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浮果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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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骠马深一步浅一步地在逼仄的丛林小路上艰难前行。没了蚕马,摩涯也曾颇为头痛,无奈之下,只好到附近的城镇里买了一匹黄骠马,虽说还算神骏,但比起蚕马来,就像麻雀之于苍鹰,不可相提并论了。
不知走了多久,从一个藤条缠绕的大树洞中间钻出来时,眼前终于豁然开朗。阳光像透明的流水一样倾泻而下,湛蓝的天空澄然如一块巨大的宝石。大地舒展地延伸向远方,视线尽头,艳若玫瑰的红霞在薄薄的白雾中若隐若现,恍如仙境。
摩涯精神一振,摇醒怀里呼呼大睡的小欢,遥指前方道:“那里就是浮果山庄,我们要回家喽!”
小欢不耐烦地睁开眼睛,像只鸟一样哗啦哗啦地使劲摇摇脑袋。
摩涯轻念了一句口诀,驱马往前踏出一步。
这一步落下,脚下仿佛荡出了一片涟漪。而随着这涟漪一圈圈的扩大,一幅奇妙的画卷倏然展开。原来开启浮果山庄大门的钥匙,便是这句奇特的咒语。
黄骠马缓缓走着,小欢新鲜地瞪大了眼睛。
那片红霞原来竟是成片的花树。树干、树枝是青玉般的颜色,上面却结着艳红的花朵,硕大、柔软、芬芳,恰似少女的容颜。一条冰蓝色的溪流绕过树林,寒气氤氲,如薄纱一般轻罩在清冽的溪水之上。
朱颜树,冰溪,太公鸟,珠冥鱼……
摩涯闭上眼睛,深深一吸,仿佛要把这浮果山庄独有的空气全都吸入肺中。可惜现在不是秋天,否则树上就会结满火红耀眼的朱颜果了。自己离开的五年里,恐怕这些寂寞的朱颜果,全部都“咕咚”一声掉进冰溪里去了吧。
“终年寒气氤氲的冰溪上,漂浮着一颗颗鲜艳触目的朱颜果,这是天下最美丽的景色了……”曾经有个女孩子说,那时,她的脸颊也像朱颜花一般娇艳而柔和。
可惜如今的朱颜树下空空荡荡,早已没有昔日的倩影了。摩涯苦涩地一笑,努力把儿女情长的哀伤抛开。一旦专注于眼前,他就立刻感到一股诡异而陌生的气息。眼前的浮果山庄,竟忽然让他浑身难受起来。
一阵微风掠地而过。一群黑衣人无声无息地围了过来。
摩涯拉住马缰,环视四周。按照八卦的方位,每方两个人,一共是十六人。他们穿着浮果侍卫的黑色劲装,却四肢僵硬,脸色蜡黄,眼神茫然。
没有任何语言,迎面的两个黑衣侍卫翻着白愣愣的眼睛,伸直了双臂猛然插向摩涯的胸腹之间!奇长的手指干枯尖利,带着凌厉的风声,他们看似僵硬,可速度却着实迅速。摩涯招架不及,只得一纵身跃下马背。黄骠马一声哀鸣,黑衣侍卫锋利的手指竟然生生**马颈中!
其余的黑衣侍卫也从四面八方,以各种姿势和角度袭来。摩涯收敛心神,一面在人丛中穿梭闪躲,一边抽空打量这些对手。他们每一个都仿佛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互相配合,彼此呼应,一进一退都极有章法,不知不觉中形成了一个看不见的旋涡。
摩涯长啸一声,袖中的灵蛇金剑嗡然游动出击。而这些黑衣侍卫毫无惧色,围成一个圆圈,伸长青色的利爪迎着金光而上。在剑光的冲击下,残肢断臂四散飞落,他们却仿佛不知疼痛,依然摇摇晃晃围逼过来。更为诡异的是,他们的伤口处竟没有一丝血迹!
摩涯皱起眉头,浮果山庄怎么会出现这么一群怪物?
