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凤阁龙楼连霄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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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多久,张谦自无尽的黑暗中悠悠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朵碗口大小的、绣工精致的大红牡丹,衬着鹅黄锦缎底子,显得分外鲜亮。他轻轻呻吟一声,只觉左臂上又是一阵剧痛传来,心头烦恶欲呕,第一个念头便是:“我这可是死了么?”
忽听一人惊喜地叫道:“大舅,你终于醒了!这可真是上苍庇佑!”随即一张黑红的脸膛凑了过来,带着发自内心的欣喜的笑容,原来却是郑恩。张谦听他仍是叫自己大舅,显得如至亲一般,亲近之意油然而生,勉强露出笑容,低声唤道:“姐……姐夫,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身子倦怠,一时倒也动弹不得,只得环视四周,见自己被拥锦绣,身下微微摇晃,似是躺在一顶正在行走的华丽大轿之中。轿内空间颇大,他和郑恩两人身处其中,并不觉得拥挤。
临近轿门之处,竟然还立着一个刚刚总角的小奚奴,手中捧着茶炉。郑恩见他打量四周,面露惊异之色,便解释道:“大舅,你当日中毒昏倒之后,王公子当即便用上好禁宫解毒药物替你疗治,使毒气暂时不再向心口延伸。
回国宾馆之后,卢多逊大人当即将此事知会了唐国朝廷,朝中遣来御医,只是你这毒性过强,竟连御医也不能尽解,只得以药物暂缓三日之期。唉,大舅,你姐姐爱你心切,你昏迷两天以来,她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你的身边,也不知哭过多少场!那唐宫遣来的御医刚刚说出不能解毒这句话,你姐姐便暴跳而起,要不是我死命拦住,险些儿没一银锤送他当场归西!”
张谦想起陶三春那朴实开朗的笑容,心头一阵温暖,问道:“我姐姐呢?”自与陶三春相识以来,唯有这一声姐姐,是发自肺腑,叫得自然之极。
郑恩摇摇头,叹气道:“后来王公子得到讯息,说是今日正是卢多逊大人与我等前去唐宫约见国主李煜之日,唐宫为迎咱们大宋使臣,特意在百尺楼布置了歌舞百戏,还令唐国中有名的武林人物前来竞技助兴,据说当世神医‘妙手无双’青无颜也在被邀之列。那青无颜平生所长,乃是医术、易容两项,当真可以令白骨生肉,使断魂复还。
王公子闻言十分欢喜,便命人收拾了这顶大轿,要将你带入宫中,找那青无颜来为你疗毒。你姐姐身为女子,又无封诰,不便随我进宫。便千叮万嘱,叫我定要一直守在你的身边,片刻都不能离开。”
张谦心中感动,此时已觉得那伤口上有细细凉意,甚是舒服,只要不运劲使力,便无疼痛之感。当下歉然道:“张谦鲁莽,倒叫姐夫姐姐和王公子费心了。”
郑恩笑道:“你救了王公子,倒是我做姐夫的要大大谢你才是。大舅,好教你得知,王公子身份显贵,此次出使虽以卢大人为首,实则卢大人还要依从公子之言。他令青无颜来为你医治,你现在身份又是宋使,想那唐国李煜不敢不从。你便放心罢。”
顿了一顿,仿佛想起什么,他憨厚的笑容里露出一丝促狭之意:“呵呵,大舅,当日你昏倒之前,可是叫到什么‘阿萱’,听起来倒象个姑娘的名字,她莫非也是在唐宫之中么?”
