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淡敷脂粉画长蛾(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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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萱甫一跳入江中,便知秦兴定会前来查看。当即一手抱紧秦真,另一手已摸到先前系好的缆绳,运气向江底沉去!
秦真不妨,惊叫道:“你做什么?”手足挣扎,急要将阿萱推开,无奈他先前已着了何家的道儿,四肢酸软,哪里会有什么大力?阿萱才将他两手拨开,只听“吭吭”两声,却是秦真口鼻已呛入了江水。
阿萱脸庞已给他扑打起的水花弄湿,见他如此惶急,不觉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低喝道:“要命的就不要怕水!”一手强行捂紧他的口鼻,另一肘却将他头顶往水下重重一捺!
秦真本也是武林中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孰料一朝遭人暗算,弄得手无缚鸡之力,此时又落入这小小的一个女子手中,虽是百般不愿,也只能任她摆布。此时听她低声叱喝,眼前一黑,身不由已,已被阿萱摁入江水之中,冰凉的江水顿时没过头顶,口中只是“唔唔”乱叫,四肢却是拼命踢蹬。
阿萱恍然道:“看你以前那么威风,原来也是个旱鸭子!”但闻头顶风声忽起,压力陡增,却是秦兴凌空一掌击下!
阿萱大骇,当下先行一头猛地扎入江中,也顾不得秦真死活,一把抓住他腰间衣带,便往江底拽去!“砰”地一声,秦兴隔空发掌,阿萱只觉身边江水一阵激荡,那本是在缓缓流动的水流竟然如同实物墙壁一般,自四面八方强行挤来!
阿萱胸口如受锤击,闷疼之下,不禁“唔”地一声惊呼,居然也连喝了两口江水!她知此时乃生死攸关之际,忍痛定住心神,运起龟息之功屏住气息,全力下潜!
江底水流极是湍急,另一手又拖有秦真,虽说手中握有缆绳,阿萱也顿觉大为不妙!但觉周身又冷又痛,先前受那秦兴一掌之力,虽得水力化去大半,此时仍觉头脑晕沉,两手渐渐酸软,几乎再无力气支撑下去。
迷迷糊糊之中,阿萱守住灵台最后一点清明,在心中默默数道:“一、二、三……”她知秦兴行事狠辣缜密,虽见他二人跳江逃走,但决不会就此罢休。他既未下水紧追,显见得如其子一般不精水性,但定然在舷边守候,此时若自己和秦真露出头来,只怕即刻便要一命归西。
数到“十一”之时,阿萱脑中一阵轰鸣,手指也不由得抽搐起来,再也难以抓紧秦真衣带。
迷迷糊糊之中,仿佛有许多微笑而熟悉的面孔,从她的眼前一一闪过。江暮云、杨宗宁、何菖蒲、张谦、甚至是自己的母亲谢蕙娘……黑暗中冰凉剌骨的江水、急促冲击的暗流,转眼间便似乎幻化出了远在盛泽的那个简陋的小家、那张熟悉而温暖的床榻……有个声音在心底悄悄说:“放开他罢……放开他罢,他与你素昧平生,又不是什么侠士名流,何苦与他一起,把小命送在此处?”
那声音开始极低极低,后来渐渐大了起来,一字一字,仿佛都响起在她的耳边一般。阿萱僵直的手指,终于渐渐地松开了秦真的衣带……
“不!”阿萱在心底突然惊叫一声,纵身前游,一把又将秦真拉了回来。秦真不谙水性,初时尚在用力挣扎,此时却已软绵绵地飘浮水中,一动不动。
阿萱心中一惊:“莫不是在水下呆得太久,他已经不行了?”当下一咬舌尖,迫使自己清醒过来,已是用力将秦真拉到跟前。
她摸索着按了按他的脉搏,感觉到一丝微弱的跳动,这才稍稍放心。忽觉舫身“轰”地一声闷响!船体一阵摇晃,阿萱顿觉脚下一痛,似是碰上了什么坚硬的物事。
她尚未反应过来,但闻“豁啷”一声,似是有人在船头丢下一块跳板。她一个激灵,顿时醒悟过来:“莫不是座舫已经靠岸不成?”双脚试探性地往下一划,果然勉强触着了极硬的石头——是江底!
