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妈？我到了，不用，不用来接我，我打车回去……”嘈杂的火车站外，提着简单行李的少年拿着手机微笑着讲电话，“唔？忽然回来？不是，正好有假，想回来看看你们……啊，车来了，先挂了……”
他扬手拦着辆红色的出租车，坐了进去，简单地报了地址，就把头偏过窗户外，沉默地注视着外面的景色，有一阵子没回来了，他想，附近的许多地方都不一样了。他又掏出口袋里那张泛黄的照片，轻轻地抚摩着，从十五岁保留到现在，自己已经长到父亲那时的年龄，照片中的微笑男子，却被时光永远的定格在一瞬间。那个压抑了十几年的悲伤，忽然象潮水一般涌上来，小时候，在“我的家庭”这种作文中憧憬地写着高大英俊当大学老师的爸爸，被老师夸奖后却心虚地藏起来不敢给母亲看到，从那时起，就开始寻找他想知道的答案，而在十几年后的今天，他终于找到了。
为了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抛弃家室……永诺皱了皱眉头，心情有几分复杂，那时的爸爸，是面临怎样艰难的抉择？以爱之名，就可以这样残忍地让母亲受到这样的伤害吗？
他隐隐知道，要解开这个死结，他必须去做一些事。现在的自己，正站在和父亲当年相似的立场上，而他的决定，也关系到远在英国的那个人。
“我一定会把你带回来的。”他对着天空喃喃发誓。
到了家里，舒服地冲了个热水澡，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永诺看着情绪不错的母亲，心里却忽然有些难受。
第二天一早，他出现在东林大学的门口，看着几个烫金的大字，他知道，这就是年轻的父亲以前教书的地方。
档案处的小姑娘对这个礼貌且好看的男子很有好感，“你是昨天预约好的是吗？请坐在这等一下，教授应该马上就来……”
他冲热情的小姑娘笑了笑，手指紧紧交叉地握着，有些不自觉地颤抖。
“你想找的人是？”上了年纪的教授坐在桌子后面问他，用手撑着下巴，目光从镜片中锐利地射出来。
“孙远，他……十几年前在这当讲师，”永诺看着对面白发苍苍的老人眉头一皱，“您记得吗？”
“当然记得，”教授拿下眼镜，但目光还是很尖锐。
“那……您知道他离开学校后去了哪吗？”永诺又急切地问道。
“我不知道，”语气是不容商量地拒绝，他又重新带回眼镜，缓缓说，“小伙子，如果你想知道什么，那你还是放弃吧，当时闹出那么大的丑闻，没有人知道那个讲师去哪了，学校也不会乐意提这种事……所以……”他两手一摊，说明自己爱莫能助。
永诺有些沮丧地走了出来，茫茫然地站在校园里，眯着眼睛回味刚才的一番话，闹出丑闻，学校不愿意再提吗？……他把手掌捏成拳头，某些支零破碎的猜想慢慢在脑中汇成一条线，再一步，再一步就可以了，别胆怯，他告诉自己，这不光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母亲和爱人。
他忽然想起，家里储藏室里，好象有个母亲的专用的放旧物的盒子，他又仔细回想了一下，对，是个母亲从来不让他碰的盒子，时常不小心看到她对着打开的盒子抹眼泪……
他跑回家里，正是下午午睡的时候，家里静悄悄的。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储藏室，轻轻拉开抽屉，把上面堆积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果然有个小小的木盒子，安静地躺在那里。
他几乎摒住了呼吸，伸手拿下来放在膝上，轻轻吹掉上面的灰尘，盒子已经很旧了，打开来还有“吱——”地一声，他看着里面的东西，有些愣住了。
他看到自己小时候玩过的各种小东西，褪色的小汽车，破的不成样子的小娃娃，收集的卡片人物……还有一本彩色的小人书，他打开扉页，里面有一行飞扬漂亮的钢笔字：祝贺宝宝两岁了！——父亲字
他忍住涌上心头的酸楚，抽出压在书下的一个牛皮信封，里面的信却已被抽掉了，他翻过正面，看到寄信人的地址，知道自己找到了。
“这么快就回去了？我送你去车站吧？”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等妈回来跟她说一声。”
他提着简单的行李，毅然去寻找那份残缺的答案。
S城很远，他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才到这个规模很小的城市，不确定地找到信封上的地址，这是一条老巷子，两边都是红色的旧楼，窄窄的路边被各种各样的小摊占满，鸡蛋饼和糖炒板栗的香味弥漫了整条巷子，大概是因为天气太冷，人们都窝在家里不肯出来，只有偶尔从楼道里窜出的一两只野猫，会抬起脸冲永诺叫两声，又隐到街道中，不见了。
他上了四号楼，楼道里的灯一闪一闪的，更加称出旁边墙壁的剥落，爬到五楼，他看着紧闭的铁门，非常犹豫，从信上的邮戳来看，这个地址起码已经是八年前的了，虽然这是幢老房子，可是里面住的人，还是以前的人吗？
门却在此时开了，永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门后的人抬起头来，仿佛也吓了一吓：“你找谁？”
是一个中年样子的男人，看上去三十多岁，尖尖的脸庞，个子高高的，随便穿着件衬衫，外面罩着外套，要出门的样子。此时正狐疑地看着面生的少年。
“啊，请问…”永诺张了张嘴，“那个……孙远是住在这里的吗？”
“他还没回来呢，你找他吗？”男人挑挑眉毛，“进来等吧，外面冷。”
永诺做梦似地跟着男人进了屋里，恍恍惚惚地打量着这个家，普通的装饰，虽然感觉比较古老，却是意外地干净整洁，他的目光落在电视机旁的一张被框起来的照片上，是一张两人合影，他近乎贪婪地盯着右边的那个人，笑容，和以前很象。
“喝茶吗，”男人放了一杯茶在他面前，永诺慌忙收回注视着照片的目光，却又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这个男人。就是他，他想，让爸爸抛妻弃子的人，就是他了。这样看下来，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怎么看来，都是个普通人罢了，虽然不显老，但也并不年轻了。
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嫉妒，永诺掩饰性地摸摸鼻子，却还是抑制不住激烈的情绪翻滚上来，他舔舔嘴唇，什么也不说。
男人看了他一眼，刚要开口说话，门铃忽然响了，男人站起来，永诺转过脸，心跳随着男人有节奏的脚步声一上一下，然后，仿佛是电影里的慢动作一般，门被打开，永诺看着门外站着的，和他骨肉相连的至亲。
他的爸爸。
他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站在门口的人转过脸来，“有客人？”说着走过来，永诺看到他带着一副无框眼镜，头发间已有丝丝白色，除此以外，他象是从照片里走出来的一样。
他们站在一起，没有人会怀疑他们不是父子，不仅是相似的五官，就连那气质，也早已深深地烙进了骨子里。
“啊，”他站住，手还停在解了一半的围巾上，就这样看着自己的儿子，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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