在黑衣侍卫顽强围成的圆圈中,光影一阵波动,一个如古松般佝偻的身形突然出现在摩涯面前,竟是一个形容可怖的老人,仿若骷髅的脸颊上眼窝深陷,更露出长长的黄牙,森然一笑。摩涯一凛,灵蛇金剑寒光暴涨,一摆尾,瞬息间便向那奇丑老人袭去。
老人乱晃着满头白发,惊恐地连连摆手道:“薰皇子住手!是我!”
“镜先生?”
金光一敛,灵蛇金剑又缠回摩涯右臂上。确实是镜先生,夕日薰朝老臣,如今浮果山庄的老管家。只是五年未见,他仿佛又苍老了许多。摩涯指指和自己纠缠了半天的黑衣侍卫道:“这群怪物是怎么回事?”
镜先生粲然而笑:“年纪大了,腿脚愈发不灵便喽。才晚了片刻,这些木人险些就被拆光了,薰皇子的剑术是越来越惊人了哟!”说着,他慢腾腾地向黑衣侍卫一挥手,一道淡淡的白光过后,那些侍卫的身体顿时复原如初。他们整整齐齐地排成两行,过来恭恭敬敬地跪下,齐声说道:“参见薰皇子殿下!”
摩涯看了又看,皱眉道:“你刚才说……木人?”
镜先生面露得色,又一挥手,那些侍卫已经全部变成穿着黑衣的木人。
摩涯眼睛一亮:“镜先生,你真是奇才!这种‘幻物术’当今世上也没几个人能掌握啊!”
镜先生莫测高深地摇摇头,忽然看到小欢,讶然问道:“这个莫非是姑获鸟?”
摩涯微笑:“先生果然不愧是天下学识最渊博的人!”
镜先生得意地大笑:“哦,真的是姑获鸟?那么皇子找到姑射人了吗?”
摩涯想起殷老汉,黯然叹口气道:“本来找到,可又没了。”
“哦……我们回山庄再详谈吧,皇子走错路了。”镜先生闭目轻念了几声口诀,眼前的地面上忽然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银色八卦阵。
怪不得会受到黑衣木人的袭击,摩涯这才发现他们所站的位置,原来正是阵法的死门!却见镜先生一脚踏入潺潺流动的冰溪,然后消失在两棵高大的朱颜树之中。
摩涯怔忡半晌,摇头跟上。小欢却还在研究那几个木人,它快手快脚地拿了个木人,想偷偷揣在衣服里。不想那些木人突然一跳,腾地又变作黑衣侍卫了。小欢悚然一惊,吐吐舌头,赶快追上摩涯。
没错,这里才是真正的浮果山庄。望着眼前熟悉的一草一木,摩涯终于松了口气。看上去与以前惟一不同的就是,山庄里也有许多和刚才一样的黑衣侍卫四散走动着。想起它们不过是一群小木人,摩涯不禁呵呵一笑,提起小欢的领口甩给他们:“交给我的侍女柔姬,让她把这个臭臭的小家伙洗洗干净!”说完转身问镜先生道:“先生为何布个阵在门口,莫非是在钻研阵法?”
“哦,柠姑娘做这些布置是有原因的……”
“柠姑娘?”摩涯一怔,“这么说,那些花样不是你弄的?”
镜先生老脸一红,小声道:“这些……都是柠姑娘布置的。那些木人是柠姑娘用‘幻物术’做出来看守大门的;门口的阵法也是柠姑娘布下的。唉,老朽资质有限,钻研半生也无法达到这种造诣了!”
