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凤阁龙楼连霄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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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神色一动,望向那宋国武士的目光之中,不觉有些肃然。那宋国武士抱拳道:“在下陈轲,为赵国师大弟子费阳武之徒。陈轲学艺不精,倒叫将军笑话了。”
他自始至终,言语间对杨业都甚为尊敬,显见得对杨业气度大是叹服。那刘继成脸色却极是难看,站在一旁半晌不言。
唯有张谦少涉江湖朝廷,对赵河阳之名甚为陌生。郑恩见他神色茫然,便近身低语道:“听三春说大舅你本是个读书人,想必对江湖之事不甚了解。
这赵河阳乃是我大宋当朝国师,他生来便具大智大慧,于经史子集、佛道教义无不精通。官家甚是看重,不但将我大宋武林交他控管,就连国家大事也多向其请教。他于武学一道钻研极精,据称已达天人境界,独创‘明玉神功’,至今尚未逢到敌手,被尊为当世三大高手之一。”
张谦讶然道:“那其他两大高手又为何人?”郑恩低声道:“另一人为女夷教前教主凌飞艳……”张谦“啊”地一声低呼,引不旁人不少目光,连忙将口掩住,悄声道:“她的名头我也听说过呢。”
郑恩点头道:“前两日接到讯报,说她刚刚过世不久,实在令人惋惜。至于另一高手,却是咱们的死对头——辽国天魔门的门主师延陀。天魔门为辽国第一大宗,门徒万余之众,大多出自于名门贵族。那师延陀休论地位尊贵,据称其天魔功也臻化境,只是他多在辽国境内,从未南来。若真个与我们赵国师遇上,倒也算是一个劲敌呢。”
正私语间,忽闻李煜笑道:“无歌不成欢,无舞不成宴。咱们国小力薄,唯有宫中歌舞倒还不差,这就为各位助兴如何?那个……至于威德郡王所提之事,还容后再议,容后再议。”
刘继成脸色一沉,便要说话。杨业却暗暗向他使了个眼色,刘继成亲眼见过那陈轲武功,料想宋人之中,似这等武艺高强之辈绝非仅他一人,也不敢冒然行事。当下恨恨看了李煜一眼,返回席上坐下。杨业随侍一旁席上,身子略略后坐一些,以示对刘继成尊敬之意。
众人早知李煜宫中歌舞之胜,冠于天下,此时不觉个个面露喜色。王公子将扇子抵在额头之上,略一沉吟,只是笑了一笑,也往后坐直身子,不再说话。殿中众人神色轻松下来,先前那种剑拔弩张之势才略有缓解。
卢多逊本来脸色一直阴沉,此时方才露出一丝喜色,说道:“素闻国主宫中,有美人名?娘者,身轻如羽,竟然胜过汉朝时成帝的皇后赵飞燕,号称可作莲上舞,千古奇绝。不知今日能否得见?”
李煜面有自得之色,长笑道:“大人远来,怎能没有?娘的金莲舞?若是卢大人有兴致,还有国后新编的白?舞,倒还值得一看。”
卢多逊大喜过望,他入唐之前,曾奉赵匡胤之秘令,故意要在南唐众人面前显得十分骄纵。但声色之迷,人皆有之。此时听说有这样闻名的歌舞,不觉已将“轻侮李煜君臣”之令暂且搁下,连连道:“那可真是下官的福气!”
只听小周后吩咐道:“卷起帘子,让各位大人们看看朝阳湖。”
那些女官们娇声应诺,忙着将殿门大开,四面珠帘高高卷起。
众人眼前一宽,以殿中角度俯下看去,四面皆是碧水环绕,远远可见一带玉栏,曲曲折折地伏在水面之上。
张谦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非但殿前乃是一片大湖,竟然连那些楼宇之后,也是一片极广的湖泊。此时将帘子除去,这百尺楼宛然便是一座水阁,习习凉风穿门过户,令人精神为之一振,虽是正当炎夏,却毫无躁热之气,难怪李煜都要长居此楼了。
众人正在艳羡感叹,忽听一阵清幽的笛声自楼后湖中响起。那笛声穿林度水而来,分外清越嘹亮,真个是响遏行云。
众人循声看去,已是有人叫了出来:“呀!好大一片莲花!”
