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节 辉煌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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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辉煌终结
王守澄紧绷着脸,瞪大
眼睛阴沉沉地说:“有
什么办法,当今世道,
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你们下去安排周密些,
演戏也要演得无衣无
缝,别到时候乱了阵
脚!”
正当裴度深为皇上贪恋床第之欢而不能临朝理事忧虑不已时,宫里宫外忽然不知从何处开始疯传开,说禁苑中有狐仙出没。这消息说得有板有眼,连那樵夫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何时白日飞升以及有谁看见都说得清清楚楚,旋风般刮过紫禁城内大小宫殿中的每个人耳朵。
唐敬宗闻听消息,骤然勾起旧日成仙的梦想,不待刘克明等人来,便主动召他们进殿,问明其中内情。刘克明知道扭转颓局在此一举,极力鼓动舌簧将事情说得更加神乎其神,末了凑近一步眨眨眼:“皇上,想当初奴婢们陪皇上夜夜捕狐,何等惬意!现如今皇上成了真龙天子,想来定是那狐仙思慕不已,有意以樵夫事例来提醒皇上,请皇上早日幽会,一同飞升为仙呢!”
敬宗灰暗的脸色顿时光亮起来,双眸神采飞扬:“刘公公说得何尝不是,朕现如今富有四海,即便位列仙班,也不失了那狐仙的面子。好,你下去安排妥当,今夜便去禁苑中,重品夜猎的乐趣!”
“皇上,”刘克明见大功告成,却有意再吊一下他胃口,一方面也提前给自己找好退路,“皇上,自古道一日为仙,强似千载为人。想来那狐仙虽心仪皇上,却可能要考验皇上一下子的,皇上若一夜两夜没有结果,可千万莫灰心丧气,一定要夜夜坚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成仙也是这个理儿。皇上须作好长期夜猎的打算,至于奴婢们,自然会象以前那样鞍前马后地不敢说累的。”
“嗯,”敬宗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朕知道了,若要生富贵,须下死工夫,更何况成仙这等一朝成功千载享乐的大事?!你从速下去安排罢!”
看着刘克明亦步亦趋地退出大殿,转身颠着**跑了。敬宗仍然沉浸在刚才刘克明的描述中,狐仙到底什么样呢?西施尚不及她一半,至于郭美人,那恐怕更不在话下了。他咽口唾沫,口水差点顺嘴角滴出来。
转眼又是初秋,早朝的路上洒满晨霜,月亮尚未落下,月光在清露上反射着幽幽的光,晶莹淡蓝,平空又增添几分寒意。绿呢小轿吱吱扭扭地在寒气中发着颤音,薄纱一样的雾气来回飘荡,随着轻风钻进轿帘,裴度猛地打个寒战,抬手掖紧袍边。
这条路他已数不清走过多少遍,从春草渐绿走至繁花似锦,从夏蝉早鸣走至冬雪纷飞,周而复始,走过一遭又一遭。然而此刻,裴度忽然觉得这条路越走越那么漫长,越走越显得那么沉重。他想起年轻时在老家见农夫套上驴子拉磨的情形,驴子不辩东南西北,围着那磨盘似乎永远无休止地旋转,一直旋转到老死,竟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走了有多远。
想到这里裴度又打个冷战,他自嘲地笑笑,今天这是怎么啦,怎么将自己和驴联系起来了?可是他仍不由自主地想,自己又何尝不是那拉磨的驴呢?只不过这盘磨上放的不是粮食,而是社稷百姓。况且他是心甘情愿地拉着旋转的,然而近些时候他愈来愈觉得这盘磨实在太重了,自己已有些力不从心。
“莫非真的老了?唉,的确是老啦!”他又不止一次地在心中感叹。
忽然有脚步杂踏声从另一条斜路上走过来,两轿并行到一处。对面轿帘掀开,韦处厚鬓须花白的老脸从里面探出来:“裴公,今日来得更早啊!”
裴度也探出头笑笑:“处厚兄,你也早啊!可惜每回上朝按时而来,静候半日空空而返,今日怕也是这样了!”
韦处厚咧嘴苦笑一下:“眼下早朝简直形同虚设,自新皇登基以来,正儿八经临朝议事可没几回。早些时候迷恋后宫美人,太阳老高了还不起床。现在更叫绝了,又迷恋上夜猎,夜夜在禁苑中等候什么狐仙!咱们此刻去上朝,只怕皇上也要回宫解衣就寝了。唉,一会儿不起床,一会儿才睡下,这早朝还不如宣布撒消了省事呢!”
裴度在心中附和着叹口气,没有说话。韦处厚见裴度脸色发青,以为是冻的,便说:“裴公,快放下轿帘吧,前天才下过一场雨,一层秋雨一层凉,只怕这帮老臣又快吃不消了。”说着又意犹未尽地轻声问:“裴公,您说,禁苑内真的有什么狐仙么?”
这回轮到裴度苦笑了,他想说:“国乱出妖孹,只怕狐仙不在什么禁苑,倒在皇上身边呢!”不过看看前边的轿夫,又将话咽回肚中,摇摇头放下轿帘。
渐近天街,路面越来越宽,也越来越平,小轿忽悠忽悠极有规律地上下摇晃,裴度靠在轿内横栏上微闭起眼睛,想着自己这班能谈得来的正直老臣,如韩愈、白居易等,已经死的死去,流放的流放,身边也只有韦处厚了。至于元稹、李逢吉等人,眼睛齐盯着自己的相位,必欲取而代之而后快。可惜他们更应该关注的是皇上和百姓才对呀!
裴度又想起自己这些日子在京城大小街巷中闲转私访时,听市井百姓纷纷谈论皇宫有狐仙,皇上就要飞升的事情时,人人脸上那种惶恐不安惶惶不可终日的表情,再看看满街尽是流离进京的难民,人潮涌动而各家店铺商号的生意却日渐萧条,倒是哀哀乞声一浪高过一浪。想来想去,他忽觉有些头晕,直到外边有人说:“老爷,宫城到了”时,他几乎直不起身走出轿来。
王守澄虽然没上早朝,但他同样起得很早,在满是白霜的院中来回兜了几个圈子,心烦意乱地不知如何是好。
昨夜半宿未眠,虽然有两三个侍女接连替自己上下按摩揉捏,又有向个听任自己揣摸,但心绪仍不能平静下来。后半夜好容易昏昏沉沉的睡去,恶梦却又一个连着一个。忽儿见自己被绑上了断头台,倾刻间血溅一地,忽儿又见穆宗横眉怒目站在面前,舌头吐得老长,用含糊不清地声音责问自己为什么要大逆弑君,可知道这种事是迟早要遭报应的,死后还得打到地牢内永不见天日!