张谦脸上一红,微笑不语。郑恩也不再追问,掀起一旁垂下的软金绣帘,道:“都说这唐宫建得好看,你若是身体支撑得住,大可看看四周景致。”见张谦并不反对,便将他轻轻扶起,将一叠锦被垫在他的身后,又唤进那小奚奴来,给张谦斟了一壶滚烫的热茶,放在一边备用。一举一动倒甚是细心熨贴,不似他外貌那等粗豪大意。
张谦喝了一口热茶,背靠轿壁,放眼向外望去,不觉也吃了一惊。张府江南士绅人家,见过的世面原也不少。当日见江暮云座舫之华丽,便知唐国公卿生活豪奢。今日进了唐宫,方才知世上富贵竟为何物。
自进了宫门,中间一条宽广石道,两旁都是朱墙碧瓦。从墙头上看过去,隐隐可见无数重楼阁飞檐,果然是气魄雄伟,构建精妙,修饰华丽非常。不免想起了阿萱,忖道:“当日江公子说要把她带入宫中,不知她此时是居于哪一处宫殿之中呢?”
此次入唐宋使一行,除去二百随行护卫军士留在国宾馆外,入宫者俱有职司,不过二十余人。但张谦偶一回头看时,才发现身后人头攒动,仪仗鲜明,声势颇为显赫。原来唐国派来迎接使臣的人员,居然有百人之多,且有大半着紫佩朱,显见得是朝中官员。
一种莫名的滋味浮上心头,张谦叹了一口气,不忍再往后看。他祖上乃是蜀人,后流寓江南一带,对唐更说不上有什么家国之念。但此时见唐国对待宋使如此诚惶诚恐,却也有些说不出的悲凉和怜悯。
才行得一盏茶功夫,到一重宫门前,早有几十个华服宫监垂手相待。此刻有个为首的宫监上前陪笑道:“各位辛苦。请各位抬轿的大哥都在外面喝酒,由奴才等侍奉各位大人入内。”各宫监忙趋步上前,换下轿夫。
张谦数了数人头,才知自己乘坐的这顶大轿,竟要十六个人侍候,难怪轿子宽大异常。当时朝中二品官员所乘大轿,往往只有八名轿夫,能坐这十六抬大桥之人,非王即侯。想必是那王公子对自己救命之恩着实感激,故才有如许排场,但同时对他身份,不觉也在心中犯疑。
众宫监似是常抬轿入宫之人,步伐虽然快捷,却是轻便一致,张谦坐在轿中毫不觉颠簸,连手中茶水都不曾溅出来半点。
走了约有半个多时辰,却见轿外景象渐渐不似先头那般富丽,倒更为清幽怡人。道路上再不铺那种堂皇气派的大方青砖,反而用各色碎石子精心拼成花朵模样,看上去栩栩如生。
道两边多植花树,有许多都是栀子树,长有一人多高,枝叶繁盛油绿。时当花令,有好些树开满了白色花朵,浓香袭人。
张谦暗暗惊讶:栀子树在江南极为常见,寻常农家院里,屋前屋后,往往植有数株。因花香浓郁,花形美丽,江南少女常喜欢在鬓边簪上一朵,或是别在衣带上,使香气久久不散。便如玉兰花、晚香玉一般。唐宫中如此繁华,理应种植名花异卉,怎会有这些民间常见的花树?看此树形,足足是长了十年以上,方有这般高大。想必早在李煜青年之时,便已经种下。
正思量间,轿子又抬过一座小桥,桥身通是上好的汉白玉,栏上雕满了牡丹花纹。桥边生满各色香草藤蔓,长长的枝条一直垂到水面,上面开满了紫色、白色的香花。
那水却是活水,清澈见底,时有游鱼出现。岸边缀有数块太湖石,玲珑剔透,看似随意摆放,实则别具匠心,更见风雅。张谦暗自赞叹,又想道:“人说宫门一入深如海,果然如此,走了这老半天,竟还未见到正殿。”
轿子转过一道垂花拱门,折过一道长廊,眼前陡然开朗——远远看见一片碧绿水波,竟是一个大湖,湖边楼宇巍峨,周围尽是绿树。湖风徐徐吹来,清凉爽悦,令人心旷神怡。
众宫监将轿子抬到楼阁前,早有人上前扶众人下轿。郑恩本来担心张谦,但见他精神甚是健旺,才稍稍放下心来。
