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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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儿,刚才那位女办事员送来了凉茶。
“哎,10号那天所长在这儿吗?”工藤望着女办事员。
“10号……”女办事员扬起洼抠脸,像是在回忆,“10号那天,所长上午就到横滨去了。”
“啊,对啦,到横滨的森田家去商谈新居的设计问题去了,晚上才回来的。”
“是啊,记得所长没回来,我比平时早一点,5点半就下班了,因为当时妹妹从千叶来到我家。”
“10号没错吧?会不会是9号或11号?当然,是哪一天都没关系。”工藤说。
“确实是10号,就是那一天。”
冈野强调就是10号,工藤和女办事员都感到不解。
“我们是10号那天商谈的,因为约定10号以后我来见山根先生,所以今天才来的。”
冈野说明自己是应约前来。两人都知道他是个老实人。
“奇怪,10号那天所长是去横滨了呀。”女办事员又说了一遍。冈野用心地听着。
可是,工藤不耐烦地说:“反正没听所长说过,我不知道这件事,请你直接给所长说。”说完,喝了一口红茶便转身走了。
“工藤先生好像很忙啊。”冈野端起了茶杯。
“他是个急性子。”身材小巧的女办事员打圆场似地说着笑了起来,“所长马上就回来了,你等一下好吗?”
“好吗,正好我这会儿没别的事……”他瞟了一眼手表,“是吗,那天不是10号?”
他对自己的记忆怀疑起来。
“不是10号吧,我记得所长10号上午在横滨,晚上才回来。”
“噢,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哦,也许是我把同别的设计师的约会弄混了,不是同山根先生。”
“瞧你,冈野!”女办事员望着他那傻乎乎的模样不禁失声笑了起来。
“哦,对了,一定是的,我记错了,是同别人的约会。”冈野肯定地答道。
“冈野,清醒一下脑子吧,可能你是热昏了。”
“对不起,都怪我脑子出毛病了,真难为情,这事就别对山根先生说了,谢谢你。”冈野垂首致意。
傍晚,冈野挤上充满汗臭的电车去自由之丘。道夫不在店里。
“什么事,冈野。”
文雅的柳田出来接待。老板道夫不在,店里仍旧顾客盈门,边上还坐着一排顾客在等候。
“我来我往山先生商量一件事。”
“老师不在,到银座那边去了,有事我给转达,好吗?”柳田答道。
“那就不用了,没什么大事,下次再来吧。往山先生坐自己的车出去的?”
“车在车库里。干吗问车的事?”
“是这么回事,我想买车,买辆半旧车。”
“你会开车?”
“买来再学嘛,没有一辆车实在不方便。不过买汽油要花不少钱吧?”
“汽油费要不了多少。”
“往山先生买油是每月一次总付吗?”
“是啊,他从不一次一次地付现款。”
“他经常开车,要花不少钱吧,大概是多少片冈野的黑脸膛笑嘻嘻的。
“多少?看看付款发票就知道了。”柳田好像不大耐烦,“他常去的加油站就在这前面的车站附近,到那儿一问就知道了。”
“车站附近?唔,谢谢!加油还是固定在一个加油站好,是吗?”
“是啊,因为加油站的人一混熟识,他就会帮你洗车,为你提供各种服务。…你要买多少钱一辆的?”
“先买一辆300万日元左右的。”
他要买那样便宜的旧车,难怪现在就担心起汽油费。柳田轻蔑地笑着目送着冈野的背影。
加油站里有个十**岁的姑娘,两个雇员正忙着给顾客的汽车加油。空气里飘溢着汽油味。
“佐山先生一个月的汽油费大约是一万元。”女雇员站在摆着蜡罐的棚架前说道。
“噢,不少啊。”
“不过,算起来比乘出租汽车要便宜些。”
“那也倒是。如果整天开车,每天都要来这儿加油吗?”
“不,佐山先生好像不经常开车。”
“最近一次来加油是在什么时候?”
“最近?最近一次是在一个星期之前,我来看看发票。”她翻看发票,找到一张,“有了,是回回号。”
“11号?”冈野探着身子,“加了多少?”
“32公升。40公升就满了,里面还有8公升。”
“32公升可以行驶多少公里?”
“唔,300公里左右吧,不过这是10天用的,哦,不对,在那天的四天前来加过油,好像跑过远路了。”女雇员说。
这当儿,加完油的雇员进来了。
“是啊,他好像比平时用得多,而且那天车身脏得很,大概跑乡下了,我给他洗了车,轮胎上沾着红土和杂草。”雇员望着冈野说。
“红土和杂草?”冈野双目圆瞪,“他是11号几点钟到这儿来的?”