天蒙蒙亮时分,他忽然大叫一声惊醒过来,浑身汗涔涔的,半晌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已回到现实中。
再也睡不着了,他索性吩咐穿衣下床。在清冷的空气中呆立良久,刘克明才完全清醒过来,他深知自己魂不守舍的原因。主子没有了,皇上被那帮对头们重新夺回到手中。一个依附于主子才能存活的太监,丢了主子,那不等同于丢了脑袋么?!本来皇上已十拿九稳操纵在自己手中了,可没有承想,煮熟的鸭子却仍旧能飞走!
刘克明气忿忿地想着,看来这帮小子后生手段着实不浅,自己倒真要费些功夫了!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前浪要想占住位子不动,可不大容易哟!刘克明暗暗感叹。但他知道,表面雍容华贵的皇宫中,向来是或死或生,别无选择的。那红红的宫墙,不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不是你流血便是他流血么?!
不知不觉中,王守澄在后厅前的院子中走出一个大大的圆圈。无意间回头看见白霜上留下的一串脚印,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突地一动,再要仔细看时,一缕金色阳光却漫过院墙照进院里,白霜悄悄消融,脚印也渐渐淡去。王守澄总觉得这串脚印给了自己一点什么可琢磨的东西,但一时又思虑不起来。
正呆愣愣地站着,门人小跑过来,喘两口粗气指指大门口:“公公,他们…他们全来了!”
王守澄心不在焉,没立刻明白过来,胸中腾地一阵心跳:“他们?谁都来了?!”
“就是梁公公、魏公公、陈公公,一起过来了。”门人见王守澄神情不对,话音就软绵绵地低了下去,垂下手等着劈头一顿喝叱。
王守澄却没有那份心思,挥挥手说:“那就快请进来!记住喽,再有人过来,你就说我去宫里了,别叫人再进府门!”门人如逢大赦般答应一声飞也似的跑出后院。
梁守谦、陈弘志和魏弘简等人昨天便约好了一齐来府中议事的。梁守谦的美人计果然凑效,皇上有明显倒向他们这帮老臣的趋势,这令他们大喜过望。就连皇上当场拒绝刘克明掌管神策军的要求,郭美人也将当时情形向他们讲述了,这使他们更加放心。“只要兵权在手,刘克明这帮小家伙就干瞪眼。哼,想和咱们斗,他们还太嫩哟!”当时王守澄眉飞色舞地说。
可惜好景不长,刘克明这些人并不善罢干休。他们竟平空捏造出狐狸变成天仙美女来,年轻的皇上不仅贪恋美色,更是**一层比一层高,一门心思要与仙女成全好事,既享乐又成仙,比起其父辈吃那些怪滋拉味的丹药来,俨然高明许多。这些都让王守澄他们始料不及,面对不久便可能到来的灭顶之灾,他们急需要寻出个更有效的对付办法来。
众人身着厚厚的棉袍涌进院中,梁守谦走在最前边,仔细看一眼王守澄:“王公公脸色发暗,怕是昨夜没歇好罢?哪个小妞儿惹公公不乐意啦?”
王守澄并不回答,似笑非笑地哼一声,摇摇手招呼大家走进屋中,迈进门槛才叹口气:“小妞儿倒是小事,只怕脑袋快保不住啦!知道么,皇上这些日子疏远了郭美人,整夜整夜的和刘克明那帮家伙在禁苑中东奔西跑,要捉什么狐狸,想和什么狐仙幽会!每日回来精疲力尽,卧倒便呼呼大睡一整天,郭美人沾身不得,就连梁公公那些仙丹也不灵啦!你们看,咱的好日子可不就到头么?!”
“是呀,王公公讲的我也全听说了,这些日子心惊肉跳的,整宿整宿的作噩梦!”魏弘简看上去确实消瘦了一些,刚坐定又欠起身子颇有同感地大声说,“昨晚我还梦见皇上听信刘克明他们的话,将咱们抓起来扔到水中呢!”
众人拉长了脸低眉顺眼,只有梁守谦接了句:“是啊,是该赶紧想想法子了,千万不能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却又没了下文。
魏弘简就打破沉默接着刚才话头说:“我那梦现在想来倒也奇怪。我梦见皇上下令将咱们扔进水中淹死,可是咱沉到水中却并未觉得憋闷,反而和那些鱼虾们一齐游来游去挺顺畅。来回游了一阵,有条大鱼猛地将咱们托出水面。正好刘克明那帮家伙站在水边等着看咱们的死相,那大鱼身子一摆,咱们便稳稳当当站到了岸上,溅起的水花反而将刘克明一伙一个不剩地全卷进水中。我惊魂未定,回头一看,皇上也站在身后,这回他却没有发怒,反而笑眯眯地说,‘你们叫朕看了场好戏,朕倒要重重地赏赐你们呢!’话刚落地,我就见水面上漂起许多尸体,仔细一辨认,正是刘克明他们!嘿,你们说,这梦作得有多奇怪!”
“怪,着实奇怪,死而复生的梦倒挺有意思。”陈弘志咧开干瘪的大嘴啧啧地说。
王守澄便想起自己昨晚接踵而至的恶梦,梦中却没有这么庆幸,就焦躁不耐烦地说:“咱们是要商议正事的,光谈做梦有什么鸟用?!皇上和刘克明一伙打得火热,美人计不中用了,该怎么办?!这个小兔崽子,想和什么狐仙交配,简直是白日做梦!”说着忽然暴怒起来,众人顿时又恢复了沉默。
彼此心照不宣地对视一阵,梁守谦转动眼珠慢慢说:“常言说人算不如天算,人算人算不死,天算人人必亡。我看方才魏公公做的梦,倒或许有些天算的意思呢!你想,刘克明他们撺掇着皇上淹死咱们,咱却死而复生,这其中有什么意吗?记得当年太宗皇上曾说过什么百姓就好比是水,朝廷就好比是船的话。他们能造谣平空说有什么狐仙,咱就不会想办法生出个什么事端来挽回败局么?!再仔细想想,这其中说不定能作出些文章来呢!”
顺着这层意思,众人便各自施展开多年来练就的整人计谋,苦苦思索下去。凭多年练就的一身功夫,平空想出个什么计谋对他们来说,便是有些得天独厚的优势。果然,不大会儿,梁守谦先提出个大胆的主张,众人细细听罢,又一五一十地添加些内容,摸约大半晌工夫,对策就顺顺当当地拿了出来。
“只是行事要小心些,此计若成,无论换个新主子也罢,还是依旧是这个小崽子也罢,咱总算落不到空地了。”王守澄脸色忽然舒展开来,众人满腹阴云也被风掠过一般顷刻散尽。
“人选么,我眼下就有一个。说来还是柳泌徒弟呢,当年柳泌被处死,他这个徒弟吓得躲在府中不敢出门半步,其实这事过去许久了,谁认得他?况且当时他就是个小角色,这差事交与他最恰当不过。再一个,那所谓的水么,也要选好。嗯,再想想,选哪儿的什么人合适呢?”王守澄由于心情舒畅的缘故,话语也分外流畅起来。
“这个不难,”魏弘简见自己无意中说的梦解了天大的围,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大声说道,“当年裴度救下铁匠王三,后来王三逃走,他那店铺总有人占用,就找那个占他店铺的人,将来将这人与王三联系起来,然后再和裴度挂钩,只管叫裴度再难当成宰相,也好腾出位子叫咱们的人上。这叫一石双鸟,王公公看好不好?”