“阿柠?”摩涯眼前浮现出一个黄发稀疏、身量瘦小的盲眼小姑娘。记得她总是沉默寡言,一脸倔强,却不料天分竟如此之高。
“柠姑娘是我生平所见最具天赋之人!”镜先生眼中现出赞叹之色,“薰皇子回来,也是她叫我来迎接的。”
聆音阁。
半掩的门扉上,雕刻成月光鸢尾的镂空图案,一弯一曲都熟稔于心。摩涯记得幼年时曾无数次守在聆音阁门外,等待薰夫人议事完毕,好带自己去冰溪边玩耍。他轻轻推开了门,跨步走进去。屋里熟悉的摆设就像微风一样,轻轻击中他的心房。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连脚下的百鸟朝凤毯都仍是他离开前的那一块,只是已在时光里褪色,不复当时的华丽。青玉石椅在堂上整齐地排成两列,尽头是一方宽大的紫檀木案,沁出紫幽幽、沉甸甸的光泽。
摩涯双唇微张,迟疑着不敢上前。从前薰夫人议事时常坐的锦墩上,此刻端坐的分明是一个仙女。月光般的长裙优雅曳地,肌肤虽略显苍白,却给人一种晶莹透彻之感。若不是那双异常之大的瞳仁,可当真是认不出了。摩涯惊讶而赞叹地打量着阿柠,光阴的鬼斧神工,让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变成了一朵怒放的鲜花。她空洞幽深的眼眸没有表情,却奇怪地给人以明显的倔强感。这感觉如此强烈,竟足以穿越时空的距离,让他确认这就是当年那个整天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女孩。
阿柠的脸转向摩涯,微微绽出矜持端庄的笑容:“阿柠有失远迎,请薰皇子恕罪!”
连称呼也变了呢,摩涯依然记得,阿柠小时候常常在自己身后追着叫“摩涯哥哥”的,岁月确实让人改变了很多啊。
“数年不见,阿柠现在真是出息了呢。镜先生不停口地夸你博闻强记,智谋无双,精通兵法、奇门、幻术、医术。难怪连薰夫人也放心把浮果全盘交给你,自己专心闭关修炼去了。”
阿柠秀眉一挑:“几年不见,向来口拙的薰皇子,也学会拍马了?”
摩涯被她看穿,无可辩解,满脸尴尬的笑连浓密的虬髯都无法遮掩。
“薰皇子找到冰蚕了吗?”阿柠转过话头。
“那个……还没。”
阿柠眉心淡淡蹙起,叹息道:“刚才的事我已知道,薰皇子的剑术是更上一层楼了。可是,只是一心一意地沉溺在剑术中,对你自己的天下,是否也应该多上些心呢?”
几年不见,阿柠不但变美,而且眉眼之间去尽青涩,透出仿似薰夫人的精明杀伐之气。听到她仿佛薰夫人的责备,摩涯不禁垂下头,半晌才道:“这五年我几乎是绕地三匝。我那包袱里,收罗了各种稀世罕见的衣料——绿鲤鱼的鳍,火麒麟的皮……可惜,只是没有冰蚕丝。”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这次我还找到了一只姑获鸟!”
“姑获鸟?嗯,那还算有点儿用处。”
“是啊,我正要去追踪姑射人,却被十万火急地召回来,到底怎么回事?”
阿柠叹口气,低声道:“浮果出事了。”
薰夫人苦心孤诣寻觅多年,终于发现一处地窍。浮果山庄建于此灵脉之上,不需任何法术加持,也能自动遁形。可是,不久前还在清晨睡梦中的浮果,却遭到了黑甲士的突袭。魇皇多年来就盼望着将薰朝的余党斩草除根,这下终于重创了浮果。
阿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语声缓慢:“那天,天犹未亮。五万黑甲士悄无声息地穿越了地窍灵气的护佑,如同噩梦一般降临了。我们毫无觉察,许多战士还在睡梦里就被斩为两段。那一战,浮果血流成河,此后经月都飘散着挥之不散的血腥气息!”
“这么说,我们的战士都……”
阿柠指着殿外侍立的黑衣侍卫道:“如今浮果内外都只能靠木人守卫了,我们的战士……拼掉沧澜五万人,他们死亦为鬼雄了!”
“那薰夫人呢?海人呢?”摩涯紧紧地抓住椅子的扶手。
“薰夫人在雪洞里闭关,很安全。而如果不是还有海人,你今天已经看不到浮果山庄了。只可惜……”
阿柠没有继续说下去,摩涯却已明白她的意思:“我知道,没有冰蚕丝战衣,海人的身体是几无防御之力的,我们也早晚难逃被赶尽杀绝的命运。”
“五万士兵有去无回,沧浪城一定还会再派人来的。虽然我做了些布置,修改了进入浮果的口诀,可未必真能抵御下一次攻击。”阿柠脸上掠过一丝苦笑,“这次魇皇人马能轻而易举地杀进浮果,恐怕凌沧也难逃此劫了!”
