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羽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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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摩涯摸着小欢红红的脸蛋,皱眉道:“好像在发烧。难道姑获鸟也会生病?”
“不必担心,我们很快就可以回来了,还是先探谢宅要紧。”阿柠温言提醒道。
摩涯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小小一团白茸茸的东西,一抖开,却是一大张雪白的羽衣。“有了羽衣,小欢就不怕别人找麻烦了。”说着,把小欢从头到脚盖住。
阿柠一怔,道:“你把羽衣给它,如果它飞走,岂不是……可惜?”
摩涯微笑道:“如果小欢选择离开,那必定是因为有它更喜欢的生活。不管是人还是灵兽,总是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是吗?”
摩涯看着它蜷缩在厚实的羽衣下,沉沉睡去,拉起阿柠轻轻带上了门。

谢府。
朱漆大门笼罩在昏黄的光线下。
阿柠指尖一弹,一朵硕大的白色朱颜花在两人头顶上慢慢舒展开花瓣。摩涯握住她的手,运起“隐沦之道”,两个人的形体和白色朱颜花,一起渐渐消失。
天空如黑幕,星光璀璨。摩涯的手很温暖。阿柠想,不管环境有多凶险,如果就这样牵着手一直走下去,也很好呢。
那些百影木又长高了一些。树枝上稀疏的叶子,被月光在地上投影成千千万万片绿莹莹的影子。整座花园,就像是一块光影斑驳的巨大翡翠。
星光下,数百只姑获鸟在树影下或蹲或卧,睡得正香。它们的羽衣显然是被夺走了,一个个依旧只穿着麻布单衣。
摩涯悄悄问阿柠道:“一片叶子不行,一枝的话,应能成活了吧?”
阿柠轻轻摇头。百影木如果这样好摘,鬼灯就不会这么久才只搞到一片叶子了。更主要的是,她觉得空气中隐隐有种异样的气息。
百影木纤细的影子在月光下妖娆摆动,看起来唾手可得。摩涯迟疑一下,还是慢慢伸出手去。眼看就要碰到树枝时,他忽然觉得仿佛伸进了一锅滚烫的热汤。他嗖地抽回手,低头看时,只见手心已被烫上了一个圆圆的印记,圆里赫然还有一个“谢”字。
“薰皇子!”
摩涯一惊,转头定睛一看,原来鬼灯恰好就躺在自己背后。鬼灯坐起身来,悄声道:“谢三爷在这些百影木上种了阴符,腐肉朽骨,十分厉害。我天天在这里都不敢下手,只捡到过一片落下来的百影叶,薰皇子太大意了!”
一朵白色的朱颜花无声地落进摩涯的手心,如雪花般融入漆黑的“谢”字中,转眼间,那印记竟然慢慢褪色。只听阿柠淡淡地道:“不必担心,我已抑制住这阴符,等回去再设法把残留的毒素去尽就是了。”
“姑娘好医术!”鬼灯不禁赞道。
“喀嚓”一响,花园门开,随即人声喧哗,灯光晃动。鬼灯连忙重新躺下,摩涯则拉着阿柠躲进角落的树影中。向园门望去,只见灯笼火把照处,衣着华丽的谢三爷一脸凝重,似乎在等什么人。
长长的嘶鸣划破夜空,一道雪青色的闪电冲到人群前才猛然止住。颀无羽翻身跳下蚕马,向谢三爷一抱拳。谢三爷立刻满脸堆笑迎上去,恭身回礼道:“这么晚还把公子请来,实在是……情非得已啊!”
颀无羽微笑道:“三爷差遣,在所不辞。怎么?园子里出事儿了?”
谢三爷长叹一声:“唉,它们……从昨天起忽然全部都陷入沉睡无法醒来了!”
借着微弱的光亮,摩涯仔细打量起脚边的姑获鸟。细看之下,果然发现它们一个个脸颊酡红,神情呆滞,而且仿佛是循着某种不可闻的韵律,眼珠都以同一种节奏缓慢转动着。摩涯心里一动,压低声音对阿柠道:“小欢的情况和它们很像呢!”