王守澄哈哈大笑:“好,好,都说生铁百炼才成钢,咱这些老兄老弟大风大浪里闯来闯去,果然个个都成了精了!”他看看窗外射进来的白花花的阳光,“大事成了,就这么着,保管朝廷又回到咱掌心中。好啦,都把心放回肚里,今儿美美地吃喝一通,立刻放开手开始大干一场!”说着王守澄双掌一击,有侍女闪进来,“快吩咐下去,要好菜,酒要喝密室藏得的御酒!”
热气腾腾的酒馔摆满方桌时,众人一段时间以来苍白的脸色顿时红润许多。魏弘简手中把玩着晶莹剔透的夜光酒杯,不无得意:“这招棋虽险了些,可是一劳永逸,还是挺划得来!”
王守澄紧绷着脸,瞪大眼睛阴沉沉地说:“有什么办法,当今世道,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你们下去安排周密些,演戏也要演得无衣无缝,别到时候乱了阵脚!”
秋凉时节本是染坊买卖最红火的当口,西市街口处“张家染坊”的主人张韶早就期待着这个夏秋季节转换的到来,以往年经验,只要这阵子生意顺顺当当做下去,一年的吃喝花销也就稳稳当当攥在手中了。
然而令张韶意料不到的是,今年的秋凉时节,满街人潮比往年更拥挤,生意却反而清淡得几乎每日闲着没事。
“他娘的,天凉了人们不是要换夹衣棉装么?不拿出来染得新崭崭的怎么好穿出去?今年人们是咋啦,好象都忘了要把去年的旧夹袄拆了重新染色!”张韶这个四十出头的精壮汉子坐在门口,看眼前人来人往,心头直犯嘀咕。
张韶虽是染坊出身,却天生喜好舞枪弄棒,满肚子的江湖义气,因此身边不乏各形各色的江湖酒友。闲来无事时,聚在一处大吃大喝,谈天说地,比枪论棒,忽而自哀自怜,忽而豪气冲天,活得倒也有滋有味。可是现在生意日渐清淡,花销自然也就捉襟见肘,不要说酒钱,连饭菜都大有保不住的趋势。
为此老婆不少数落他:“还整天自称英雄豪杰呢,连老婆孩子都养不住,算什么豪杰?!你看你去年来过的那个朋友,人家合伙去贩私盐,才一年工夫,家里盖得皇宫似的。”絮絮叨叨还要往下说,张韶就脸色通红地怒吼一嗓子:“你一个女人家晓得什么事理,英雄还有三年穷呢!你看看你那张枯树皮似的黄脸!能住在长安城就不错了,还想什么皇宫,皇宫里扫地的丫头都比你脸白!”
话刚出口,老婆就不干了,哭叫着喊道:“好哇,你个臭染工还能讨到什么好模样儿的?!你嫌弃老娘,老娘还看不上你个窝囊废呢!今儿的米钱呢,拿来呀,十多天没沾腥了,有本事去割吊肉去!”说着放声大哭,边哭边诉说自家命不好,嫁了这么个养活不起老婆的男人。张韶听得心烦意乱,也懒得再与她纠缠,索性躲到旁边店铺中闷坐,反正知道也不会有什么生意上门。
开始时张韶怀疑是不是这西市上又多了几家染坊,抢走了他的买卖。可是叫几个朋友去打听,自己也沿街走过两遍,并没发现有新开的染坊,“这就奇了,以往这个时节人们排着队送布取布,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看着叮当作响的铜钱大把大把扔进钱柜里,老婆整日价笑得哈不拢嘴。今年却是怎么了?”张韶越看越觉得纳闷。
末了他又留意别的店铺,发现不光自己,别的什么面铺米铺铁匠铺,全都傻愣愣地大敞开门,空荡荡地没人进没人出。顿时他明白出几分,再和别的店家一合计,终于完全明白过来。前两年藩镇和朝廷连年打仗,老百姓就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不过开仗了以后田地还勉强能种,穷相没怎么显出来。今年却南涝北旱,大部分土地颗料无收,再加上往年又没积攒余粮,百姓的家业便立刻象个灌满了气的猪脬泡一样砰地一下崩碎了。
“看着满街人倒不少,可那都是无衣无食的难民,他们是来京城觅食吃的,哪有闲钱往这里撒?!老兄,你看我这米面铺都开不了张,那就更没啥闲钱染什么衣裳了!”邻家店铺的伙计猛地拍一把张韶肩膀,张韶却象木桩一样呆立着没动。
知道了生意萧条的原因,张韶更加无可奈何,甚至连串门也懒得去了。每日里就坐在柜台后边,看着那口往年这时节热气腾腾尔今却冷冰冰的大锅,心也便冷下去。再看看沿墙排开的几口大缸往年这时泡满各色布料尔今却空空荡荡,胸中便也立刻空荡下来。
老婆的絮叨依旧不断,张韶不是那种喜欢拿老婆出气的男人,尽管他浑身慓悍,但他知道要作英雄就不能拿老婆出气,打老婆是顶没出息的事情。他只能充耳不闻,在心里暗暗叹气。
又苦苦捱过一天,看看日影西斜,渐近黄昏,淡红的斜阳洒在店门东侧墙角,惨淡如血,愈觉冷清。忽然光线一暗,有个人影身披晚霞闪进门来。张韶以为几天来终于迎到位主顾,慌忙跳下条凳去迎接。
来者却是个五十出头的老者,身材修长消瘦,浅黄面皮,颧骨高耸,双目流光顾盼,熠熠有神,头戴一方九梁巾,身穿青色道袍,腰系五彩丝带,手执拂尘,足踏一双行脚千层窄口布鞋,花白羊角须根根翘起,尚未开口,胡须先颤。
张韶见来人这等模样,不象是要染布的,不禁一愣:“敢问这位老先生…”
那老道盯住张韶微微一笑:“敢问师傅可是姓张?”