张谦揉揉眼睛,这才发现那湖面上确实生有一大片莲藕,花叶层叠,粉绿交映,开得烂漫无比,映着那碧绿的水波,越发觉得人眼清亮,连风里都带有新鲜的花香。张谦一见此景恍若旧时,心中陡然一疼。
突然又有人惊叫起来,道:“那是什么?”宋国使臣多是来自中原,哪见过此等南国景致,纷纷涌向窗边,惊叹连连:“呀!好大的莲花!”“对啊!那花还是金色的,你瞧!快瞧呀!那花还正在开放呢!”
只听一人笑道:“何必大惊小怪?湖中莲花哪有金色?想必这便是美人?娘那闻名天下的金莲花了。”张谦回头一望,只见那王公子轻摇折扇,临窗而立。他人虽生得体态英伟,摇起这书生们常用的折扇来倒也别具一番倜傥风流之态。
卢多逊喜道:“敢问国主,这可真是?娘出来了么?”李煜拈须一笑,道:“是否?娘,大人稍后便知。”
张谦向湖中望去,不觉也是一惊。只见距此约二十余步远近,湖中层层叠叠的花叶之上,不知何时竟然真的伸出了一朵金莲!
那金莲花大如盆,花瓣长如人臂,含苞欲放。此时凝神看去,清楚可见花瓣轻轻颤动伸展,竟真的迎风盛绽开来!众人又是“啊”的一声惊叫,这叫声里却充满了惊喜和倾慕之情。郑恩眼睁得比牛还大,嘴里咕哝了一句:“他奶奶的!这可不是水妖么?”
只见金莲花那朱红的花蕊上,原是伏着一个人儿,此时纤腰款摆,正自慢慢站起身来。
她体态婀娜,身量较一般女子要高出许多,更兼腰肢纤细,**修长,越是显得亭亭玉立。
与众不同的,是那一头长泻至腰的秀发。发色是金子一般的黄,略带着些波浪似的卷曲,浓密如云,蓬松秀美。
她身上披着一袭雪白的轻纱,然而她的肌肤竟然也是雪白无暇,与这轻纱颜色相差无几,绝类中土女子,倒具有一种格外神秘的美丽。
她站在莲花之中,一手抚额,一手作拈花之状。娇躯微向前倾,单足站立,另一足高举过肩,摆了一个十分古怪而美好的舞姿。她缠有白帛的纤足,弯如纤月一般,悄然立于金莲花上。
金莲花的花瓣轻轻颤动,阳光照射之下,发出极其耀眼的光芒。飘然轻薄的白纱,被风吹得紧紧裹在了她的身体上,朝阳的金辉勾勒出了她那优美起伏的曲线。映着碧绿的湖水,几乎使人以为:她,便是这湖中的女神。
所有人都失声叫道:“是?娘!”
笛声湮没,百乐齐奏,白纱轻飞,裾裾飘扬,?娘在乐声中翩然起舞。
很多年后,即使张谦已经涉过了无数的风波,出入过几朝宫庭,见识了数不清的风格迥异的美人与舞伎,看遍了这万丈红尘。但他仍能清晰地记得百尺楼外、朝阳湖中,?娘那自在而妖娆的舞姿。
她的舞姿奇特,绝不同于中土舞蹈的典雅柔美。时而狂野如同山中奔鹿,时而又舒缓如天际白云。
她的手臂和腰肢不再只是手臂和腰肢,而是随着舞曲的变幻,化作了渲泻的水流、飘动的丝绦、掠过的柳叶、醉人的金风……到得后来,这舞者不仅是为娱人而舞,倒似是在尽情宣泄着人世间的痛苦与欢欣、诱惑与罪恶,瞬息万变,夺人魂魄。
而她的身体又是那样的轻盈,当她变幻出她最狂热的舞姿之时,她那裹有白色丝帛的新月般的莲足,却是那样盈巧纤弱,轻柔得有如早晨第一粒露珠,静静地踮站在金莲花薄薄的花瓣儿之上。而那金莲花,竟然不因此而颤动一毫!