“上午,9点半左右吧。”
“当时佐山有没有说去哪儿了?”
“嗯,车那么脏,我当时间他到哪儿去了,往山先生说,昨天到多摩川岸边玩去了。”
“到多摩川岸边玩,要用那么多汽油吗?”
“噢,那要看怎么玩儿了。”
冈野往车站走去。
—10日下午3时左右,往山道夫说要同山根设计师去青山美容室,托自己带话给核材幸子。可是,山根事务所却说,那天山根到横滨去了,两边的话不相符;另一方面,据加油站的人所说,道夫到有红土和杂草的地方玩过。汽油比平亲用得多,是因为10号那天出去玩了。在多摩川岸边兜风要用那么多吗?
道夫那天好像跑远路了。如果是同设计师山根一起去的,那么同对自己说的话也有矛盾。这是怎么回事?
他还不十分明白,但总觉得枝村幸子的怀疑有来由。
冈野同情被道夫抛弃的女人,如果他的“调查”对她有些价值,那就能讨得她的欢心。
技村幸子在点心店前同冈野正一分手后,乘出租汽车到日本桥方向去了。这个主意不是心血来潮突然萌发的,但决意采取行动,是在同冈野交谈之后。可以说,同冈野的谈话给了她力量。
波多野证券股份公司在颁壳吁的大楼里。幸子将名片交给收发员,要求会见经理先生。名片上有用的还是《女性回廊》编辑的头衔。独立以后印制了“采访记者”的名片,不过还是以前的身份有权威。来接见的人不是看人名,而是注重有名望的单位,尤其是第一篇稿被福地藤子退回以后,她更没勇气拿出自己的名片。
30分钟之后,她被带进豪华的接待室。名画家的大作、金灿灿的摆设、令人不敢入座的高级椅垫——接待室里的装饰表现出一个暴发户的爱好。然而,这一切却能收到一种奇效,那就是给那些为金钱欲而东奔西跑的人以幻想,使人相信证券公司的稳定。
经理波多野伍一郎的胖脸和身体显得精力充沛,和蔼可亲的微笑中夹杂着经理的威严。其实他此刻的微笑似乎是为杂志社的女记者前来采访感到得意。
实业家喜欢在报刊上抛头露面。
漂亮的女秘书送上凉点心和雪糕。好像是特殊待遇。
“找我有什么事?”伍一郎把名片递给幸子后,悠然自得地问道。他双目鼓起,鼻子扁平,嘴唇肥厚,下跨发达,在一般人眼里,是一福财气亨通的模样。他就是雅子的丈夫?真是天生的一对。
“是这样,想请您就新近丧偶的名人的悲伤这个问题作点儿介绍。”幸子从容地说。“名人”是句甜言蜜语,半途而废的“名人”一听到这话就会上钩。
“谈谈丧妻的感受?这太残忍了吧?内人尸骨未寒。”
伍一郎故作悲痛状,但感情并不真切,厚厚的嘴唇上反倒挂着一丝微笑。那不是出于日本人的那种不能在他人面前表现出悲痛的修养,分明是快慰的微笑。
“我很理解您的心情,向您提出这种问题委实过意不去,可是世上还有很多人都有同样的痛苦,为了安慰他们,特来请您谈谈。”幸子满怀同情地说,接着掏出了笔记本。
“真叫我为难啊,内人情况与人不同。”伍一郎一面说,一面戒备地望着幸子拿笔的手。
“啊,是吗?我在报纸上看到过,太太是……”
“是啊,是自杀?”伍一郎接过幸子的话,爽快地应道。
“真不知该怎么说是好。”
“她是个混蛋,一点儿都不顾我的影响,假如我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就无地自容了,好在我肚量大……”伍一郎笑了。
“对太太的不幸,您有思想准备吗?”
这儿说的“不幸”,当然是指“自杀”,含意对方明白。伍一郎刚才还说:“是自杀,她一点儿也不考虑我的影响。”
可是,虽然他这样说,作为第三者却不该露骨地提这样的问题。但“杂志记者”有特权,她有“读者的代表”这一冠冕堂皇的身份。
“思想准备?”
伍一郎手支在肥胖的**默然良久,眼睛瞅着地板。
“……嗯,说起来也有一点儿。”说完,嘴边又浮现出一丝微笑。
“是吗?如果可以的话,想请您…”
“嗯,她已过不惑之年,我们夫妻也共同生活了20个春秋,许多事情值得回味,就是说,内人自杀的原因很多。”伍一郎抽象而又意味深长地答道。
“那,没有遗书吗?”
