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节 挺立在风头浪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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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挺立在风头浪尖
裴度终于开口……“臣思
虑再三……众大臣之所以反
对继续向淮西藩镇用兵,前
边所讲不过全是推托之辞,其
实他们骨子里是怕激怒了节
度使那帮小人,将来落得个
与宰相和微臣一般下场。人
皆有贪生之心,这也不足为怪,
只是打着国计民生的幌子来掩
饰自家内心怯弱,臣为他们深
感脸红。”
神策将军王士则和京兆尹裴武退朝回到衙门,片刻不敢怠慢,立即振作精神,重新调动起金吾卫,梳头般将京师大小街道院落细细梳理一遍,不料仍是一无所获。
王士则眉头紧皱,惴惴不安地搓着手来回走动:“这帮该死的刺客,莫非会遁地不成?能搜的地方都搜过了,就差皇城没进去查看,不过给他们一万个虎心豹子胆,他们也藏不到那里去呀!”一会儿又怨天忧人:“可恨兵部侍郎许孟客这个家伙,真是事非经过不知难,他坐在一旁说现成话来充好人。真真可气!”
裴武虽然面色沉静,心头却也如沸水般翻腾不息,手捻胡须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细细思虑一番,忽然眼睛一亮说:“王将军,在下以为此刻刺客已不在城中了!”
王士则一愣:“哦,此话怎讲?”
裴武振衣袖指着京兆尹衙门外不远处暗灰色城墙说:“王将军试想,城墙之内共有多少人家,东西多少条街,南北多少条道,你我担任防护多年,难道还会弄糊涂么?!如今城内家家户户都逐一核查过,沟沟壑壑都挨个搜索过,却还不见刺客踪影,这却着实奇怪,。在下推断,他们必是早已设法出了城。”
王士则觉得有理,不禁着急地拍腿大叫道:“那可如何是好?皇上那头还等着要人呢!倘若你我以刺客溜出城外无法捉拿这话奏对上去,那岂不是逆龙鳞飞蛾扑火?!”
“王将军莫急,在下想来,那帮刺客即使溜出了城,也并不敢走远,”裴武双眉挤紧,边想边说,“圣上的诏旨当日便颁布天下,这群人行踪可疑,若急于远遁,岂不自投罗网?故此在下猜测,他们混出城后,定是潜伏在附近山中,待风声稍松之后再逃回老窝。”
“嗯,裴大人分析得颇有道理,”听他说刺客并未逃远,王士则神情顿时活泛许多,“那么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出城到山中去搜寻,多带些人马,那帮家伙个个穷兄极恶,怕不容易对付。”
长安城东南外骊山一带,山势虽不险峻,然而林木繁茂,百余里连绵不绝,也颇有深山老林的气势。王士则和裴武以前都曾来山中巡视,知道山中聚集着不少山民。他们祖祖辈辈深居山林,专以射猎为生,天长日久,竟个个似猿猴一般,在树枝之间攀援如飞。他们数十家为一大族,团聚一处,叫作“山棚。”
裴武临进山前提议说:“若刺客躲进山中,他们怕迷失了路,定然到山棚中询问山中情形。眼下若要省心得力,唯有多给山民些赏赐,叫他们引路,刺客便容易捉住。”王士则连称“有理。”
果然,当他们手捧大把的铜钱送给山民时,久居山中的百姓欣喜得双眼发亮,不用多问,便七嘴八舌地说,由此再往东南,深林更深处,有一个小小的寺院,名叫中狱寺,住持的老和尚法号圆净,不知从何而来,反正已有些年头,他曾率几个小僧在山上猎虎捉豹,看样子武艺非同寻常,许多山民都亲眼见过。前三日山中突然进来十余人,向山民们打听圆净住处,看他们神情怪异,不象是上香的香客,况且中狱寺躲在深山中,外边根本无人知晓,自然也就从未有过香客。
