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节 艰苦的二难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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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艰苦的二难抉择
不料裴度听罢脸色却愈
加阴沉,双眼紧盯住朱雀
门外空荡荡的大街,半晌
长叹口气便钻进轿中。倒
叫韩愈呆愣着站立在那里
摸不着头脑。
凄风渐凉,偶尔已有初冬的雪花零零散散地飘落下来。裴度的伤势早已愈合如初,除脑后耳际留下条若隐若现的长疤外,并未觉得有丝毫不适。刺客事件的余波也渐渐为人所遗忘,长安城内外重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安祥和熙熙攘攘。然而裴度的心情却随着伤势的好转掀起愈来愈大的波澜。
进讨淮西吴元济的各路兵马加起来已超过二十万,可是从春到夏,从夏到秋,眼看着冬季已经迈过了黄河以北这道门槛,虽然不断有击退敌军的捷报传至朝中,然而每一次欢欣鼓舞之后,他们静下心来便会发觉这些捷报只不过伤了敌人一些皮毛,至于他们的内核,却仍然没有被触动一下。
“李光颜和韩弘等人都是当朝颇有威望的大将,而他们冲锋陷阵,也确实真心实意贯注了全力的,可是这么长时间里一直未能取得决定性进展,到底是为什么呢?”无论是缓缓踱步还是仰躺在床榻上,裴度都忍不住苦苦思索着这样一个问题。
大小臣僚们都在观望,他们自然也希望朝廷能尽快取胜,然而他们的观望当中,未尝不包含着倘若朝廷失败,一切后果都将归咎于裴度一人的心思。这种心思因人而异多多少少其实也就是兴灾乐祸或者出于发泄一种嫉妒,一种眼看着别人得宠而自己却不望的嫉妒。
每次朝会时,透过他们的眼神,他们说话的口气,裴度能够揣摸到这点。但是他无法争辩,也不想徒费口舌。他知道,除了真真切切攻取蔡州擒获吴元济外,没有什么话语能渗透到他们心中,能改变他们的想法。
不过令裴度颇感欣慰的是,唐宪宗依然支持自己,这个深为大唐衰败而感到羞辱的帝王一心想回到从前,回到他的祖辈贞观、开元那样的年代。自然,树立如此雄心大志时,他未必会想到他的百姓,但他深知建立如此功勋的君主将是多么值得骄傲,将会多么英明地供后人念念不忘。
思来想去,裴度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答案的得出,还是从每次上朝时司礼太监鸭子般的呷呷乱叫中受到启示的。
“监军!”裴度脑海中猛地跳出这样两个字眼,立刻浑身一震,“朝廷几路大军合力进攻蔡州而长年累月不能取胜,正是因为皇上派驻宠信太监到前军阵前充任监军的结果!”
多少代以来,朝廷便逐渐因循了一种恶习,每逢出征讨伐,皇上必派一个宠信太监充作监军。名为监军,其实不过是皇上在军中的耳目,他们丝毫不懂行军打仗却可以高高在上地指手划脚。如果谁有半点不满,便立即有密折奏上,叫他灾祸立降眼前。监军稳坐后帐,大小战功却统统归委于己,而将领士卒冒死冲杀却要肚里揣着窝囊气,这样的仗,怎么能打胜呢?
裴度找到症结所在,心头似有天窗打开,突地一亮,但是再细想下去,那扇天窗似乎又牢牢合上,心头依旧憋闷。症结固然找到,可是要将其消除谈何容易啊!不用细思,裴度对此再清楚不过,或许因为这次出征对朝廷意义重大的缘故,唐宪宗派出的监军也是自己再宠信不过的大太监梁守谦。
同历代所有的帝王一样,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唐宪宗对后宫太监信任程度远远超出他身边所有的大臣。或许他觉得太监无儿无女,无室无家,因而也就可以完全忠心耿耿地侍奉于他,维护着他。可惜他只看到事情的表面,而实际上,这些太监们,因为身体的残缺,大都怀着一种刻骨铭心的变态自私和残忍,他们的行为似乎就是为了自身的残缺而报复,报复的对象既有弱小百姓,也有王公大臣和皇帝本身,他们所要报复的,甚至是整个国家。
可是被太监们的甜言蜜语所包围所浸泡着的唐宪宗怎么能了解这些,又怎么会相信这些呢?裴度深深了解唐宪宗的脾性,这个处于大唐走向滑坡时期的皇帝有雄心大略,但也从骨子里处处自以为是并且因为过于自以为是而多疑猜忌。他深知关于对太监不满的话语是不能轻易向外发泄的,唐宪宗一时决不会转过这个弯,弄不好,激怒了他反会使他动摇对淮西用兵的立场,那么自己则就彻底孤立而陷于失败。
思来想去,裴度决定只好退而求其次,再向皇上推荐得力大将,以期利用士卒们的忠勇和将领的智谋来弥补监军太监带来的牵制。拿定这个主意时,裴度不禁悲哀地想,都说宰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们却不知道,仅仅这一个人,便足以抵消那万人之上的光环,唉,夹壁缝中谋民忧啊!