张韶更加莫名其妙,点点头不知他要干什么。
道士手扬拂尘大大咧咧在一旁凳子上坐下。“这就是了。贫道无姓无名,法号玄明,修炼于京郊终南山中,至今百有余年。今早登山远眺,忽见京城之中异气冲天,不禁大吃一惊,回到舍中占课后得出四句玄语,有道是‘五色神龙出尘上,大器晚成隐晦光,异日九州苍茫主,西市尽头寻弓长’。贫道百思不得其解,沉吟半日忽然大彻,特意寻到城中,有句话要对师傅讲。不知店中可有他人。”
张韶经常结交江湖朋友,见识倒也颇多,见他这番神情,知道来者必有什么不寻常的话语,心中更加好奇,忙说:“没什么人,店中只有个老婆,方才去邻舍串门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仙师有话但讲不妨。”
那道士便回身将门掩上,犹不放心,复开开门四下张望一番,见无人注意这边,才又将门关好,插上木栓。回头突然扑通跪倒,对着张韶连连叩头:“吾主在上,请受贫道一拜,吾主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韶不曾料到他会做出如此骇人之举,顿时如坠雾中,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是好。
那道士却不管不顾,正儿八经地行过三跪六叩大礼,慢腾腾站起身,扶住长韶将他按在凳子上,抖动胡须神秘兮兮地说:“道家虽然历来主张清静无为,但天下大乱之际,也当挺身而出。贫道刚才所讲的那四句玄语,句句应在陛下身上。实不相瞒,陛下乃当今天下异日天子,登基之日屈指可数,贫道不敢隐瞒天机,特来报信。”
刚进门时,张韶便见此人超凡脱俗,断非寻常之人。现在又见他跪拜得一丝不苟,心下便立即有了几分相信,不过仍深感茫然地说:“这位仙师,你是不不是弄错了?眼下世道混乱倒不假,不过咱一个染工,既无权又无势,说起做皇帝来,再轮一千年也轮不到咱头上,况且这些话叫别人知道传出去,那可是杀头的罪名哟!”
自称玄明的道士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手执拂尘轻轻摆动着笑道:“神仙高贵,凡人尚且做得,便何况是尘世间的皇帝?!陛下没听说过,白屋出公卿,寒门生将相,帝王亦是如此,无根无种,全是天意所归呀!古往今来,汉高祖区区一亭长,蜀主刘备不过卖草鞋的小贩,这等人尚且能成帝业,染工如何不能?!贫道法术虽浅,但也修炼百年,向来算无遗失。今日不过是天意归于陛下,特来告知,陛下若不信,贫道也只好告辞了!”说着再施一礼,便向门口走去,口中连连叹气:“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哟!”
张韶向来以豪杰自许,从不甘心做一辈子染坊工匠,只是生计所迫,别无他法。现在见那道士说得神神秘秘,想想又有道理,不由得砰然心动,跳起来将他一把拉住:“仙师慢走,我不过随口说说而已,其间详情,还望仙师细细道来。”
玄明道士就势又折身回来,拱手说:“陛下身强力大仿佛项羽,眼下困苦好比韩信,然而运势所在,却是什么也抵挡不了的。此屋主人必当发迹,贫道多年前就看出来了。凡住此屋之人,小则逢凶化吉,大则称王称帝,非人力所能改变呀!”
听了这话,张韶忽然想起王三来。对呀,王三杀了朝廷官衙的公人,最后竟然能平平安安地保全性命而去,看来真应了道士的话。这样一想,心中更加相信,忙拉过玄明来并坐条凳上。玄明尚且不敢,口称:“陛下真龙天子,贫道怎敢平起平坐?!”再三推让,方斜身在凳角坐下。
看他这副神情,张韶一下子彻底相信,再没有丝毫怀疑,俨然成了真正的天子,话语也变了声调:“仙师厚爱,将来自会报答。咱坐了龙椅,天师就是帝相。”
玄明摇手笑道:“宰相自有上天安排,贫道乃化外之人,如何消受得起?贫道不过是顺天承命而已,大事成功后,还将返归山林的。”
“那,咱就给仙师好好盖座庙宇,神像都用金身塑成,一定用纯金!”张韶兴致勃勃,双眼闪光,“依仙师看,咱何时能成就大业呢?”
玄明高深莫测地扬扬拂尘,仔细推敲半晌,末了缓缓说:“眼下正是陛下发迹的日子,当今皇上年幼不说,还日夜游乐,不理朝政。近来他常常整夜在禁苑中夜猎,宫内空虚。陛下可约好同党,出其不意杀进宫中,只要一升上御座,不由群臣不下拜叩跪,江山顷刻便是陛下的了。”
张韶想一想说:“我向来喜欢结交江湖朋友,找三二十个同伙并不难,只是宫禁森严,怕连大门也进不得呀!”
玄明依旧神秘兮兮地一笑:“有上天相助,陛下何必烦恼?陛下只管约好众人,到时贫道自有妙计。”说着附在张韶耳畔嘀咕一阵,张韶眉眼飞动,话未听完拍手大笑:“好,好,就依仙师,我即刻去办,将来功成名就之后,定不忘前边许的愿!”
不值早朝的宫城清晨笼罩在一片雾霭中,沉寂的座座殿宇似山丘般矗立在尚未探出头的朦胧晨光里,隐隐约约地透出青灰色。达达的马蹄踏在清霜石条上,特别清脆。两辆马车垛满高高的柴草,不紧不慢地沿各道宫门依次走进。各守门卫士都知道大清早往宫城内运送柴草木炭已成定例,也懒得上前盘门,打着哈欠吱吱哎呀的推开厚重朱门放他们进去。
渐渐穿越空旷寂寥的皇城,雄壮巍峨的承天门就在眼前,离宫城越来越近了。两个赶车人俱穿着厚厚的短衣长裤,头戴青布方巾有些过大,竟将大半个脸遮住。后边那人似乎有些紧张,拉紧马缰快步赶上去,凑近前边那人,低声问:“仙师,人家都说金銮殿上坐皇帝,我看这座座大殿哪个都极气派。金銮殿到底在哪儿?!”
前边那人扫视一下四周,短促地说:“禁声,就快到了!咱从偏门进去,小心别露了马脚!”说着轻咳一声,拽马缰拐下大道,沿一侧石子路面直奔银台门而去。
两辆马车迤俪穿过皇城时,天光已经大亮,白雾渐渐散去,各大门换过卫士后依次打开。当他们走到银台门时,正值几个卫士换岗,前边那个车夫弯腰作个辑,拉马就要进去。不料有个卫士眼尖心细,脱口说道:“咦?今儿怎么啦,车子这么重?往常拉一大车柴草,轻轻飘飘的不算个事,可你们看今天两匹马汗淋淋的,车轱辘歪歪扭扭得都快成两半了。车上除了柴草,还装了什么东西?”
前边那车夫忙陪笑道:“官爷,宫里叫送柴草,就只能送柴草。可能是大早晨的雾气重,柴草太湿了些。”
不料那个卫士却偏来了倔劲,叫嚷着:“不可能,哪天早晨没雾气?下大雨时也没见车子压成这样!你俩停下,我看看草里有什么东西,私自夹带物件进出宫门可是要杀头的!不光杀你俩的头,俺们也脱不了干系!”说着招手叫其余人上来就要察看。

前边那个车夫看情形实在躲不过去,突然回身大叫声:“陛下,登殿的时刻就要到啦!快叫他们下车,先将这几个干掉!”
