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凌向前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创作如何从井喷状态，一点一点走向枯竭的。那天饭后，虞蜀葵和凌向前在整理早年的书稿，因为年份的排序，他们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当凌向前婚后逐渐走向琐碎平淡，当凌霄一次两次以哭闹的姿势走进他的作品，当赵丁香一次两次为熟睡中的父女俩修剪指甲的时候，那份俗世的幸福和满足感，已经让他失去了创作的冲动。而父女俩开始“大马大马告诉我，哎格隆咚敲”满地乱爬时，凌向前的文字已经很凌乱短小且有草草了事的迹象。
赵丁香宁可幸福地看着他喝完一碗鸡汤，也不耐烦听他读一段文字，凌向前的才思已经像是千回百转的溪流，逐渐就不那么流畅了。凌向前放下书稿，自嘲地说：“终于知道，为什么有大成的人都不幸福的原因了。原来幸福使人停滞呀！”虞蜀葵停下手中的笔，咬着笔杆，侧着头，想了想才说：“可是我觉得老师这份幸福是正确的。这个时候回过头来看，名不重要，利不重要，幸福快乐每一天，和最亲的人相濡以沫才最重要。”
凌向前看着眼前的小毛丫头，不禁刮目相看：“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倒有这番见解。”虞蜀葵笑：“是不是不够奋进？”凌向前摇头：“是我没料到！”虞蜀葵继续埋头整理：“其实任何一个作家，他的写作与他的生活、与他周边的环境，甚至一同生活的人，都休戚相关。所以您年少时呆过的地方，您和师母早年的相恋，以及你们以后的生活，对我的研究都会有很大帮助。”凌向前从另一个书柜里捧出一大堆草稿本：“如此说来，我这些从来没有面世过的东西，只得拿出来献丑了！这是我和你师母相识以来，所有的通信。近几年也有，只不过从来没收到过她的回音，所以，一直没有示人。”虞蜀葵惊喜地捧过所有的书稿。
虞蜀葵晚饭也是在凌家吃的。赵丁香一直客气地为虞蜀葵夹菜。搞得凌霄在一边吃醋地大声抗议。
临走时，赵丁香又吩咐凌霄把家中的常备的开心果、牛肉粒、核桃仁好多好多凌霄最爱的小吃食全塞给了虞蜀葵。虞蜀葵也觉得赵丁香太客气了，一再推让。赵丁香言辞恳切：“你为我们家老凌做得太多了，我们还会专程拜谢你，这是我们的心意！没事常来家里做客，希望早日看到你的论文。”虞蜀葵由衷地笑：“已经有出版社洽谈了。他们对这个选题很感兴趣。我也希望能为老师和师母做点事儿。”赵丁香已经好久不送客了，那天站在楼梯口，不停地挥别虞蜀葵。
凌向前待虞蜀葵一走，就揶揄赵丁香：“你这个热情法，我怎么感觉不安好心啊。”赵丁香淡淡地：“哪里呀。这么多年，我一直藏有私心，怕你比我好得太多，所以老是拖住你的后腿，现在人家小丫头有这个心意，帮你整理作品，也算了却我的心愿。”凌向前跟在赵丁香后面。赵丁香疲惫地紧闭双眼，连说话的意思也没有，凌向前大气不敢出，蹑手蹑脚坐到她一边。赵丁香吐了一口气：“告诉我，这么多年你后悔过吗？要是找个能跟你舞文弄墨的，现在怕是另一番样子了。”凌向前握紧赵丁香的手：“哪里呀，我们那个时代也特殊，祸从口出的，你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全一家。现在不就很好？再说，我现在仍然可以写呀，再写三十年，没问题。”这阵子写作的井喷状态又回来了。他有不写不快的冲动，赵丁香把他追到书房，自己拿出纸笔，继续涂涂画画。