“看来果然叫裴府尹言中了,”王士则陡然精神信增,立刻率领众人,再邀上一些年轻力壮的山民作前导,迅即向中狱寺悄悄进发。
中狱寺不过是个小小的院落,遮遮掩掩地座落于山崖后面密林丛中,若不仔细看,还真瞧不出这里会住有人家。为了以防万一,王士则下令暂时隐藏在一侧,待天黑后将小院紧紧围住,冲进去杀他个措手不及。
秋后的山中比起长安城来凉气更为逼人,潜伏深草丛中,焦虑地等着日影缓缓西斜。漫长的时间终于捱过,夜色逐渐弥漫下来。裴武觉得差不多了,向后挥挥手,悄无声息地,众人四散靠近过去,如一张大网般将小小的寺院罩住。
战斗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激烈,寺院中仅有十余个僧人,并且勇力有限,不几个回合,便昏头昏脑地被按倒在地。倒是住持圆净,白须飘飘,仓促间挥拳打倒三四个官兵,无奈事出突然,来不及抄兵器便被密密匝匝围在当中,众官兵刀枪齐下,呐喊着从四周直往中间乱擢。
圆净看看确实难以抵挡,索性倒背双手怒目大声喝叱道:“土扶土成墙,人扶人成王,你等以众敌寡,百十人对付一个老头子,算什么英雄?!也罢,今日落入你等手中,也是天意,老僧就陪你们走一遭!”说着再不动弹,任人上来三把两把用绳索将双手缚住。
贼首被擒,众人长舒口气。王士则似乎意犹未尽,立刻将圆净引到一间小禅房中审问。圆净倒也爽快,称自己本是安史之乱中史思明部下一员大将,史思明败亡之后,自己亡命深山,削发为僧,至今已有八十多岁。后来李师道派遣心腹到山中联系,出于仇视大唐王朝的心理,双方一拍即和,圆净遂成了李师道在长安附近的内应。
“那么说来,刺杀宰相的刺客就藏在你这小小庙宇中了?你既是爽快之人,何不一发说出来?!”王士则眯起眼仔细打量这个身材魁梧的老和尚,暗想此人经历倒不简单。
圆净一甩银亮的长须,满不在乎地呵呵大笑:“我已活了八十多岁,爽快不爽快的倒也不在乎许多,实不相瞒,那帮刺客在刺杀武无衡的当日清晨,便乔装溜出城门,待朝廷下令关闭城门时,他等早已来到老僧山中。至于他们的下落,两天前老僧已将他们改头换面,三三两两地送回李师道那里去了。只怕此刻正在家中喝庆功酒呢,哈哈!”
“你!”王士则看他那副洋洋得意地样子,想想朝廷严旨捉拿刺客,如今他们却逃脱掉了,又气又急,拍案踢凳地就要发火。倒是裴武急中生智,拉一把王士则,轻声说:“刺客人数据称有十余人,尔今寺中大小贼和尚也恰好这个数,总之都是贼,不如将他们押回去交差算了。”
“那怎么行?!”王士则不禁皱眉大声叫道,“圣上倘若要亲自审问,这个老家伙反咬一口,说我们私放刺客,那可是灭门之罪!”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眼珠一转咧嘴笑道:“哈,有了,既然人数相符,他们又都是与朝廷做对的恶人,罪有应得,不妨就地斩杀了,将尸首送到朝廷,就说他们就是刺客,因负隅顽抗被官兵所杀,到时死无对证,你我的差事自然也就了结了。”
“这…”裴武略一沉吟,还没等说话,圆净在一旁听了却哈哈大笑起来:“当年安史兵变时,官兵见我等便望风而逃,故此百姓中有人编歌谣说‘贼来官兵不见面,贼去官兵才出现,不知到了哪年月,贼和官兵才相见’。没想到几十年过去,官兵依旧脾性不改,只会拿我等这些老弱病残的去搪塞,哈哈,江山依旧啊!杀吧,老僧活了八十多岁,其实剩余的这几十年都是多余,此时不死,还指望什么?!”
