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百影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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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福客栈的客房内,温暖如春。
颀无羽嘴角含笑,趴在床边脸对脸地盯着沉睡的阿柠。
“即便是美女,这样看也未免失礼啊!”
颀无羽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俊脸微红地转过头,只见摩涯披着衣服,不知何时已来到身后,正一脸笑意地看着自己。颀无羽忙干咳一声道:“这个……我是在想,为什么你只是脚被咬绿,就一副龇牙咧嘴翻白眼的模样,而阿柠脖子都绿了,却笑得跟捡到了金元宝一样呢?”
“哦?我不大可能表现得那样差吧?”摩涯摸摸胡子,颇有些怀疑颀无羽的话。低头看看,阿柠气色已好了许多,脸色莹洁,神情纯真宛如婴孩,不禁由衷道:“真没想这次又是你救了我们,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
颀无羽嘿嘿一笑:“是你们运气好。我恰巧路过那里,恰巧身边又有对症的灵药,不然,即使把你们抢下来,现在恐怕也早都长出绿毛来了。”
摩涯暗自运功,发现伤口已经不痛,元气也恢复了大半,体内的剑气也已被消融得只剩细细一线,即便是动用法术,应也没有太大问题。
“我看你恐怕不是‘恰巧路过’吧?这种专治海鬼咬伤的灵药一般人也不会‘恰巧’就带在身边吧?你到底是谁?”不知何时阿柠也已醒来,第一句便道出摩涯心中疑问。
“唉,你们居然猜不到?”颀无羽仰面长叹一声,“我当然就是——玉树临风芳华绝代剑眉星目面如冠玉才貌双全天下无双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姑射洲的少主啦!”
“喔!”摩涯恍然大悟。
“哼!”阿柠不动声色。
“你们是不是奇怪堂堂姑射洲的少主,怎么会和沧澜人混在一起?”
“不错。”摩涯点头,“难道姑射打算和沧澜合作?你真相信魇皇会真心和你们合作?”
颀无羽扬起嘴角:“你是担心姑射和沧澜会结盟吧?那样你们可就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了。”
“的确如此。”摩涯摸摸自己的胡子,坦然答道。
阿柠却不甘示弱地回敬道:“可是浮果被消灭以后,姑射又会是什么下场呢?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想,你也不愿意当只傻乎乎的走狗吧,否则又何必偷偷摸摸地来救我们呢?”
颀无羽眼里露出欣赏的光芒,大笑起来。
原来,魇皇一直担心拥有羽人的姑射会威胁到自己,在稳住大局不久,便派人潜到了姑射,串通了洲内主和一派,暗地里把姑获鸟栖息的树木全都烧死。失去家园的姑获鸟们无法生活,便纷纷飞离了姑射。
“原来如此!”摩涯恍然,“小欢大概就是那时流落到无子村的。而且我在沧澜也看到了姑获鸟,很大一群,大概有几百只之多!”
颀无羽点头道:“我正是为此而来。不怕说出来让你们见笑,自从魇皇势力大增之后,姑射内部便分为主战和主和两派。十年来父皇病体沉重,朝中大权已全然被主和派把持,他们更切断地脉,使姑射沦为无根之浮洲。但魇皇依然步步紧逼,姑射已无路可退。这些年来,我卧薪尝胆,积蓄力量,但没有羽人部队,别说与沧澜抗衡,就连姑射大权都无法夺回。最近我收到消息,魇皇在悄悄培养羽人部队,所以便假意屈服,过来察看。”
“培养羽人部队?”摩涯不禁悚然动容。
“鬼灯!”
一个高大俊美的男子应声推门而入。摩涯一怔,这不是谢三爷身边那只偷袭自己的姑获鸟吗?心念微动间,灵蛇金剑已自动脱袖而出!
颀无羽横笛一划,铮然嗡鸣,灵蛇金剑已被阻住。摩涯心里一凛,这是他和颀无羽第一次正面交手,虽然自己只用了二成功力,但颀无羽显然也只是随手一挡。
“我先来介绍一下,鬼灯是我安插在沧澜的密探。”颀无羽若无其事地微笑道,“鬼灯,还不拜见贵客?”
鬼灯粲然一笑,叩首道:“鬼灯见过薰皇子、柠姑娘!”
“它怎么会说人话?”