一宫监躬身禀道:“卢大人,前面便是百尺楼,国主在内已设筵宴歌舞,以候各位了。”
宋使之中,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哼了一声,算是应答之意。
张谦见他头戴幞头,身着曲领大袖绯袍,腰束革带,足登丝履,佩着金色鱼袋,正是宋二品官员朝服,想必便是那大宋户部尚书卢多逊了。那王公子也杂在宋使当中,身着绿袍,头戴直脚幞头,却是普通从员打扮。此时他见张谦望了过来,不便说话,只向他微笑致意,面露宽慰之色。但宋使之中,却不知为何没有看到高怀德。
郑恩却抬头看了看楼前“百尺楼”金字大匾,笑道:“早在大宋之时,便听人说百尺楼如何雄伟,今日一见,果然是高大得很、高大得很。”
张谦游目四顾,却见那金匾之旁,另挂一幅长匾,上书七字云:“凤阁龙楼连霄汉”,不禁赞道:“真是好句!与这楼也甚是贴切。”
原来在唐?诸楼阁宫殿之中,以百尺楼最为高大。睹名思义,百尺楼高近十丈,号称上接天阶。
国主李煜召集能工巧匠,倾国库之力,前后历?将近一年,方才建成。据说竣工之后,李煜大为高兴,遂即谕令文武百官群集??,共为观瞻。诸朝臣?到楼前,不禁皆为欢羡:巨楼嵯峨,前所未见!
李煜龙心大悦,神采飞扬,不断让身边僚属评判此楼。众臣深知李煜之意,不惜奉迎拍?,纷纷盛?百尺楼的诸多神妙之处。有的说造型?致,有的说?无高物,有的说后无来者……
李煜忽然看到吏部大臣??,一边指手划脚,一边与同事周良高谈阔论,情绪甚为激动,便问二人所谈何事。周良回禀说在谈此楼不足之处,李煜心头不悦,谁知萧?抢先说道:“若将百尺楼较之六朝建康宫中的景阳楼,论高度造型,百尺楼自然胜过千倍。但景阳楼下却有一口井,可提水煮茗,于楼中品饮,凭空多出无限情致。就此论之,这百尺楼可就不如景阳楼了。"
李煜满腔得意欢喜之情,如汤沃雪地,淋了个罄净,不禁龙颜大怒,竟然当场下诏,将???往遥远的舒州。
此番轶事,在唐国境内流传甚广,好事者甚至还编谚云:“百尺楼的水井——一场空”,来讽谕此事。
正想到此,忽闻王公子开口说道:“嗯,凤阁龙楼,真可上接霄汉,不愧为天下第一奇楼!只可惜那萧大人了,端的是没福消受。”语中暗含讥讽之意,旁边唐国诸官员不禁面露尴尬之色,却无人应答。那宫监如何敢多嘴,只得陪笑道:“是,是。”
众人登楼四顾,果然金陵城全貌尽收眼底,气度非凡。候得入到楼内,不禁又是眼前一亮——原来这楼内十分宽阔,便有数百人聚集在此也不觉拥挤。地上一色打磨精细的碧绿方砖,光亮如镜。当中高高置着一对雕龙刻凤的宝座,搭有明黄色袱子,想必便是国主国后之位了。
墙边一排青莲色缎面坐褥,四面隔开半人高的紫檀薄纱屏风,屏风上绣着四季行乐图。数只半人高的铜鹤金兽立于丹墀之上,从嘴里吐出袅袅香气,中人欲醉。然而环视四周,整间大殿却静悄悄地一个人影也无。
卢多逊脸色一沉,道:“本官自上国奉天子之命而来,国主不亲自在宫门迎接,本已有违国体。道是在此设宴相候,却为何空无人?原来是消遣本官来着。”那宫监慌忙道:“奴才该死,竟没有向大人解释清楚。这处正殿呢是待会儿请各位大人观赏歌舞角斗之戏的,此时是在旁边明光殿设宴。
我们娘娘日常教习乐舞,也是在那明光殿,说是这边正殿太过肃穆,歌舞却讲究华丽,两处气韵不合。”