这样的轻身功夫,在江湖上当数首屈一指,多年之后的阿萱也练成了同样绝世的轻功。然而,当时的?娘却是一个毫无丝毫武功内力的普通女子,也只有在起舞之时,她才是如此的忘却世间一切,身子之轻盈竟然超过了贴水掠过的金丝燕儿——她确是天生的舞者。
所有的人都感到了眩晕。
那次观舞,没有人知道?娘是何时退下的,那朵金莲花又是怎样消失在水中的,一如没有人知道她们是怎样出现在这湖中一样。她真的就是这湖中的女神,金莲花是她须臾随身不离的凤座,而这片粼粼的碧波春水就是她永远的家园。她消失在湖水之中,当真是正常之极。
当那些身披银红轻纱的美丽女官们关上门窗之后,落座的众人一时间都有些失魂落魄。
殿内情景,李煜都看在眼里,心中更加得意。卢多逊此次奉宋朝皇帝之命而来,他故意称病,将卢多逊等人晾在国宾馆已有两天。今日他存心大摆奢华,便是想让宋国使臣清楚南唐的国力雄厚、广有财富,从而有所忌惮,免起灭唐之心,使儿皇帝之位得保,得享一世平安富贵。当下一边点头示意,屏风后转出名宫监来,轻轻拍了拍手儿。
掌音甫落,只听两侧廊下环佩叮当,殿中女官卷起珠帘,两行妙龄舞伎穿花拂柳,自廊下翩然而出。一色水红宫装,如云乌发长可委地,容貌更是十分美丽。众伎碎步行至大殿中央,微微垂下螓首,纤细的腰肢低低一弯,向当中筵席诸人盈盈下拜。
顿时闻得笙箫齐鸣,乐声已起。众伎纤臂轻挥,双袖顿时挥洒开来,有如从天边蓦然飞来一片片彩云。只见那长袖本作水红颜色,袖身较窄,上绣大朵金色芍药图案,极其华丽,而袖口上却接有一段长长的水袖,为上好内用白?裁成,轻薄透明,有如蝉翼。随歌起舞时,满殿长袖翩翩,倒象有无数白色花瓣在风中飞起。
众歌伎和着舞步,娇声唱道:“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少年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间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起初乐音节奏舒缓,舞姿轻盈娇软,渐渐转为急促,琴瑟铮铮,众伎越舞越快,但见白袖飞舞,疑是玉龙凌空矫夭,水红裙幅曳开,急速转动,有如朵朵红莲出水。殿中众人采声大作,众歌伎愈舞愈快,愈转愈急,竟足不沾尘,衣袂飘飞,似欲随清风而直上九天云霄。
“叮”的一声轻响,一枚小小金凤钗不胜舞急,不知是从哪名舞伎鬓上滑下来,正好落到卢多逊脚边。
卢多逊拾起金钗,放在鼻边轻轻一嗅,似乎钗上还带有美人的发香,再看场中,依旧是歌发裂石之音,舞类天魔之态。真是不知是在人间还是仙境,不觉心神荡漾,大有魂销神与之态。
忽听一声云板,乐声俱寂。众伎敛袖止步,香喘微微,向众人齐齐拜下,原来一舞已了。
只听“啪啪”两声,却是那王公子以扇击掌,第一个叫出声来:“好歌!好舞!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轻易见!”
众人才醒悟过来,赞声不绝。李煜与小周后相视一眼,也掩不住满脸欣喜之色。宋使中一名郭从道的官吏拱手道:“下官在大宋时,常听人说国主词曲天下第一,方才歌舞如此美妙,国主何不以此为题,重填一阕新词?”此言一出,唐国百官纷纷赞同。、
李煜听说到要填词,那是他生平最喜之事,满面春风道:“既是谈起诗文,那便无尊卑之分,今日各国名士可谓多矣,还请指点一二。”言词甚是谦逊,语气真诚,确似发自内心。
早有人奉上文房四宝,在案前铺开纸笺。又有两个小宫监各捧来一只小小碧玉狮子镇纸,压住宣纸两边。
李煜提笔濡墨,略作沉思,似是灵感陡现,顷刻间神采焕发,俯身下笔,势走龙蛇,风姿极为潇洒如意,随即一挥而就。郭从道忙上前接过,转奉给卢多逊。卢多逊往纸上一看,见是一笔清瘦峻拔的字体,力透纸背,便知那有名的李煜自创的“金错刀”了。
卢多逊先赞了一声:“好字!”然后看了看那王公子,方才长声吟道:“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好词,好词!”