后边那人似乎早有准备,探手刷地从柴草中抽出一柄刀,大喝一声:“弟兄们,皇宫到了,快出来杀掉狗贼登金殿去!”
话音未落,两辆马车上高高垛起的柴草腾空而起,扑通扑通从车上跃下三五十个短衣紧袖的彪形大汉,各个执利刃在手,不由分说,围住几个卫士挥刀便砍。原来两辆车上只是上边覆盖了一层柴草,车厢里其实挤满了充溢着杀气壮汉。
几个卫士作梦也想不到皇城宫城里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惊呆之际,连哼叫都来不及便纷纷倒在血泊中。刀尖上滴溅的殷红血迹和地下的尸体似乎立刻唤起这帮人的士气,方才的紧张一扫而光,充作走在后边车夫的张韶冲着前边那人问:“仙师,旗开得胜,你说咱们该杀向那边?”
前边那车夫正是玄明道士装扮,他略想一想说:“这里离清思殿最近,皇上也常住在那儿,不妨先杀过去,占住一殿再说!另外,若有人问起,咱们就扬言奉刘克明刘公公之命,替天行道,可曾听清楚了?!”
张韶立刻将沾血的刀一举叫呼道:“弟兄们,快杀呀,冲进殿中,咱作了皇上,大伙都是宰相将军!”众人答应一声,穿过银台门,直奔眼前的清思殿杀去。
唐敬宗在禁苑荒草丛中蹲候了一夜,狐狸倒是打眼前蹿过几只,可是那梦寐以求的狐仙美人却始终不见踪影。他有些耐不住性子,焦躁地嚷道:“算啦,算啦,没承想寻访个狐仙如此之难,还是回去当皇帝容易些。”
刘克明等人急忙拿出那套欲成正果须耐得住寂寞的话好说歹说,敬宗才又来了兴致。挨到天光大亮,人困马乏,依旧打道回宫。刘克明等人告退后沿禁苑东侧的小门出宫去了,敬宗则回清思殿中歇息。
今日恰逢梁守谦值差,他小心翼翼地伺侯敬宗刚刚躺下,忽听殿外吵吵闹闹,喊杀声此起彼伏。敬宗闻声大惊,翻身坐起:“什么人敢在这里叫嚷?!梁公公快出去看看,叫卫士们捉住了一个不留地全砍掉!”
梁守谦答应着还没有出宫,有小太监跌跌撞撞地扑门进来,哭丧着声音叫道:“不好啦,皇上,不知从哪里闯来一群乱党,叫喊着奉刘公公之命来杀……,已到殿外了!”
“啊?!”唐敬宗扑愣一下从床上跳下来,险些跌坐地下,双手胡乱挥舞着说:“刘公公,刘克明要杀朕,这怎么可能?!快,快,快去关上殿门,别叫他们进来!”说着脸色煞白,几乎要闭过气去。
梁守谦倒还镇静,一把搀扶起唐敬宗:“皇上,人常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皇上待刘克明恩重如山,他怎么能这样大逆不道?!来,皇上莫急,老奴护送皇上出宫!”说着一把将瘫软得站不起来的唐敬宗背起来,“皇上,眼下情势危急,乱党尚不知有多少,不如从小门投奔左右神策军,那里属老奴掌管,保皇上龙体无恙!”
敬宗早乱了阵脚,也不知听清他的话没有,只是连声催促:“快走,快走!”
待一群小太监急匆匆地赶出来要关闭清思殿大门时,张韶等人已杀到门前。这群小太监何曾见过如此杀气腾腾的阵势,除了几个被乱刀砍死外,其余的一哄而散,沿大殿各个角门逃之夭夭。
张韶等人仗刀闯进正殿,殿中早已空无一人。张韶一眼便看见大殿正中的御案和案后宽大的龙床,迈大步走过去,将刀扔在一边,端端正正在龙床上坐稳了,手扶御案,抬眼看看周围的雕梁画栋,再摸摸御案上罗列的玉器珍玩,喜笑颜开地自语道:“啧啧,怪不得人人都想当皇帝,滋味确实不同呢。这回咱也当过皇帝了。活一辈子倒真也他娘的值了!”
咂摸片刻,见弟兄们手持刀剑,站在阶下等着发话,便立刻想到该问问玄明下一步要干什么了。可是左找右找,却不见了玄明的面。“仙师,仙师!”张韶扯嗓子大叫两声,依旧没人答应。
“莫非刚才和小太监们干仗时死了?不可能,人家是神人,怎么会死去?!”张韶顿时有些心慌,忙走下台阶,拾起地下的长刀。还没来得及说话,忽听殿外杀声震天,转瞬间一队羽林军仗着明晃晃的刀枪冲进来。
张韶等人见他们衣甲鲜明,顿时被震慑住,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便被围在当中,一阵呐喊过后,砍菜切瓜似的,方才还作着皇帝将相美梦的一群人倒在他们梦寐以求的皇宫中,成了一堆露着白骨的烂肉。
梁守谦背着敬宗沿左角门直奔左神策军大营,七拐八拐,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营将马存亮似乎早有准备,率众军校出营迎接,前呼后拥进到营中。到了此时,敬宗才惊魂稍定,看着豆大的汗粒顺着梁守谦鬓角、鼻间滚落,怜惜而深为感动地用袍袖轻轻替他擦拭:“若非梁公公舍命相救,朕险些要被那帮乱党给擒住了。唉,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啊!”
梁守谦象只温顺的小绵羊般仆伏在敬宗脚下:“皇上洪福齐天,自有天神保佑,奴婢不过因天成事而已。皇上,奴婢方才听乱党吆喝说是奉刘克明等人之命前来造反,看来人心叵测,皇上千万爱惜自己,再莫会什么狐仙了。奴婢想来,那些都是刘克明他们无中生有编出来蒙骗皇上的!”
