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明月白露空徘徊(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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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朗靖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阿萱。阿萱但觉他的目光如春阳一般温暖,内中更是满含着怜惜疼爱之情。她自小无父,母亲生性淡泊,与她也并不十分亲近。此番与李煜相聚,又是平地风波乍起,几欲反目成仇。此时沐浴在这素昧平生的中年男子的温和目光之中,却是浑身一暖,心头陡然酸楚起来,一种怨愤荒唐的念头刹那掠过:为何……为何他竟不是我的父亲!
郎靖轻轻叹息一声,道:“公主殿下,阿萱……这个名字,可是出自于‘合欢蠲忿,萱草忘忧’一典么?”
阿萱有些惊异,点头道:“正是。你……你怎会知道?”
郎靖低声道:“我自然知道……当初国主尚是安定郡公之时,于寿州与你娘相遇,后来……后来国主随谢姑娘去了姊归郡,隐居在香溪河边。自始至终,我……微臣……都是随侍在国主身边。”
阿萱更是吃惊,想到品荷轩中那一夕长谈之中,李煜竟无只字片语提起郎靖。当下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郎靖伸出手来,将头上笠沿拉得更低了些,他的脸庞便完全掩藏在笠下的阴影里。阿萱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听他淡淡说道:“‘合欢蠲忿,萱草忘忧’,这是微臣当初随国主离开之际,送予谢姑娘的两句话。以她那样的慧质兰心,不会不明白微臣话中的暗示。
国主那样的男子,生具琉璃一般的七窍心肝,固然格致高雅,世所罕有,却并非……
唉,公主殿下,可是……你的母亲,虽然她感念我的好意,以萱作为了你的名字;其实这十八年来,她从来没有真正地忘却过那绵绵的忧愁……”
柳丝轻拂之中,他长叹一声,声音低不可闻:“是不是情至极深之时,无论经过多么漫长的岁月,终于还是无法做到太上而忘情?”
郎靖后退两步,默默一躬,随即转身缓缓行去,逐渐消失在淡金柔绿的柳荫之间。
阿萱远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手里捧着那装有四锭元宝的小小绸缎包袱,心中不禁浮起一抹莫名的惆怅。郎靖那清瘦而挺直的背脊,映在阳光细微的金尘里,隔了柳丝看去,竟也有一种隐隐的哀婉和忧伤,也不知沉积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深重沧桑。
苏保将她带到何家座舫之前,她已取出一锭五十两的金元宝,赠予了苏保。这老实的小买卖人登时涨红了脸,泪水在眶里打转,几乎便要马上掉了出来,结结巴巴道:“姑娘,姑娘,这如何使得?你孤身一人,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阿萱叹了口气,心中却想道:“我孤身一人,却往哪里使钱?”
何家座舫虽不及江暮云的画舫那般的华贵巨大,但装饰精美,也堪称富丽堂皇。船上有人见着他们二人,便下来一个身着绸衣的中年人,颌下蓄有长须,走到两人跟前,大剌剌地问道:“喂,苏保,这就是你女儿么?”
苏保连忙躬身应道:“正是,小人今天把小女贞贞带来,请夫人小姐过目。她年纪还小,脾气又倔,以后还请陈总管您多多指教。”
阿萱见他人虽然老实,戏倒演得十足,心中暗暗好笑。那陈总管打量阿萱一番,见她容貌颇为秀丽,唔唔两声,拈了拈几根长须,懒洋洋地说道:“马上便要开船,夫人小姐哪有这个闲功夫,来瞧你家这个丫头?本总管看看也就罢了。只要她够机灵,好好侍候小姐就成。咱可话说在前头,她做得不好,可是不能在小姐跟前侍候,是要打发到厨房去的。”
苏保连声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那陈总管说道:“咱们这一走,你父女两个怕有就难得见面哪,你有什么话,便嘱咐嘱咐罢。”说着走开几步,负手站在一边,看旁边小船撒网打渔。
苏保便叮嘱了几句,无非是些天凉加衣、小心侍候之类的话,他感念阿萱替代他女儿,故此这些话倒也说得情怀殷殷。阿萱想自己若有爹妈在世,远行之时,怕也是这样絮絮唠叨不已罢。一时触动情肠,眼中不禁泪水滚动。这父女别离的模样,当真象到不能再象。
那陈总管看了片刻打渔,觉得无甚趣味,便走了过来,不耐烦道:“说好了就该走了,苏保你担心个什么?又不是不还你女儿!她只要伶俐些,小姐只有更宠她的。我家小姐金尊玉贵,她跟在我家小姐身旁,比起寻常府第的小姐们还要享福呢!”
