就冲了过来，一挥掌将他捉出人群。
“快点告诉我，他到底怎样了？”
军医吓的双腿一软，双膝着地，混乱中仍不忘斟酌一番该怎么禀报。
“回将军，神幽先生若能醒来，必定无恙。”
“什么叫‘若能醒来，必定无恙’？”阿纳柯西大怒，已然听出军医话中隐藏的含义，“那他要什么时候才能醒来？一天？一个月？还是更久？”
军医诺诺着不敢回答，小心地跪退了几步，却是一不小心对上阿纳柯西血红的双眼，浑身一颤，慌忙地应道：“属下不知，属下不知……”
帐中突然静了下来，这样的情况下，没有人敢多言半句。原本众人以为大将军听到军医的这样的回答，一定会更加的暴怒。可是没有……
长长的静谧之后，他只是缓缓地挥了挥手，声音疲倦的说道：“都出去吧。”
众人一一退下，当帐中只剩下两个人时，阿纳柯西才慢慢地走回床前，久久地注视着那张熟悉的面孔。
手指轻抚过他的脸，每滑过一处，心中就掀起一丝震荡。
他的眉温和娴静，清淡如人；他的眼睫浓密悠长，遮住了晶亮无尘的双眼；他的鼻子挺拔俏丽，就像他的性格看似柔弱，实则坚韧……
当指腹停在他殷红的唇上，终于还是忍不住落下一滴泪来。
“你何必这么傻？”
——*——*——*——
神幽昏迷了九天，阿纳柯西就守了九天。当所有的人都认为他再也不能醒来的时候，阿纳柯西还是执着地守着，不言不休，整个人就像是被掏空一般，恍然若失。
众人劝也劝了，跪也跪了，求也求了，却是没有一个人可以说得动他。卡曼德自始自终都是默默无言，不是不想劝，只是太了解他，才知道根本劝不了，也没有必要劝。
第九天，帝都传来消息，塞拉诺要割让睢閌于赤焰。
睢閌，是北方四城划离屬氜版图之后，边疆军队最大的粮草供应地。割让睢閌意味着屬氜的国土被赤焰逼着继续向南后退了一步，同时也意味着赤焰吞噬屬氜的野心不会就此满足。
可惜当世人皆明白屬氜的天下只在朝夕之间时，屬氜的国主却不知道是没有注意到赤焰的野心，还是根本已经无暇顾及，只想着如何护住自己的王位，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
王命在身，武忠军退与不退终究是不可逃避要做的决定。尽管知道阿纳柯西已无心军务，卡曼德还是不得不找到他，与他商谈退兵一事。
结果，在费尽心力详细分析个中厉害之后，他们的大将军也只淡淡地说一句“一切交由你来决定吧”。
那一刻，这些日子来积聚在卡曼德心中的无法宣泄的压力终于爆发了出来。他冲到阿纳柯西的面前，指着床上气若游丝，只有半条命的神幽恨恨地问道：“军队你不管，百姓你不管，连国家你也不管，你只顾着守着他，守着你自己的私心，一日又一日没有期限的等下去。纵然他救过你，纵然他对你有恩，纵然你们之间有再深厚的感情，可是他毕竟是一个将死之人。比起天下，比起你的责任，到底哪一个才更为重要？”
神情的恍惚的阿纳柯西被他问的楞在当场，许久之后才咬了咬牙道：“传令下去，依照王命，退兵！”
第十日，武忠军依令退兵。尽管，这并不是众人想要的结果……
数日之后，前线传来战报。睢閌守将不从王命，誓死守城，拒不将城交于赤焰手中。赤焰王大怒，下令调集五万精兵前去攻城，势必要将睢閌拿下。几乎是同时，帝都再次传来王的诏令，诏令命阿纳柯西率领武忠军前去相助赤焰的麾云军一同攻城，力求一举拿下叛贼守将。而位于诏令最后的四个醒目大字“格杀勿论”更是如同一把寒刀刺进了众将的胸口。
格杀勿论，恐怕不仅是指要对冥顽不灵的守将格杀勿论，也指要对城中所有誓死反抗的士兵、百姓一律也是格杀勿论……
众将们再次纷纷下跪，齐声恳求阿纳柯西派兵援救睢閌。
阿纳柯西茫然不语，多日来无望的守候让他心力交瘁，刚毅的脸颊上也生满了胡茬，双目深邃混沌，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此时此刻，对于谁来说都是一个难下的决断。遵从王命，则不可避免地要挥军北上，将一生忠诚的守将斩杀刀下。一旦城门攻破，只怕百姓都难逃屠城之忧。可如果不派兵将北上，那么结果也与反叛无异。自古以来，又有哪个君王不忌讳拥有兵权的将领私下军令？到时候，他武忠军也只会落得将士兵权被夺，边疆无人守护，赤焰长驱直入的下场。
“将军，下令吧……”
“将军，请下令吧……”
“将军，请你下令吧……”
将士们一声高过一声的恳求，终于在阿纳柯西心中形成剧烈的震荡。他望向北方，那里似乎早已燃起硝烟，他仿佛看到无数毫无抵挡之力的百姓在利剑、长矛的攻袭中应声倒下，妙龄的少女被人玷污，年迈的老人被人踩踏，未满周岁的婴孩被人从母亲的怀中夺走，生生灌死……
闭上眼不忍再看。当一声惊雷自空中响起时，他猛然睁开眼睛，目光也在瞬间变得犀利。
“传令下去，起兵睢閌，迎战赤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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