敬宗沉思一下点点头:“朕也奇怪,乱党何以能如此顺当地闯入宫禁重地?看来其中缘由还得细细察明。不过刘克明与朕相伴多年,遽然加罪杀掉他们,朕倒有些于心不忍。况且是不是这些乱党有意乱咬,还拿不准。好,事情总算化险为夷,朕自此只相信梁公公,再不理会他们也就是了。”
唐敬宗不愠不火的话语多少令梁守谦有些失望,不过能达到这个效果,他也很知足了,连连顿首称谢。
躲在帐后的王守澄、陈弘志和魏弘简等人听得清清楚楚,对视着得意地一笑。王守澄附在魏弘简耳畔低语道:“事情干脆利落,再好也没有啦。只是那个玄明也留不得了,你下去悄悄地收拾掉。”
宫庭中竟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件,刘克明等人做梦也没想到。特别是那帮乱党杀入宫中时竟高呼是奉了自己的命令,就更让刘克明心惊胆战,惶惶不可终日。“看来这都是王守澄、梁守谦他们算计好的,引狼入室,亏他们想得出来!”田务澄语气忿忿地说,他们正聚集在刘克明私宅后院秘室中紧急商讨对策。
“完了,皇上即便不立刻治咱们的罪,可咱们前程算是完了,死在王守澄等人手中怕只是迟早的事。”苏佐明脸色灰黑,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
秘密狭小昏暗,气氛更显得沉闷。刘克明瞪大眼睛忽然有些发怒地说:“看你们这点子出息,别人还没把忉架在咱脖子上呢,自己倒先吓死了!怕什么,这个皇上拢络不住了,大不再换个新的,那些王爷当中,想当皇帝的多得是。前阵子这个皇上刚登基时,我见绛王李悟脸色就有些不自然,不服气的意思已经显露出来了。咱找到他,明确告诉他愿意帮其了却心愿,保管他感恩戴德,登上皇位后待咱如亲生父母一般!”
田务澄被他一说,也动了心思:“对,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个不行就再换个,梁守谦他们能弑君自立皇帝,咱如何就不能?!”
话语一挑开,气氛顿时就活跃许多,你一言我一语,震惊朝野的大事,就在这帮太监们嘀嘀咕咕中悄悄蕴酿。
自从宫庭中闹出一场动乱之后,唐敬宗再不提夜里出去打猎之事,郭美人依旧重获恩庞。刘克明等人似乎也很知趣。终日战战兢兢地与皇上若即若离,任凭王守澄、梁守谦等人恃恩跋扈,仿佛甘心接受了自家的失败。
王守澄倒是好几次旁敲侧击地劝敬宗早日查清乱党根由,以便治刘克明等人的罪,无奈唐敬宗得过且过,又不忍心一下子灭了这群从小玩大的伙伴,事情就这样拖延下来。
至于乱党贼首张韶可能与裴度有些关联,王守澄事后想想也觉得太牵强附会,况且此时自己已完全得宠,元稹当不当宰相也似乎也无关紧要,便也不再提及。
顺风得意的日子往往流逝得飞快,转眼将到年底,宫中一派繁忙气息。唐敬宗毕竟年轻,几个月时间里,对刘克明等人又渐渐动了一些往日旧情,有时也召他们来殿中侍奉片刻。刘克明便趁势找个机会伏地痛哭流涕地说:“皇上,前些日子有人借端陷害奴婢,奴婢怕激怒皇上,不敢申辩,这几个月来奴婢思来想去,还是回偏殿干些杂务,远离皇上的好,省得叫别人看上去说三道四。不过毕竟侍奉皇上一场,奴婢心中恋恋不舍,特意召来旧日奴才,办了一桌酒席摆在偏殿,恳请皇上赏光,欢聚一场后奴婢们便悄然隐退。”说着涕泪交流,几乎不能自已。
敬宗见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再想想昔日在一起玩耍时的快活。不觉动了心思,忙叫人将他扶起:“不必如此,今夜就在这大殿中,朕与刘公公等人饮酒欢会,以示朕之有情有义。”
冬日里天黑得特别早,又没有月亮,皇城宫城沉浸在夜色中,黑暗得有些可怕。清思殿一旁的小室中,敬宗高坐首位,刘克明、田务澄、苏佐明等二十余人济济一堂,轮翻向皇上敬酒,追忆旧时欢乐,惜别而恭维的话语不绝于耳。
渐渐夜深人静,人人都是酒到半醺。敬宗面红耳赤地摇摇晃晃站起身:“朕,朕去更衣,”说着往外走,刘克明暗中向众人一示意,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风,屋内几枝烛台竟同时吹灭,黑暗中忽听敬宗负痛一声惨叫,倾刻再没了声息。
“怎么啦,快点上灯!”苏佐明叫嚷下有人摸索着打火石燃着烛台,烛光初燃,仍有些昏黄之际,众人一眼便看见敬宗脸朝下爬在地上,一缕细细的血迹游丝般从头顶流出来。刘克明站在旁边,伸手探探他的鼻子,长出口气说:“众位弟兄,大事已成,快些叫绛王出来。还要起草遗诏。快,一定要快!”
当时宫门早已紧闭,刘克明便假传诏旨,召翰林学士路隋半夜入宫,告诉他皇上饮酒过量,骤然驾崩,临崩前留有遗命,叫绛王李悟继位为皇,催他起草诏书。
路隋听罢如闻梦呓,怎么也不敢相信,但看到刘克明凶光毕露的眼神,又见苏克明等人剑拔弩张的逼人气势,立刻唯唯答应,颤抖着手匆匆起草一份遗诏。待他双手递上时,刘克明等人一阵阴笑,令他毛骨悚然。
第二天正好是上朝的日子,刚刚收拾妥当,百官已在阶下寒风中站立着,等候入朝见驾。裴度站在最前边,看看东方一片通红,而寒风似乎更加凛冽,他不由自主地往袖中缩缩手,暗想今日怕是又要白等了。
厚重的宫门突然吱扭一声尖叫被推开,众人精神一振,抬眼望去,刘克明和苏佐明穿戴簇新,迈着方步走出门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扫视一眼阶下黑鸦鸦的群臣,刘克明刷地抖开圣旨,高声说道:“皇上昨夜饮酒过度,骤然宾天,临崩之际留有遗诏,诏命绛王继承大统。绛王现在紫宸殿中等候群臣拜贺,百官可先到殿内拜见新皇,然后再来商议殡葬事宜。”
话音嘶哑而尖细,划破清晨死水一般的空气,犹如晴朗朗的天空炸响了霹雳,惊得众官木桩般呆愣住,继尔又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付这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最后将目光不约而同地聚在裴度身上,“皇上死的蹊跷,裴相向来与这群太监势不两立,这回可有好戏要看了。”众人几乎同时这样想,等着一场大戏就要开场,也急速思虑着自己如何在戏中能求全而退。
一阵长久的沉寂,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砰砰心跳声。刘克明自然知道这次能否顺利成功,裴度起到决定作用。但他深知裴度的为人,好在早有安排,只要裴度一站出来反对或质问,埋伏在左右的刀斧手便会蹿出来,不由分说将他剁成肉泥。
“哼,到那时,看谁还敢不从!”他等着那血淋淋一刻的来临,而这个结果是必然的,他知道裴度必然容不得他们。“裴度,休怪咱手狠,反正你光宗耀祖地也风光够了,无毒不丈夫,谁叫你这样耿直呢?!”刘克明收起遗诏,准备挥手下令。
面对如此情形,百官呆若木鸡,人群依旧沉默。
“裴相生性刚直,平素便与这帮胡作非为欺上瞒下的阉狗们水火不相容,现在这样大是大非之下,难免玉石倶焚。可惜裴相一生经过多少风雨,今日却栽到这班阉人手中。”韦处厚站得稍后一些,但是从刘克明等人凶光毕露的眼神中,他知道他们早已布置好,顺我着昌,逆我者亡,可裴度是什么人,怎么会顺了他们呢?韦处厚焦虑莫名,却又无可奈何地胡乱想着。
“裴大人,您是宰相,百官的头儿,现今皇上宾天,留有遗诏,新皇上就坐在那边紫宸殿中,您怎么不发句话呢?!”