颀无羽哈哈大笑道:“鬼灯本来就是人啊。他本是我朝中大将,为刺探羽人部队之事,特意苦练‘玄冰之术’。来沧澜之前,他在姑获鸟的旧巢里足足呆了三个月,连发根都浸满鸟味,又用药水将眼眸变绿,这才骗过谢三爷那只老狐狸。”
摩涯这才想起,原来那个不起眼的矮胖富人,竟是“沧澜十三郎”中排名第三的谢三爷。
“难怪你能识破我的‘隐沦之道’,‘玄冰之术’又异常凛冽,原来是姑射的高手!”
鬼灯稽首微笑道:“那天薰皇子孤身深入,境况危险,鬼灯迫不得已才略加警示,得罪了!”
“带来了吗?”颀无羽问鬼灯。
鬼灯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片叶子,翠绿圆润,与平常的树叶没有什么不同。颀无羽也是小心翼翼地接过,对摩涯道:“请看那边……”
摩涯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见那片孤叶被阳光投射在墙上的影子,竟然层层叠叠,仿佛有数百片之多,而且影子呈淡绿色,异常绚烂美丽。
颀无羽也眯起双眼,难得地露出亲切之色:“这就是百影叶,是从姑获鸟栖息的百影木上摘下来的。鬼灯历尽千辛万苦,才获得了这么一片,根本不足以成活。可在魇皇的秘密花园里,却有数百只姑获鸟在为他栽种大片的百影木——你知道,有百影木,才有羽人部队;就像有冰蚕丝,才有海人部队一样!”
“原来如此!”摩涯顿觉如同醍醐灌顶,浑身冰凉。
颀无羽盯着摩涯道:“你想必已经明白了,为什么总也找不到冰蚕。只因为,冰蚕已经全部被搜罗到了魇皇手中!就在这沧浪城中的哪个角落,他可能也正在秘密培养海人部队呢!”
颀无羽眼光真诚,缓缓向摩涯伸出手:“眼下,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结盟!”
如果真如他所言,那么,等待浮果和姑射的,都将是灭顶之灾。摩涯心里本早有和姑射结盟之意,此刻再不犹豫,大手重重击上颀无羽的手掌:“好!我们一起去找百影木和冰蚕。无论谁找到了,都一起合力对付魇皇!”
“我们这是——水木之盟!”颀无羽沉声道,“为表诚意,鬼灯,你尽快把小欢找回来。小欢是我命名的,用的正是我的乳名,找回来还给薰皇子权作见面礼!”
鬼灯低头领命,转身便走。
“等等!”颀无羽叫住他,又附耳询问了几句,鬼灯也耳语回答。颀无羽这才长吁了口气道:“顺利就好!为免夜长梦多,一定要尽快拿到手!”
阿柠一直在一旁默默聆听,并未插话,此时忽然微微一笑。
目送鬼灯走后,颀无羽回身道:“我们既然已经是盟友,也就不必隐瞒了,我是要鬼灯尽快把这三百只姑获鸟的羽衣偷出来。如不出意外,很快就可以拿到手了。谢三爷地位虽高,对于姑获鸟却是外行,他只知道藏起羽衣不让它们飞走,却还不知道成为它们主人的办法。”颀无羽眼里掠过一丝狡黠,不动声色地查看着摩涯和阿柠的神情。
“无羽公子请放心,我虽然知道这个秘密,却决不会告诉旁人。姑获鸟是姑射的灵兽,我偶然做了小欢的主人,已经僭越了,决不会觊觎其他姑获鸟!”
颀无羽的眼神里不由多了几分敬重:“好!我没看错,薰皇子果然值得一交!时候不早,两位身体又刚刚恢复,应多加休息,我先告辞,改日再来相扰!”
“我来送送无羽公子。”阿柠起身下床。
颀无羽眼中微微露出一丝惊异。摩涯暗忖,她定是有话要对他说,便对颀无羽拱拱手,留在屋中。
来到院中,阿柠冷冷地道:“那些杏黄笺是出自无羽公子之手吧?”
颀无羽一怔,随即笑道:“柠姑娘真是冰雪聪明!我这不也是好心提醒薰皇子不要涉险吗?”
“杏黄笺看似好心,却暗藏歹意。欲擒故纵,故意引诱薰皇子上当,你明明在旁边却见死不救。而且……你还对我行凶!”
颀无羽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道:“既然你觉得我如此坏,为什么不当着薰皇子的面揭穿我?”