张谦心道:“这处理国家大事之地,却被布置为观赏歌舞角斗之地,本身就是大大的不合。”
卢多逊微微一笑,道:”娘娘?可是小周后么?素闻小周后娘娘极擅音律,下官真是眼福不浅。”
张谦早闻李煜先后曾有二后,皆是位列唐国三公之一的司徒周宗的女儿,颜色绝丽无双,名动江南。
长女名娥皇,十九岁时嫁给李煜,比他还要大上一岁,帝后感情一直很好。八年前因病死了,后续娶了娥皇的妹妹女英,世人称之为小周后。民间也有人说李煜跟女英早有私情,却被娥皇发现,伤心致病,又不愿延医服药,致使不治而亡的。
李煜那有名的“手提金缕鞋,划袜步香阶,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欢”的风流小令,据说就是记载其与小周后私会之事。
李煜虽是国主之尊,但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所制小令更是妙绝天下,堪称当世第一才子。张谦想到马上要见到他本人真面目,心中不禁有些好奇。
当下那宫监当前带路,来到明光殿中,早有人入内通报,不多时只见一群人迎了出来。
当前一人头戴进贤冠,锦袍玉带,容颜清秀,只是面色稍显苍白,微有病态。卢多逊忙上前见过,口称“国主安泰。”却只举手一揖,其余宋国人等,也不过是行了一礼罢了。
张谦便知他即是南唐国主李煜,只见他除了服饰华贵以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人,与众不同者,只是他眼为双瞳,如传说中的舜一般,这也是他生来便有的异象。但却与自已心中所想风流倜傥的人物相差甚远,心中好生失望。李煜忙命众人起来,道:”下邦小国,不曾好生接待天使,还望恕罪。”
他身后跟有两个绝色宫娥,各执金旌羽扇。此时羽扇忽然向两边分开,显出一个宫装打扮的美妇人来。

只见她头戴赤金镶珠四凤冠,鬓边斜插花钗九珠,宝钿九枝。身着绣有翟九朱衣,广袖长裾,云鬟如雾,艳光照人。她身旁随侍宫娥虽然姿色不俗,但与之相比,犹如群星之遇明月,顿然光辉全无。
卢多逊一见之下,不由得张口结舌,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张谦才看得一眼,就觉一阵目眩,连忙转过头去。心知以此丽人之妆扮华贵,宫中当无人能及,必是小周后女英。偶然一瞥之下,只见那王公子立于宋使之中,也正目不转晴,看得有些痴了。唐宫文武官员早已侍立一旁,见众人无礼直视国后,多数人已是心中不悦。
众人色授魂与之际,唯有郑恩不以为然,心道:“这女人好生爱俏,打扮得金光闪闪,刺得我老郑眼睛好痛。倒是娘子一身布裙,看上去不知顺眼多少。”
李煜与小周后对望一眼,忽然齐身拜倒在地,身后百官妃嫔也跟着跪了一地。张谦吓了一跳,心想自己是否应当立刻跪下?环顾四周,却见众宋使站在当地,背如标杆,竟无一人还礼。只听李煜问道:“天子安好?”方知众宋使是代宋帝受属国之礼。
卢多逊顿了半晌,方才曼然应道:“圣躬安。”李煜等人如闻大赦,三拜九叩之后,站起身来,许多人脸上已大有不耐之色。张谦见此情状,不禁微觉心酸。
那小周后微笑道:“宴已备好,请各位大人入席罢?”语音极为动人,七分娇媚之外,倒有三分柔腻之意。李煜微微点头,小周后当先领路,众人俱各就座,李煜夫妇坐了上席,卢多逊郑恩等恭陪客席。张谦等做为随从,坐在殿下。
