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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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好几天,蚩尤都没依照约定来到渭河边。
白衣的少年临水远眺,粗麻质地的衣裳被风簌簌的吹动着,犹如鸟儿张开的翅膀。
浣衣女的歌声依旧婉转悠扬,袅娜的炊烟依旧按时升上云霄,浑浊的河水在脚下安静的流淌——两岸的景致与平时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
少年姿势端正的站在河滩上,腰背挺的笔直,神情平静。
但是他的呼吸急促,胸口也以不正常的节奏快速起伏。
这一切,足以泄露他压抑多日的情绪。
少年异常惊骇的发现自己的心情越来越糟糕。
因为蚩尤的“失踪”。
可是他不该这样。
蚩尤只是头神兽,顶多,也就是头会说话的狮子。
它甚至连他的“玩伴”都算不上。
他怎么可能会因为它不在就觉得寂寞?
他怎么可能?
在自己的部落里,少年有许多的朋友和玩伴,他们有共同的爱好和话题,往相同的目标和方向努力——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人,真正的人。
“可是……跟他们在一起,你总是带着面具,谨慎的提防揣测着他们的言行举止,不敢放松一丝一毫,从来都不觉得快乐。”少年的心底有个声音沮丧的说道:“相反,和蚩尤在一起的时候,你可以撒泼使坏、哭笑无状,没有任何的拘束。”
蚩尤总是那么温柔的守在他的身边,纵容他的欺负和捉弄,哪怕他弄痛了它。
蚩尤总是那么无私的照顾他,呵护他,不给他压力,也不需要他承担任何责任。
仿佛在蚩尤的眼中,他只是他,那个倔强的固执的调皮捣蛋的他,真正的他。
少年攥紧了垂落在身侧的双拳,淡绯色的嫩薄嘴唇抿成一痕,半遮在刘海后的黑瞳死死的瞪着河的对岸,蚩尤最常出现的那个地方。
少年在不断的自我疑问、回答,再疑问、再回答的漫长过程中,恍惚的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弄明白。
他只是隐忍而顽固的等待着蚩尤出现,期待在它面前理清自己愈发混沌和难以捉摸的思绪和情感。
但是蚩尤始终没有出现。
少年实在不确定,他是不是还要继续等待下去。
或者,蚩尤不会再出现了。
罹昊所说的事情,无疑给了蚩尤打击。
饶是蚩尤再怎么聪明敏锐、神通广大,它还是不曾想到自己会以那样一种绝望的方式死去——它无法相信,却不愿相信。
蚩尤坚信,罹昊不会骗他——但是为什么坚信,他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所以,在确信自己可以用正常的态度面对黄帝前,蚩尤选择避开与他的接触。
不过很显然,罹昊不赞同蚩尤的这个做法。
“您这么做,会让他产生误会的。”阳光晴好的午后,罹昊盘腿靠坐在巨大的树根旁,冷静的沮丧的蚩尤道出自己的判断,“如果我是您,我会马上去找他。”告白自己的心意。
“可惜你不是我。”蚩尤冷哼,懒懒的转动着碧绿的眼珠,“我不想‘冒险’。”它承受不了被轩辕拒绝的风险和痛苦。
罹昊的目光一暗,“原来懦弱和胆怯真的会遗传。”
“你说什么?!”耳力灵敏的蚩尤忽地抬起头,威胁的咧咧嘴,“懦弱和胆怯?!”
“我只是不想您也‘重蹈’我的‘覆辙’。”罹昊抬手遮住自己酸涩的眼,感喟不已,“我曾经因为不肯诚实的面对自己的心意,而伤害了我爱的人。”
“你认为我不见轩辕,会让他觉得难过?你是这个意思?”
蚩尤的表情混合了犹疑和揣测,却隐约透着股模糊的欢喜,令旁观者为之心酸。
“他喜欢你。”罹昊答非所问的道,抬头看着头顶流过的白云,“虽然他不肯承认——或者我该说,他并没发现他喜欢着你。但是凭我的观察,他绝对是喜欢着你的。”
蚩尤深思的瞅着罹昊,“你穿越了数千年的时空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对我说出这些话?”
