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永远修筑好自己理智的长堤，谨防被感情之潮冲毁堤坝，泛滥成灾，而人间万事的不幸结局，都往往在于一念之差
三月上旬的一天，一艘海浪货轮准备驶往上海停靠在马尾码头。我们乘闽江下游轮公司驳轮至马尾，开船时我们的心情很激动，一度春秋风与雨，给我们种下了浓厚的感情，达家情不自尽的高呼，“先生们，再见了，福州再见了。”岸上前来欢送我们的闽江下游轮船公司的职工，热烈鼓掌，汽笛三鸣，轮船启动，船上岸上挥手告别。
船顺水而下，仅三个多小时，就到了马尾要塞。
马尾，不愧为福州的门户，咽喉，形势十分险要，历带在两边山顶修建的炮台残迹尚存，适用现在战争的防线，全被摧毁。临时工作地点都是在废墟上利用废物搭起来的简易工棚，据说闽江口还放沉了几条轮船堵住敌舰进口。现在沉船还没捞上来，大轮船只能停于码头。
我们踏上这艘八千吨的“新中国”号货轮时，有如时入另一个世界。从山沟走向大海，心里又惊又喜，站在船头望船尾，模糊不清，船上底层按装动力，第二层货仓，第三层办公，工作人员住宅，娱乐场所，顶层球场，据说是美国支援我国建设的，我们信在货仓里，宽阔自如，大家把行李铺盖放置好，就走出来开扩眼界，货轮驶出马尾港里，进入中线航道。眺望四周，浩瀚大海，烟雨飘渺，只见天连水，水连天，无边无际，天水一色，海鸥在海面上飞翔，轮船乘风破浪前进，竟然看到几条几百斤重的鲸鱼碰船的新奇事，船头浪高，鲸鱼比浪跳得更高，看到这新奇镜头，大家都拍手称奇。海上看日出，也是一件新鲜事，第二天大家起得早，站在甲板拦杆边，扬首向东望，正好露出鱼肚白，可一会儿大雾重重，什么都看不见。船在中线航驶三天，都没看到海上日出的景象，真扫兴。
庞大的轮船在海上航驶，四平八稳，不受风浪影响，如在陆地上一样。可是，并不一样；有三分之二的人感到头脑涨。有三分之一的人呕吐得厉害，怎么这样平稳，毫无颠簸也会晕船呢，原来船的阴震很大，一时感受就有反常现象，当然跟健康也有关系。我倒好，从上船到上海都是舒舒服服的，食欲也好。
到了上海，住在北站，准备从北站乘火车到上海。
海是全国最大的都市，位于长江口，水陆交通四通八达，是全国轻工业中心；产品除经销全国各地还远销欧美。我们几个利用候车时间，游览了上海最大的先施公司，繁华的南京路。走在街上，有如刘姥姥进大观园，左顾右盼，一切感到新奇。可是回时迷了路，本来坐十一路公车到北站，坐了两次都失败了，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还在街上未回，总是找不到北站。没有办法，只有雇三轮车了。五六个人让一人坐车，其余跟着走。三轮车绕道转了个弯就是北站，我们在这些地方来加几趟，都未发现转个弯就是北站，真是三生不如一熟，惹得我们啼笑皆非。
在上海住了三天两夜，乘火车往南京。乘火车，坐轮船漂洋过海，都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不仅扩大了眼界，尝到了甜头，还增加了许多旅游知识。坐火车比坐轮船更有趣味，从车窗眺望，一片村落一带山，一丛竹，一林柳繁花纷飞，美丽的田野，美丽的春景，一片片、一幕幕，从眼前一撩而过。滚滚向前，山水匆匆后逝。累了闭上眼睛养神，渴了喝杯水，饿了有饭吃。玩玩牒九看看书，多么暇意舒服。
到了南京下关火车站，火车过渡是蒲口，继续往徐州驶去。