另外殿中还有一些客人,相貌却各具特色。峨冠博带之人,一看便知是朝中官员;但也有衣着怪异之人,有的做王孙公子模样,有的衣着却甚为褴褛,其间夹杂着几个女子,有美有丑,打扮得妖艳清雅,各擅其长。其中一个锦衣公子,手执一柄纸扇,轻轻摇动,相貌甚是俊雅,乃是一个少见的风流人物,张谦不禁暗暗多看了几眼。
明光殿中陈设又与众不同,地上铺着大红地锦,殿中各处,重重皆是软红珠帘。纱帐轻幔之间,绰绰约约站满妙龄女郎,清一色银红官纱长衣,系着墨绿裙子。就连殿中宫监也是服采鲜明,与别处宫监不同。一派繁华富贵气象,只看得众人暗暗咋舌。
宋帝赵匡胤乃是武将出身,性喜阔朗,对衣食不大留意,宫中诸物,也只是齐备而已。而李家世镇江南富庶之地,事事讲究精致,宋宫自是远远不及。
众宋使见此富贵排场,心中又妒又羡,哪里还有心思吃喝?不过胡乱搛了几筷,但觉菜肴入口鲜滑,酒水醇美,也不知是些什么来历。
忽然殿门口奔入一名宫监,行色匆匆,直奔向李煜跟前,也顾不得其他,悄声说了几句。李煜当即脸色大变,失声道:“什么?快引至另殿安置!”
话音未落,只听一男子声音高声道:“大汉天子来使,参见唐主!”话音清亮浑厚,余音绵长,听起来甚是悦耳。明明人尚在楼下,但那话声却又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殿中每个人的耳中,宛然如在当场一般。张谦不禁一凛,心中忖道:“这人不知是谁,听他说话声音,只怕内力十分深厚,非寻常人等能及。”
殿中众人哗然,其中尤以众宋使脸色又最是难看。
原来始时天下,南方诸国如南平、荆南、湖南、后蜀、南汉等相继为宋所灭,南唐、吴越、樟泉诸国向宋纳贡称臣,唯有北汉国依凭辽国之援,公开与宋相抗。其实早自后周朝起,宋便与北汉争斗不已,而宋帝赵匡胤著名的“先南后北”方针,便是针对北汉国内情势所定。
以赵匡胤之雄图大略,统一中土是大势所趋,目前虽未拿唐开刀,未见得以后太平无事。所以唐国君臣一直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怠慢。然而在此最为敏感之时,偏偏北汉来使,直让李煜弄了个措手不及。
李煜硬起头皮,吩咐道:“宣使节!”过不多久,只听门外脚步声响,鱼贯而入一队人来。
当前一男子约有二十多岁,锦衣华服,样貌尚算周正。但脸色苍白,眼圈略呈青黑之色,一望便知是酒色过度之故。他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神情倨傲,径直在一边客席坐下,却不发一言。
紧随他其后的却是一劲装男子,约有四十上下,剑眉星目,英姿勃发。他立定当地,向李煜行了一礼,朗声说道:“大汉威德郡王刘继成,拜见唐主!”一边看了那锦衣男子一眼。
那锦衣男子这才懒洋洋地从席上站了起来,对李煜行礼道:“唐主安泰。”看他那副精神不振的样子,非但称不是一个“威”字,只怕与“德”字也相去甚远。
李煜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但还是温言道:“多呈王爷美意,诸位请坐。这位……”
那劲装男子微微一笑,恭声答道:“在下建雄节度使杨业,见过唐主。”
李煜一听“杨业”二字,失声叫道:“建雄节度使?莫非便是人称杨无敌的那位英雄么?”