阿萱便道:“爹你回去罢,我这就去了。”苏保不敢多说,当下作别而去。
那陈总管先让阿萱候在一旁,一边命水手拔锚开船。此时细雨初歇,晨雾甚浓,远远望去,金陵城都淹没在白茫茫的雾中,偶而露出高挑的朱红檐角,或是一抹翠绿的柳树梢儿,宛如浮在大海里的零星孤岛。
船身突然微微一震,但闻吆喝声中,却是船上水手拔锚收缆,已将座舫撑离堤岸。几扇巨大的白色布帆,缓缓自桅头升了起来。
阿萱站在船头,眼见得金陵城越来越远,慢慢变得有如芥豆大小,终于消失在水平线上。早晨江风甚劲,吹得她衣衫猎猎飘动,在金陵所经历的一切悲欢,都仿佛被这江风吹去了遥远的地方,唯觉心胸畅快之极。江暮云的影子渐渐淡了,春十一娘的音容笑貌,在眼前却越来越是清晰,想到自己所去之处,便是春十一娘所居之乡,向往亲切之情,油然而生。
忽听身后有一男子徐徐吟道:“春草碧色,春水碧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语声清朗,自江上晨风之中送了过来,却是异常哀婉动人。
阿萱幼时常听母亲吟诵诗词,虽说蕙娘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幸”之律条,执意不肯亲授此道,但听得多了,难免也有些耳濡目染。
她自然也听了出来,这男子所吟诗句,正是出自南朝梁人江淹的《别赋》。江淹少年英杰,才气纵横,一卷《别赋》委婉多变,参差错落,自然浑成,和谐优美,当真是写尽了世间伤别之情,读来正是馀香满口。
阿萱触动心事,不觉随之轻声吟道:“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吟到“与子之别,思心徘徊”两句时,心中似是有什么东西淡淡弥漫开去,不觉已是痴了。
只听那吟诗之人“咦”了一声,似乎极是惊讶,说道:“你……你……陈总管,她是何人?”阿萱醒悟过来,想必那人耳目灵敏,竟已听见了自己这极轻的吟诵之声,不禁在心中暗叫一声“糟糕”。
但见舷边人头一伸,却是陈总管听得招唤,已是小步跑了过来,一边忙不迭答道:“二公子……”
阿萱听得“二公子”三字,心中一横,旋风般地转过身来,盈盈拜道:“奴婢苏贞贞,拜见公子。”
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她已看清了面前所立之人,竟是一个极为年青的英俊公子。锦袍短靴,剑眉朗眸,通身上下英气勃勃,犹如凌雪青松一般,倒是大出她意料之外。她先前听他吟诗,只道是个张谦一般的书生,孰料竟是如此英悍的一个人物。
只见陈总管慌忙从水手那边过来,满面笑容,对那人说道:“啊呀,二公子你起得真早,就算要刻苦念书,可也不用这样不顾自己的身子呀!”
二公子眉头一蹙,冷冷扫了犹自喋喋不休的陈总管一眼。陈总管立即噤若寒蝉,唯唯退到一旁,不敢再说出一个字来。
那二公子又扫了阿萱一眼,那目光竟如刀剑一般锋利,阿萱虽是垂首而立,但也觉头皮一紧,冷汗居然都冒了出来。
二公子将手中书卷轻轻一合,负手走入后舱而去。阿萱耳尖,却听得他口中喃喃道:“苏贞贞?这样的一个女子,怎么倒给我家做了丫头?”