“有遗书,我对警察署也说有遗书,所以警察署就放心地断定是自杀。”

放心地断定是自杀,这句话听起来有些玄妙。伍一郎好像也意识到这一点,连忙补充道:
“是这样,警察署只要掌握决定性的东西,就会对自己的判断心安理得,内人是上吊死的,但是发现得迟,尸体已经腐烂,使用的工具绳索也已朽断,身子落在地上,因而,并没有她本人上吊的确凿证据,从情况来看是自杀。但这只是推断,于是我一说妻子有遗书,警察署就放心了。”
“遗书上写着自杀的原因了吗?”
“女人哪,”伍一郎苦笑着说,“到死也不会说出真心话。她呀,什么具体的事都没写,谢谢关照啦,如此莽撞对不起啦,等等,都是一些辞别人世时的道歉话。”
“警察看了遗书就理解了?”
“不,我没给警察看,因为我把它烧掉了。就为这一点,警察把我好盘问了一番。”
“现在我很后悔,坦率地说,看到那份遗书的时候我非常生气,忍不住把它撕了。”
此刻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把一支烟叼在嘴上,打着了打火机。
“直到最后她还那样任性。”他喷出一口烟雾。
“怎么呢?”
“她已经充分地享乐过了,所以,我对她自绝于世丝毫不感到悲伤。”
“我不是不服气或强词夺理,实际上我认为内人一直比别的太太过得快活,所以并不觉得奇怪.我说的是实话。”
“刚才您说对太太要走上绝路有思想准备,知道许多线索,是同太太生活上的享乐有关吗?”
“不完全是,这也是一方面吧。……哦,对不起,请问您是太太,还是小姐?”
“还没结婚。”
“噢,结了婚你就明白了。夫妇间、家庭中有许多微妙的缝隙,若—一列举,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日积月累.就会形成难以言喻的困境,就像一所变了形的房子,那样的房子,门窗都不能自如开关,可是从外表看,门窗都是关着的,并不知道房子已变形,而在屋里却深知内情。”
幸子手握铅笔,眼睛盯着笔记本。再问什么呢?
“太太常去美容院吗?”
提出这个难以开口的问题时,她的眼睛故意盯在笔记本上。
侃侃而谈的伍一郎这下半天没搭腔。
“好像去吧,女人嘛。”
“听说她经常留着漂亮的发型,有这样的传说。”
“哦,是吗?做丈夫的对妻子留什么样的发型很少注意。”
“据说太太的发型颇有个性,富有扭力,准是在她中意的美容院做的,是吧?”
“哈,哈哈哈。”
伍一郎突然大笑起来,这一阵大笑把肯定、否定以及他的情感都掩盖起来了。
出了证券公司,幸子想,波多野伍一郎对妻子的品行了如指掌,他那开心、爽朗的笑声就暗示着这一点。笑是商人藏奸的技巧。
伍一郎说他对妻子的自杀知道许多线索,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同美容师佐山道夫的关系。可是,幸子想,可能他并没有直接为这件事指责妻子。他把自己的家庭比喻成一所变形的房子,门窗都关着开不动。伍一郎也有女人——
夕阳的余辉映照在街对面的屋脊上。幸子站在人行道上,茫然不知往何处去好。她扬手招呼一辆出租汽车。
乘车回公寓的途中,幸子又陷入了沉思。
—伍一郎自己也有的情妇,因此没有直接斥责妻子。可是知道雅子把钱给了情夫时,一定严厉地追究她了。道夫在自由之丘开店的资金、在青山开店的资金,大都出自雅子之手,这是毫无疑问的,不可能是他人所给。这么大一笔钱,不是股票商的妻子也筹集不到。
发现这一漏洞时,伍一郎抓到了斥责妻子的机会。他追究妻子的责任时,态度是严厉的。商人对金钱是执着的,失去了金钱的痛苦激起了他的愤怒。
她想起伍一郎那句不可思议的话。妻子有遗书,警察署听说有遗书就放心了。可是,那份遗书警察署并没看到,只是听他说,而且已被他烧了。警方认为没有疑义,便不再深入了解夫妻间的私生活。
对妻子“决意自杀”感到放心的不是警察,正是他自己。
除去一切与妻子自杀有关的疑点,伍一郎所得到的就是社会对“被遗弃的丈夫”的同情。对他续娶新人,虽然新娘是以前的情妇,社会也不多加指责,相反倒会加以认可。伍一郎可能一开始就是这样盘算的。
伍一郎的笑声依然回响在幸子的耳边。
回到公寓,在下面的餐馆吃完晚饭,回到房间洗了个澡。其间,波多野伍一郎的笑声一直在头脑中回响。
—那么,道夫帮助雅子自杀,假装情死而逃走的痕迹呢?幸子认为,在这一点上伍一郎与道夫的利益是一致的。如果伍一郎不宽大为怀,怀疑妻子的自杀,要求追查自杀原因,那么道夫的逃脱也就不安全了。伍一郎知道妻子的情夫是道夫。
由于尸体腐烂,雅子的自杀未得到决定性的证据,只是根据情况推断的。因此,听说有遗书,警方便“放心”了。如果伍一郎不说有遗书,反而要求警方查明真相,并说出妻子生前的品行,事态就会完全不同。
伍一郎不多久便与情妇完婚。如果他是为了这一点利益隐瞒了迫使妻子不得不自杀的原因,也隐瞒了自杀的怀疑,那么就在客观上帮助了道夫的逃脱。
想到这里,只能说是理出了一点儿头绪,只能说是推测伍一郎的心理,猜度道夫的行为,得出了初步结论。她的推理到这里就受阻了,一时不能向深处发展。
不知不觉中过了三四个小时。窗外,街上的霓虹灯烟馆闪烁。
电话铃响了,她蓦然醒来。
“我是冈野。”听筒里传来他的气喘声。“喂,关于佐山的事,他10号那天的行动…”
“哦,查清楚了?”