刘克明与裴度对视良久,一双眼光是凶狠的,透出邪恶与得意,另一双迎上来的则静若秋水,深沉而令人捉摸不定,终于,刘克明的眼光渐渐空虚瘫软下来,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他抢先发问道。
依百官猜想,回答刘克明问话的应该是对皇上为何死得如此蹊跷的质问,甚或干脆是对太监弑君犯上的一顿责骂,末了会有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杀,气氛骤然紧张。
然而他们却猜测错了。裴度的声音出奇平静而柔和:“刘公公昨夜在宫中值差,奉读皇上遗诏,自然再恰当不过。裴度虽为宰相,毕竟也是臣下,遵旨奉诏,天经地义。皇上饮酒过度,猝然宾天,不过幸亏有遗诏可以奉行,刘公公自行安排便了。”
简短的回答大大超出在场每一个人的预料,甚至连刘克明也不大相信自己耳朵似地扑愣一下脑袋。不过随即他便想开了,世人都是墙头草,哪风刮来向哪倒,看来裴度也不是铁板一块,他见势不妙,自然谁得势就依附谁了。
哈,只要裴度倒向自己这边,何愁大事不成?!刘克明立即换上一副笑脸,恭敬有加地朝裴度拱拱手说:“裴大人客气了,大人是三朝元老,皇上宾天后诸事如何安排,全听大人主宰。”
百官对裴度的回答大感意外,简直觉得裴度一夜间有些脱胎换骨的味道。明摆着皇上死得不明不白,象裴度这样以硬骨头出名的老臣,本当诘问反对到底才是本色,怎么会突然向这帮太监们妥协呢?!看来人人都是胆小鬼哟,祸事来临能缩头就缩头哟!他们在心中暗暗慨叹,同朝几十年,竟没看出裴度内心原来如此软弱,此人城府真够深的!
韦处厚惊讶之余已经开始愤怒了,“哼,你裴度贪生怕死,不敢出来主持正义,我站出来说,大不了叫这帮阉狗整死而已,这把老骨头了,死得其所也算好样的。唉,自以为交心多少年,竟看不出裴度是这等人物,人心叵测呀!”这样想着韦处厚向前紧走两步,要冲上去大声指责刘克明是如何弑君造孽的。热血澎湃中,他已经预备好了血染大殿。
可是当走过裴度身边时,裴度却暗暗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稍稍用力一捏,韦处厚不知他是何意,但凭着多年交往的经验,他猜测其中必有裴度难以言传的心思,便强忍住怒气站在一侧。
裴度的声音依然格外平静:“既然刘公公如此看重裴度,那我就不妨提个建议。依裴度想来,皇上刚刚宾天,舍皇上尸身而先去朝贺新皇,似乎有些于礼不周。不如令群臣先行散朝回家,换上素服,先到先帝灵柩前哭拜,然后再朝见新皇,这样更符合君臣大义。”
刘克明等人就是想竭力叫人心服口服,听裴度这样说,略想一想也觉得是理,急忙连连点头答应:“那好,那好,裴大人见多识广,确实有道理。那就先令百官散去,午时过后于此处会集,如何?”
裴度的小轿刚刚到府门内落下,韦处厚也随后匆匆赶到了。一碰面韦处厚便深怀不满地嚷道:“裴公,你今日怎么能……唉,太令百官失望了!”
裴度却摆手叫他打住,顾不上理会,一眼看见迎上来的王伟,招呼过来悄声吩咐:“你换身便服,沿小街巷速到王守澄府中,就说我有要事相商,叫他赶紧过来,专候,专候。”
看着王伟答应着一溜烟走了,裴度这才转身拍拍韦处厚肩膀:“处厚兄,有句话你没听说过,弦紧弓易折,人强祸必随呀!”说着二人踱进前厅小书房中,裴度回身将门虚掩了,“祸倒不怕,是祸躲不过嘛!不过我想,与其激于大义而死,何如激于大义而生?!我一时服软,留下这条性命,是因为有些事情还未完成。”看着窗外斑驳的树影,黄叶早已落尽,枯枝如铁铸般突兀生硬,尽量压低声音,简短地说出自己打算。
韦处厚顿时明白过来,几分歉疚地说:“裴公,我了活了一大把年纪了,却……当时……”
裴度大咧咧地笑道:“处厚兄性情,一时激愤也是应该的,老要颠狂少要稳,该颠狂时就要颠狂,也不算什么对错嘛!”
说得韦处厚不禁也附和着一笑,气氛缓和下来,韦处厚想起刚才情形,忍不住又问:“裴公,王伟不是相府管家么,怎么成了跑腿的?”
裴度摇摇头:“说来话长,不过小伙子秉性倒不坏,有些似他父亲,叫他出去办差,总比别人放心些。”
敬宗突然驾崩的消息传至王守澄府中时,对他来讲不啻晴天霹雳,向来自以为足智多谋又善于随机应变的他几乎懵住。敬宗竟然在一夜之间死掉了!肯定是刘克明他们捣得鬼,他们既然敢弑君,那么必然要大开杀戒,怎么办?!恍然中他几乎看见有铁甲卫士仗刀剑直杀进来。
惶惧不安中,门人慌慌张张跑进大厅,王守澄见他那副模样,更加心惊肉跳,抢先问道:“怎么啦,怎么啦,有人闯进来了么?!”
“是…是相府管家匆忙来拜,说有急事请您到相府中去!”门人结结巴巴,手指门外。
“噢,”王守澄心情平静了些,裴度向来是自己的对头,现在主动来找自己,看来反咬倒算还是有希望的。“快备轿!”王守澄厉声喝道,随即又改变主意,“不用了,牵出匹马来,快些!”
当王守澄气喘吁吁地来到裴府后院的小厅时,韦处厚已经走了,裴度正端坐在椅子上闭目沉思。“王公公,皇上骤然宾天的事情公公怕已知晓了。我是外臣,公公整日在宫中侍奉,觉得此事可有蹊跷?”裴度面色如常,摆手请他坐下。
王守澄却不坐,气急败坏地说:“裴相,那还用问吗?!皇上年富力强,哪有饮几杯酒就死掉的道理?定是刘克明这帮东西心黑手辣,弑君为逆,想立个新主子以便早早把握朝政作威作福,裴相,他们这帮人要是得了势,咱们可就完啦!”