陈总管满头大汗,也顾不得教训阿萱,慌忙唤过一名穿秋香色衫裙的姑娘,名唤莹雪的,令她带去见过小姐。
那莹雪当真名如其人,肌肤晶莹如玉,洁白胜雪,端的是个美人胚子。她倒不似陈总管那般倨傲,态度甚是和蔼,只上下打量了阿萱几眼,便道:“小姐性子爱静喜洁,你须得小心在意。”
阿萱先前已从苏家父女口中得知这家人大略近况。只知何老爷原也是汴京大族,后来告老还乡,寓居金陵。总共生有两位公子,一位小姐。方才所见那二公子风范卓然不群,确然是出身于名门巨阀之派,不知那小姐又是怎生一副性子。
当下便虚应道:“多谢姐姐指教。”
莹雪更无二话,转身便往后舱走去,阿萱连忙跟了上去。一路但见轩窗无数,纱罗低垂,地上铺有大红毡毯,踏上去柔软无声,却没遇见半个人影。
阿萱心中奇怪,莹雪似乎看出她的不解,说道:“我家小姐在宋身份尊贵,此番举家入蜀祭祖,大宋朝廷还另派有官兵随舫卫护。休道外人,便是家中婢仆,不是小姐近侍,还不得踏入这红毡半步呢!”
阿萱心中奇怪,二人却已到了一间舱房之外,雕花门上垂下数层雪白轻密的轻纱,那纱都是上好的官纱,越发映得室内莹然皎洁,有如月宫寒府一般。
隔着纱帘,隐隐绰绰可以看见有几个女子垂首而立,却是静悄悄一声也无。
莹雪站在门外,轻声禀道:“小姐,新来的丫头到了。”只听房内有人轻轻“嗯”了一声,道:“你既这样说,想必差不到哪儿去,那就叫她进来罢。”声音清甜柔软,甚是动听。
阿萱但觉她语音甚是熟悉,心中忖度:“不知这位小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莹雪撩起轻纱进去,阿萱便跟在她的身后,行到房中,向上拜了一拜。
鼻端首先闻见一种淡淡香气,但既不是脂粉香,也不是焚烧香料的气味,倒象是花草的天然清气。
偷眼看看四周,只见室内陈设极是雅致悦目,一几一簟都独具匠心,虽不是文彩锦绣,却别具一番清幽之境,确有名门气象。
梨花长案之旁,置有一只高过人膝的玉雕双耳琉璃缸,蓄有极清的水,越显得晶莹剔透,缸内却养着一丛葱笼青翠的水草,修长的叶片一直伸出缸外面来。
阿萱微微一怔:水菖蒲?这样高贵的门阀小姐,怎会在自己卧房之内,以如此珍贵的一只琉璃缸,郑而重之地养着那丛到处可见的普通水草?
正思量间,只听一女子声音淡淡道:“这便是那个新来的丫头么,你是叫什么名字?”阿萱猛一回神,突然想了起来:“是她!是她的声音!郊外那乘着华丽马车的女子!可不正是三小姐?”
她猛然抬起头来,却见一个身着蓝衣的少女,家常装扮,端坐在窗下书桌之旁。一臂斜倚桌边,纤长的手掌之中,闲闲地拿着一帧古书,身后侍立着两名女子,便知这便是小姐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清瘦的瓜子脸儿,眉宇间便似笼了一层淡淡的雾气。论及容色虽只在中等,但仪表娴雅,体态端庄,一望便知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小姐。
阿萱一见她容貌,险些要叫出声来:这何家小姐的相貌曾经相识,分明正是那日在江暮云画舫之中所见,随侍卫少白身旁的侍女菖蒲!
她睁大眼睛,唯恐是眼前发花,错认眼前之人。但再三端详,只见她一颦一笑,甚至是眉尖微蹙的风致,淡然寂寞的眼神,都与那菖蒲同一无二。
她于江府之时,也多与卫少白等接触。虽然那何菖蒲生性清冷,极少开口与旁人讲话,但阿萱幼习口技,本有过耳不忘的本事,理应早就辨出她的声音。
然而阿萱当初藏身于马车之下,听这三小姐数次开言,竟然一直未能辨出乃是那何氏菖蒲。究其缘故,一来固然是因那三小姐说话声音极低,有时几不可闻;二来也是她言谈间大有见识,气度雍容;任是何人,都万万不会将那沉默寡言的青衣侍女,竟会猜想成这出身名门的高贵小姐。
莹雪见阿萱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又对小姐问话迟迟不答,唯恐小姐嗔怪,忙道:“她叫苏贞贞,人倒是挺本分的。”一边暗暗用肘撞了阿萱一下。
那小姐放下书卷,淡然地扫了她一眼。阿萱但觉她黯淡而略显忧郁的两道目光,堪堪落在自己脸上,虽知何菖蒲虽然精细,终究不过是个盲女,但心中还是不由得一紧。好在那小姐神色平和,显然并未认出阿萱,便道:“苏贞贞……嗯,难为你家人倒取了个好名予你。”她意态颇为索然,当下也没什么话说,只是挥了挥手,意即将阿萱**房去。

方才出得那屋,莹雪便嗔道:“贞贞,我家小姐何等尊贵之人,你竟如此失礼,将来若是有福陪着小姐进宫,可也这般不识规矩么?”