“是昨天晚上开始的吗,你确定?”颀无羽匆匆冲进花园,语调严厉惶急,谢三爷胖胖的身子紧随其后,连连应“是”。
颀无羽俯身查看了一只沉睡的姑获鸟,站起身时,神情已被少见的凝重取代:“看来我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
“怎么?”
“还有二十四个时辰,”颀无羽掐指算了算,“谢三爷,麻烦你给我准备朱砂、毛笔。我必须挨个查看这些姑获鸟,此事差错不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快!朱砂、毛笔伺候!”谢三爷不敢怠慢,忙吩咐手下,“把姑获鸟抬到这边来,方便无羽公子检查!”
一派忙乱中,一缕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忽然在某个角落响起。颀无羽刚排除了一只姑获鸟,毛笔正要点在它额上,闻声手不禁微微一抖,然后低声喝道:“快,下一只!”
摩涯面前的一只姑获鸟猛然睁开双眼,冰绿色的眼眸在夜色中就像一颗诡异的宝石,神情却宛如梦游一般的呆滞。它的双唇微微开启,颤巍巍地发出低低的一声鸣叫,与刚才的叫声相和。
不多时,类似的鸣叫声便在静静的花园里此起彼伏地响起。或高或低,或粗或细,彼此相和,汇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诡异和声。这声音听得摩涯胸中块垒膨胀,一颗心几乎就要爆炸。热血上涌之际,一朵小小的白色朱颜花在鼻端悄然绽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深入咽喉,顿时压住了烦乱的心神。
摩涯长出了一口气:“阿柠,还是你定力好!”
“不是定力好,是预见得早。”阿柠微笑着张开嘴,里面早已含了一朵白色朱颜花。
“阿柠现在看起来,很像一个女鬼呢!”摩涯看着阿柠,忽然笑道。由于刚才的失神,“隐沦之道”的效力减弱,阿柠的白衣长发已淡淡显现在夜色中,确是透明缥缈。
“女鬼?”阿柠微微一怔。
“一个美丽的女鬼。”摩涯补充道,同时加强念力,直到阿柠含笑的脸庞又重新隐没。
这么一会儿工夫,姑获鸟诡异的啸声已使一名谢府家丁陷入疯狂,凸着眼珠怪叫着把指甲插进脸皮里。
“朱砂没有了,再拿些来!”颀无羽仿若一张白纸的脸上毫无表情,一甩手将装朱砂的盘子丢到脑后,把那家丁击昏。
“这情形着实诡异,我们还是先退出去吧。”摩涯拉起阿柠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去。却听阿柠在身后幽幽叹了口气,似乎说了一句“现在只怕已经晚了”。摩涯正待发问,脚下已传来异样的感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厚厚的棉花上,越接近园门,便越觉吃力,终于仿佛陷入无形的沼泽中,无论如何再难向外迈出半步。
摩涯环顾四周,蓦然发现,银色的月光下,碧绿的百影木上升腾起了一种粉红色的薄雾。粉雾高高地浮在半空不散,宛如穹庐,将整个花园牢牢罩住。
“现在的天空是什么颜色?”阿柠忽然问道。
“浅浅的粉红色。”
“看来,姑获鸟的念力已经把这里完全封锁了。”阿柠轻叹一声,“《三洲志异·姑射篇》中记载,姑获鸟在遇到疑难时,就会集体陷入沉睡,然后用念力织成一个血红色的巨茧,叫做‘赤血茧’。在封闭七七四十九天以后,疑难解决,再破茧而出。”
摩涯瞠目道:“这么说,我们现在就在这个巨茧里,七七四十九天都出不去?”
“那也未必。”阿柠微微一笑,“《三洲志异·姑射篇》中还说,‘赤血茧,色如艳血,三日乃成’。这样看来,赤血茧还没有形成。而且姑射少主在这里,他一定可以设法及时为姑获鸟解开疑难。所以,我们暂时不必担心,只要盯着他就好了。”
弯腰,查看,提笔,推开……姑射少主仍然在一遍遍重复着这单调的举动。他紧紧抿着嘴唇,表情异样凝重,仿佛戴着一个青铜面罩,每在一只姑获鸟额头点上朱砂,他的脸色就更难看一分。
“我们只有等待,”阿柠索性拉着摩涯退回原地坐下,“最迟明天应该就可以出去了。”
冷冷的夜风吹起阿柠的长发,拂在摩涯脸上。他感到阿柠在微微发抖,便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你已经长大,我们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挤着取暖了。有时想来,真是怀念无忧无虑的童年啊!”