“凌沧不是在沧澜?他……”摩涯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阿柠轻移莲步来到摩涯面前,轻轻握住他的手。摩涯不知何意,脸上微微发热。阿柠敏感地觉察到了他的忸怩,冷冰冰的神情中也不由流露出些许尴尬:“这是为了让薰皇子能够进入我的‘心镜’,洞悉最新搜集到的意念残片。”
“哦,你还修了‘心镜’?”摩涯释然。
阿柠的手清凉柔软,一丝丝沁人心脾的凉意,让摩涯的四肢百骸彻底放松,转瞬间进入她的意念之中。
白烟缭绕之中一泓水波,明净澄澈。“心镜”已相当成形,显示出阿柠造诣匪浅。
一间茅草屋渐渐清晰起来。茅屋四面的土地则忽然变得透明。摩涯看见,地下埋伏着许多黑甲士,全都手执雪亮的弯刀。
一个书生的背影出现,迈着从容的步子走近茅草屋。他的脸偶然一侧,正是凌沧。摩涯不由想提醒凌沧,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凌沧毫无戒心地踏入黑甲士的包围。顿时,刀光如雪,血光四溅。
摩涯的心悬了起来,眼前景象也立刻变得模糊不清。他连忙定住心神,却见一柄弯刀已斜斜刺进了凌沧的胸膛。凌沧一个踉跄,无数弯刀立刻劈了下去……一声凄厉的长号,伴着无数的回声响彻摩涯的耳际:“叛徒!叛徒!叛徒……”
“心镜”蓦然碎裂,一切景象都如泡沫般飞散湮灭。摩涯惊醒,一把抓住阿柠的肩膀:“凌沧他到底怎样了?”凌沧不仅是浮果安置在沧澜的一枚重要棋子,更是他情同手足的兄弟。两人连用的剑都是一对,摩涯是灵蛇金剑,凌沧是灵蛇银剑。薰夫人曾说,这是要他们记住“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情急之下,摩涯手上力道足以把石头捏碎。阿柠语调却依旧平缓淡然:“我派镜先生冒险前往沧澜,只搜集到了这些残片。毫无疑问,凌沧和以往一样去拿情报,却中了埋伏。我想他很可能是被出卖了。”
“被出卖?你是说浮果之内……”
阿柠点点头:“沧浪城戒备森严,二十年来,浮果山庄只有一个人成功地打入其中。而凌沧则一直与这个人单线联系,把写在鲛绡上的密报带回山庄。如果凌沧被捕,那山庄打入沧澜最具威胁性的一颗棋子,很可能就此被顺藤摸瓜地查出来。这样的话,本已处于劣势的浮果山庄,就完全没有和沧澜对抗的砝码了!”

“浮果的所在,凌沧的身份,都是绝顶的秘密,沧澜人怎么会知道?”
阿柠空空的双瞳看着他,反问道:“薰皇子以为呢?”
“谁是……奸细?”摩涯的手无力地垂下,终于从干涩的嘴里挤出“奸细”这两个字。经过那场浩劫,薰朝已只剩下这一脉。这么多年过去了,山庄中随便一个人,摩涯都能说出他曾经为浮果付出过多少艰辛和牺牲。他真不愿相信,这中间还会有奸细。
“薰皇子看看就知道了。”阿柠面无表情地道。
冰溪的源头,即是浮果山庄的水牢。
阿柠从头上拔下一根弯弯的发簪,素手在空中轻轻一划,蓝光一闪,水面顿时为之中分。
摩涯想起,这支灵犀簪,自己曾多次向薰夫人求取,原来是留给阿柠了。他还记得,有一次凌沧去查探沧澜黑甲士的动向,便特蒙薰夫人赐给灵犀簪护身。自己那时尚且年幼,每天的功课只是到寒冷刺骨的冰溪里面捉一百条珠冥鱼,枯燥而艰苦。那时对凌沧手握神奇的灵犀簪出门办事的威风,实在是十二分的艳羡。等自己终于也出门,才知相比起来,捉珠冥鱼实在是容易多了。而一想到凌沧,摩涯的心头又沉重起来。
走了一段,水路中央出现两扇紧闭的黑漆大门。两条白影鬼魅般倏地出现,脸孔煞白,模样古怪,却原来是两只看守水牢的海人。摩涯朝它们挥挥手:“好久不见,我可都分不清你们哪个是哪个啦!”