阿萱吃了一惊,反问道:“进宫?可是南唐宫中么?”
莹雪不屑道:“李煜这小小一个国主,有何德何能,竟能得我家小姐为配?实对你说了罢,外人只道我家老爷乃是汴京旧族,却不知他还是大宋皇帝未曾登基之前的结义兄弟,也曾东征西战,立过汗马功劳,官至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后来国势初定,官家将开国功臣各自赐金还乡,我家老爷便携家眷来金陵寓居。去岁冬末,官家遣使探视老爷,那天使恰见三小姐侍在一旁,回去便对官家说了。
我们何家乃是功臣旧勋,簪缨之族;官家念起与老爷旧时交情,为示特别恩宠,这才密下一道旨令,要召我家小姐入宫为妃。听闻连名号都已拟定啦,料想不是淑仪便是婉仪。”言谈之间,大为骄傲得意。
阿萱观她颜色,忖道:“这叫什么仪的,料想是那些娘娘们的封号了。”她出身山野,自是不知宫中女官封诰之制。大宋后妃封诰沿袭唐制,正宫皇后以下设惠妃、丽妃、华妃,称为三夫人,为正一品;三夫人以下便是九仪,分别为贵仪、淑仪、庄仪、德仪、贤仪、顺仪、婉仪、芳仪、妃仪等,供奉为正二品。再往下,为才人、美人,并尚仪、尚宫、尚服等。这何菖蒲之父早已下野,她虽有才学,却是双眼皆盲,甫入宫便被封为极显贵的正二品,委实皇恩是极为浩荡了。
她念头一转,却是想到另一件事上去,不禁失声呼道:“老爷与官……官家乃是结义兄弟,小姐却入宫为妃,那……不是辈份差了么?”
莹雪瞪了她一眼,低声道:“噤声!要让人听到又该挨老爷骂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下的女人,莫不是官家的女人。况且官家与老爷只是结义,又不是什么血亲。若说起血亲,汉惠帝还娶他外甥女为后呢,可见皇家也并不讲究这些个忌讳。”
阿萱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方才道:“莹雪姐姐,你真有学问,居然还知道这些史家之事。”
莹雪甚是得意,嫣然一笑,道:“这都是小姐闲来无事,教导我们学得的。我家小姐不但学问出众,而且兰心慧质,性情高洁。你看她闺房之中是何等雅致,便是她那琉璃缸中所养花草,也是与众不同。”
阿萱试探道:“那可是菖蒲草么?”
莹雪微笑道:“不错,只因我家小姐的闺名,便与这湖中一种水草相同,也是唤做菖蒲。”
阿萱心中大叫:“是她!果然是她!”震惊之余,转念忖道:“何菖蒲出身已是不凡,又为大宋皇帝待选之妃,荣华富贵,少有人及,却为何竟然做了区区一介画师卫少白的侍女?”
莹雪领她入暂居的舱房,又絮絮地讲些何家事情,多是各人名姓身份、起居嗜好之类。阿萱一边唯唯而应,一边却想起当日于画舫之上,与何菖蒲初见情形。
何菖蒲说起“卫女若仙”时,那脸庞上焕发的动人神采;他对卫少白异乎寻常的周到侍奉,还有她默默站在卫少白身后之时,那无神的眼眸之中,投向他的那一缕缠绵凄伤的眷恋……阿萱心中如受重锤猛击!刹那便明白过来,顿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原来她竟然是心甘情愿与卫少白为婢!她秉性高洁,却甘愿为他堕入万丈红尘。她如此才学出众,举止不俗,甚至连名字都不曾更改;以卫少白画技天下闻名,所交游者多为各国显贵,不会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如此待他,可是他……”
复想起离别江府的那个凌晨,于听雨轩外,亲耳听到的卫少白之言:“……若不是我的菖蒲将要离开我一段时日,我又对她向来爱怜,只盼送她一件世上罕见的珍宝聊以为念,莫说只是一件映冰环,便是加上你的承影剑,只怕我也未必应允……”
还有江暮云对卫少白说过的话语:“你向来视美人如画,把这世间情爱当作是束缚你才情的绳索……你虽宠爱菖蒲,不过是如赏鉴好画一般,又怎会感受得到那刻骨铭心的相思之苦?”