百官中精于诗词者众多,但更精于作官之道。休言李煜确有真才实学,便是狗屁不通,也不会有人真的指点一二。都赞这词华丽雍容,写尽了宫中歌舞之胜,一时谀词如潮。
张谦轻轻吟颂,果觉词风绮罗香艳,极见风流之态。那王公子听在耳中,只是沉吟不语,郑恩不通文墨,大觉气闷,只将一颗头转来转去,看看那些宫中陈设,又瞄瞄站立如木偶的宫女。
李煜见那些歌伎仍站在一边,便命打赏。卢多逊干咳一声,道:“国主,素闻江南佳丽多是世间绝色,国主宫中更是有绝色中的绝色,方才?娘姑娘风姿如仙,那是不必说了,就连这宫中的舞伎也无一不是罕见的美人。有道是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啊,哈哈,哈哈哈!”
李煜闻弦歌而知雅意,知他之意是索要美人,忙道:“不知哪位佳人得入卢大人法眼?那也是她的福气。”卢多逊望了一眼王公子,笑道:“下官不敢自称法眼,但有一女子,风姿确是与众不同。”一指众歌伎中最末的一个,道:“那便是她了。”
李煜隔得最近,看得清楚,但瞧面容却甚是陌生,想是被选入宫中不久,便道:“此女并非绝色之冠,何以卢大人青眼有加?”卢多逊道:“下官方才观舞时,只见她虽不如其他姑娘舞姿娴熟,但体态尤为轻盈。飞跃之时,是真正的足不沾地,有如飞天仙女,大有窈娘之态。故此……”众人听他这样说,对那歌伎好奇更胜。但一来是坐得远,二来那歌伎一直低着头,看不清容貌。李煜笑道:“原来如此。那孤就……”
那歌伎身子一颤,正要抬起头来,忽听一清朗男子声音道:“国主且慢,这名歌伎万万不能赐给卢大人。”

殿中一阵骚动,除了李煜夫妇及宋汉两国使臣之外,其余人等,包括那些江湖人物,都是眼睛一亮,站起身来纷纷行礼,轰然道:“玉剑公子,别来无恙!”后殿转出一名男子来,只见他金冠紫袍,锦裾玉带。气概潇洒,神采逼人。
正是玉剑公子江暮云。
他扬手一揖,含笑道:“多谢关心,各位请坐。”
张谦一见江暮云,心头怦怦直跳,忍不住环视四周,只盼顷刻之间,便能见
到阿萱那朝思暮想的身影。
卢多逊正是满腔喜悦,却被江暮云出言相阻,心中着实不悦,哼了一声,道:
“原来是玉剑公子,早闻公子才华出众,文武双全,不仅是国主倚重的臣子,更隐然已成江南武林的领袖,下官素来对公子也是钦佩有加。只是我向国主要一名姬人,这却与公子何干?”
张谦心中奇怪,这卢多逊向来并无好色之名,再说听郑恩话中之意,此次出使为首者似乎倒是那个深藏不露的王公子。卢多逊居官谨慎,怎敢在王公子面前公然向唐主索要姬人?
再看那王公子时,只见他目视那名低首不语的歌伎,脸上若有所思。
李煜正待开口,江暮云却抢先禀道:“国主怎么忘了?这名歌伎正是前些时日,国主令臣以礼从巴蜀迎来,乃是国主一位旧人之女,非比寻常宫伎。怎能赐给卢大人?”李煜一怔,暗道:“哪有此事?”