虽然宰相被刺的风波渐渐归于平淡,刺客们的尸首也在城墙四角悬挂,陈尸示众。但由于武元衡的被杀,朝廷内部掀起的巨大波澜却仍在继续。裴度伤情稍缓便开始照常参加早朝,然而不知为什么,在朝房候朝与众同僚相见时,裴度总觉得有些异样,虽然大家对他比以往更恭敬和气,接二连三地上前来问讯。
“哦,裴大人,才这几天便来上朝,何不在家静养几日呢?”有人拱手客客气气地说。裴度尚未答话,又有人接过话头:“是啊,秋冬相接时晨寒最重,还是小心为妙啊!”裴度接应不暇中一一回话道谢。可是在他们恭敬客气的背后,裴度却明显地感觉到他们那一种骨子里的疏远。而这种疏远,在他们愈加客气中感觉也愈明显。
片刻工夫,裴度已经厌倦了这种虚情假意式的应付,他悄悄转出朝房,来到宫院中。深秋的早晨的确是很凉了,波澜不惊的细风如看不见的银针般将丝丝寒意直刺入骨髓。裴度不禁打个寒战,头上尚未痊愈的伤口抿嘴般紧紧一缩,木木地疼痛传遍周身。
“怎么回事呢?”裴度暗自思忖,本以为经此一劫,自己会成为同僚心目中的英雄,毕竟,他这是代朝廷受过。虽然他并不想叫别人将自己认作英雄,但下意识中,裴度认为事实应该是这样的。然而从刚才人们的眼神和语气中,他明显地觉察出自己的料想和实际情况有很大出入。
“他们到底是如何想的?”裴度思忖着,沿着御道一侧各色石子铺就的小径缓缓踱步。
“哎,李大人,看见没有,裴御史今天也来上朝了,”声音不高不低,夹在满是寒意的风中真真切切灌进裴度耳朵,打断了他的沉思。四下望望,朝房北侧还有一座略小些的房子,平日里候朝时挤在一处闷热,便有些人坐在这边等候值日太监宣朝上殿,现在天气渐冷,众人也就乐得凑在一处,这座房子便闲下来。侧耳听听,说话声正是从这里面传出,裴度不由自主地站住脚步。
“什么裴御史,下朝之后他便什么也不是了!”一个声音颇不在意地冷笑道。事若关己,言便入耳,何况在这静寂无声的清晨宫院中。裴度闻言一愣,更加留神倾耳细听。
“这么说,李大人还是决定要弹劾裴御史了?可惜裴御史出身名门望族,勤于政事为人又宽厚有德…”
“唉,你说的何尝不是,可是他与武元衡一道力主对藩镇用兵,闹腾得四邻不安,不但百姓深受其苦,就连我们这些朝臣,也跟着受连累。象淮西节度使吴元济,淄青节度李师道,还有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哪个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得罪他们太深,倘若他们迁怒于朝臣,那我等的下场岂不是要和武元衡一样?!唉,偏裴度是个倔性子,劝也劝不过来,倒不如索性奏他一本,将他免职了倒省心些。”
“听李大人一说,想想也是这个理儿。其实朝中大部分官员都不愿得罪什么藩镇,他们拥兵一方不服朝廷管辖倒不假,不过这也碍不了咱们什么事。再说几十年就这样过来了,大家相安无事,各自享受荣华俸禄,岂不是再好不过?古人说得好,和为贵嘛!偏偏武元衡和裴度抓住淮西节度使吴元济的小辫不放,力主用兵,结果呢,自己受苦丢命,有什么好处?!”
裴度站在窗棂边静静地听着,心头沉甸甸地一点一点往下沉,晨露无声地打在身上,眉须湿漉漉地凝成晶莹透亮的水滴。忽然景阳钟撞响,浑厚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院中,紧接着净鞭甩响,司礼太监出现在延英殿高大的台阶上,扯嗓门高喝道:“时辰已到,圣驾御临延英殿,百官入殿朝贺!”