“嗯,大致清楚了。”
“那你来说说。”
这是不能让别人听到的报告。她禁不住脱口说道,“别在电话里说,到我家里来。”
“我现在去,没关系吗?”冈野拘谨地说,那声音是希望现在就来。
“没关系,来吧。”
不到30分钟,冈野敲门了。他想来见幸子,好像是在附近打的电话。冈野脸上汗津津的。
幸子兴冲冲地迎上前来。
“热了吧?快,快坐下!”
关上门,她直用眼神慰劳着冈野。
“嗯!”
冈野从裤兜野掏出手帕,摘下眼镜,擦去脸上的汗水。手帕都擦湿了。
“我给你拿擦脸毛巾来。”
“哎,不用了。”
冈野摘下眼镜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幸子从冰箱里拿出擦脸毛巾递给冈野。碰到她的手指,他顿时茫然不知所措。
他连忙用毛巾擦脸。意识到幸子就站在面前等待,他不禁慌了神。
“怎么样?舒服些了吧?”
“啊,谢谢!”
将擦过的毛巾递给幸子时,冈野生怕再碰到幸子的手。
坐在沙发上平静下来之时,冈野的视线一直瞅着旁边,不敢正视幸子,以使自己镇定。
“冈野,怎么样?查清楚了?”
幸子大胆地望着他。
“嗯,大体上清楚了…”
10号那天,山根设计师上午就到横滨去了,不在事务所,晚上很晚才回来。冈野把听来的情况叙述一遍。
“这么说,佐山说到设计师那儿去是撒谎?”
果然没出所料,她并不感到意外,却故意作出吃惊的样子。
“是的,不过,也许是佐山以为设计师在才去的,因为他叫我转告你说,他今天晚上没空。”冈野解释说。
“既然他去了,他就该在山根事务所露过面,事务所的人怎么说?”
“哦,这个没听他们避。”
“他没去,要是去了他们会提到的。你好像在为佐山打掩护,可是我已掌握了证据。”
“说是同山根一起去比谷看电影,他没进电影院,到奥泽一位顾主的家里去玩麻将了,其实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全是撒谎。”
不知不觉中,幸子的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哦,对啦,那天他是开自己的车出去的还是坐别人的车?”
冈野越来越难堪。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夫是开自己的车出去的。
“果然是这样,他骗了我!哎,那天他用了多少汽油?”
“听说用了不少。第二天去了加油站,比平素加油的日子提前了,而且车身污脏,加油站为他洗了车。”
“你听谁说的?是柳田君?”
“没问柳田君,是到佐山常去的加油站打听到的。”
“好啊,你真行…一天中用了那么多油,到哪儿去了?”
“佐山在加油站说,他到多摩川岸边游玩去了。车轮胎上沾有红土和杂草。”
“红土和杂草?”
“是啊,多摩川岸边红土多。”
虽说是多摩川,却不是下游,而是在上游游玩。御岳位于多摩川上游。——幸子觉得抓住了证据,激动得脸都扭歪了。
冈野目不转睛地盯着幸子扭歪的脸孔。他可能是觉得被男人欺骗的女人是可悲的,脸上浮现出同情之色。
幸子流泪了。她觉得这下彻底把道夫抓住了。偏执的女人往往稍动感情就会流泪。……冈野错误地领会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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