她心头大喜,当下松开手中缆绳,抱起半死不活的秦真,悄没声地划开水波,奋力直向西南侧一处黑暗的岩石处游去。
水中借有浮力,倒不觉得秦真身躯沉重。此时上得岸来,阿萱连抱带拖,还是无法将他完全弄上岸来,自己却头脑一阵晕眩,眼前陡黑,“扑通”一声,已是摔倒在地。心里头却清晰如镜:“是毒针!是毒针开始发作了!”
阿萱强撑起身子,咬牙拔掉臂上毒针,胡乱一摸,但觉中针的那块皮肤,已是肿胀得厉害,且又极是坚硬,毫无皮肤柔软之感。她本精通医道,此时只将针头嗅了嗅,便想道:“原来只是铁草毒,不过令人疼痛肿胀罢了,却害不得性命,难怪没有见血封喉呢!想那秦兴虽然深恨逆子丢人,然而终是不忍将其当成不共戴天的仇敌。否则秦家毒药暗器何等厉害,他又何必只使出这种普通的毒蜂针来?”
她待要取药医治,但一摸身上,不由得叫了声“苦也!”原来当初事起仓猝,身上只有一管形影不离的宝莲箫和《百草新篇》,《百草新篇》外面包有油纸,料想还不至打湿字纸。其他诸物,竟都放在何家座舫自己的舱室之中。
当下四下一看,但见江边尽是乱石,哪里有什么草药。她略一忖思,当即拾起一块石头,在另一石上连击数下!那石块裂成两半,裂处尖利如刀,阿萱咬了咬牙,将石尖往臂上伤处猛地一扎!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浑身痛得发抖,然而那伤处皮肤终于被石尖扎破,隐约看见有黑黑的液体流了出来。
阿萱用力挤压伤口,毒血终于渐渐流尽,伤处硬块消了许多,肿胀却依旧如故。
便忖道:“暂时倒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皮肉受些痛楚罢了。看来只有等到天亮,才能去寻些草药医治。”
她心中仍存一丝清醒,想道:“可不能就这样昏睡过去,先得找个隐蔽之所。若何家有人上岸,必然会被发现!”但全身酸痛软麻,心头烦恶欲吐,竟然似已没有半分力气,终于又一头栽倒于地。
她仰面倒在岸上乱石之中,背上被硌得生疼,全身湿透,经江风一吹,更是冰冷难受,也全然是顾不得了。那画舫却停得甚远,在夜色中只是个模糊难辨的影子。
恍惚之间,便见先前暗沉沉的乌云已然退去,看不到明月的踪迹,然而天穹上却缀满了无数灿烂星辰,衬着暗蓝的底子,显得分外璀璨夺目。
忽闻脚步声响,乱石滩上,竟似是有人走了过来。
阿萱吃了一惊,却听远处一人说道:“你去仔细看看,只怕他二人水性极佳,凫上岸来也未可知。”赫然竟是何仲的声音!
阿萱如有凉水当头淋下,顿时呆了:“我辛辛苦苦带秦真逃了出来,竟然还是逃不出这何仲的手心!”
念头方转,忽听另一人惊叫道:“大公子,那边有两个人躺在水边,**的,不会便是那对奸夫淫妇吧?”
阿萱心中恼怒,转眼一想,又颇为好笑:“我倒不知自己竟也成了别人口中的淫妇!这小子无理,候我寻着机会,总得给他点苦头吃吃!”
却已无力坐起身来,灵机一动,当下提气向秦真滚了过去,堪堪抵住他的身体,便停了下来。
秦真衣衫湿透冰冷,隔着衣衫,只觉他的身体也只是一片冰冷,毫无生气。阿萱吓了一跳,探手去摸时,才觉出他胸口有微微的温热。正待收手回来,手指已触着他衣衫中一处硬物,好奇心起,竟然伸手入内,摸在掌中。
那是一只用锦帕包成的小小包裹,阿萱耳听得脚步声近,当下连忙打开。淡淡星光之下,但见那帕中包着数只指头大小的白瓷瓶,还有一支玉凤,色泽润白,触手光洁,雕琢极是精巧。
阿萱一把将帕子与玉凤塞入自己怀中,单留下几只瓷瓶,观其状当知里面全是药物,急切之间,却也没有时间辨出是否毒药,也只好往怀里一塞。
面前光线一暗,却是何仲与那人都站在了面前。看那人服色神情,显然是何家的仆从之流。
阿萱强提一口真气,坐直身子,笑盈盈道:“原来是大公子。”
何仲一怔,已是看清了二人相貌,大喜过望,冷笑一声,道:“原来是你呀,你是那叫什么贞贞的丫头罢?才入我何家不到一天,倒学会了偷男人!如今又落到了你大公子我的手中,哼哼,倒要看你还有何话可说!”