阿柠顿时语塞。
颀无羽温柔地一笑:“可见,你还是相信我合作的诚意的。我纵然使了些小小的手段,也只是为了看看你们是否值得结盟。现在看来,实力勉强过得去,历经三劫才被打倒。只不过……”他忽然把嘴凑到阿柠耳畔,“你们两个人都有严重的心魔哦。你是不是因为被我用‘夺心术’知道了秘密,才这样恨我?”

阿柠咬住嘴唇:“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颀无羽哈哈大笑,又静静看了她半晌才道:“他不会爱你,早点儿死心吧!”说着飘然离去。
阿柠怔怔立在院中。良久,才回到客房。一进门,便对摩涯道:“我想,我们该再去谢三爷的宅子看看。”
“为什么?那地方相当危险,鬼灯也提醒我们不要去。”摩涯有些不解。
“颀无羽行事鬼祟,似乎还有很多事瞒着我们。和姑射结盟,这是大事,总该去查查他的底细,看看他说的是否属实吧?还有,他虽然答应帮忙找小欢,但我们自己也不能全然不管啊。”
摩涯想了想,点头道:“也好。实际上,我是愿意相信颀无羽结盟的诚意的。这是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大概我和他处境相当,所以惺惺相惜吧!”
阿柠微笑不语。其实,她提议去谢府的真正用意,主要是觊觎颀无羽说起的三百件羽衣。二来,她一直奇怪,在八月槎上颀无羽还俯首帖耳,可一到沧澜就变得有恃无恐,还出其不意地对自己用了“夺心术”。显然,是有高人帮他解开了三花针的附骨之毒。
“那就明天晚上去吧,今天早些休息,养精蓄锐。”摩涯站起身,走到门口时,却又迟疑着回过头来,“阿柠,我有句话,也许在你听来无妄可笑,但憋在心里又实在难受……”
阿柠一怔,随即微笑道:“说来听听?”
“你相不相信,花曦其实并没有死?”
笑容在阿柠的脸上凝固。
摩涯认真地看着阿柠:“我总共见到了两次花曦的幻象,一次是云梦珠所幻,一次是风四郎所幻。我琢磨了很久,总觉得其中一次不是幻象,而是真正的花曦!”
阿柠定了定神,道:“哦?”
“所谓幻象,并不是施法者真的变幻为他人的样子,而是施法于对象的内心,引导其内心最渴望见到的东西在眼前重现。所以,花曦的幻象就应保持着我记忆中的样子:两条辫子,苹果绿的绣花长裙。风四郎所幻的花曦,的确如此。但是,云梦珠那次却不是这样。”摩涯仔细回想着,“花曦乘坐凤辇路过街市,穿低胸纱衣,梳坠马髻,这是我从未见过的装扮。最重要的一点是——她的容颜变得成熟而优雅,已经不再是稚气的少女模样,她跟我们一样在成长!一个死去的人的幻象,又怎么会成长呢?”
“你难道忘记了,花曦的遗体,现在还躺在浮果山庄的冰棺里?”
摩涯一怔,半晌,终于垂下眼睑,低声道:“唉,是啊,她的遗体……不瞒你说,多年以来我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花曦她并没有死。会不会是她的灵魂来到了沧澜?”
“不,不会的!”阿柠的心仿佛被一双冰冷的手紧紧揪住,一股寒意油然而生。
屋子里陷入寂静。
良久,摩涯转身拉开门道:“我这只是无妄之语,你不必放在心上,好好休息吧!”
阿柠躺在床上,只觉得夜晚的空气异常寒冷,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一个少女细细的声音哽咽着:“痛,真的好痛……帮帮我……”
哭声越来越近,最后就像凑在阿柠耳边哭喊:“帮帮我……阿柠……阿柠……”
阿柠蓦然醒来,泪水不知不觉地浸湿了面颊,竟然也是冰冷的。
一阵低低的呜呜声在寂静的空气里响起。阿柠定定神,抬手拔下发髻上的灵犀簪。黑夜里,莹亮的蓝光诡谲地一闪。她看不见,却能觉出灵犀簪在嗡然颤动,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猛然,她意识到了什么,拿簪子的手不禁微微一震。
是“那个人”!
摩涯并不知道,其实阿柠是知道和“那个人”联系的途径的。之所以不主动去见“那个人”,是怕贸然行动会陷对方于暴露身份的危险中。可是现在,“那个人”却主动找上来,这是不是说明,一直与其保持单线联系的凌沧已然遇害?