但他毕竟聪明,想到江暮云向来不蓄姬人,这回一反常态,与人争夺,莫非此女竟然被他看上不成?李煜素来待他亲厚,如何不玉成此事?忙以手掌轻轻一击额头,掩饰道:“卢大人,此女确为孤旧人之女,并非宫中奴婢。暮云几日前将她接进宫来,因国后喜她身姿天然轻盈,故暂安置于歌舞部中。
啊哟,孤近日事忙,竟将此事忘在脑后,还请大人不要见怪。宫中美人甚多,大人再随意挑选两个如何?”
卢多逊见李煜这般说法,不便再起争执,悻悻道:“既是如此,那便罢了。下官不敢再领国主之赐。”
张谦再看那王公子时,只见他面上也有些怅然若失之色。
李煜见他不悦,心道:“俟宴完后,必要叫人送几名美人到他下处才好。”
江暮云望了那歌伎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儿,开口道:“姑娘,你来宫久矣,一直未曾有缘得见国主。素闻你平生所长,乃是吹奏吟唱之技。今日躬逢盛会,何不助兴一二?”
那歌伎走出行列,上前跪下,向李煜行了叩首之礼,却没有开口说话。
众人不料江暮云竟出言荐她技艺,都有些惊奇之意。李煜便顺水推舟道:“如此,你便顺从公子之意罢了。只是不要太差,倒让各位大人笑话。”
那歌伎拜了一拜,低声说道:“既是国主开恩,还容民女更衣再来。”李煜更奇,道:“快去快回。”
那歌伎站起身来,疾步出殿。众人兴致大起,纷纷议论不已。只有张谦先前隔得远了,倒未注意;后来那歌伎又一直低着头,看不清面貌,但隐约只觉十分眼熟。
轻风徐徐,新鲜的水气荷香,从窗外悄然飘了进来,渐渐逸满了整座明光大殿。
殿顶垂下的重重纱幔,在风中缈然飘起,有如弥漫山中的云霭雾气一般。在荷花的清香之中,仿佛从层云深处,飘然走来一个绿衣少女。
她已卸去了所有华美的妆饰,放松了高高的云髻,挽成了乌黑的双垂鬟,身披一袭翡翠绿色轻纱。这纱衣不同寻常官纱,虽然一样轻薄细密,纱质却更显细腻盈透。微风入殿,那层层绿纱纷飞不已,她身边似是有云雾流动一般,美丽异常。
殿中寂静无声。江暮云怔怔地望着她,眼中神色空洞寥远,似有无限怅惘之意,竟然忘了入座。
李煜一见她这身装束,却是脸色大变,“啊”地一声,竟然叫出声来。
那绿衣少女立在殿中,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支白玉箫来。
张谦一见这白玉箫,脑袋里“嗡”地一声,便似所有的血都涌了上来,说什么也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激荡莫名,不由得失声叫道:“是你么,阿萱!你怎会在这里?”
那绿衣少女转过头来,明眸如旧,花貌依然,正是张谦日夜挂念,无时忘却的阿萱。
王公子眼光一闪,郑恩摸摸头,悄声凑上前问道:“大舅……是她?”
阿萱也看见了站在宋人之中的张谦,对他微微一笑。只是那笑意也极是缈然,仿佛笼在层层云雾之中。
她转过头去,凝视李煜良久,方才柔声道:“国主,民女平生最为擅长之曲,乃是国风中的一曲《子衿》。”
李煜怔怔地看着她,道:“你……你……”
阿萱将箫抵到唇边,深吸一口气,一溜箫音渐渐逸出,正是《诗经》中《子衿》一章。殿中十分空旷,箫声低缓,若有若无,初时显得有些生涩,但渐渐流畅清亮: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一个女子是那样思念她的情郎,他身着那青色衣衫的模样时时在心头飘过,引起她无限的思念。她轻嗔她的情郎——唉,分别了这么久的时间,纵然我不能够去找你,你为甚么不给我一点你的音讯呢?