阿萱低下头来,暗自调节情绪,一时回想南唐宫中受女英讥讽之事,一时又想到李煜毫无怜女之心、要将自己嫁往北汉,甚至连小时想吃一个糖人而不可得的心酸都想了一遍,终于还是直到想起那晚月色清辉、与江暮云相偕飞奔之事时,才不由得心中一酸,当真掉下两滴泪来。
她颊上挂着两行眼泪,抬起头来,一双迷离的眼眸望定何仲,哀哀道:“大公子,贞贞也不知为何,那日无意间见着了这冤家,便是神魂颠倒,不得自持。方才那我本是奉老爷命去唤公子你的,却见他父亲待要杀他,贞贞一时胡涂,竟也顾不得许多,便想拼命救他出来……”
她眼含泪水,烟眉微蹙,星光下越显得楚楚动人。何仲不由得心中一荡,忙正色喝道:“你不是做豆腐人家的女儿么?却如何懂得武功?哼,你做下这等事来,却教那秦兴迁怒于我何家,他自己找不着那混帐儿子,倒将我家前舱打得一摊稀烂,伤了我家许多人手,连我……如今又逼我家派人来这两岸找寻……”
他说到这里,大概是有些羞耻,当下哼了一声,却不再说下去了。
阿萱斜眼一睨,果见他换了新衣衫裤,但面上尚有於清,显然也着实吃了一番不大不小的闷亏。只是那秦兴也当真了得,凭借一人之力,居然可以将何家人治得服服帖帖。
阿萱柔声道:“贞贞一跳下江去,便知道自己错了。现在这贼子也没失去,贞贞知道大公子你人品最好,心肠又软,必不会计较贞贞过失,只求你在老爷夫人面前多美言几句,还容贞贞呆在何家罢。便是洗碗做饭,奴婢也是情愿。”
何仲见得这样一个美人婉转求恳,又听她赞扬自己,心头早就有些飘飘然。再者见阿萱风姿动人,更是有了不该的非分之想。正自心神荡漾之际,只听自家随从何忠偏不知趣地在旁说道:“大公子,这样背主私逃的下贱女子,该当千刀万剐,抽筋剥皮才是。”
何仲美梦被陡然打断,心中不悦,瞪目喝道:“这小贼不是还在么?她哪里背主私逃过了?”何忠吃他一喝,吓得赶紧噤声。便听阿萱又娇呼一声,蹙眉说道:“哎哟!在江中泡得太久,奴婢的腿却冷得麻了,大公子你最是好人,可否拉奴婢站起身来?”
何仲神**与,月色下但见她伸过来一只欺雪赛霜的纤纤玉手,心头一阵恍惚,不禁伸手过去,心中想道:“陈总管这次倒找了个极美的丫头,相貌倒在其次,只是那一段风神,竟是别样动人,不若日后……”
忽觉掌心猛地一阵剌痛,却是如同蜂蛰一般,不由得跳起来道:“你做什么?”
却见那小美人笑意盈盈,越觉清丽可爱。唯其手中拈着一根极细短针,唯针尖一点黑色,其余皆为银白,在星空下微微发光。
何仲但觉创口处又胀又痛,顷刻间黑了大块肌肤,不禁吓得魂飞天外,喝道:“小贱人!你动了什么手脚?”
阿萱笑吟吟道:“实话便与你说了罢,我与秦真哪是初识?乃是数年的老相好,莫非如此,岂能不顾性命救他?你所中之针也不是别物,便是那梨花夺命针!”
何仲冷笑一声,道:“小丫头大言炎炎,那梨花夺命针,早在这小贼被擒之时,我们便从他身上收缴出来,送于别处去啦!”