此言一出,殿中的寂静顿时被打破开来,所有人的眼光都惊讶地投到了那英气勃勃的杨业身上。
杨业祖籍陕西麟州,幼时迁居太原。其父杨信也是名将出身,曾镇守过河曲和麟州。北汉历代君王,虽一直对辽以儿皇帝自居,然而辽人虎狼之心,时时也来侵犯北汉疆域,掠夺财物人口,令北汉朝廷大伤脑筋。
杨业之父杨信曾多次击败辽兵,大有声名。杨业秉承父业,极是骁勇善战,自从军以来,所遇辽兵无不败于其手。辽人向来认为汉人积弱,十分蔑视,唯独对他又敬又畏,俱呼之为“杨无敌”。他的妻子折氏,也极擅骑射,能武艺。她出身于云州大族,祖、父和两个兄弟都是镇守府州的将领。折氏常随杨业出兵,挡者无不披靡,实为杨业重要膀臂。
依他年龄,只怕已是五十上下,但此时傲然屹立当场,如渊停岳峙一般,宛然正当英年。
李煜“啊”了一声,但随即便知有些失态,连忙向宋使望了一眼,强自镇定下来,由衷道:“久闻将军无敌之名,今日始见尊范。”
那刘继成冷哼一声,道:“国主有所不知,这位杨将军深受我皇兄赏识,已是赐名刘继业,以后只怕要叫做刘无敌了。”
只听一人冷冷道:“可惜枉称无敌,还不是一样要向异族称儿称臣,奴颜婢膝?”
北汉众使脸色一变,杨业脸上更是刹那间一片苍白。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眼中却掠过一抹愤忿之色。
张谦闻声看去,只见那说话之人却是王公子,他轻摇手中折扇,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丝毫不惧北汉众人那几可杀人的目光,说道:“当初刘崇结辽为援,奉辽帝为叔皇帝;其子承钧继位,又奉辽帝为父皇帝。当今的刘继元还不是一样向辽帝自称儿皇帝?如此诚惶诚恐事辽,虽亲子亦不如矣。
北汉地瘠民贫,国力微弱,当年盛唐之时尚有二十七万九千余户,因连年战事,国中强征17岁男子为兵,又滥征赋税以输贡辽,百姓流离失所,四处逃亡,如今在籍不过近四万户而已,仅为盛唐时的八分之一。杨将军,”
他向前倾了倾身子,黑亮的眸子里射出两道鹰隼般的利光:“北汉国中靡烂至此,有如人之病入膏盲,将军纵有解救天下万民于倒悬之志,然而以将军一人之力,虽无敌又能如何?”
张谦心中不仅大为钦敬,暗道:“王公子这一番话语,既当面打击了北汉使臣的气焰,又有暗中警示唐主不可左右逢源之意,只怕这一番话对那杨无敌也是大有触动。他一石三鸟,含意深远,见识广博,气度不凡,可不是寻常之人啊。”
杨业张了张嘴,面上肌肉微微一抽。他身后一名北汉文官模样的人见势不妙,快步走上前来,碰了碰杨业,低声道:“将军,莫忘此次我等出使之事,何必与他逞口舌之争?”
杨业身子一震,脸色随即恢复如常,向王公子微笑道:“多谢这位兄台指教。只是杨业食君之实禄,忠君之事。至于朝局大事,却不是我等武夫操心得来的。”
他望了一眼刘继成,后者对他点了点头,又将身子站近了一些。杨业挥手道:“拿进来!”
门外环佩叮当,袅袅娜娜走进来六名打扮妖艳的美人,在杨业身后分两队站定,每人手中都捧有一只长约二尺,宽一尺的檀木镶金锦盒,单从外形来看,那锦盒花纹精细,确是异常讲究。
杨业环顾四周一眼,向李煜单膝一跪,朗声禀道:“在下北汉杨业,奉鄙国君主之命,护送威德郡王前来贵国,乃是为王爷向唐主求为姻亲,共结百年之好!”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又乱成一团。王公子神色一变,手中折扇也停止了摇动。
李煜手中金爵一抖,跌落御座之下,酒水顿时洒了一地。他望了一眼小周后,结结巴巴道:“什么?姻……姻亲?”