张谦触动心事,轻轻叹了口气。偶然一瞥,却见李煜面色木然,远远凝视着殿中的阿萱,眼中似有泪水闪动。江暮云虽凝神倾听,面上却有沉思之色。
阿萱此时吹到了第二章,说的是女子责怪情郎失约: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她想起情郎佩饰玉石的青色绶带,思念愈深,情郎却总也没来。箫声清幽,中有少许哀怨。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她常常倚在最高的城楼上,徘徊不已。她向远方眺望情郎的影子,但他始终也没有回来。一天不见,便如分开几个月的光景,这等待着的长长的时光,该是何等的令人难熬啊。
唐宫多有乐师待诏在御前供奉,多是乐中圣手。与之相比,阿萱箫技原不算佳。然而她以至情融于音律,兼之宝莲箫音质澄澈,听来却也动人心弦。
这最后一章,尤其吹得婉转清丽,情韵跌宕,怨而不恨,哀而不伤。听者仿佛也能感受到少女思念情郎之时,那如水般温柔纯真的情怀。
张谦悄悄留意李煜,只见他虽然呆呆地看着阿萱,但眼神空洞,似乎穿过她身体,看到遥远的另一个地方。
阿萱一曲终了,敛衽为礼,将玉箫放回袖中。伏地叩首道:“民女薄技,有辱国主及众大人清听。”
殿中只闻一片嗟叹之声,当然是听懂了的士大夫之流。至于参于宴席中的江湖之人,大多粗鄙无文,只觉得呜呜咽咽甚是好听,但似乎不及唢喇吹起来热闹,就连刚才伴舞的丝竹之音,听起来似乎也要喜气得多,但国主及大人们听得津津有味,为表知音之感,不免也要在嘴里啧啧数声。
李煜忽然道:“你,你是暮云带来的?你是峡州人氏么?可是叫采……叫什么名字?”众人只道阿萱箫曲如此动人,国主定是重重有赏,不料他一开口,问的竟是这样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不禁愕然。
小周后微向前欠一欠身,奇道:“国主因何有此一问?”李煜微一迟疑,回头对她笑道:“荆楚之地人杰地灵,能歌擅舞者甚多。咱们宫中那个流珠,不就是峡州人氏么?你……你是么?你的父母……他们是峡洲人么?你姓什么?有多大了?”说到最后,声音已在微微发抖。
阿萱见他絮絮问来,尽是家常琐事,微觉奇怪,答道:“民女家在盛泽谢家村。随母姓谢,名萱,十七岁了,已故父母……倒是峡州人氏。”
李煜失声道:“已故?他们都……都……你父母叫什么名字?”
阿萱俯地不起,凄然道:“民女从小丧父,近来母亲也油枯灯尽,临终前说……十八年前,我父母曾与国主于寿州相识……我父也是国姓,姓李字人吉,母亲谢氏,小字……”说到母亲闺名,想起在大庭广众之下,似是不便,不禁犹豫了一下。
众人越听越奇,卢多逊脸色稍缓,忖道:“原来这李煜倒也没有骗我,这小姑娘当真是他故人之女。”李煜听到阿萱自述父母名姓时,不禁浑身一震,眼中慢慢蓄满泪水,喃喃道:“你不用说了,我记得,我如何不记得?这十八年来,孤,孤……唉,你们母女僻处乡下,一定艰难得很,瞧瞧你生得这样单薄!可怜的孩子,你为何不早些来此?从今以后,孤定然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这几句话说得温柔慈和,充满怜爱,有如父辈一般。阿萱自母亡后,奉命千里来奔金陵,饱经江湖风霜之苦。此时听李煜这样说话,仿佛遇到亲人一般,心里一阵暖意,又是一阵酸楚,恨不能马上扑到这个身着王袍的中年人怀中,尽情痛哭一场。
张谦想到阿萱十七年来所捱之苦,不禁眼睛也是湿了。
忽听小周后娇柔的声音说道:“殿下十八年前,确曾去过寿州。但此事知者甚多,又相隔日远,怎能凭你一面之词,就相信你是那个什么李人吉的女儿?”言下之意,自然是说阿萱来意不正,不过是图谋富贵罢了。
阿萱抬起头来,眼中尚有泪花闪动。
她并不答小周后之言,探手从怀中取出一个桃红缎子的小包袱,连同宝莲箫一起双手呈上,淡淡道:“此乃国主十八年前寄放民女家中之物,奉母遗命,今日璧还。”