只是一袭江湖郎中的旧长衫,阿柠却觉得周身都温暖起来。她忽然想起幼年时,摩涯带自己去摘剪瞳草,曾经在山里迷路,两个人互相依偎着取暖才熬过一晚。
摩涯轻声道:“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去摘剪瞳草,迷路在山里呆了一个晚上吧?那么冷的天气,居然没把我们两个小孩冻死,真是命大呢!”
阿柠心里一动,却故意道:“有这样的事吗,我怎么不记得?”
“不记得了啊?”摩涯沉默片刻,“那你还记得我们偷海人的事吧?我们偷了一只小海人出来玩,在冰溪给它洗澡,没想到洗丢了。心惊胆战地回去准备挨骂时,才发现原来它自己从冰溪底下溜回山庄了。”
阿柠隐匿的脸庞上不禁浮现出笑容,却仍然道:“不会吧?我怎么会这样顽皮?”
“的确是这样啊,”摩涯语调变得闷闷的,“难道去镜石山谷玩的事你也忘了?镜石山谷里每一块石头,都像是八面玲珑的镜子,照得我头都晕了,最后还是靠眼睛看不见的你把我领出来的。看来阿柠从小时候起,就很能干了呢!”
还以为这些往事只有自己记得呢,阿柠静静听他讲起往事,仿佛又回到了幸福的儿时。等他问自己“还记不记得”时,就一口咬定想不起来。她想,这样的话,他就会绞尽脑汁,再多讲一些往事吧?
不知他会不会想起,还欠自己一个诺言?
摩涯颇感受伤,懊恼地揪了揪胡子道:“我以前对阿柠很好呢,可你却都忘了!”
阿柠没有回答。
摩涯伸出手,在看不见的空气里,摸索她的头发。发丝冰凉柔顺,久违的亲切感慢慢涌起。眼前的女子不再矜持陌生,而是又变回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心爱的小妹妹。摸着怀里温润的玉佩,摩涯心念一动:“阿柠,还记得我答应过你的一件事吗?”
阿柠依然没有回答,呼吸均匀,想必已经睡熟。可是,摩涯的手背上却蓦然落下一滴温热的水珠。他愕然抬头,望着泛着粉色的夜空。
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一觉不知多久,摩涯醒来。
颀无羽在花园的另一端弯着腰,还在继续忙碌着,身后,已整齐地躺了几百只姑获鸟。几名跟在颀无羽身后帮忙的黑甲士个个脸色青白,看来已经接近承受的极限。谢三爷则端坐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姑射少主。
“看来他还没找到解决办法。”摩涯抬头仰望,不见天日,原本粉红色的茧,却已经渐渐变成了血色。
“难道他还没找到?不可能啊。”阿柠语气中也微露不安,“记载中,还没有一例……”
“他到底在找什么?”
“我还不能肯定,但估计是……”
“怎么会这样!”突然爆发的一声大吼,让所有人心头都猛然一颤。颀无羽一把将朱砂笔远远扔出去,跌跌撞撞地走到一边,颓然抱住头,眼睛发直,口里喃喃道:“在哪里?到底会在哪里?”