回想暂居江府之时,虽日日看见卫少白与众侍女嘻笑戏闹,有时甚至取她们唇上胭脂为染,描出纸上凄绝红叶。然而他日常起居,却恪守君子之风,并不见有涉于**之事。以何菖蒲聪颖心性,早该看出这男子虽风流跳脱,实则却是襟怀明朗,但有吟风啸月之念,却不会拘于闺房画眉之私。
任她如何温婉体贴、细心侍奉,他如风的性子,却不会为任何人做任何停留。纵然他知她即将远行,入宋为帝王之妃;他对她的情意,也不过是赠予一只名贵精致的“映冰环”。
然而她终于还是藏起所有的忧伤和绝望,屈尊侍于他的身侧,在最后这一段短暂的相处时光里,倾注了自己少女时代所有可以给予的柔情。
何菖蒲这个少女,真如用作她名字的那种水草一样,虽然生于这污浊的尘世,却掩不住生命本来的淡淡清香。
那一瞬间,阿萱不禁想到:“人之为情,是否当真有如蚕儿一般?其实并无任何人强加逼迫,不过是作茧自缚罢了,恐怕也要至死方脱……”
莹雪何时离去,她又是怎样被一一介绍给其他家人,乃至领衣衫日常用物、安置舱房、用餐之事,已记不分明。
直到黄昏之时,她方才回到自己所居舱室,随手推开窗子,只见窗外浊黄的江水极是湍急,滔滔向东流去。照在江面波涛之上,红艳艳的一片。看在她的眼里,只觉得凄凉异常:“这江水日夜奔流,到底要流到哪里?我四处奔波,就象这江水一样,最后又会流到哪里去呢?”
忽听旁边舷窗之内,有一个男子声音道:“她扬名江湖十多年,绝非容易对付之辈,咱们还需想个万全之策才是。”声音略显苍老,十分陌生。
阿萱想道:“这人是谁?”便觉偷听人说话大是不雅,正欲抽身回来,只听另一人道:“爹爹何须如此多虑?她纵然是再厉害,也只防得到外人,须防不到自家人身上。”这人声音却甚是熟悉,正是何二公子的声音。
阿萱听得莹雪先前介绍,自然也知这何二公子名为绪业,取其继承父辈未尽事业之意,据说他幼习兵书,文武双全,为人极是精明厉害,甚至还超过了当初阿萱所见那神情阴冷的锦袍男子——何家大公子何仲。
阿萱心中一跳:“他们可是在谈女夷神教之事么?我当初觅船而上巴蜀,不过是为了给春教主报讯示警,孰料鬼使神差,竟上了他家的大船!纵是有些凶险,探听消息却更为便利。”
当下侧过身子,把耳朵紧贴在临窗的舱壁之上。
原来阿萱所处舱房正对着船尾,这间房向来无人,今日阿萱被安置在此住下,才是第一位房客。想必何家父子忘了此事,故此才选在隔壁说话。
只听何绪业又说道:“昨日遵从爹爹吩咐,孩儿已见过了邹姑娘,许她事成之后,并不遣散女夷妖教,由她继任教主。果如爹爹所料,她闻言大喜,已经答允了此事。”
阿萱一听“女夷妖教”三字,犹如平空一个霹雳,心往下一沉:“邹姑娘是谁?听杨先生当初言语,若春十一娘不做教主,则唯有其余三堂堂主才有这个资格。待要继承教主之人,莫不是那个什么夏堂堂主邹菱娃?她跟这些宋人互为勾结,莫非竟要叛教不成?这何老爷乃是宋朝退仕的贵官,却为何要与女夷教一个江湖帮派为敌?”