火车在津蒲路上驰骋，眺望车外，犹如另一个世界。此时节的江南，正是青草苒苒，春苗蔓蔓，柳暗花明，鸟语花香，一片欣欣向荣生机勃勃景象，江北就仍然余寒未尽，残雪尚存，百虫蛰居，百草未萌。寒风起处，尘土飞扬，一片枯萎萧条的景象。沿铁路线很少村庄，偶尔见一两户人家，都是土坯砌墙，高梁杆麦苗盖顶的矮土房，即使是徐州郊区也很少见到砖瓦楼房，真有江北不及江南好的感受。
到了徐州，一二三连和营部先一步到达，已经安营扎寨。全营驻徐州市郊北，龙云山下的土城皇庙。营部则住在徐州公园门口的砖瓦两层楼房，全营集中整训。
徐州位于陇海线津蒲线交叉点，是南北要冲，历带为兵家必争之地，如今元气未复，又要经受战火的摧残。城内城外驻有大量的陆空军，城市居民日夜慌恐不安。
我连到达徐州，廖君就调营部搭文书，不久，由廖君提名把我也调营部。初来乍到，人事生疏，很受约束，幸好连部警卫班是我连派去的，白天黑夜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就不会感到孤独了。城皇庙对门横过马路，有一块巨石横卧在登山路口，竖平横面上刻有“龙云山”三个五十公分见宽的大字，游人至此，都要欣赏这块巨石，拍照留念。机会难得，我们几个老乡也合影了，相片写上“一九四七年三月游徐州龙云山留念”。
龙云山是徐州唯一常年绿阴青翠的青山，石灰岩结构，整个山貌离奇古怪，是徐州唯一供游览的地方。山南脚是我营各连集中整训的土城皇庙，山东脚是块面积几千平方米的练兵场。徐州市内街道整齐，但灰尘很大，每次上街回来、眉毛、鼻孔、耳朵到处都是灰。毛巾一揩，全是黄的，白毛巾用不上几天就变黄。这里用水也奇缺，真是山穷水尽，生活困难。
徐州公园在营部驻地的旁边，市区的西沿，是徐州唯一业余游玩消遗的地方。陈设简陋单调，战争残痕尚存，园中心有口小湖，湖上建有座九曲桥，桥转弯处建有游亭。还有一角花园地，其余就是几十米高的阔叶大树，全城电影院设在这里，大门用铁丝绸裹着，一旦当兵的要强行无票入场打起来时，门一关了事。
营部的邻居，有两个长得眉清目秀活泼可爱的女孩子。经常驻找我和廖君玩。晚上带她俩去看电影，别看她俩年幼还没成熟，就颇懂谈情说爱的雅兴。一个姓谢，一个姓游，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俩人经常邀我俩去公园玩，有时还带我俩去她俩家做客，介绍给大人们认识。当然大人们也知道，作为我俩好玩，而他们的孩子呢，年幼还不懂事。因此，也不介意，把我俩以宾客相待而建立起朋友感情。两个小姑娘呢，更加兴致勃勃，经常约我俩去公园玩。
农历四月二十七，不知民间是什么节日，她俩早几天就约好要我俩陪同她俩去逛游神会。在动荡的徐州我们是不能随便离开营地的，但在她俩的再三邀约下，我俩是答应了。届时，借故向副官请了假随她俩去逛庙会。
吃过早饭，我俩朝事先约好的地方走去，她俩早在等我们了，一见面高兴地跳起来，拉着手就往前走，沿途有许多青年小伙子小姐妹，成双成对，走走停停，有说有笑，不知不觉就到了山脚下，开始上坡，坡度不算很大，两旁摆出各种土特产食品，大庙前更热闹，一快高低不平的山顶平地上，有敲锣打鼓玩狮子龙的，有耍猴戏讨钱的，也有耍刀弄剑卖艺的。各种纸扎旗幡，牛头马面，祭品供品等，无奇不有，还有叫吃叫卖叫玩的，打闹口角，玩耍嘻笑的，五花八门弄得眼花缭乱。庙左右后都是陡坡，这座庙建在这悬崖上，有它特定意义的，我们没有办法采访研究，据说古战场就在庙的左右后一带群山中。登高眺望，山峦起伏，形势险要，还有留下许许多多倒塌了的古带现在的防御工事。
她俩拉着我俩的手到处闯。后来选择一块有树阴人迹少的草地上坐下，摆开报纸，把带来的来的干粮拿出来，我俩也买了些水果糕点之类食品，还有两瓶开水，四人围坐着吃，有说有笑，正在兴趣的时候，小谢拿出张信纸，上面歪歪斜斜但笔迹清秀，不定期着一首诗：