江暮云犹豫了一下,当即接了过来,以手掌暗自试着捏了捏,料无异常之处,这才转呈给李煜。
李煜双手颤抖,一手握住宝莲箫,另一手迫不及待解开包袱。陡然间只见宝气氤氲,珠光闪耀——原来那锦缎之上,托着的乃是一粒雀卵大的粉色珍珠,和一具碧玉小屏风。
张谦一眼便认了出来,那珍珠正是当初阿萱欲赠船老大之物;那屏风却是一共六扇,折叠回迭。每扇只在两寸长,一寸宽,透体都是无瑕碧玉雕成。更罕见的是那每扇玉屏风之上,都刻有一幅美人行乐图,人物俊丽,栩栩如生。江暮云隔得最近,见那屏风上美人云鬓上宝钗珠环,竟然皆是真正的珠宝嵌成,熠然生光。就连那大如米粒的钗环上所雕镂的花纹,都与寻常钗环一般无二。
李煜将屏风翻转过来,只见最后一扇上刻着一首艳词,名为《一斛珠》,道:
“晚妆初过,沉檀微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里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绣依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江暮云一看这字迹词风,正是李煜手笔,更兼此物精巧无双,堪称绝珍,寻常富家定无此物,心下已是信了。
李煜的手掌微微颤抖,掌心之中,但见珠、屏、箫三宝辉映,光芒流转,奇丽万千。
众人惊叹声中,只听那王公子的声音悠悠传来:“这三宝俱是世上奇珍,若将其变卖,只怕还不用来投奔国主,也一样可以锦衣玉食。”
小周后脸上一红,但知此人乃是宋使,不敢则声。那王公子见她满面红晕,愈显娇艳无伦,心中却是大大地一荡。
李煜挥挥手,道:“阿英,你太多心了,孤一见这孩子,就知她是……她是人吉的女儿,她……可是长得很象她爹啊……何况这南海珍珠、七宝避风屏、宝莲箫皆是昔日宫中之物……好孩子,这都是当日孤特意留给你们的,又何苦送来?”
阿萱垂首半晌,幽幽道:“山野之居,原也用不着这些。”
李煜叹道:“蕙……你娘她……唉……”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终于什么也没说,温言道:“你以后就在宫里呆着罢,孤会好好待你的。”
阿萱见女英脸色微变,便抬起头来,正色道:“山野村女,不知礼仪,呆在宫中颇有不便。”李煜一怔,神色甚是黯然,道:“你……你真跟你娘一模一样。好,不在宫中也罢,却万万不能再离开……那支箫,你娘生前最爱的,就还是赐给你,做个念想罢……你这孩子,尽跪着做什么?暮云,她便坐在你身边罢。”
语气之中,对她甚是怜爱之至。
阿萱心中奇怪,当下便依言起来。早有宫娥过来服侍,将她安置在江暮云身边,那态度可就恭敬得多了。
杨业咳嗽一声,道:“多谢国主赐赏歌舞,只是鄙国王爷求婚之事……”李煜脸色一变,仿佛被惊醒过来,沉吟道:“这个么……”
忽听卢多逊冷冷道:“国主且慢,本使此次来唐,所负使命尚未告知。”
张谦听他语气肃穆,神色冷峻,已是恢复了宋使的气度。又见那王公子、郑恩等人都站起身来,隐约已猜到缘故,心中滋味复杂莫名。
果然李煜一怔,陪笑道:“卢大人乃奉上国天子之命而来,若有所令,孤自是不敢不允。”
卢多逊傲视四周,步入殿中,朗声道:“此次本官入唐,乃是奉我大宋皇帝谕旨,令唐主李煜奉上山河之图,交我等带回上京,以备圣上时时御阅!”
李煜失声叫道:“什么?”身子从御座上腾然站起,脸色刹时变得一片苍白,眼光不由得已转向殿中百官之列。那为首者乃是一白发老者,先前一直未发一言,此时方才踏前一步,亢声问道:“卢大人,老夫有一事不明,还望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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