人声顿时嗡嗡响起,院中脚步纷乱起来。裴度从沉思中惊醒,忽然想到站在这里似乎不太合乎时宜,正欲挪开脚步,吱呀一声门响,两个说话的人从屋中走出来。他们看见窗边呆立的裴度,脸上神情立刻不自然起来。裴度这才看见说话当中的李大人,原来是知贡举李逢吉。另一个随官尚未看清面目,已匆匆闪进人群中去了。
李逢吉岁数与裴度相当,身材略高一些。看神情他明白裴度已经听到了刚才的谈话,想一想硬着头皮走到近前,抬起消瘦的脸讪讪地说:“裴大人,既然你都听到了,在下也只好实言相告。在下想奏请圣上,请裴大人暂时避避风头,以免各藩镇节度使穷凶极恶,再生出别的事端来。其实,这也是为大人好,自安史之乱后天下太平数十年,百姓刚刚尝到安逸的甜头,谁也不乐意去打仗。当然,各藩镇节度使确实骄横,不将朝廷放在眼里,不过几十年来已成习惯,睁只眼闭只眼得过且过也就算了,何必那么认真呢…”
裴度随在众朝臣身后,听李逢吉喋喋不休地想为自己开脱,又似乎要说服什么,便摆摆手打住他的话头:“我明白了,李大人有什么话,不妨到朝堂上去说,免得一会儿还得再费一番口舌。”
李逢吉本来以为裴度一定会发怒,然后再与自己言辞上较量一番,那样的话,自己便可摆明理由,以便落个两面光。现在见裴度这副模样,分明是眼中看不上自己,似乎不屑一顾,不禁心头一怒,狠狠地说:“那好罢,裴大人,在下本来是想趁裴大人养病不在时递奏本的,既然裴大人来了,当面说清也好,总之李某并非为了私怨,也是从国计民生考虑才如此的。”说话间已踏上大殿台阶,裴度似听非听地并不理会,他只没料到上朝头一天议论的不是如何对敌人用兵,倒是自己先成了靶子。
朝堂上争论的激烈程度,连唐宪宗也没有想到。宰相和御史的被刺,不但没有激起朝野上下的同仇敌忾,倒首先使朝廷官员们产生了动摇。以李逢吉开头,接连几个官员手捧笏板,振振有词地上奏说着和为贵的道理,又有人说百姓早已厌倦了战争,藩镇即便有些不守臣规,那也不算什么大过,他们当中大部分不是还年年纳贡嘛!就眼下正在讨伐的淮西节度使来讲,其实也就是出兵占领了附近几个州郡,后来便再未继续扩张,并未宣布称帝称王,朝廷似乎不必与这帮粗人太计较太认真。
末了李逢吉又站出班来,看着那么多朝臣的想法竟与自己不谋而合,他更理直气壮,眼角余光扫一眼始终沉默站定的裴度说:“陛下,臣家乡百姓有句俗语说忍事敌百灾。眼下藩镇雄兵在握,朝廷以天下之民力财力,灭其一镇,则又有十镇起兵待讨,东征西战,免不了民生凋敝,反而使朝廷越发被节度使们看轻,臣以为当前之计,莫过于隐忍一时,以便待机而作,臣请陛下恩准,罢裴御史之职,以安诸藩镇之心。”

唐宪宗脸色灰白阴沉,双眼时不时盯住沉静而立的裴度。侍众人七嘴八舌地讲完了,裴度抬手将乌纱帽向上推推,扫视一眼满朝文武,撩袍摆走到御殿当中,目光坚定地直视着唐宪宗,半晌却没有说出一个字,两侧大臣见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纷纷小声议论,嗡嗡嘤嘤得愈来愈高。
“陛下,”裴度终于开口,一字一顿地说,“臣思虑再三,还是说出来的好。众大臣之所以反对继续向淮西藩镇用兵,前边所讲不过全是推托之辞,其实他们骨子里是怕激怒了节度使那帮小人,将来落得个与宰相和微臣一般下场。人皆有贪生之心,这也不足为怪,只是打着国计民生的幌子来掩饰自家内心怯弱,臣为他们深感脸红。”
话音不高,然而窃窃私语的议论却嘎然而止。许多人不由得讪讪地低下头去。
裴度并不理会,见唐宪宗略略颔首,便接着说下去,“至于是否继续对淮西用兵,臣以为其实并无再议论的必要。自从安史之乱以后,朝廷积贫积弱几十年,眼看着节度使们拥兵镇守一方,土皇帝般飞扬跋扈,却敢怒而不敢言。休说王公大臣,就连普通百姓对此也颇有本末倒置之感。如今朝廷好容易有了起色,国库充盈,百姓殷实,正是一统疆土的大好时机。朝廷对淮西用兵,其余藩镇必然拭目以待,倘若淮西被朝廷收回,其余节度使必然胆寒惊心,不战而降,正所谓四两可拨千斤。可是若朝廷半途而废,非但淮西再不可得,其余节度使也会因此更加看轻了朝廷,天下大乱可就在眼前了。望陛下三思!”