阿萱除了那“梨花夺命针”和“绝命砂”外,本不知秦家还有些什么厉害的暗器,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此时听何仲这般说来,心中暗惊:“秦真何等奸诈之人?又身负‘梨花夺命针’,连春十一娘急切间都逮他不着。如何被何家人得手?如此看来,这‘梨花夺命针’竟是依仗不得了。”
她性本灵动,当下又是微微一笑,说道:“蠢材!你但知梨花夺命针只有那一筒么?若是射完,这暗器岂不就没有用了么?我当初与秦郎交好,他为讨我欢心,甚么稀罕物儿没有把与我?这根针儿便是当初他送我的定情之物,针上这毒独步当世,除了我和我这秦郎,只怕你再找不到第三个有解药的人啦。”
她见何仲迟疑,又笑道:“你若不信,自己看你掌心,是否有黑色肿块渐渐突起,且又肿又痛?嗯,再过一刻,便当如万蚁啮啃一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啦。”
何仲偷眼看了一眼掌心,果如她之所言。心中惊怕,面上却不肯表现出来,跨前一步,狞笑道:“那我便夺下你这针儿,在你身上也扎上个十针八针,却瞧你拿不拿解药出来!”
阿萱全然不惧,拈起手中毒针,笑道:“早说你是蠢材罢?我若拼着一死,将毒药拿来当作解药,大家服了,便一起死了,却不胜过只死我这一人?何况这针儿用过一次,便再也没有毒性,便是扎上百八十针,又能奈我何?”言毕指尖用力,果然将那毒针重又扎入手腕之中!
秦家用毒之精,天下驰名。何仲本是色厉内茬,此时见她以针自伤,哪里还敢怀疑?当下肝胆欲裂,双膝一软,已跪倒在乱石之上,叫道:“姑娘饶命!只求超生!”那何忠也连忙随之跪下。
阿萱微微一笑,道:“超生倒也说不上,你只先服了我这解药,暂且管得十五天寿命无忧。十五天后,若我与秦郎安然无恙,我便再与你解药罢了。”
那何忠却道:“十五天后,我家公子又去哪里找得姑娘?公子,她别是骗我们罢?”何仲将信将疑,目光闪烁,却不说话。
阿萱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犹自昏睡的秦真,笑道:“你若不信,尽可上前将我二人杀了。届时你毒发身亡,我们也算大仇得报。”她想起江暮云来,眉宇之间不禁带上了几分温柔神情,淡淡道:“人活百年,终是免不了一个死字。晚死算是福份,早死……若是与心爱之人死于一处,又何尝不是人间乐事?”
心中怅然想道:“若是与他一起死了,也胜过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活下去罢?”
何仲见她神色自若,心中已先信了几分,一把推开何忠,骂道:“你这狗奴才知晓些什么?”一边又求道:“如此便依姑娘罢了,还望姑娘先行赐药。”
阿萱拍拍手,从怀中胡乱掏出一只瓷瓶来,也看不清楚标签,当下嗅了一嗅,已清楚这瓶中并非毒药。当下胡乱倒了一丸出来,正待递给何仲,却突然眼珠转了转,手腕用力,已将这只瓷瓶远远抛入江中!
何仲吃了一惊,叫道:“姑娘!”
阿萱将手中一丸药递到他的手里,笑道:“你可看得清楚,现在我们身上再无第二丸药,你若想下手相害,可也得不到解药救你。”
何仲恨得牙根痒痒,但也不敢多言,沉着脸一仰脖子,服下药丸,便待要走。却又听阿萱叫道:“站住!”
何仲只得站住,只听她在背后笑道:“还有一事相烦公子,你既没找到我二人,想必贵府其他人也找不着我们,不如便拔锚开船罢。”
何仲恨得一咬牙,沉声道:“多蒙姑娘关照!何某照办便是!”
才走出六七步时,突然回身一掌,将跟在身后的何忠击飞开去!阿萱吃了一惊,何忠陡受重击,胸骨顿时断了几根,口中喷出鲜血来,惊叫道:“大公子!大公子你……”
寒光一闪,却是何仲拔出匕首,一下便割断了他的咽喉!何仲抽搐几下,当即毙命!阿萱瞧得目瞪口呆,何仲却哼了一声,丢掉匕首,冷冷道:“不干掉这奴才,姑娘你怎能安然离开?”言毕消失于夜色之中。
阿萱骇然之下,这才悟出他是唯恐何忠向人泄露放走自己二人之事,只怕还是因为这奴才见着了他那求饶的丑态,才起了杀人灭口之心。
心中不禁忖道:“此人心狠手辣,待得醒悟过来我并不能取他的性命,只怕立时便有杀我之心!以后可得小心在意才是!”