海人却只认得阿柠,亲热地朝她“哇哇”叫着,似乎在抱怨她好几天不来了。它们并不像小欢那样长得像人类的小孩,倒像是奇异的小老头,瘦小而且满脸皱纹,眼睛像一对大大的黑葡萄。它们浑身的肌肤则是雪白透明的,连皮肤下血管的脉络都清晰可见。
阿柠拿出铜匙开了门,一股阴暗潮湿的空气迎面扑来。
“带过来。”阿柠吩咐道。
两个黑衣侍卫咯吱咯吱地拎来一个“东西”,“吧嗒”一声扔在他们脚下。
片刻之后,那“东西”轻轻蠕动起来。原来竟是一个浑身血污、披头散发的女人。女人神色惨然,艰难地抬起眼睛,口齿不清地道:“薰皇子,救我……救我!”
“柔姬?”摩涯终于辨出,这个血人便是自己的侍女柔姬。柔姬秉性柔弱,与人无争,怎会招致这样的毒手?
摩涯俯下身,托起她的脸,可这么轻的动作也让柔姬疼得浑身一颤。她满口血污,原本编贝般的皓齿已然全部断裂破碎,而葱管般的纤纤玉指也被夹棍折磨得不成形状。摩涯的手微微颤抖,声音闷哑地问道:“是谁把你折磨成这样的?”
柔姬眼泪涌出,浑身战栗,恐惧地看向他的身后。
“是我。”阿柠冷冷地道,“薰皇子,你这位水一般温柔的侍女,可是沧浪城派来的奸细呢!”
“你真的做过背叛浮果的事?”摩涯直直地盯着柔姬的眼睛。
柔姬的眼睛里积满了泪水,哀哀凝望着他,无声地俯身拜下,久久不动。
摩涯一声长叹。两年前,在一个繁华的城镇里,柔姬卖身葬父。摩涯第一眼看到的,是她跪在路边,眼神悲戚,宛如清泉。他把她带回浮果。可在山庄门前看到盛开的朱颜花时,他又忽然失却了回家的勇气。只让人把柔姬带进去,自己则掉头而去。
摩涯眼前又浮现出那些死去的浮果战士。正是那些故国忠贞不二之士,在沧浪城沦陷时拼死保护薰夫人和自己逃出火海。他们的子弟,很多都是自己童年的玩伴,曾一同被提着耳朵训练,一同钻到冰溪下摸鱼。而眼前这弱女子,就这么赤手空拳、不动声色地葬送了他们。不仅让浮果失去两万精兵,失去了凌沧,也切断了与惟一的内线的联系。
可看到柔姬流泪的样子,摩涯心里便浮现出另一道倩影,另一幅凄绝的画面。
阿柠仿佛看穿了摩涯的心思,冷冷地道:“她都认了。她还算倔强,但骨头还没有硬到家。”
摩涯默默看了一会儿柔姬,柔声道:“既然真是你做的,早晚都是要认的,又何必白白多受这么多罪呢?”说着慢慢伸出一只手,一道小小的金色禁符印上她的嘴唇,随即消失。柔姬呜呜叫着,却已不能再说话。
摩涯站起身,负手道:“走吧!天涯海角,永远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柔姬讶然瞪视着摩涯,片刻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竟保住了性命,连叩谢也忘记,爬起身夺门而逃。
阿柠连忙阻止:“不能放!”
摩涯伸手拦住她:“阿柠,我已经封印了她说话的能力,她不会再说出浮果的秘密了。”
阿柠不可思议地反问:“不会说,难道不会写?浮果遭此大劫,这仇难道不报?”
摩涯目送柔姬跌跌撞撞地逃远,这才长叹一声道:“她想必也是身不由己,请成全我的心愿!”
阿柠嘴唇抿得煞白,蓦然直直地面向摩涯,大声道:“就因为柔姬哭的时候有一点像花曦吗?”