“他没有找到!”阿柠腾地站起身,“我们必须马上撕开赤血茧,趁它尚未完全形成,否则就来不及了!”说着,她指尖一弹,一朵墨黑色的朱颜花遽然射上半空。墨黑色的花瓣,一瓣一瓣合拢,最后化作剑一般的花蕾,直指红色天幕中颜色最浅淡的那一点。
“好!”摩涯大喝一声,收了“隐沦之道”,灵蛇金剑“嗖”地从袖中蹿出。半空中,金光与黑色花蕾合二为一,立时光芒大盛,宛如天雷。
这一下变生肘腋,众人都是一呆。
“什么人?”谢三爷喝道,几名黑甲士立刻拔刀冲了过来。虽然被赤血茧的念力逼迫,这几人动作仍是迅捷整齐,显然是精锐中的精锐。
此时,金光和黑光已狠狠冲向红丝游动的赤血茧。赤血茧猛然一亮,一道红色闪电立刻反击下来。摩涯拉起阿柠疾退几步,猛扑上来的黑甲士恰好被红光迎面打个正着,顿时化为焦炭。
这一击之下,姑获鸟们的啸声明显地一弱,阿柠喝道:“不要停,继续!”
金光和黑光再次上冲。
一阵悲凉的笛声忽然响起。一片蓝色海浪漫上天幕,挡住了阿柠和摩涯的攻势。一个浪头猛然从天幕中冲下来,被阿柠用一朵白色朱颜花挡住。
颀无羽放下唇边的笛子,蓝色海浪顿时消失。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疲惫的脸上露出略带惊讶的微笑:“没想到你们也在啊。”
阿柠向他转过脸,冷冷地道:“你很清楚,我们必须趁赤血茧未完成前撕开它,不然我们,包括你,都会死!”
颀无羽叹了口气,坚决地答道:“不行!我绝对不会让你们那样做的!”他紫衣上尽是汗渍,脸色苍白,眼圈发黑,一时之间,看上去竟然有些悲哀和无奈。
阿柠嘴角一挑:“可你并没有找到,不是吗?”
“不错。你也知道,赤血茧出现之处就是羽灵所在之处。我不知道为什么找不到,但想必是我有所疏漏。但你不知道的是,赤血茧一旦结成,就一定要羽灵来吞噬这股念力才会消失。如果被撕裂,姑获鸟寻找羽灵的愿望无法达成,赤血之念便会燃起绝望之焰,连神佛都不能幸免!所以,冲撞赤血茧,结果只会两败俱伤——我们大家都会被烧成炭灰!”
“可此刻赤血茧尚未完成,未必有那么强的威力。”
“给我一些时间,一定能找到羽灵!姑获鸟是我们的灵兽,薰皇子,换成你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海人这样死去吧?我只求你们再等十二个时辰,我保证,我们大家都不会死!”
摩涯沉吟了片刻,点头道:“好吧!”
颀无羽大喜:“多谢二位手下留情!”
阿柠还要说什么,谢三爷已厉喝一声出现在颀无羽身旁:“他们是什么人?”
“事情是这样——你问他好了,是他领来的。”颀无羽指指谢三爷身后。
谢三爷依言回头,忽然表情一僵,然后,白色雾气自眉间冒出,由淡到浓,由上及下,臃肿的身体转眼就变成一根冰柱。
鬼灯从他背后露出脸来,粲然一笑。
事已至此,阿柠只得叹息一声道:“但愿他真能想出办法来。是我让薰皇子身陷险境的,无论如何都会设法让你平安离开!”
摩涯微微一笑,轻轻掰开她的手,把一件东西放进她的手心:“昨晚我想起很多从前的事,我还欠你一件东西。”
手上的东西凉凉的,滑滑的,阿柠的心忽然提到了嗓子眼,扑通扑通地跳。
“我答应过你,要摘下剪瞳草治好你的眼睛,可是直到今天也没有实现,你一定在怪我,觉得当初那个信誓旦旦的小男孩是在骗你。”
阿柠想摇头,却只是垂下了头。
摩涯讷讷地道:“其实……那个小男孩第一次能用‘移行术’攀上悬崖时,就去摘了剪瞳草。可是他下来以后却到处都找不到小盲女,于是就把那片剪瞳草封进龙形玉佩,希望有一天能亲手交给她。不久以后,他受薰夫人之命天涯海角地去寻找冰蚕,一拖就拖到了现在。所以,请不要恨当初的摩涯哥哥——他并没有忘记对你的承诺,忘记承诺的是现在的我,重见你这么久,却在昨晚才刚刚想起此事。”

阿柠紧紧握着手里的玉佩,心里积年的委屈翻涌上来,但真真切切的欢喜也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原来他为自己摘了剪瞳草!原来他一直把它保存在贴身的玉佩里!他找不到自己,是因为自己被薰夫人贬为杂役,每天深夜才能从下人房出来擦地啊!