呆了半晌,忽闻远处水声隐隐传来,却是那画舫已在缓缓离开江岸。
但觉心头烦恶之感大减,显然毒血流出后伤势减轻。心中蓦然一惊:“不对!方才何仲说秦兴尚未离开座舫,何仲贪生怕死,稍后必会与他谈起梨花针之事,我那谎话可就要大大穿帮,此处不能久留!”
忽听有人扑噗一笑,说道:“我什么时候与你相好,还送你梨花针作定情之物?”星光之下,但见秦真缓缓坐起身来。
阿萱脸上飞红,幸得天黑看不分明,嗔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我为保你小命在这里胡说八道,你还拿来取笑人家!”
秦真站起身来,却是一个踉跄,显然内力被封之后,又受落江之苦,体力甚是虚弱。
阿萱抢步上前,一把将他手臂扶住,说道:“何仲说不准马上便会回来,咱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秦真被她扶住的胳膊明显一僵,随即又略为放松,满不在乎地一笑,说道:“有什么好躲的?他对你如此垂涎,要杀也只是杀我罢了,你这般着急为我,当真叫人感动莫名!”
阿萱半扶半拖地将他拉走,他口中还在罗嗦:“唉,我秦真当真前世造孽,今生竟有如此多的女子倾心于我,真真是……”
走到一处江岸偏僻之地,阿萱一眼看见有数块巨石相拱,形成天然一处小小洞**,勉强够人弯腰入内,当下耐着性子将秦真扶了进去,幸得里面空间尚可容二人周转,以阿萱身形娇小,倒还可以站得直身子。又探头出去,想要看看附近有无灌木草丛之类,以便铺出一张草床来。
耳听得秦真自夸之辞滔滔不绝,有些甚至不堪入耳,忍不住道:“秦公子,我只是见你可怜,也相信你不是十恶不赦之人,却有这么多人都来相欺,这才救你出来,可不是……”
秦真爬起身来,突然伸手在她耳垂上一捏,阿萱不妨,深身不禁一颤!当即住口不言,回头看时,只见他已将手指送在鼻端之下,深深一嗅,戏道:“当真好香!”
阿萱面红过耳,突然猛地在秦真身上一推!
秦真不防,啊呀一声便跌倒在地上!摔得四肢朝天,模样极度不雅。
阿萱怒火中烧,上前一脚将他身子踢翻过去,喝道:“你这人好生无礼,当真以为我怕了你么?”刹那间,仿佛无数的痛恨和自伤之感,都从心头涌了出来!阿萱再不客气,当下又是连连几脚!手自然也没有闲着,尽数落在他的身上。这几下手脚甚重,她虽然功夫不高,但以秦真现在情状哪里是她敌手?况且空间狭小,也无处闪躲,倒在地上只是呲牙咧嘴。
阿萱打过几拳,尤自不肯解气,上前一把揪起秦真衣襟,便待再打!淡淡星光,自岩石缝隙之中泄了进来,隐约看得清他鼻青脸肿,显然大吃苦头,但仍自似笑非笑,目光炯炯地望着她。
他的眼睛极黑、极亮,澄澈而光明,有如两丸水银一般,竟还流露出几分孩子的稚气来。阿萱心头一软,无形怒火如潮退走,这一拳竟然打不下去。
她不由得松开了紧揪住他衣襟的手指,暗自叹了一口气,忖道:“他虽可恶,我竟还是下不了手!”冷着脸将他一推,只听他又懒洋洋道:“你看,你们女人多是这样,貌似温柔善良,实则心地险恶难测。方才倒象是侠义心肠,奋不顾身地救我出来,一言不合,竟似要立刻取了我的性命一般。”
他冷哼一声,又道:“我以前所遇女子,也莫不如此。起初见我生得漂亮,个个都如痴如醉,言道要生死相许。及至得知我是大名鼎鼎的秦真之后,便将那些山盟海誓,尽都丢到九霄云外!从此恩断义绝不相往来倒也罢了,偏生还要设下无数的陷井诡计,定要置我于死地方才罢休!你们这些女人,真真天生便该全被卖入青楼妓寮之中,才是适其之所!”
阿萱怒火又起,待要再赏他一顿拳脚,又强自忍住。秦真瞟了她一眼,突然又是“扑噗”一笑,反以手为枕,好整以暇地躺了下去,说道:“况且女人性子多是水性杨花,不过为名节门第所限,不得任意妄为罢了。我将她们卖入青楼之所,她们表面上哭哭啼啼,实则对那歌舞繁华之地,可不知有多么欢喜呢!”