罹昊收回自己的视线,仔细的端详着它,“是,不过不全是。”
几千年来,轩辕氏的五位护天使的记忆代代相传层层堆叠——然而直到与罹族双生噬魂同辈的这一代,“谋者”轩辕破,才真正尝试着把自己脑海中保留的全部记忆融会贯通。
轩辕破的确很聪明,他从接管了护天使的责任那天起,就开始不着痕迹的查证蚩尤和黄帝之间的问题,竭力想弄明白两族的恩怨纠葛怎么能延宕至今,甚至到他们这一辈还没解决。
事实上,蚩尤和炎帝死后,黄帝其实并没有明令族人与他们的后人为敌,他只是一再告诫族人要提防炎帝部落的偷袭和逆反,而关于蚩尤部落残存的分支却从来不多说什么。

尤其是罹族代代都与轩辕氏为敌,时不时就要给他们制造很多麻烦。
对于这一点,轩辕破实在是很费解。
花了漫长的五年,轩辕破日以继夜的研究着自上古至今轩辕氏能够记录成册的所有历史,可是除了确定蚩尤对黄帝的强烈恨意,他一无所获。
直到轩辕破在黄帝的棺椁(guǒ)里,找到了那副被用来殉葬的画卷。
据说是黄帝生前时刻不离的画卷上,画的,是一头双目如炬、精神抖擞的赤红雄狮。
那一刻,轩辕破参透了黄帝隐藏在心底的深浓眷恋和无尽忏悔。
“破——!你是不是在开玩笑啊?!”被暮色淹没的宽敞客厅里,少年紧绷的嗓音划破一室的寂静,“要是按照你刚才的说法,那岂不是……岂不是……”
“我们的祖先——黄帝陛下,”颤抖的蜷缩起搁在膝头的十指,轩辕消的眼光一一掠过在座的每一个人,“深爱着蚩尤。”
“那;不;可;能!”轩辕末从沙发上一蹦老高,咬牙切齿的咆哮,“那绝对不可能!”
“小末,”轩辕灭微笑,“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灭——!”轩辕末涨红了脸,激动的喘着气,“你糊涂了吗?!蚩尤——是头狮子!它是头狮子!黄帝又不是变态,他怎么会爱上一头狮子?!”
俊美的青年老神在在,锐薄的唇瓣开合间吐出森冷的句子,“小末,如果破现在变成随便哪一种动物,你就会不爱他了吗?”
“那又不一样!”轩辕末哼了哼,“灭,你这个比喻不恰当!”
“没什么不一样。”轩辕消垂下头,闷声说道:“小末,灭不过是在提醒你,爱情是不分对象的——只要感觉对了,爱上谁都是可能,最多也就是迟早的问题。”
“哈!”轩辕末讽刺的大笑,“你是在说自己吗?”爱上敌人的笨蛋。
“小末!”轩辕破低吼,“你又犯老毛病了吗?”
轩辕灭蓦地抓紧掌下坚硬的藤编扶手,“轩辕末,道歉!”
“我不要!”任性的少年头一撇,索性谁都不看,“我没错!”
轩辕末对轩辕消的意见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搬回来以后,灭已经很久没跟他说过话了,动辄就是“消这样”“消那样”,完全忘记家里还有他的存在。
遭到如此彻底的忽视,从小就被家人捧在手心呵疼的轩辕末,早已按捺不住心里的恼恨。
“小末!”眼见轩辕灭脸色不对,轩辕破急了,“快跟消道歉!”
“不用了。”困倦的抬手揉揉睛明**,轩辕消缓慢的直起身子,“你们继续聊吧,我先上楼休息。”说着话,就要迈步离开。
“消,该走的不是你。”出声拦住轩辕消,轩辕灭怒视着眼前不知悔改的少年,一字一顿的说道:“轩;辕;末,我;再;说;一;遍,跟;消;道;歉!马上!”
相比轩辕家那边的剑拔弩张,浣世阁里则安静到了冷清的程度。
在罹嗔再三保证失踪的罹昊很安全之后,所有人各归各位,耐心的等候着罹昊回来。
但是季承鞅一直被某种很不踏实的感觉纠缠着,他烦乱的寝食难安,整个人迅速的消瘦。
丁烯葵敏感的发现了季承鞅的变化,因为他和承鞅有相同的担忧。
于是,在季承鞅辗转反侧的某个深夜,丁烯葵走进了他的房间。
淡淡的凝视着丁烯葵,季承鞅表现的很平静,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到来。
“承鞅,”季承鞅低声轻喃,“我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
“关于你跟我都在担心的事情。”丁烯葵专注的观察着季承鞅的反应,进一步做出阐述,“关于你,关于小洛儿和小薰,关于嗔姐,也关于我。”
季承鞅长久的看着丁烯葵,墨色的瞳仁折射着琉璃灯水波般的柔辉,“葵,”他慢吞吞的开口,声音就像被掩埋在沙粒中的冰刃,既粗糙又嘎哑,“你怎么可以这么聪明?”
“相信我,承鞅,”丁烯葵摇头,唇瓣苦涩的勾起,“如果可以,我宁肯选择做一个傻子。”起码能活得比较轻松和自在。
季承鞅长叹,竟然没话可说。
琉璃灯依旧悠悠的燃着,璀璨的银光盈满一室,唯独却照不亮两个男人的眉眼,照不亮他们心头盘踞的迷雾,也照不亮他们荆棘密布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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