“摩涯哥哥有那么多事要担当,想不起也合情合理……”阿柠竭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平静,热泪却无可遏止地涌了出来。
“丫头,别哭了。来,我帮你把剪瞳草贴到眼睛上!”摩涯柔声道。
阿柠抽噎着,只是不停地点头,点头。
时间慢慢流逝。天幕,已完全变成了血一样刺目的红。
阿柠用手掩住了脸,等光明给眼睛带来的刺痛渐渐减退,才再次睁开眼睛。
一张极为古怪丑陋的男人的脸,正咧着嘴冲着自己笑。
“你……”阿柠一怔,这就是现在的摩涯吗?
摩涯摸了摸自己的脸,呵呵一笑,竟然几把将一张口鼻歪斜的脸皮撕了下来!这可怖的画面令阿柠几乎惊叫出声,但立刻想起,摩涯曾被镜先生易容为郎中,这几天变故频频,无暇顾及,妆容自然也就变得古怪吓人了。
一张干净、亲切、俊朗的男子面容终于出现在眼前。虽然蓄着络腮的虬须,可那含笑凝视的眼眸,与当年雪街上的初见毫无二致。
阿柠心中不禁一跳,微笑道:“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呢。我一直就觉得摩涯哥哥是个高高的清瘦男子,只是没想到你还留着络腮胡。”
摩涯故作惊讶道:“呃?阿柠这么厉害?”
阿柠脸一红,不说话。
不知不觉间,十二个时辰已快要过去。
姑获鸟的啸声忽然高亢起来,赤血茧由鲜红色变为更加浓重的深红色。此时,不仅是天幕,就连地面也被染成了血色。
沉重的压抑感让阿柠连呼吸都觉困难。正在无法忍受时,几乎要爆裂的胸腔忽觉一松,久未体验到的轻松畅快重又降临,宛如溺水的人突然呼吸到清新空气,令她长长地吁了口气。
一呼之下,悲哀而迷惘的感受忽然像流水一样涌进心间,阿柠感到自己像个迷途的孩子,站在一望无际的原野,找不到家,找不到归宿。在哪里,在哪里?她的心里空空荡荡,眼中泪水朦胧。仿佛是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找不到了。只要能找到,她甚至愿意付出生命做代价。一股细细的、痒痒的触感,在喉咙里游窜,一次次冲向牙关。
“在哪里,在哪里?”她听见呻吟般的声音从自己嘴里发出。
阿柠倏然惊醒,为自己的失神吓出一身冷汗。显然,刚才自己险些就陷入赤血之念中,被姑获鸟对羽灵的呼唤所同化。
赤血茧的力量已到了夺人心魄的可怕境地!
阿柠转头看向摩涯,顿时大吃一惊。只见他双眼血红,一丝鲜血正自嘴角渗出。赤血之念侵入了他的伤口!阿柠指尖一弹,想召来一朵白色的朱颜花护住摩涯,脑中却一阵眩晕,根本无法使用法术。
脑中一个念头猛然闪过:不好,中了颀无羽的缓兵计了!书中记载赤血茧三日乃成,姑获鸟本已沉睡两天,他又要我们等十二个时辰,是故意拖延时间,等赤血茧形成!
颀无羽依旧在逐一检视着地上的姑获鸟,他的束发锦带已松,几绺头发凌乱地垂在额头,脸色比刚才更糟糕,神情却很平和,仿佛浑没发觉一柄钢刀已经架在了自己的后颈上。
“还没到时间呢。”他平静地道。
阿柠冷冷一指殷红的天幕:“赤血茧马上就要形成,这正中你下怀吧?”
颀无羽一怔,惊讶地抬起脸孔,迎着她怒火燃烧的明眸,柔声问道:“阿柠,你看得见了吗?”