阿柠披衣下了床,手中灵犀簪在空中一划,蓝光辐射出一扇半隐半现的小门。
她走了进去,内心隐隐升起一股不安。薰夫人曾派遣了十余个灵力、智谋均属举世罕见的人潜入沧澜,但最长的也不过潜伏了一个月便被魇皇擒杀。而“那个人”却能在沧浪城中平安地卧底数年,那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一道微风掠过,带起了长发。阿柠心里一紧,她感到“那个人”已站在面前,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一种难言的感觉攫住了阿柠的心。不是恐惧,却是一种不愿面对的胆怯。静默的气氛压迫得她几乎想要转身离去,但在呼吸最为艰难的那一刻,手心里忽然一软,“那个人”把一张鲛绡塞进她手里,然后转身离开了。
阿柠长长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摩涯接过鲛绡的时候,分明微微地一怔。
阿柠赶忙解释道:“是‘那个人’送来的,趁我睡着放在了窗边。”
“知道,你刚才就说过了嘛。”摩涯对她完全没有怀疑,只是自嘲地笑笑,刚才他似乎又闻到了花曦身上特有的那股清甜气息,但转眼却又变作普通的花香。他定定神,展开鲛绡,一看之下不禁奇怪道:“怎么是无字书?”
阿柠皱眉想了想,拔下灵犀簪缓缓在鲛绡前虚划了一下。不多时,果然有淡蓝的印记慢慢凸显出来。摩涯看了半天,却不知是什么文字,摸着胡子苦思良久,也不得要领,只得无奈地道:“这个哑谜我是解不开了,如果你能看见就好了。”
阿柠淡淡微笑道:“或许上面写的根本就不是字?依你所描述,倒似一张地图。”
摩涯摇头道:“不成文,也不成图,更像是天书。”
“虽然现在不能领悟,但以后某个时候一定用得上。”阿柠说着把鲛绡收了起来。
“咕咕!”窗外忽然传来轻轻的两声。
“小欢?”摩涯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叫花子站在窗外。
“咕咕!”小叫花子又怯怯地叫了两声。
“真是小欢!”摩涯喜出望外,一探手直接把它从窗外拎进屋来,却立刻被它身上刺鼻的臭味熏得皱起了眉头,不禁拍了一下它的小脑袋:“嚯!真有本事,把自己搞得这么臭!”
“是刚刚在谢三爷宅子里找到的。”颀无羽笑吟吟地随后出现,“当时小欢像只小流浪狗一样,躲在厨房里面偷吃剩饭,鬼灯就把它捡回来了。”
摩涯对颀无羽一笑,转头郑重其事地对阿柠道:“可不可以麻烦你洗一下这小家伙,臭烘烘的,实在不像话!”
看着阿柠卷起袖子拎着小欢去洗澡,摩涯不禁由衷地赞道:“阿柠,你真是个贤惠的好姑娘!”
阿柠关上自己房间的门,只觉脸上微微发烫,没想到自己还能和“贤惠”二字搭上边,不由心情大好,一边搓着小欢一边笑问道:“小欢,今天怎么这么乖啊?”
的确,平时顽皮好动的小欢,此刻却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乖乖地任阿柠摆布。它的眼睛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失神状态,仿佛梦游一般,只可惜阿柠无法看见。终于洗完,阿柠给小欢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把它抱到床上。
“柠姑娘,”颀无羽推门走了进来,“我有事找你。”
阿柠听见颀无羽把一大堆东西堆在了桌上,不由皱眉问道:“干什么?”
“这里有三十六种灵药,每一种都可以治好你的眼睛。”
阿柠一怔:“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颀无羽打量着她充满戒备的脸庞,认真地道:“我想治好你的眼睛,让你可以看见我丰神俊朗的外表,然后倾心于我啊!”
阿柠转身就走。
颀无羽一把拉住她,在她耳畔轻声道:“你如此聪明,难道要一生坐等那个人良心发现吗?其实,还有其他男子愿意为你摘剪瞳草呢!”
阿柠身体一僵,苍白的脸蓦然转向他,冷冷地道:“你管得实在太多了!”一挥手,两只黑衣木人猛然向颀无羽扑过去。颀无羽故作害怕,“哇”地一声转身逃走,转眼间,声音已在门外:“好凶啊!有事就来找我,千万别客气!”
桌上的花草药瓶散发出浓烈的味道。
阿柠怔了半天,一挥衣袖,三十六味灵药便全都在空中粉碎,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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