即使有一天，
你俩要离我俩他往；
去到那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俩的心啊！
也永远跟随着你俩；
穿过大海、森林，
穿过沙漠、冰霜，
穿过弥漫战火，寻求理想……
廖君接过来看，沉默了片刻说：“这是你写的吗？”小谢眼盯着他，不答，小游斜依着我，眼睛望着我。我说：“不管她俩是抄来的，捡来的，也还是自己写的，此时此刻，我们四人的心啊，早已贴在一起了。”四对眼睛四颗心凝聚在一起，陶醉在不言的幸福中。这是一顿别有风味的野餐。
太阳偏西了，廖君说不要忘回了，可她俩不肯往回走，拉看手要一同进庙朝拜求签，为了不扫兴，欢欢喜喜玩个痛快，顺了她俩的意，我提出你俩个女孩子去求，我俩不便和你俩一道去求签，可她俩怎么都不同意。小谢拉着廖君的物就进，小游望我一眼，怎么？不走！拉着我的手就往里闯，几十对眼睛望着我们两对，我真不好意思陪着小游。拿着签纸求解签，人多拥挤，不知要等多久，只好拿着签纸往回走。
在路上休息的时候，打开签纸，她俩把手一伸，我俩接过签纸琢磨，小谢和廖君那张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小谢听着高兴得不得了，两手往廖君身上乱拧，偎在他的怀里。我和小游那张是“男儿汉志在四方”，小游听了，只是望着我笑，我斗她玩，“怎么样？能跟我走四方吗？”她低下头闭口微笑，在她小小的心灵里，是默认，也还是否认，不知道。
这天玩得很痛快，第一次和豆蔻女孩郊游，她们那天真浪漫、活泼可爱的少女纯情，润透了我俩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可是因为回来较晚，受到副官的责备，虽然和风细雨，但我俩的心也很难过，这难道就是部队的特殊生活吗？好吧。副官，请放心，等到真在关结眼，严格执行纪律的时候，一定不会让你为难。
徐州，必竟不是久留之地，夜深人静，不时从枣庄方向传来低沉的炮声，这时刻，心灵深处无形中闪出何去何从小问号。廖君认识一位做战部队某部团付团长，姓张，九江人，廖君介绍我，因为同是江西老表，三人一见如故。他说他这个团正在整编补充，需要补充几个军职人员和军官，你们两位愿意去的话，我可以推荐。我说：“在这动荡的年代，我们这种部队有力没处下，还谈得上出息，要么就干脆到前方去，乱世出英雄，闯出个名堂来，或许能出人头地。”“对，你们两个有见地，考虑考虑，如果真有志向，过两天我还会来，我现在家属随身暂住江西会馆，有空来玩。”过了五六天，他又来了，带了两张军官履历表，交代我俩：“填好上报，很快批下来，再通知你俩位。这段时间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因为现在世道好乱，一失足马千古恨呀，千万要谨慎，我现在初步意见，廖君表上可填上尉连长，老华就填中尉指导员吧，我看你能说会道，当指导员蛮合适的，好吧，一星期后回信，再见。”
张君走后，心情很不平静，在这动乱的年代，作为一种影子式的虚设，我即不能陪着伟人活着，也不愿陪着庸人活着，我应有自己的思索，自己的行动，自己的创造，也就是说给人间留下一点新的有意义的东西。但是，现在看起来，这些想法倒有些未入世的天真，它正被眼前的现实肆意嘲弄着。坦白的说，我真有点惶惑，我自知成不了炸弹在身边爆炸都面不改色的英雄，但我也绝不愿原谅自己，问题是我要找到战胜自己的方法和力量。