纵观满朝文武,凭着多年识人的经验,裴度很快看准一个刚届中年的将领,西平王李晟之子,时任太子詹事的李。
李虽为前朝名将李晟的儿子,但表面看来,不过文质彬彬的一个白面书生,很少有人把他和武将与战争联系到一起。然而裴度在不多的交往接触中,却敏锐地看出了这个名将之后具有的名将风范和统兵潜力。他一面热切地劝说李上疏请命,一边极力推荐。
特别令裴度出乎意料的是,当初力争要罢免自己以图休战的李逢吉,这次似乎也看到唐宪宗征讨的真正决心,一味地主张退缩示弱只会叫自己失宠。不约而同地,他有意附和着裴度,推荐李为前军大将,以便早日结束这场看来遥遥无期的征讨。
或许是因了上次重用裴度推荐的李光颜收到很好效果,唐宪宗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很快颁下诏旨,封李为随邓节度使,授其旌节,即日领兵出讨淮西。
送走李,裴度终于松下一口气,他相信自己的眼光,至于太监充任监军的蔽病,他想,只有等事实上的胜利到来时,才能使皇上信服自己的疏奏。
李本来抱着“乱世用将,治世用相”的想法,以为当今虽称不得大治,却也不能算乱世,自己从家父那里研习来的满腹兵法是派不上用场了。可是宰相裴度却给了自己这样一个意料不到的施展身手的机会,人人都知道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可真正能货于帝王家的,何其寥寥啊!李暗暗感慨着,心里憋足了劲。
可是来到前线驻军的唐州将军府衙中,李才比较清楚地了解了当前征战的实际情形。原来征战持续时间太长,加之监军如太上皇一般动不动便厉声喝叱,将卒们厌战情绪相当严重。不过李并不灰心,他深知迈出第一步的难处,更知道第一步踏出去的重要性,首先他要让士卒们从心里接受这个新来的将领。
令士卒们想不到的是,本以为新官上任会有一番严饬军纪之类的事情,然而数日不见动静后,将帅府中竟传出这样一纸军令:“圣上深知李某天性柔弱,故而特意派遣李某前来安抚众兵,我等不必争抢杀敌立功,只要能守住自家地盘,便足以回京交差。古人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李某谨记之。”
军令一出,全军上下顿时大哗。大哗之后,人人便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奇怪的是,心情轻松的士卒们军纪却比以前三令五申之下反而要好出许多。李将全州将卒挨次巡阅,每次都是面含笑意,连连称赞,从未有过不满和叱责,似乎他从未见过阵仗,以为这便是天下第一流的军容了。士卒们察言观色,见这位新来统帅虽然身着戎装,却遮掩不住满脸的书生气,自然也就更加放心,座座军营内有了歌声和笑语,出现了一年多来少有的生气。
“李将军,兵法上明明写着‘主帅威立而令行,士卒心一而力齐,’将军来到军中,每每与士卒笑脸相迎,岂不知这样反会宠坏了他们。将军久在朝中,还不大了解这些当兵的,他们可是蹭着鼻子上脸,每日打骂还惟恐军纪不肃,似将军这般宽厚,军中非出大乱不可!”有些副将见李身上全无那股将帅们常有的腾腾杀气,纷纷暗自摇头,有几个干脆直截了当地提出来。
李看着将士们疑惑的眼神,胸有成竹地一笑,将他们召进府中不慌不忙地娓娓而谈:“诸位将军提醒的未必没有道理。可是兵法上同样说过见机而作,不拘一格者方为良将。裴相之所以荐李某出征为将,正是看到李某做事一向不拘成见。诸位试想,前军新换将领,那吴元济老谋深算,必然加强戒备。我若一味严整军纪,日夜谋划着如何出战,岂不愈使他日夜警惕?!于是李某便反其道而行之,作出士卒胆怯厌战而将帅又不懂得行军打仗的样子,吴元济一向自以为是,好大喜功,见我军这番情景,必然轻视李某而放松戒备。据我所知,李某刚来时,吴元济防守唐州一线兵力猛增至十万,而今大部分已撤回城中,止留两万余人驻扎观望,由此可见,敌军已上钩了!”