唐宪宗手抚案上一块金铸镇纸,沉吟良久,终于抬手重重一拍,点头说道:“回想去年开始对淮西用兵时,朝廷兵马连遭失利,损兵折将一退再退,当时众卿在这大殿之中也是极力劝朕收回兵马,苟且偷安。惟有裴卿自请先到前军营中探查虚实,以决定是否罢兵。后来裴卿自军营返回后陈奏淮西可以攻取的原因,条条切入朕之心中。裴卿又再三推荐大将军李光颜,说他勇冠三军,忠智双全,必能立功,朕当时还将信将疑,勉强准奏。不料李光颜初受重用,便催军突进,亲自率数百骑兵突入淮西的阵营中,往来冲杀,身上中箭如同刺猬一般,却仍然面无惧色,部下见主将如此,自然争先奋力,一阵下来,竟杀死淮西叛兵数千人!看来裴卿确有识人之慧眼呀!也罢,朕这回就再听裴卿一次,若依你等的话,罢免了卿裴,反倒正中奸贼下怀。不!朕偏不叫那帮目无君上的节度使阴谋得逞!司礼监,传朕口谕,即日晋升裴度同平章事,接替武元衡宰相之职!”
唐宪宗刚一开口时,李逢吉便觉出了不妙,然而他们却没料到唐宪宗会乘着兴致当面晋封其为宰相。“若裴度顷刻间成了宰相,那不明摆着我等就是缩头乌龟了么?!”方才力主罢兵的文臣武将脑中都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可是谁也不敢说出口。
倒是李逢吉觉得请求罢免裴度是自己起的头,理应再说几句挽回些面子,便敛衽出班意意思思地奏道:“陛下,古人云盛怒之下不回人信,盛喜之中不许人物。喜怒之际,难免大意疏忽,以致无从细细思量,封裴度为宰相,臣以为有些操之过急,还应让六部大臣议论过再定方妥。”
话音未落,唐宪宗已经面露不耐烦的神色,摇摇手说:“罢了,你的心思朕已明白,只是当前形势紧迫,非同寻常可比,哪里容得六部再细细计议?!朕任裴度为相,今后兵马调度,都委命于他,尔等务必同民同德,朝廷上下一心,誓平淮西叛臣,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李逢吉本想拾回些体面,不料却又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好在偷眼看看众人,见他们脸上并无讥讽的意思,这才略略安心,退回班中。
然而裴度在朝堂上终于说服唐宪宗对淮西用兵的同时,另一声截然不同的说服,却在战争的最前线——淮西诸军都统韩弘的军帐中进行着。
宣武节度使韩弘,新近被任命为淮西诸军都统,颇感扬眉吐气,意气风发,意欲倾全力大举进攻。韩弘帐下几个幕僚,见主人打点行装,调集属下全部兵马,一副真刀实枪要大干的样子,纷纷涌到帐前七嘴八舌地劝阻道:“韩将军,您和淮西节度使吴元济一样,也是统领一方的藩镇首领,朝廷任用将军为征讨淮西大都统,无非是为了叫各藩镇之间互相残杀,互相削弱而已,将军何必当真?试想将军若倾全力杀败淮西的吴元济,到时候自家兵力也损耗得差不多,朝廷还会如此重用将军么?只怕到时候连节都使之位都难保呀!”
韩弘本是一介赳赳武夫,平素只知招兵买马行军打仗,见有战功而立便感觉高兴,哪里会想到这许多?此时听那帮幕僚八哥似的巧嘴一说,顿有恍然大悟之感,呆愣半晌才缓缓说道:“可是如果抗旨不遵,那罪名也不轻啊!”
幕僚们初意只不过想依附于他过安生日子,故而才劝阻他不要远行。现在见他犹豫不决地样子,知道着了道儿,纷纷放下心,语气轻松些继续劝道:“将军其实也不必将朝廷诏旨太当真,眼下各地节都使其实都与朝廷唱的不是一个调儿,可是真称得上叛臣的却只有淮西吴元济一个人,其中奥妙是什么?无外乎四个字,阳奉阴违罢了。朝廷委任将军征讨淮西,将军只管作出立刻出兵的样子,至于真刀实枪地去干,前线不是有裴度一手提拔的大将军李光颜嘛!”