裴度轻轻一笑:“王公公,能意识到这些再好不过。王公公与梁公公等人现今手握左右神策军大权,何不迅速到营中点起兵将,将弑君逆贼一网打尽?!公公苦有此志,我愿以宰相名义,写一纸文告,以便叫营中官兵信服而听命!”
“那再好没有啦!我愿与裴大人同心协力,共渡此番大难!”王守澄急不可待,搓手顿脚。
“此事一定要快,我现将刘克明等人麻痹住,他们正在安排新皇上登基事宜,尚未考虑接管禁军,若稍慢一点儿,怕连这最后机会也要失去了。”裴度将已写好的文告递与王守澄,“韦处厚已去联络百官,但等王公公起事后,内外呼应,大难立刻可以平定。”
“好,好,我立刻去约梁守谦等人去营中调兵!”王守澄顾不上告辞,扯过文告,迈开碎步蹿出厅门。走到门外又折回来问:“裴大人,除掉逆贼后,是否该立皇子李普当皇帝?”
裴度似乎早已想好,立刻答道:“历来幼主登位,朝廷往往混乱,皇子年龄太小,江王李涵年已**,且知书达理,王公公应一面讨贼,一面派兵迎江王入宫继位。”
话未说完,王守澄言听计从,答应一声又飞跑出去。
刘克明等人没想到一场改朝换代竟如此顺理成章,连三朝元老也要拜倒在他们脚下。“应该把王守澄、梁守谦等人立刻抓起来碎尸万段,省得留下后患。”田务澄得意之余不无担心地提醒道。
刘克明却不以为然:“水缸里的鱼,难道还怕他飞了?!过一会儿,百官就要来朝贺,先将眼前事情安排妥当,过后再慢慢收拾他们也不迟。”
“可是,他们手中掌握着左右神策军,那可是近在眼前的大患呀!”田务澄脸上有些忐忑。
“哼,神策军是听他梁守谦的还是听皇上的?!有皇上在手,谁也奈何咱们不得!好啦,快去准备朝贺事宜,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显得咱们不会办事。”刘克明话语强硬,不容别人再说什么。
可是他们与绛王李悟弹冠相庆着,还没有将诸事安排妥当,忽听殿外人声鼎沸,铁甲刀枪撞击声中杀声震天,响雷般直滚上殿来。
“哎呀,大事不好,果然应了田务澄的话了!”刘克明恍然觉醒,可是也就刚刚想到这里,衣甲鲜明的兵将已冲到眼前。王守澄、梁守谦等人身着戎装,冲在最前边,王守澄声嘶力竭地喊道:“弑君逆贼全部在此,我等奉宰相手令,不论是谁,格杀勿论,每人赏银十两!”
“你们…”刘克明勉强说出两个字来,后面的声音顿时被淹没,一群铁甲卫士如狼似虎蜂涌而上。片刻间大殿中鲜血四溅,刘克明等人的如意算盘连同李悟的皇帝梦烟消云散,当众人散开时,地上只剩下一堆令人作呕的血肉残骨。
与此同时,在隔壁大殿中,江王李涵正在接受裴度等人拜贺。当王守澄悄悄进来,附耳告诉裴度“大事已毕”时,裴度心头一宽,眼光却有些昏花地险些跌坐在地。“老啦,该做的都做了,是该问心无愧地歇息啦!”他这样在心里念叨一遍,再看看王守澄,突然涌上一阵悲哀的无奈。“大唐竟到了宰相依靠宦官来肃清朝纲的地步,唉!”
正如裴度一贯的知人善任一样,这个由他提议登上宝座的皇上唐文宗,一改前面三个先皇遗风,登基之初,便放出大量宫女,裁撤冗员,下诏停建一切宫殿,每逢朝会之时按时上朝,从未延迟。百官见状,无不欢欣,打心眼里佩服裴度。
“宰相就是宰相,”每个人都心服口服地这样想。
然而裴度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他执意告老还乡,并请韦处厚代自己为相。文宗再三挽留,不过见裴度两鬓如霜,也有些于心不忍,便下令裴度为东都留守,迁至洛阳半为执政半养老。
“洛阳可是人杰地灵的去处,裴卿只管放心颐养。”临行时文宗再三相送,直送到直明门外方才止步,手握裴度干枯的手,眼眶湿湿地说。
令裴度颇感欣慰的是,当他在东都洛阳城中进贤里安顿下来时,久别的好友白居易也告老辞官回到洛阳。好友聚首,多少弥补了韩愈早逝的遗憾。
但裴度仍忘不了在平定吴元济那天夜间与韩愈说过的话,他将自己住宅略作扩建,取名为“绿野堂”,院中山石丛林,花木繁茂,绿水环绕,风雅幽静,堂内书画挂墙,诗书满架,吟诗作赋,其乐融融,终于了却多年的心愿。
后来刘禹锡也回到洛阳,绿野堂更是诗意浓浓,每每以诗酒过从,往往极尽欢乐才散。对此白居易欣然写诗说:“昔号天下将,令称地上仙。”裴度愈看愈觉得此句简直可以概括自己一生,遂精心裱装起来,每每站在字前,往事历历涌上心头,情不自禁地要感慨一番。
在以后的岁月里,朝廷又发生了种种事端,太监王守澄等人机关算尽,却也未得善终,不过即便他们死去,又有新的宦官接踵而至,费尽心机想要把持朝廷,大势已成此种气候,谁也无力回天,好在文宗颇能慎终如始,天下百姓倒也从中受益不少。
天成三年的冬天,一个冬阳柔暖的日子,文宗在曲江大宴群臣,忽然想到远在络阳的裴度,即席赋诗道:“注想待元老,识君恨不早。我家柱石衰,忧来学丘祷,”命人快马送去,并特意嘱咐一定要裴度和诗一首。
然而当送御札的卫士快马加鞭地赶回长安时,并没有拿回和诗,满眼含泪地禀道:“皇上,御札送到时,裴相已溘然长逝了!”
文宗浑身猛地抖动一下,伸手说:“遗表呢,裴相的遗表呢?”卫士从怀中掏出一纸,文宗不待太监转奉,亲手接过来展开,只有寥寥几句话,请求皇上早定皇储,以免将来朝纲不稳,至于身后家事,却丝毫未曾提及。
泪眼矇胧中,文宗分明看见,阶下大臣无不挥袍袖暗暗拭泪,“柳公权,你来写几个字吧,”他有些失神地靠在御座上。
柳公权使劲抹把眼睛,快步走至御案前,有太监递过一枝狼毫,洁白的宣纸上刷刷流出两行大字,字体似乎更为遒劲有力,文宗欠身定睛细看,墨痕未干地写着:“中兴名相四朝元勋,裴门望族绿野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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