阿萱眼中诡异光芒一闪,淡淡道:“果然么?若你是女子,也会欢喜那些不干不净的场所么?”秦真满不在乎地笑道:“我是男子,尚且喜欢去那里逛逛;你们女人心中所爱之物,不是夜夜翻新的俊俏男人,便是耀人眼目的金银珠宝,况且那里夜夜笙歌,好生快活热闹,正好得汝所哉,又有什么不欢喜的?”
他一边说话,一边偷眼看阿萱神情。本以为她定要为此又大为嗔怒,那便最是令他称心如意。谁知她闻言并不恼怒,居然还一声不吭地盯着他,唇边倒浮起一缕含意莫名的笑容,看上去颇为诡异;
秦真性子阴狠毒辣,本来从不惧人,此时被她紧紧盯住,不觉停住口中胡说八道,身上汗毛一根一根竖了起来。半晌,方才挤出几个字来道:“你……你尽自笑些什么?”
阿萱睨他一眼,收起笑容,不耐烦道:“夜深了,说这么多话做什么?说不准你老子便在附近,被他闻声找来可不是玩儿的!睡罢。”
言毕出手如风,“噗噗”几下,已点了他身上几处**道。
秦真心中悚然,待要出声,却觉头脑一阵晕眩,竟是被她点了昏睡之**,挣了几挣,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日昏昏沉沉醒来,天光已是大亮。秦真只觉身下颠簸不已,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一辆极为简陋的马车之上。对面布垫上坐着一个长有两撇胡须的灰衣小老头儿,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秦真大叫一声,慌忙要坐起身来,却觉得浑身酸麻无力,几乎又重新跌倒下去。
那小老头儿慌忙过来扶他,秦真见他脸色蜡黄、眼神混浊,两撇鼠须尤为猥琐,不觉厌恶地推开他鸡爪般的手掌,喝道:“你是何人?我如何在这里?”
小老头儿不以为忤,笑着坐了下来,说道:“莫乱动,当心弄乱了鬓发,又要重新梳理可就麻烦了。”声音嘶哑粗浊,极为难听。
秦真眼中凶光闪现,喝道:“答我的话!”一边心中暗暗恼恨,想必是阿萱点**时做了手脚,自己此时身体虚弱更甚,几乎连打人巴掌这力气也是欠奉,否则还不立刻宰了这样貌可憎的老头儿?
小老头儿突然“扑噗”笑出声来,声音清脆娇甜,听来甚是耳熟,只听“他”道:“秦公子当真脾气不小,不知道待会儿可还有没有这般刚烈?”
她语带戏谑,略有几分刻薄之意,秦真立刻便听出是阿萱的声音!当下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又将她从头打量一遍,但见她肤色神情,衣饰打扮,无一不神似那市井常见的小老头儿模样,不禁叫道:“你……你……你想干什么?”
阿萱“嫣然一笑”,那笑容在少女面庞之上倒也定然千娇百媚,此时出现在这小老头儿脸上,当真叫秦真毛骨悚然。道:“秦公子,你别害怕,我不会让你做猪做狗,倒是要带你去一个你魂牵梦绕,时时想去、刻刻不忘的地方。”
秦真眼珠一转,想起昨夜与她谈话,喜道:“青楼!”
阿萱伸出一根焦枯难看的手指,一点他的鼻尖,秦真不由得往后一缩,但听她娇笑道:“不错不错,看来你对青楼烟花之地,是真想念得紧啊!”
她两根手指虽然难看,却极是灵动,旋即揪住他的耳朵,笑道:“来来来,乖孩子,这次为父带你前去青楼,定要好好地玩上一场!你先看看为父为你准备的行头如何?”
一边笑吟吟地用另一只手打开旁边包袱,从内取出一面菱形靶镜来,举到了秦真面前。
秦真见她笑得诡异,心中疑惑,但耳上吃痛,只得乖乖地附耳过去,往镜中看去:
但见镜中人脂光粉艳,云髻高耸,连耳垂上也夹着两只珍珠坠子。看那眉眼俊秀俏丽,赫然便是一个美貌女子!
秦真大叫一声,几乎要晕了过去!