摩涯心里猛然一痛:是的。正因为此,当初自己才不顾一切把她带回浮果。她哭泣的眼神那么像花曦,现在自己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摩涯缓步走出水牢,恍惚中又看见一个姣若鲜花、艳若晨曦的少女,在前面不远处嬉戏,咯咯地笑着回眸道:“摩涯哥哥,快来捉我!”
阿柠脸色如冰,美丽而空洞的眼睛冷冷对着摩涯离去的方向。
一种奇异的咒语,如异域的音符,从她嘴里流水般吟咏而出。
宽大明净的檀木案上,整整齐齐摆着一排小木人。因为阿柠看不见,这些木人都是镜先生代为雕刻。它们毫无二致地穿着黑衣,五官精致,表情却呆滞,毫无生气。
阿柠神情肃然,手掌按在一个小木人头上,喃喃念动口诀。小木人的脸慢慢发生变化,仿佛变得柔软起来。当阿柠的口诀念完,它猛然睁开了眼睛,眼中白光一闪,转瞬又闭上。它现在的神情看起来宁静安详,仿佛是陷入睡眠一样,已经和其他木人截然不同了。
阿柠“幻物术”的造诣已不在闭关前的薰夫人之下了,摩涯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趁这个间歇,他又提起刚才的话题:“这么说,你估计黑甲士这两天还会来?”
阿柠点点头,用绢帕擦了擦额角,道:“不错,应该不出三天。快的话……”
话音未落,镜先生已急匆匆地走进来:“柠姑娘,黑甲士又来了!”
“来了多少?”阿柠端坐在檀木案之后,气定神闲地问道。
“哦,据老朽目测,大概是上次的百分之一。”
“只有五百人?这好办,交给我和小欢就可以。”摩涯松了口气,他知道,现在的浮果山庄已经几无抵抗之力了。同时,他心中也为阿柠的料事如神吃惊不已。
“不必。”阿柠阻止道,“我们不但不杀他们,还要让他们一根头发都不少地回沧澜去!”
“呃?”摩涯愕然,镜先生也是一脸疑惑。
阿柠从容地道:“沧澜派出这样少的人来,一定是来查探上次那五万人的下落。这说明,他们并不知道那支队伍已经全被歼灭了。这一点对我们很有利。但如果这支队伍又如泥牛入海,恐怕过不了多久,魇皇就会派出十万大军来踏平浮果了。所以,这五百人我们绝对不能杀。”
“可是,”镜先生挠挠头,“给他们发现浮果回去报信,沧澜还是会派出十万大军来扫荡我们啊!”
“我正是要他们回去报信。”阿柠嘴角绽出一丝微笑。
她闭上双眼,双唇微动。大厅地面上,慢慢凸显出一个巨大的银色八卦阵。摩涯认出,这本是布置来隐藏山庄入口的。阿柠伸手一招,巨大的银八卦便在一瞬间缩小,飞入她手心。与此同时,随着咯吱咯吱的声响,守卫浮果的黑衣侍卫鱼贯而入,一一走到阿柠面前,啪嗒躺倒,还原成一个个小木人。
阿柠道:“劳烦薰皇子和镜先生将这些木人收起来。”
这样一来,就意味着浮果山庄已撤除了所有防御!摩涯转头看看阿柠,只见她脸色平静,丝毫不见任何的异样。
一盏茶的工夫。铿锵的马蹄声中,一队黑盔黑甲黑马的士兵出现在冰溪前。领头的将领同样一身黑,只是眉间勒着一根大红抹额,唇上留着两撇整齐的髭须。
大门洞开的浮果山庄,静立在冰溪对岸。
他们本已在银八卦的幻象中迷途良久,此刻陡然有了新发现,心中难免喜疑参半。
此刻的浮果山庄,一丝法术的气息都没有,平凡如普通农庄。那将领思虑再三,终于一挥手,下令道:“无论如何,也务必要找出薰党余孽的踪迹,查明我五万将士的踪迹。大家仔细搜查!”
众军士齐声应道:“是,卮将军!”