张君来去匆匆，一星期过去了，未见他的影子，两星期过去了，依然如故。看来张君是在花招，是个骗局。其实批不批准，回报一声，有何不可，是否怪我们没有表示表示，可我们有言在先，事成后一定请上馆子。何况今后在同一条战壕里，答谢的机会多着。也好，看来也并非一条康庄大道，说不定也是坎坷不平，既然此路不通，就干脆原路走下去，谁还顾得了迷蒙的远方如何？
营部办公室狭小，也没有完整的科室。整训期间，除总务方面多点事，其余无事可做，除了看看书报，写写东西冰没事，廖君也清闲，于是我俩就时常去公园玩，和两个黄毛丫头跳跳唱唱，晚上四人去看看电影，这样打发日子，倒也轻松。
可是，好景不长，动乱的年代，哪有我们消遥自在过日子。且看内战火烧遍了东北化北，如今蔓延到了中原。徐州，正在调整战略步署，看来这里没有我们用武之地就要离开了。
果然，不出所料，调南京的消息传来了。
当我们整装待发的前夕，把消息告诉了小谢，小游，真出我俩所料，两人泪水汪汪，我说：“不要难过，这是预料中的一天，正如你俩的诗说的：即使有一天，你俩要离开我俩他往；……这一天不是来了，军令如山倒，说走就要走，留恋是不可能的，你俩还是未懂事的女孩子，等到你们真正体会到爱情的真谛时，你们会感到在我们相处的日子里，是幼稚可笑，也还是真心相爱。”小谢说：“我是不懂恋爱，但我见到你们时，心里就乐滋滋的，一旦要离开就难过，多相处一会儿都好。”小游说：“你们两个是我俩最可爱的人，我们家的大人都很喜欢你俩，不知道你俩有没有把我俩放在心上？”我说：“你俩是我俩的心上人，占有了我俩的心，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这段可歌可恋的日子，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以后我们时常通信，有机会来看你们，来你们家做客，你们还年青，要好好学习，你们的前程铺满锦绣鲜花，你们的未来光灿烂。”她俩哭不出声说：“你们俩要保重身体，以后我俩不在你们身边，可不能把我俩忘记……”廖君说：“好了，不要哭了，快擦干眼泪看电影去，今晚是我们相处在一起看最后一场电影，要高高兴兴，痛痛快快！”
行李装备已经搬去火车站，廖君来不及向她俩辞行，随公文箱先走了，他委托我向小谢赠送惜别礼物，当然我也不例外向小游送了礼。可她俩事先也备了礼物，我要小谢交我转送廖君，她不肯，一定要拉着小游到车站送我们。我说不行，有影响，她说什么影响不影响，朋友要分别，送朋友有什么不可以？她俩执意要送，我强不过，只有让她俩跟来。
市区离火车站有四五里路，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到了。在路上我对她俩说，要送可以，不准流泪，可是控制不信要流出来怎么办。到了火车站，找到廖君，小谢把礼物亲手送给他，含情脉脉，眼圈儿都红了，双手一伸，头一转，眼泪夺眶而出。小游站在我身边，眼睛望着我，拉着我的手，小声说要保重……泪珠儿滴个不停，她两手一揪，掩着脸，我俩默默无言，两眼望着她俩。
汽笛响了，我们赶紧上车，列车启动了，双方挥手告别，再见吧！小谢，小游，再见吧！徐州。她俩呆呆的站着，望着我们，我俩探头出来，挥动着她俩送的小手帕，她俩也挥动着手帕，默默地在流泪。火车由慢而快，走远了，回去吧，小游小谢，祝你们学习进步，祝你们幸福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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