虞蜀葵和凌向前的第一站是凌向前出生的小镇，在这个苏北小镇，凌向前读完小学，读初中，然后高中就到了重点中学，读大学时走了出来。那是个水乡，施耐庵曾在这个地方写完《水浒传》。《水浒传》里提到的许多地方，跟这个小镇都有相似之处。从小凌向前就受着这样的熏陶，在他初中时，写作方面的天分就显露了出来。初三时一篇作文获了省里一等奖，穿着黄球鞋去省城领奖的凌向前就暗地里发誓，总有一天，要凭自己的一支笔，到省城里谋生。后来大学毕业分在省城里，当年的愿望反倒记得不真切了。回忆起这些小事，凌向前哈哈大笑。
当年的小院还在。只是家中已经没有人住了。凌向前小心翼翼地推开院门，虞蜀葵兴奋地用相机拍来拍去。那些从房子中央直插屋顶的杂草，都让这个来自城市的小姑娘兴奋不已。在她眼前，这是生生不息、压抑不住的生命的最强光。阳光照在这个古镇的青砖青瓦上，虞蜀葵放声地朗读凌向前早年的散文作品，像诗，像歌，更像一幅画。
在小镇的最北端，有条凌向前儿时最爱去的河流。岸边到处可见拴着的小船。凌向前引着虞蜀葵往河边跑去。短小笨拙的小木船随处可见，只一根细长的竹篙便可以在河面荡漾了。凌向前身手矫健，待虞蜀葵坐稳，竹篙轻点，小船一悠，向前滑行数米，河水快乐地拍击着船帮，有小鱼向船靠来。虞蜀葵惊喜地用手捞水，小鱼并不怕人，一条接一条地往船边靠来。凌向前熟门熟路地低头掀开船头的船板，用手向下一掏，一把米麸已经握在手中，凌向前对着水面，慢慢松开握着的拳，小鱼仰着头快乐地逮空中降下的米麸。凌向前哈哈笑：“儿时我们就是这样的，所以这里的鱼一见到船，就知道有美餐了。”
虞蜀葵跳到船头，也往船板下摸去，两人都站在船头，小船失衡，狂乱地抖动起来，虞蜀葵吓得抓牢凌向前，惨厉地尖叫起来，凌向前用竹篙插往河心，小船立即安静下来。虞蜀葵惊魂未定地直拍心口，凌向前朗声大笑。“小虞，也许环境真对写作有很大影响，一回到这个地方，我的文思就如泉涌。近日，我已经又写下许多作品了。”虞蜀葵热切地说：“好啊，那我下一次研究的课题就是老师早期作品和晚年作品之比较。”凌向前乐呵呵地：“冲着你这课题，我也该豁出这把老骨头呀。”
凌向前回到家时，裹挟着故乡湿漉漉的风，心情好到极点。赵丁香看着他也欣慰：“向前，这阵子你的精神状况不错，腰疼好阵子不犯啦。”凌向前在电脑跟前忙得头也顾不上抬：“老夫聊发少年狂呀，我有种来不及的感觉，总想着多做点事。”赵丁香倒过一杯水：“这样也好，人总要有点事情做做的。要不，老了就等死，多没意义呀。”凌向前停下手里的事情，把椅子滑到老伴跟前：“这阵子我太忙了，等忙过这阵，带你和霄霄出去转转。”赵丁香依在凌向前的椅背上：“你做的是正事。我陪在你身边就够了。”凌向前突然不想做事了，拉过赵丁香的手：“我和你一起慢慢变老，老到哪儿也去不了，坐在摇椅里慢慢聊。”凌向前唱的是淮剧，他儿时最熟悉的一个剧种，歌词是偷的凌霄天天哼唱的《最浪漫的事》。赵丁香头一次没有笑他的公鸭嗓。赵丁香就那样依在凌向前的椅子旁，拉着凌向前的手，一句话也不说。凌向前继续扯着嗓子乱改歌词，把一首好端端的最浪漫的事，唱得人不忍卒听。赵丁香摩摩凌向前的肩：“唱吧唱吧，我们都老了。听一回少一回了……”
凌向前停下歌声，拉住老伴的手，一语不发。凌霄从身后看着父母相偎相依的身影，猫一般地悄悄潜进自己的小房间，手背一抹，全是泪水。自己跟匡吾同一直冷战，可是凌霄耳边分明响着匡吾同那天的歌声：“拉着你爱不是游戏
不放弃一起努力
你微笑的魔力
那么不可思议
采集了所有美好的旋律
只要太靠近你~
我就无法呼吸
我相信奇迹就是你
配不配会不会
我们天生一对”
凌霄翻出那个号码，发了条短信：“你还好吗？”那头很快地回复了过来：“不好。很不好。”凌霄又回：“为什么？”那头更快地回复：“没有了你，我怎么能好？”凌霄拨响手机：“我好想你！我没有办法生你的气！”那边匡吾同的声音：“你等我，我接你出来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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