阿柠眉头一皱,却见颀无羽脸上露出落寞的神情:“我苦心搜集的三十六味灵药,却始终也比不上一根小小的剪瞳草……”
阿柠冷冷地道:“我先杀了你,再一只一只杀了这些姑获鸟。姑获鸟一旦死去,它们的念力也就消失了,赤血茧也将不复存在,对不对?”
“真不愧是我所欣赏的阿柠,你终于想到了。不错,杀了姑获鸟,你们就安全了。可是,如果你真打算这样做,那我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颀无羽冷酷而悲哀地望着她,“杀了你。你知道,这些姑获鸟是姑射复兴的全部希望,我就算牺牲一切,也要保护它们!”
“那就看看谁能杀了谁!”阿柠冷笑,刀光流转。
笛声悠扬响起,一个蓝色浪头劈头打来,阿柠无力动用法术,避无可避,转眼已被蓝色海浪包裹。
“我们姑射世代豢养姑获鸟,当然会有些在赤血茧中保存灵力的秘诀。乖乖的别捣乱,我保证会想办法让我们都活着走出这里。”颀无羽停下笛声,伸手扶住昏迷的阿柠,“鬼灯,把她带到薰皇子那边去,好好看着他们!”
颀无羽的办法是催生赤血茧。他用家族古老的秘术,把赤血茧的形成期缩短,成熟的赤血茧会把赤血之念远播,或许可以召来耽搁或沉睡在哪里的羽灵。
颀无羽脸色如冰,沉静专注,动用全部灵力吹奏横笛。在姑获鸟诡异的啸声中,缥缈的笛音若隐若现,宛如幽冥天地间的一豆灯光。转眼间,赤血茧的颜色已经变深了三次,每一次,侵蚀心魂的力量也就增大数倍。
终于,姑获鸟的啸声戛然而止。通红的世界中,万籁俱寂。
天地的红,此时到了浓得化不开的地步,仿佛要一滴一滴渗出腥稠的血来。
颀无羽疲惫的脸上露出激动之色,伸出双臂,仰天祷祝:“赤血神茧已成,永远不可毁灭!羽人之灵,请速现身;吞噬此念,完铸神身!”
“永远不可毁灭?”阿柠悠悠醒来,艰难地张口,“那如果找不到羽灵呢?”
颀无羽转过头来看着阿柠,道:“其实,你们答应等我十二个时辰时,便已经错过了毁灭赤血茧的最后时机。现在,我们惟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羽灵出现!”
阿柠咬着牙道:“你这个魔鬼!我杀了你!”
颀无羽微笑:“杀了我,还有谁能召唤羽灵呢?”他吹动横笛,一阵与刚才不同的奇异乐声悠扬地响起,穿透这比血还浓的红,远远地飘荡开去。
阿柠和摩涯则越发感到难以支撑。红得发暗的赤血茧,仿佛正在伸出无影无形的手,要把他们的元神用力夺扯而去。他们只能尽力抱元守一,凝聚心神。但即便如此,元神还是从头顶隐隐逸出,恍若半透明的白影,游荡飘忽。
阿柠的头脑开始不听使唤地发晕,五彩斑斓的星星在眼前恍惚舞动。赤血茧就像一个越握越紧的拳头,几乎要把她的意识都捏碎,身体也仿佛不是自己的了。模糊中,一双手摸索着握住了自己的手,有个很熟悉的声音执著地不停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就此睡过去的念头终被打断,神智也一点一滴地恢复。阿柠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摩涯一脸焦急地冲自己喊着:“阿柠,坚持,坚持住!千万不要睡过去!”
阿柠心里一酸,眼泪涌出:“对不起,我把你带入险境,却救不了你……”
“傻丫头,跟我说话,不要再睡过去了!”
“我不怕死,可我希望你能永远快乐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摩涯心里一震,呆呆看着阿柠,柔声道:“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的!”
阿柠喘息了两大口,忽然问道:“你当年为什么要把我从街边带回浮果?”
“你那么孤单弱小,我想保护你。”摩涯恍惚又看见街边那个孤苦的小盲女。
“那么,会一直保护下去吗?”
摩涯点头:“会的!”
阿柠眼中一亮,露出孩子般的期待眼神:“一辈子?”