只听何老爷“唔”了一声,不置可否。何绪业又道:“孩儿心想,眼下官家方才收服巴蜀之地,不日将一统天下。而如今女夷妖教这些后蜀余孽,却是冥顽不灵,凭藉巫峡之险,妄想与朝廷做对。这等邪恶的教派,便是灰飞烟灭,也是罪该应得。只是此邪教在巴蜀经营多年,虽然邪恶阴险,然而对当地百姓施惠极多,百姓愚昧,附者甚众;若对其强行解散,只怕引起民变,倒多了不少麻烦。”
只听他又道:“何况邪教老巢地处神女峰上,那里地势险要,春十一娘又并非凡俗之辈,布置甚是得法。若是咱们强攻上去,只怕朝廷损失不小。不如悄悄干掉春十一娘,竟立了邹菱娃为教主。邹菱娃自是对大宋忠心,女夷妖教何足为惧?便是邹菱娃心有反意,论起心地阴狠毒辣,春十一娘自是比不上她;论起治教的才能,她又怎能与春十一娘相比?咱们只要动动指头,便能叫她尸骨无存。
况且若是咱们放出风来,让教众百姓知道是她害死了春十一娘,只怕还用不着咱们动手呢!哼哼,到时候就让她们自己弄得教中四分五裂,那可怪不到咱们头上。”
阿萱打了个冷噤,心道:“这二公子那样英武的人材,心地竟是这样毒辣阴沉!”
只听何老爷道:“嗯,女夷妖教就好比一株大树,光是藉有斧锯之利,确然难得将它锯倒。但若树内长了虫子,蛀空树干,只要风轻轻一吹,可就一倒不起。绪儿,你此计甚妙。菖蒲虽然颇有智计,毕竟是个女子,眼睛又不方便。现下更不用说啦,已要成为尊贵的娘娘,终究是宫里的人。你哥哥只知练武,每逢这等智计之事,脑子却不太灵光。唉,光大我何家门楣,可得全靠你了。”语气甚是赞叹。
何绪业笑了一声,应道:“哥哥为人稳重,我可比不上了,再说咱们身为大宋臣子,自当为官家分忧,这也是本份应做之事。”
阿萱听他语中连着几次提到官家,语气恭敬,心中明白:“原来是赵匡胤派他们父子来的,方才他们说到大宋要统一天下,难道,难道他如此对赵氏卑躬称臣,赵匡胤还是不肯放过他?”她心中始终难以接受李煜为自己的父亲,总是含含糊糊用“他”相称。但毕竟放心不下,不禁为他担心。
只听何老爷话锋一转,问道:“我听陈总管说,菖蒲又叫他去买个丫头回来?她要求忒也高了,连着换了四五个丫头了罢?”何绪业笑道:“小妹生**洁,不同寻常女子,侍候她的人自然不能是俗脂庸粉,今日来的这个丫头孩儿已经见过了,好象还念过几句书。依孩儿说,这满船的丫头还没一个赶得上她呢。”阿萱听他这般评价自己,虽恨他用计毒辣,心中还是暗暗一喜。
何老爷道:“那倒还在其次,只是咱们这次去巴蜀,事关重大,其他婢仆都是从汴京带来的旧人,只这小丫头是金陵人,可须小心在意,一会儿叫人带来给我看看。”何绪业应了一声,父子俩又谈了些江湖事宜,其中诸多名姓,阿萱都是闻所未闻,故此也听得有些糊涂。
只听何老爷“噫”了一声,道:“今日这窗怎么开了?莫非有人住么?绪业,你去窗前看看。”
阿萱大惊,知道若被何家父子发现自己在此,便会惹来杀身大祸,待要奔出房门,但恐怕已来不及!急中生智,当即脱下外衣往床上一掷,又将钗簪拔了下来,也掷在衣上,一个箭步便躲在厚厚的床帐之后。只听门扇推开,脚步声响,何绪业走了过来。他站在房中,四下一张,目光疾如冷电!阿萱虽然是在帐后躲得严严实实,也觉他眼光锐利,便似那床帐都要被他看穿一般,浑身更是如生芒剌。
房内寂静无声,阿萱只听到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乱跳。
良久良久,忽听何绪业道:“爹爹,这房里看样子确是住了女子,只怕便是那方才送来的小丫头。不过此时房内无人,只床上有些衣裳钗环之类,可能是后舱沐浴去了。”
何老爷松了一口气,在外答道:“如此便好,她方才进到咱们家里,不知轻重,若是听见刚才这些话,难免不会外传,那就要便宜行事了。我们回去罢。”
何绪业应了一声,步出门去。阿萱只听二人脚步声渐渐远去,方才出来,只觉身上凉飕飕的,原来冷汗已将衣服浸透了。
正待要走,忽然门上“笃笃”响了两声,寂静片刻,只听一人冷然道:“贞贞,我知道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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