阿萱满面笑容,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秦真面色更是骇怖,放声大叫道:“你说什么?你要我去脂香楼卖……卖……卖艺!你……你这不是逼良为娼么?”
阿萱白他一眼,嗔道:“你胡说些什么?那里有夜夜翻新的俊俏男人、耀人眼目的金银珠宝,况且夜夜笙歌,好生快活热闹,正好得汝所哉,又有什么不欢喜的?况且为了救你,我身上银钱全都丢在何家座舫之上,以后可靠什么吃喝?
至于名节家风什么的,也不足为惧,横竖你秦真早已败得精光赤穷啦!有老夫我为你经营,保你不会给人占了便宜去。况且,”她狡黠地一笑,凑近秦真,悄声道:“勾栏行规,老夫先前混迹市井之时,倒也听过不少。你这只是搭班,又不是卖身!还怕被人看出破绽不成?”
秦真平生所见女子,无不是出自世家名门,自然性情幽静淑娴。便是江湖上有名的侠女,如云昭华姊妹,也不过举止略为大方一些而已,若论闺阁女儿娇羞之态,与寻常女子倒也一般无二。
眼前这位阿萱虽是交往不深,又听闻她本自出身山野,但当初于百尺楼中初见之时,却觉其外貌清丽动人,风神又极是出尘脱俗,与那公主身份倒也相符。故此他昨晚才百无顾忌,专以逗她发窘为乐。
谁知此时谈起勾栏之事,却见她居然面不改色,侃侃而言,竟比男子还要坦荡无惧;饶是他见识广闻,此时也不禁有些呆了:“你你你还要为我经……经营?你怎的如此大胆?想我们秦家的姑娘……”
阿萱埋头整理包袱,闲闲道:“你们秦家的姑娘,进青楼的胆子没有,杀人的胆子倒大!”秦真闻言立马噤声,因为他突然想起那个远房表妹,平时在家连男客都极少见的,跟他一说话脸儿就红。谁知有次遇见一个来寻仇的秦家对头,方一照面她便痛下杀手,以秦家暗器“追魂沙”,将对方顷刻之间化为清水。末了,她却如没事人儿一般,还斯斯文文地用一方绣花手帕抹抹手,回过头来对他脸红红地一笑。
耳听得阿萱又得意洋洋道:“当然哪,我不去照应你,万一那老鸨算计你怎么办?再说了,千里奔波只为财,我自然是锱铢必究,有我在身边,你想要落下私房钱,可就不那么容易啦!”秦真怒道:“要去你去,我堂堂男儿,岂能操此贱役!你杀了我好了!”
阿萱自小便在市井混迹,常见街头无赖相斗,如这种互相威胁之言语,也不知听上多少次,根本毫不在意,悠然道:“啧啧啧,这样能赚钱的妙人儿,我杀了你干什么?死呀活呀的,吓唬谁呢?”
秦真恨道:“你这死要钱的鬼丫头,候我秦真养好身体,解了那该死的何家下的化功散,这普天之下的财宝,便可任你索取,哪怕是赵匡胤那老儿头上的王冠,我秦真也能给你弄来!又何必要这肮脏的钱?”
阿萱笑道:“天下财宝再是动人,我现下也没一文到手——你若实在不愿去,还有一法。”秦真喜出望外,忙问道:“是何办法?”阿萱嘻嘻笑道:“若你不愿扮作女人,我便将你卖到梁王兔儿园那种地方,想来千儿八百银子,也极是好赚。”
嗵!秦真直挺挺地倒下身子,认命地呻吟道:“你这狠心短命的小丫头!公子我有朝一日脱困,定会与你清算今日之帐。”
阿萱摸了摸唇上鼠须,笑眯眯道:“有花堪折只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有朝一日之事,还是到那一日再说罢了。”
脂香楼的老鸨艳娘笑眯眯地把秦真从头到脚看了个遍,点头道:“小模样生得还是不差,只是不会说话,可惜了的。不知手段如何?”