副将们顿时恍然大悟地张大了嘴巴,将信将疑的眼光也立刻显得充满钦佩和信服。“李将军果然神算,不瞒将军说,我等前几日还私下议论说裴相看人从不走眼,怎么这回犯糊涂,派个怯弱书生来统率这群虎狼之兵?看来还是我等见识短浅,裴相果然洞察若神,反倒叫将军背地里受了许多委曲。”李脸上挂着不以为意的浅笑,挥挥手说:“士卒心一而力齐,只要我等上下同心,计伐吴元济并非天大难事,诸位久居前军,不妨谈谈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才好?”
“李将军,有句俗语说的好,虎狼当道,不问狐狸,大害既除,小害自灭。李将军乍来军中,吴元济不摸底细,不妨趁此机会绕过大小城池,驱兵直取蔡州城,倘若一鼓作气擒住贼首吴元济,那可真是建下千古奇功了!”副将马少良对李方才的话饮佩不已,忙抢先提议道。
“嗯,主意不错,擒贼先擒王嘛!”李眯眼扫视一下众人,“诸位还有什么高见哪?”
“李将军,计划自然是好,只是如今皇上派下来的监军坐阵指挥,倘若大举用兵,须先向他请示,然后由他写奏折禀报皇上,待皇上首肯后方能行动。只怕这样一来二去,敌军早已发觉我军动向,暗中设伏加防,我军贸然前去,无异于自蹈死地!”有人提出疑虑。
“哼,一个太监在宫中侍奉皇上和娘娘妃子们也就罢了,偏偏要来监什么军!那个梁守谦象条狗一样吐舌摇尾得讨好圣上或许有几分本事,论起行军打仗来,还不是熊瞎子一个!”“熊瞎子又怎样,还不照样骑在你头上拉屎撒尿,你这话说出去当心脖子上的脑袋!”说到监军,将士们立刻激起满腹牢骚,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争辩起来。
李对此心知肚明,但身为统帅,他不便多作议论,况且这种议论只不过发泄一点愤懑而并起不到什么作用。他摆手打断他们,想一想缓缓地说:“朝中事自有朝中宰臣们处置,眼下我等当务之急,便是尽快建些战功,不瞒诸位说,此番征讨吴元济,朝中大臣见解不一,争论相当激烈。李某自京城出发时,裴大人特意暗中交待过,务必步步为营,积小胜为大胜,只有小胜不断,才能坚定圣上讨贼之心,若我等一味贪大求多,冒险攻取蔡州,在没有十分胜算的把握下一旦失利,则圣上心灰意懒,群臣纷起反对,裴大人独木难支将倾大厦,只怕天下从此便要分崩离析了!”

听李讲得句句入情入理,众将齐刷刷拱手应道:“愿听将军吩咐!”李点点头,他知道自己第一步终于取得胜利,接下来要对付的,便是真正的敌人吴元济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唐州城内的兵卒们明显感觉到,练兵的强度明显加大了。不过有这样一个温和的主帅,他们反倒不再那么苦累和乏味。李用平和中又夹杂着一种说出来便不可更改的严厉语气告诉过他们,“总之圣上和宰相平定蔡州叛乱节度使吴元济的决心已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我等务必摒除杂念,努力向前以求早日破贼,破贼之日便是我等封妻荫子荣华返家之时!”既然话已说死了,想什么也是白想,倒不如索性杀他个痛快,若能立个大小功劳,也好回乡中扬眉吐气,再不受那地保甲长的欺凌压榨。这样想着练起兵来也就格外踏实。阵容整齐多了。
李一直在寻找战机,企图将防守如铁桶似的蔡州外围撕破一层皮,一来借此找到个切入点,再者也好尽快有告捷战报奏入朝廷,不负裴大人相托的一片苦心。
好在这样的机会很快便送上门来。
那日正在城西南大校场中热火朝天地列队练兵,忽然有斥侯来报,说贼将丁士良率兵前来侦探,被奉命巡逻的前锋副将马少良生擒活捉,已押至军门,听候处置。众将闻报个个面露喜色,你一言我一语地抢声说:“李将军有所不知,这丁士良乃吴元济帐下的一员骁将,近来屡次侵扰我军的总是他为先锋,现在好了,既然生擒活捉,将军您一定将这个家伙活活地掏了他的心,也好为我等出口恶气。”
李一贯以淡淡笑意的面孔来面对将卒,他点着头听他们说完了,不动声色地反问道:“倘若你等当中有一人为敌所擒,敌军将你剖腹挖心来泄忿,那其余将士再征战时是否会竭力冲杀以求免于被活捉呢?”见众人点头,仍不动声色地接下去说,“诸位将军,丁士良无意中被捉,我等建功立业的机会便近在眼前了。”他走到靠在墙上的一排长枪面前,指指最外边一杆,“这杆枪好比就是丁士良,现在我将他取下,”说着他将那杆枪拿过来,其余长枪失了依靠,辟里啪啦地滑倒在地上,“牵一发而动全身,正是这个道理。丁士良被擒,攻破蔡州城也就有指望了。”
丁士良的长相正如李所听闻的那样,黑长粗壮,直挺挺的似半截铁塔,李远远望见,心中便暗暗一喜,疾步跨进主帅大堂,丁士良紧绷着黑脸,嘴里嘟嘟囔囔,好象在生谁的气,见李大踏步蹬上高阶,别过脸去视而不见。
李也不在意,嘴角挂着笑徐徐问道:“丁士良,本帅听说你也是吴元济帐下一员骁将,怎么却轻易地被生擒活了呢?!”