韩弘摩挲着满脸扎扎歪歪的胡子,信服地连连点头,不过再往下一想,又生出疑问:“可是我拥兵不前,李光颜孤军作战,许久不见援兵到来,他若上奏朝廷,说我彳亍观望,有意偏坦吴元济,这岂不是又得罪了朝廷?!”
幕僚们似乎早有准备,相视嘻嘻一笑,有个最为亲近的凑上去在韩弘耳边低语一番挤眉弄眼地说:“英雄嘛,爱的就是这个,如此一来,不就将他的嘴堵住了?大家就此推拖,拖来拖去,朝廷财力不济了,这征计之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征讨淮西的大将李光颜身材高大,双肩宽厚结实,一身戎装披挂整齐,看上去似半截铁塔。眼下与淮西外围的叛军接仗数次,虽然接连取胜,但终究因为兵少将寡,尚不敢挥兵直捣敌军腹心,暂时驻扎在大梁城中,以待韩弘援兵到来。
接连几天李光颜心情特别舒畅,一扫前些日子知道武元衡和裴度被刺时的郁闷。裴度身为朝廷重臣,能够赏识自己,他感到大志将酬的喜悦时时充溢胸间。裴度虽然被刺,但有惊无险,又被皇上晋升为宰相,进说明朝廷决意讨伐淮西叛乱的决心并未改变。李光颜筹躇满志,身为武将,还有什么比建功疆场更觉得充实呢?
焦急地等待中,韩弘那边终于有了动静,虽然只是个特使,但李光颜料想这是援军将至的一个先兆,因此接待的礼仪也就格外隆重。他特意吩咐下去,把大梁城中的将军府里外清扫一新,并在大厅中摆开条桌传令诸队将校统来陪酒。既显得隆重,也趁此机会大飨将士一番。
韩弘的特使倒也洒脱,席间与李光颜及众将士谈笑风生,欢饮连连。看着酒至半酣,李光颜把玩着手中酒杯佯作不经意地问道:“特使远道而来,多有劳苦,可惜前军营寨中,物资匮乏,招待多有不周,还望担待一二。”说着话题一转压低声音,“特使此来,韩将军可有什么吩咐,大军是否准备齐整,不知何日可到大梁?”
特使五十开外,一个瘦小老头,并无多少惊人之处,眼睛却灵动闪光,一看便是有心计之人。其实他正是韩弘帐下最得力的心腹,大小主意几乎全出自他的谋划。瘦老头不慌不忙,仰脖饮下一杯,咂着嘴笑道:“李将军勇冠三军,威震淮西,吴元济躲在蔡州城中早已吓破了胆,将军何必着急呢?”
李光颜闻言不得要领,颇有几分疑惑地微微皱眉说:“特使有所不知,大军长年征战在外,国库日费千金,军卒无不渴盼攻下蔡州,平定叛乱之后早日归乡,焉能不急啊!”
瘦老头放下酒杯点一点头:“哦,在下明白了,军中自然苦些。不说每日粗茶淡饭,便是冬初夜长,也无从消遣呀!李将军,我家主人向来体贴人意,早已料想周全,将军且看我家主人,给将军送来了什么宝物,”说着双掌连击三下叫道:“还不快上来见过将军!”
话音未落,由一侧屏风后闪出一个装扮娇冶的女子。看她年龄,莫约十六七岁,瘦盈盈的瓜子面孔,或许因为人多而有些羞涩,两片桃霞飞红,愈发显得娇嫩,柳眉淡扫下一双媚眼左右流盼,金压发下别着镶翠珠环,鬃角斜插两枝秋末小菊,花面相映,乌发高弹,身穿一件粉红纱衫,前胸高挺,煞是招惹人眼,半抬双手白皙如雪,挪动着金莲小脚,更显身材苗条。女子款步向前,姗姗行至李光颜桌前,屈膝叩见,柔声道个万福。
满座将士乍见那女子,个个目瞪口呆,几乎人人心头砰地一动。大厅上空气凝结般地沉静片刻,忽然一阵骚动,轻轻的议论声高嗡嗡响起。
“哎呀,真是绝色呀!李将军真有福气,能够享受到这等尤物”,“谁说不是,你看那脸蛋那身段,啧,啧,真他娘的风骚!”“风骚是风骚,可惜你沾不上边!”“那当然,人家是将军嘛,你呢,不过是个将校,打仗冲杀时有你死拚的份儿,至于享受这艳福,可就轮不到你喽!”“唉,你不说还真忘了,细细算来,都他娘的一年没沾过女人边了,可是好不容易来上一个,咱还只能饱饱眼福!”“算了,算了,说是在这里建功立业,将来落得个封妻荫子,建功立业还不定等到哪天呢,其实还真不如搂着老婆儿子痛快!”