此时秦真已是慑于阿萱“淫威”,通身作了女子打扮:上着湖绿色罗衫,下系一条天青色裙子,头上戴着高高的义髻,鬓边胡乱簪了几朵充翠珠花。
那些珠花耳坠之物,也不知阿萱以何种手段弄来;她原还想要把那只玉凤与他系在裙带之上,他却脸色陡变,抢夺未果之后,便是誓死不从。阿萱猜想这只玉凤乃是极亲近之人所赠,所不准还是他的情人之流,当下也不再坚持,自顾收了起来。
秦真本就身材高挑,眉目秀丽,中了何家之毒后,却是浑身无力。这一打扮,越发显得弱不胜风,楚楚动人。而一旁的阿萱反倒面目猥琐,令人生厌。秦真但见她脸上皱纹密布,身子佝偻,下颌上不多几茎黄须,不知是怎么易的容,连眼光都变得浑浊了许多。
此时她听得老鸨的话,笑嘻嘻道:“那是自然,小老儿的女儿,还能差到哪儿去吗?”秦真恨恨瞪了她一眼,他被迫扮作女子已是天大的笑话,竟还要去做青楼卖笑的妓者!虽说以前他也常入秦楼楚馆流连,但那时依红偎翠,艳福无边,哪象今日这般身不由已,强颜欢笑?苦于行前阿萱不知给他吃了什么药物,他喉咙肿痛,居然发不声来,只能扮作哑女,心里着实气苦。
艳娘厌恶地向旁边闪了闪,瞥了阿萱一眼,心道:“就你这糟老头子的尊容,她若是你亲生的,那骡子也能生凤凰了!瞧这小娘那眼里都要喷出火了,指不准是从哪儿拐来的,却来糊弄老娘!”
只听阿萱又道:“只是一桩,我这女儿年龄尚小,小老儿还指望找个高门大户的女婿,落个下半世受用。所以只能做清倌人,弹弹曲儿,下下棋儿的,妈妈可不要为难我女儿。”
艳娘一闻此言,跳起身来叫道:“清倌?老太爷,您这女儿本就是哑巴,客人多半不会喜欢,若是床第间有些手段,倒还好办,要说清倌,老娘这里不伺候!”
秦真一听她语中有逐客之意,不觉喜动颜色,巴不得立刻便被赶了出去,当下连连点头。忽觉腰间一疼,险些叫出声来,原来却是阿萱狠狠拧了他一把,耳边只听阿萱笑道:“妈妈这话就差了,象妈妈这样行院人家,又不是那等小门小户,要引得轻薄子弟逐香而来,哪能没几个绝色的清倌?小老儿这女儿,虽说是口不能言,却吹得一支好箫,下得一手俊棋,又能做诗填词,双陆鞠蹴,虽说暂做清倌,却管让子弟们魂不附体,教妈妈日日不空——且又不能做上一辈子清倌!”
那艳娘见秦真生得美貌,院中虽有几个女儿,相貌均不如他,心中早已肯了,只是清倌获利不高,阿萱又申明是要搭班,七扣八落下来,恐赚不到多少银钞,故此做出姿态,转个还价的余地。此时一听秦真又有这几门好处,越发上心,便松下脸皮,笑道:“歌是不行,舞却如何?”
阿萱笑道:“只略通一些剑舞,也能助助爷们儿酒兴。”艳娘点头道:“那也罢了,既是老太爷你爽快,咱们索性把价钱说定了,你们既在我这儿,须守我院里规矩,若有客来,老规矩是三七开,我七你三,房钱饭钱另算。”心中却盘算道:“你要做清倌,老娘就让你赚不到多少银子!见别的姑娘迎来送往,金银满舱,看你还做得成清倌!到时倒看你怎么来奉承老娘!”
阿萱一心只是要捉弄秦真,哪跟她计较这些小帐,当下一口答应道:“任凭妈妈安排。”
艳娘心中欢喜,灯下再看秦真时,越发觉得他眼含秋水,眉如远山,忍不住伸手去捏捏他下巴,道:“真真是个美人儿,可叫什么名儿啊?”秦真见她展颜一笑,脸上沟壑纵横,几欲掉下粉渣子来,凑近一些,那身上一股子莫名的气味,更是香得直扑人鼻子,慌忙闭住呼吸闪在一旁,掩面不语。
阿萱笑道:“随小老儿姓秦,小名真真。”秦真听她这样糟蹋自己名字,差点背过气去,随手拿起旁边几上一杯茶就灌,耳听艳娘道:“也罢,刚巧我院里有个红姑娘叫珠珠,以后你就叫珍珍吧,珍珍珠珠,都是咱们脂香楼的珍珠宝贝儿。”
“噗”地一声,秦真把持不住,口中的茶水已是全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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