“一辈子!”
阿柠温柔地长叹一口气:“如果我死了,你要记得今天的话。”
摩涯喝道:“别胡说!”
阿柠只觉得浑身虚弱,眼皮难以控制地越来越沉重,摩涯的嘶喊声越来越远,自己的身体也慢慢往黑暗无边的宇宙深处飘去。
蓦地,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她一个激灵,再次清醒过来。和上次在豆蔻村时一样,当灵力衰微时,疼痛就会降临,但这次却误打误撞地救了阿柠的命。
大地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摩涯一把捞住身边一棵百影木,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正滚向远处的阿柠。
大地倾斜,天空旋转,仿佛是末日降临。
伫立在树木轰倒、石块乱走的一片混乱中,颀无羽眼里闪过一道亮光,更加专注地吹奏横笛。笛声如温暖张开的双臂,在殷切地召唤着什么。
远处隐隐传来一声清亮的鸣叫声。当鸣叫声再度响起时,已然近在咫尺。不见其身,却仿佛就在头顶不停盘旋。
震动更为猛烈。庞大的赤血茧就仿佛是一个玩具水晶球,正被一个顽皮的小孩猛烈地摇晃着,让里面的世界一片翻江倒海。
忽然,血红的天幕被撕开一道口子,一道白影一闪而过。
羽灵终于出现了!
从越撕越大的裂缝中,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一只巨大的雪白姑获鸟正愤怒地撕扯着赤血茧。它奋力扇动着双翼,似乎想把赤血茧连根拔起,但两相比较起来,赤血茧显然是过于庞大了。羽灵越发狂躁,嘴里发出一连串清越高昂的长鸣。
颀无羽紧盯着羽灵,笛声变得缓慢幽远,仿佛清泉一滴一滴落在林中寂寞的青石上。羽灵的情绪似是得到了安抚,叫声也温和下来。盘旋数次后,忽然昂首发出一声嘹亮的长鸣,双翼一振,急速地飞高,直到变成天际的一个小白点。
随即,又尖啸着猛冲下来!
赤血茧发出“哧哧”的声响,血红色的光影流动,就仿佛是厚重的幕布被什么力量从上空拉起一般。
终于,一声巨响,赤血茧腾空而起!
旋转,撕扯,变幻。经历一番挣扎,赤血茧逐渐开始有规律地旋转起来,每转一圈,体积就缩小一轮。最终,在空中凝结成一颗光华夺目的血红色宝珠。
羽灵从高空俯冲而下,一口把宝珠吞下,浑身雪白的羽毛顿时透出艳艳红光,照亮了方圆百里。但它却似乎十分痛苦,上下翻飞着,发出凄厉的叫声。
颀无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羽灵,笛声更见温柔,仿佛母亲的手在轻轻抚摩着它的羽毛。羽灵的情绪似乎稍稍得到平复,在上空一圈一圈地旋转,鸣叫声逐渐低下来。
赤血茧残留的殷红光影依然笼罩空中,如浮云般徐徐降落。这些血色光影一旦簌簌落地,便立刻腾地燃起熊熊火光。百影木最是干燥怕火,顿时有相当一片都被点燃。鬼灯急忙以“玄冰之术”召来薄冰灭火,但这火是赤血之念引燃,竟然扑之不灭。鬼灯只好不管百影木,集中全力把依然沉睡的姑获鸟保护起来。
摩涯眯起眼睛,隐隐望见火光之外,一片人影黑压压地围拢上来——是包围在赤血茧外的黑甲士!他们保持着整齐的队形,无声地将包围圈慢慢地缩紧。
赤血茧在谢府形成三日,耀红了整个沧浪城的上空,当然早已惊动了魇皇。而魇皇显然也很清楚,该用什么办法来对付失控的姑获鸟。碧幽幽的火箭,在黑甲士们弓弦绷紧的强弩上跳动着妖娆的焰光——用采自碧焰海的火焰来对付姑获鸟,的确是最有效也最恶毒的办法。
“谢三爷,陛下早已料到会有此变,我等已埋伏多时了!”一员黑甲将高声道。