将校们大都从各处乡勇中招募过来,多是些粗人,话语上不讲究什么检点,声音也越来越高。李光颜乍见那个女子从屏风后转出,顿时明白了七八分韩弘的用心,他看见下边将校们各自不同的眼神,羡慕的、嫉妒的、不满的,虽然都极力掩饰着,但他仍能明显地觉察出来。
李光颜在肚里狠狠骂了韩弘一声娘,脸色越来越沉,忽然眼圈开始泛红,挤下几滴泪来。瘦老头见状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说:“李…将军,自古英雄爱美人,韩将军怕你寂寞,特意挑出一个绝色的来侍奉将军,将军却何故如此?!”
李光颜反手抹把因长年风吹日晒而有些粗糙的脸,稳稳神说:“韩将军一片美意,李某岂能不知,只是李某人睹景生情,想到数万将士随我长年出征在外,抛下家中妻儿老小,一边在战场上闯刀阵冒箭雨,还得挂念着家中老小衣食可有着落,他们的家眷在家中辛苦耕耘,还要日夜挂念前线亲人是否平安无伤。唉,便是李某也何尝能免俗,家中老的老,小的小,一年多来消息不通,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度日的。韩将军既然感念我将士征战之苦,就应速派大军前来增援,早日攻下蔡州城,擒住贼首吴元济,上可报效朝廷,下可封妻荫子,也不妄了大丈夫在世上走一遭。若只送来如此一个女子,李某实在不解其意,烦劳特使速速将这女子带回,把李某说的话转告韩将军。当此国家多事之秋,苍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啊!”说着两行热泪滚落下来。
众将士正没头没脑地胡乱议论,闻言立刻寂静下来,一双双眼睛紧盯住李光颜。不知是谁带头**一下鼻子,其余众人再也按捺不住,顿时个个热泪纵横,大厅中唏嘘声响作一片。
瘦老头始料不及,尴尬得变了脸色,半倾着身子喃喃说道:“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看来大唐国元气还在啊!”
李光颜缓过神来,竭力掩饰住,不好意思地笑笑:“特使有所不知,本将军受知于新任宰相裴大人,裴大人知人善任,于国忠心耿耿,李某宁可有负于自己,也不敢辜负了裴大人。昨日有京城邸报下来,圣上已经起用裴大人为相,征计淮西平定蔡州已成定局,还望先生将这里详情报知韩将军,韩将军也是裴大人极力保举,万不可辜负了长者的一片厚爱呀!”
来使既为幕僚,自然聪明绝顶,听出了话中的意思,脸上不由一红,连声说:“那是,那是!”说着话知道满桌酒菜再也难享用下去,只得知趣地拱手告辞,带着那女子匆匆离开大梁城。
宣武节度使韩弘本是一个粗人,遇事从不思虑许多,全靠着几心腹师爷张罗。不料这次听罢来使讲述了大梁城中的情形和李光颜托他转告的话语,拍桌踢凳地对着那几个正洋洋得意还以为妙计得逞的幕僚大发脾气:“看看你们出得馊主意,真真是羞煞本将军!李光颜本是一员普通战将,受了裴大人的知遇之恩,尚且能抛家为国,本将军受了裴相的举荐却还蒙在鼓里!哎,什么也别说了,你等立刻给我起草奏折,就说我韩某人决不辜负皇上和裴相,立刻起全镇兵马,合力攻打淮西,擒不住吴元济誓不回还!”
幕僚们从来未见过韩弘这般怒气冲天,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多嘴。待他们想再劝说几句时,韩弘已匆匆忙忙地走出帅府,召集将校们商议发兵的事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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