杨业微笑道:“威德王乃我主御弟,地位尊崇,国中无人能比。王爷文武双全,又正当盛年,素闻国主膝下也有公主适婚嫁之龄,故以六盒金珠重宝为聘,冒昧前来求亲。还望国主不弃,与我汉国结为姻亲。”
卢多逊拂袖而起,怒视李煜,大声说道:“北汉国不过是依附异族,苟安一隅罢了,还望国主三思!”
他身后有一武士模样的随员站起身来,格格笑道:“北汉各位远来是客,便让我等宋人代国主敬这位小王爷和杨无敌大人一杯,聊表地主之谊!”
言下之意,竟似将唐宫君臣视为无物。
李煜还未及作声,只见那武士衣袖一拂,席上两只装满了美酒的金爵凌空飞起,疾如弹丸一般,向那刘继成及杨业二人射去!
那金爵自张谦面前一掠而过,虽只是两只小小酒爵,张谦却觉有一股劲风擦过面颊,风利如刀,颊上皮肤竟是火辣生痛。心中不禁大骇:“宋人之中,竟有此等高手!”
刘继成冷哼一声,左掌蓦然探出,五指弯曲,形如箕状,竟似要将这带有强大气劲的金爵收入掌中!看来这贵为郡王的男子,竟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谁知那两只金爵将飞及二人面前之时,突然“砰”地一声,齐齐当空炸开!爵中酒浆四下飞溅,浓冽的酒香飘散开来。只见空中有无数黄金碎片,夹杂在满天的酒水化作的水箭之中,瞬间将二人笼罩于内!
刘继成不防那人内力精进如斯,竟能算准时效,用劲恰当,使之刚好在自己面前炸开;不觉大惊失色,身子拔地而起,向后疾退!只听“豁啷啷”一声乱响,却是他倒退之时撞倒了几张长案,器皿跌落一地。原是端坐案后的唐国官员惊叫起来,纷纷逃开。
原是奉有下聘之物的北汉众美人娇呼一声,齐向后跃起身来,手中所捧宝盒却纹丝不动,显然也都身负武功。
忽听杨业大喝一声,双臂一挥,自外而内划出一道半圆弧形!与此同时,他臂上衣袖如有风激荡一般,高高鼓了起来,涨得浑圆也似;但见满天金雨如被大力强吸一般,纷纷投入他双袖之内,顷刻之间便被吸得一干二净!
杨业站起身来,衣袖一收,只听一阵哗哗声响,却是那些黄金碎片尽数滑落在地。但他的衣袖业已被酒雨湿透了一大片,散发出浓烈的酒香。
那宋国武士大声赞道:“好功夫!好一个袖里乾坤!”王公子也在旁颔首微笑,悄声对一旁的郑恩说道:“这杨业内力如此精深,本来只须将碎片扫落即可。他却宁可耗费真气,使出这一招袖里乾坤,将碎片尽数收入袖底,想必是不愿伤及旁人之故。嗯,他虽身为大将,但却心地慈悲,不愧名将之称。”
张谦却在心中暗忖道:“袖里乾坤?这不是当初被越捕神误认为是春十一娘的功夫么?”
李煜见宋汉二国公然在殿内相争动手,早吓得魂不守舍,连声道:“来人!快快重整宴席……各位大人还请息怒上坐,大家远来是客,还是以和为上。”
早有宫监见杨业袖湿,连忙捧上一套新服,请其更换。杨业笑道:“多谢这位兄台赐酒,何必换衣?”他眉头一轩,众人只见他臂上冒出腾腾白气,酒香更是浓郁,那湿迹却渐渐淡去,不多时便已干燥如初。
那宋国武士又大声道:“好强的烈炎真气!久闻杨无敌是烈炎门第一高手,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杨业微微一笑,目视那宋国武士,说道:“这位兄台的‘明玉无相功’控物之术也着实出色,想必是出自于国师赵河阳门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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