“很好,有劳鹗将军了。”发间冰屑犹存的谢三爷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转头对颀无羽嘿嘿一笑道:“魇皇陛下可是一直希望得到一支真正的羽人部队呢!有劳姑射少主把羽灵往这个黑圈里引,不然你也明白,碧焰箭对姑获鸟意味着什么吧?”说着,他仰天张开五指,一个黑圈慢慢在半空中浮现,圈中间同样隐隐有个“谢”字。
颀无羽并未停止吹奏,但脸色已经变了。如果把羽灵引进黑圈,则等于把它拱手让给沧澜;但如果不照他说的做,恐怕包括羽灵、所有的姑获鸟和自己一行,都得死。有心宁为玉碎,但现在自己和鬼灯又都分不开身。正绝望间,忽然瞥见远远躲在角落里的摩涯朝自己微微点了点头。
笛声旋律再变。
谢三爷负着手,满意地看着羽灵在乐声的抚慰下,顺从地朝黑圈靠近。蓦地,颈间一紧,脖子已被一条金光灿灿的灵蛇死死缠住。他看着不知何时已悄悄靠近的摩涯,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好快剑!”鬼灯朝摩涯竖起大拇指。
“放箭!”鹗将军不管谢三爷死活,猛然挥动令旗。无数枝碧焰箭带着强劲的风声,射向空中的羽灵。
本已渐渐平静下来的羽灵受到攻击,顿时勃然大怒,旋风般在空中盘旋飞舞,灵巧地避开碧焰的灼烧。闪过一波箭雨,它一拍翅膀,无数透明的粉红色冰棱自翼间射出,将鹗将军及一排黑甲士钉在了燃烧的树上。冰棱融化,寒气顿时弥漫开来,黑甲士们身上的铠甲瞬间被冻住,一挣扎就狼狈地跌倒一片,秩序井然的队形一片大乱。
局势转眼逆转,颀无羽眼中却依旧一片焦虑,忧心忡忡地继续吹奏横笛。但羽灵显然已不再接受笛声安抚,狂躁地不断俯冲翻飞,暴戾地厉声鸣叫着。
“姑射少主运气不好,遇到这只羽灵如此年幼,又被碧焰的毒气灼伤灵魂,恐怕很难顺利地化用那颗赤血珠了。”阿柠冷眼旁观,对当下形势已经了然于胸。
摩涯本就一直在打量着羽灵,听到“年幼”二字眼前一亮,立刻飞身掠起,如箭一般向羽灵靠近。
阿柠大惊,叫道:“千万别靠近它,它发起疯来会打得你魂飞魄散啊!”
“不会的,它是小欢!”摩涯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
阿柠看着摩涯在羽灵面前顿住身形,灵蛇金剑缓缓游动,首尾相衔,变作一个灵光浮动的圆。
“他想用灵蛇金剑的灵力帮助羽灵化用赤血珠?可是他怎么能手无寸铁地面对一只发疯的羽灵呢?”阿柠脸色惨白地自语道。
羽灵见有人靠近,颈上的白毛根根竖起,猛然爆发出一声极具威胁性的嘹亮长鸣。摩涯却举起双手,敞开怀抱,慢慢向羽灵靠近。阿柠咬着嘴唇,看着他做着手势,嘴里说着什么,似乎是在劝羽灵走进灵蛇金剑的金圈。
羽灵停止了鸣叫和躁动,瞪着摩涯,仿佛是在思考着什么。摩涯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轻轻摸了摸羽灵的头顶。羽灵颇为温顺,竟乖乖地被摩涯拉着向金圈飞去。
阿柠长吁了一口气,看来羽灵确是小欢。
火势渐消,一阵风吹过,阳光终于穿云而出。眼看仅差丈许就要飞入金圈的羽灵,被阳光一晃,猛然打了一个哆嗦,摩涯刚想安抚它,却忽觉胸口传来一股无法言喻的疼痛。他瞪大眼睛低下头,看见胸前多出了一根晶莹剔透、夹杂着殷红血丝的粉红色冰棱。
在失去意识前一刻,摩涯用尽残余的力量把羽灵推入金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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