丁士良被反翦着双臂,不服气地哼一声粗着嗓门说:“马少良那小子太卑鄙龌龊,事先买通我帐下小卒,探明我军必经之路,在那里又设伏又挖陷马坑,哼,若凭真本事面对面来战,便是十个马少良,本将军也不惧他!”
看他那副模样,李不禁哈哈一笑:“丁士良,还亏你为前军大将,难道连兵不厌诈也不懂么?!都似你说得那样赤膊格斗,只能算作匹夫之勇而已!”见丁士良理屈地垂下头去,李故作一声长叹:“唉,可惜生就了一副大丈夫的伟岸躯壳,却甘心被不仁不义的叛贼所驱使,实在太可惜了!”嘴里说着斜看丁士良一眼,见他脸上已消散了怒气,阴沉沉地似乎在琢磨着什么,便继续拉长语调说:“丁士良,想当初你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就一身武艺也着实不易,可惜你却辨不清孰是孰非,糊里糊涂地追随叛臣吴元济,坑害了多少人家性命!吴元济身为朝廷重臣,圣上封其为节度使,总揽一方军政大权,皇恩已经够浩荡了,可他却得陇望蜀,妄图欺君犯上,似此等反复无常的小人,即使你为他而死,谁能说你半个好字,徒落个骂名千载罢了!”
一席话还未说完,丁士良阴沉的脸色又转为痛惜和犹豫,抬起脸目光躲躲闪闪地说:“可是,可是…丁士良原来为安州城中一员属将,后来误入蔡州城中,见吴元济颇为重用士良,便乐得为其效力。士良本是一介武夫,只知奉命行事,有仗便打,哪里分得清甚什奸与忠。说实在话,不光是士良,吴元济军中大多士卒并不晓得因为什么打仗,全是闭着眼睛听上司指使。”
李敛了笑意,重重地叹口气:“武夫古道直肠,士卒身不由己,说来也算不得什么大错,士良,今日本帅将战事的前因后果都给你交待清楚,你若能就此诚心归降,发愤弃暗投明为国立功,不但前边所犯罪责一笔洗净,而且足以千古流芳…你意下如何?”