黑甲士迅速地冲进山庄。里里外外搜查一番,却一无所获。
“这里难道已被遗弃?”卮将军策马缓缓围着院落逡巡着,感知的触须像藤蔓一般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不对,这种气息很不寻常,难道这里竟然有……海人!”他的眼睛像发现了猎物的野兽一般眯了起来。
隐身在聆音阁顶的阿柠指尖轻轻一弹,一朵朵巨大而娇艳的朱颜花凭空绽放。在阳光中,艳丽的红色花瓣清澈而透明,却又散发着充满蛊惑气息的芬芳,悄无声息地从高空飘落。
散落在浮果山庄内的沧澜士兵同时停止脚步,失魂落魄地垂下头。
“……空无一人的废弃山庄,死尸遍地,泥土红赤。你们所见所闻,就是如此。”
阿柠以一种古怪的旋律吟哦着,仿似古老的梵唱,声音如柔纱一般自聆音阁高耸的穹顶上披下来,弥漫到山庄的每一个角落。摩涯恍然,亏她想得出,也亏她能做到!
忽然,摩涯发现仍有一个人在活动——卮将军,虽然眼神中透着茫然,可依然执著地穿越重重院落,向海人藏身处摸去。摩涯正要提醒阿柠,却忽见他脸色明显地一呆,像是意外地看见了什么,然后翻身下马,兜头跪倒,以沧澜极为隆重的礼仪拜下去。摩涯运足目力望去,见卮将军跪拜的,却是自己屋里的一幅画像。
一个少女在朱颜树下巧笑倩兮,那是花曦的画像!
这个沧澜将军,为什么要拜花曦的画像?摩涯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攫住。然而,不等他有所行动,阿柠已然觉察出有漏网之鱼,一朵朱颜花直接降落在卮将军的头顶。
“等等!”摩涯失声阻拦,却已见卮将军遭遇二度袭击,顿时垂下头颅,目光也终于变得一片茫然。
阿柠愕然回首:“施法如泼水,怎么可以等呢?出了什么事?”
面对她怔然空洞的双眸,摩涯不知该怎样解释,只得郁闷地扯了扯胡子,心不在焉地道:“没什么。阿柠果真聪明绝顶,这一招兵不血刃,却为我们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这也没什么。”阿柠淡淡地道,“眼下的问题已解决,薰皇子还是快去向薰夫人道别吧!”
“道别?”
“因为,你马上就要去沧澜了。”注视着黑甲士离去的身影,阿柠头也不回地道,“现在虽然暂时缓解了浮果的危机,但绝瞒不过魇皇太久。我们必须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拿到制胜的关键。”
“你是说……冰蚕?”
“对。从前段时间凌沧带回来的密报看,他很可能已经找到了冰蚕的线索。”
“所以你让我去沧澜,去寻找凌沧的下落?”
“或者是接替凌沧,”阿柠点头道,“如果他已然暴露的话。”
薰夫人闭关的雪洞,是白色山岩中的一个洞**。据说洞内终年飘雪,宜于静修。
摩涯跪在雪洞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薰夫人,孩儿又要走啦,您多保重!”
薰夫人不是摩涯的亲娘。可当年在血染海水的屠城中,是她拼死救出了年幼的薰皇子,并花费偌大心力来栽培他。也是薰夫人在隔海的东洲建立起了浮果山庄,艰难地一点点积聚复国的实力。她当年只是薰皇身边最年轻的妃子,如今却已成为复国的灵魂!所以,在摩涯心中,她就是世界上最值得感激和热爱的亲人。
雪洞中静悄悄地没有声音,想必是薰夫人已进入闭目塞听的境界,无法回答。
阿柠轻轻提醒道:“薰皇子,走吧,该去向花曦告别了。”
“唔。”摩涯站起身来。阿柠真是很了解他,知道他此刻的心意。
透明的冰魄棺中,花曦宛如沉睡一般,容颜依然娇艳如生。
摩涯静静地看着花曦的容颜。他无比清晰地感到,自己的心缺了一块。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走遍天涯海角,尝遍酸甜苦辣,可每次回到这里,看到花曦一如往昔的容颜,他就会发现,那缺了一块的地方,依旧是空荡荡的。
“我要去一趟沧澜。”摩涯柔声告诉花曦,“凌沧……我得去带他回来。我会尽快回来陪你的。”
出来时,摩涯意外地发现阿柠依旧若有所思地站在门旁,于是他振作起精神,朗声道:“我走了!那么,浮果就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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