丁士良不及多想,双膝一软扑通跪倒,扭动反翦的双臂朗声说:“士良以前被人蒙蔽,如今让大帅生擒活捉了非但不杀还苦口婆心好言教导,士良自此便如重生一般,紧随大帅左右,誓死相报!”李终于舒心地长长一笑,起身绕过帅案,亲手替他松开了绑。
不知不觉间,长安城内外已是雪花漫漫。上朝的大臣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套着冬衣,紫色的或绯色的官袍鼓鼓囊囊,各自雍容了许多。连日来,长安城雾气霭霭,铅灰色天空低垂得似乎要压住钟楼的尖顶,散乱的雪花时不时地飘撒一阵,登高远眺,一眼不到边际的秦川大地灰白相间,渐渐延伸着天地就融在了一起。
屋内黄铜麒麟形火盆燃得正旺,不时噼啪一声脆响,溅起几点火星,暖洋洋的气流象潮水般东碰西撞地沿墙壁翻起波浪,随即荡漾开来,散发出阳光似的柔温直穿肺腑,叫人依恋着不忍离开,人们绻缩在屋内,偎依着火盆的季节已经开始了。
然而裴度感觉到的却分明是烦闷和躁热,他缓步踱出屋来,倒背双手站在滴水檐下,仰望着沉沉欲坠的天空,忽然想起昨天冒着大雪散朝回家,在皇成门外上轿时,听监察御使韩愈说的近几日发生在长安城中的一个小笑话来。
“就在东市北头的客来轩酒楼,”韩愈刚过而立,面目却显得不相称地苍老,他的胡须很长,但不浓密,在有些苍白的脸色映衬下,本来颇浓的双眉却略微泛黄,这更叫人觉得他那双湛如湖水的眼睛里时时会跳跃出什么,那是自己想不出而读后却常有同感的一首首诗,一篇篇文。
“就在酒楼前边游廊内”,韩愈扯住裴度衣袖,面前扑打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开始津津有味地讲道,“有三个朋友,一个是当地大财主,一个是长安主薄,再一个是刚中举的举子,三人为了体味一下对雪而饮的风雅,特意将酒桌摆在临街的游廊下。酒至半酣,举子提议道:‘对雪而饮自然不可无诗,我等不妨一人一句,联作一首绝句,对不出来者罚酒三杯。’其余二人正想在人前卖弄,乐得连声答应。秀才当仁不让,摇头晃脑先吟出头一句:‘大雪纷纷落地,’主薄要显摆官家威风,自然不肯落后,使劲捋捋胡子凑上一句:‘这是皇家瑞气。’财主见二人一唱一和,晃晃肥硕大头沉吟半晌,终于想了一句:‘下他三年何妨。’秀才闻言正要再往下接,绻缩在廊外的一个叫花子瑟瑟发抖地腾起站起,怒视三人大喝一声:‘放你娘的狗屁!’裴相您看,没想到一首绝妙无伦的小诗就此凑成了!”
韩愈抖动眉毛意犹未尽地讲完,本以为生性喜弄诗文的裴度一定会哈哈大笑,而他也正是见裴度连日来愁眉苦脸才故意拿笑话逗他解颐的。不料裴度听罢脸色却愈加阴沉,双眼紧盯住朱雀门外空荡荡的大街,半晌长叹口气便钻进轿中。倒叫韩愈呆愣着站立在那里摸不着头脑。
轿中的火盆幽幽地散发着冬日难得的热气,裴度猛地扯开轿帘,一股寒气夹杂着雪片汹涌而来,他连打两个寒战,头脑反而豁然开朗许多。眯起眼睛向空阔的街道上望去,轻盈的雪花忽上忽下,打着旋儿将天地间变得扑朔迷离。果然,裴度看到了他担心的一幕。街角半掩的店铺外或三五一伙成单独一个地挨次蹲着大小年岁不等的人,他们衣衫褴褛,遮住大半个脸的头发蓬乱如麻,大雪恣意地戏弄着他们,而他们早已因为麻木或饥饿而无动于衷。裴度还看见或老或小的有人实在忍耐不住,去敲沿街店铺人家的门,而被里面的人吵吵嚷嚷推搡出来。有个老头被狠狠推了一把,四脚朝天地跌倒在街中央,一个小孩扑过来,老小抱作一团,抖抖地说着什么,末了各自伸出手去抹把对方的眼睛。
裴度的眼睛湿润了,他抬腿想跺跺脚,让轿子停下来,可是脚抬在半空又轻轻地落下,“停下来又能怎样?赏给他俩几个钱吗?沿街沿路到处都是这样的人,赏得过来吗?”裴度感觉到自己的心一点点地缩紧,“冰天雪地而道旁饥民哀哀,毫无疑问,宰相之罪啊!”他反复地努力思索着事情的始末,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直到轿子拐进府门时,他终于得出了结论,不管怎么说,这种情形的出现,多多少少根源于这场似乎无休止地征战。
此刻裴度站在滴水檐下,面对着寒气依旧而雪花渐渐若有若无的苍天,继续苦思冥想着千里之外的战事。自从自己推荐李出征为帅后,李和李光颜等倒是时常有捷报传至朝廷,不过那都是擒获敌军的三五校尉,抢夺敌军几车粮草之类,每当司礼官当廷宣读时,裴度能感觉出许多人的不屑和窃笑,即使最后一次的捷报,也是生擒降服了敌军先锋丁士良,而敌军老巢蔡州城却依旧安然无恙,连个皮毛也未曾破损。
战事的进展出乎意料地缓慢,而民生的凋散,同样更叫人惊讶,裴度心绪复杂,沉思着折回屋中,他要将这些情形写下来送至前线,要他们从速结束征战。另外,他还想告诉他们,若报捷则大捷,小战小胜的还要千里迢迢禀报一番,与其说是报捷,还不如说自我炫耀,而这种自我炫耀,却恰恰是一种自我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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