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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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陆浥尘正在茶室门口的紫藤架下面出神,忽见门一开,陶然从里面冲出来,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经过。
“陶陶。”
浥尘一愣,连忙追过去。
陶然大步疾行,一路闷不作声,脸上没有表情,还好她并没有远走,而是返回病房,回到母亲身边。
母亲仍然沉睡着,面色苍白,几无血色,衬着雪白的床单显得人更加虚弱,即使在睡梦中她都紧紧蹙着眉,在额心印下深深的刻痕。
陶然垂手而立,默默看着床上的母亲,心上像是坠了一块石,重似千钧,坠得它隐隐作痛。骨肉连心,她为母亲而痛。
母亲的一生是场悲剧,就连二十年前那些零星的快乐似乎也只是为了反衬结局的悲怆而存在,积年累月的病痛和愁苦使她变得封闭而暴戾,她画地为牢,把自己囚在方寸之间,拒绝爱,拒绝欢乐,拒绝一切美好。
而这些只是因为那个男人,无论是因为他的背叛还是因为他的软弱,陶然都没有办法让自己原谅他。可再多的恨也不能掩盖她心底的内疚和自责,她不禁要问自己,你又为母亲做了什么?
她心里清楚,这么多年来,她从不曾靠近母亲的心,遑论抚慰?母亲像是身处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令她恐惧,令她远离,她更像是个旁观者,而从不敢走近去,把母亲拉出来。
她无法回避自己的懦弱,她也无法用别人的过错为自己开脱。
想到医生的话,陶然控制不住地一阵心慌,她突然俯下身去,一把抓住母亲的手。
母亲毫无知觉地躺在那里,瘦小干枯,像是没有任何重量,随时都会消失一般,陶然眼睛一热,喉咙发紧,她掀开被子,把母亲的手轻轻掖了进去。
泪水终于落下来,在雪白的床单上留下一小圈水迹,慢慢洇开。
一双手搭在她的肩头,浥尘把她扶起来,搂进怀里,拍拍她的背,默默无言。
他的怀抱宽阔而温暖,她却哭得更加厉害,哽咽地说着:
“为什么我连一个女儿都做不好,……我没能照顾好妈妈,我从没有一件事能让她满意,从没有一天能让她开心,……我总是惹她生气,上次要不是为我的事,她就不会病情加重,她不过是想我早点结婚,我明明知道的,……为什么我总是不能让她如愿,总是让她失望……”
“陶陶,你已经尽力了,很多事情只是身不由己,不能怪你。”浥尘好言安慰她。
陶然使劲摇摇头,闷声说:“不,我本来可以做到的,是我自私,我没有为妈妈着想,才会让她一直遗憾。”
“好了,陶陶,不要对自己不公平,你是我见过的最不自私的人。”她越说越伤心,浥尘只好边劝边哄。
看她哭得难受,他的心里也不好过,许是一时冲动,他忽然说:
“陶陶,要是你这么介意结婚的事,不如,我陪你去结,现在就去!”
啊?陶然听得一呆,从他怀中仰起脸,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惊疑地问:
“假装结婚?”
这女人会错了意,他可没说假装,浥尘郁闷,转念又有些后悔,瞧他挑得这个时候,要是他真把求婚两个字说出口,她肯定会吓得有多远跑多远,这么想着,他也没言语,顺着她的话就点了点头。
陶然更惊讶了,问:
“这种事情怎么假装?假装多久?”
“假装很久。”浥尘看着她,看得那么认真。
她显然不满足于他所说的“很久”,执拗地说:“妈妈会长命百岁的。”
“那我们就假装白头偕老。”他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陶然的心突地一跳,像是在胸膛里绊了个跟头。
那四个字如同一个咒语,总是能准确地命中她,即使说的那个人是陆浥尘,即使,他说的是假装。
过了好一会,她才很轻却很郑重地回道:
“Eason,不要随便对女人说白头偕老。”
浥尘哑然无语。
他知道她不相信他,他不知道该怎样让她相信。
有些承诺太过隆重,说成誓言反而轻飘,所以不如不说。
他只能在心里告诉她,陶陶,也许的确有许多女人曾与我一起笑,但不是什么女人都可以在我怀里哭,也不是随便什么女人,我都会对她说白头偕老。……
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去吻她,只好把她按在怀里,拥得更紧。
陶然忽然觉得慌,她想挣开他,这时候门声一动,还没等看清是谁,一个声音喝道:
“Eason!”
那嗓门挺大,隐约还带着几分怒气。
两人同时看过去,果然看到一张气歪了的脸,是琉璃。她身后还有一人,是Vincent。
看琉璃的样子,陶然猜她大概误会了,Vincent可比她平静的多,这世上能让他形之于色的事情本就很少。
顶着琉璃能把人烧个窟窿的目光,陆浥尘仍没有马上松手的意思,他盯着的人也只是Vincent。
陶然推开他,并没有慌忙,她心里坦荡,不急于解释,只是问:
“你们怎么来了?”
琉璃只顾瞪着浥尘,像是还要说话,浥尘皱着眉向病床的方向偏偏头,示意她稍安勿躁,屋里还有病人在,琉璃这才把脾气暂时压下去。
Vincent回答陶然的话:
“郭经理说你母亲有事,我和秦总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
陶然道声谢,看看母亲还没醒,担心人多惊扰她,她说,我们到外面谈吧。
四人出了门。琉璃立刻对浥尘道:
“Eason,片场那边没有人,你先回去吧,这里有我们。”摆明是想支走他。
浥尘不愿,可陶然也说:“是啊,今天的片子很重要,不能因为我耽误正事,Eason,就麻烦你一个人了。”
他实在没有借口留下来,无奈只好告别。
陶然简单地把情况给琉璃和Vincent说了个大概,关于父亲,她一语掠过,只说他回来了,说到母亲的病情,她难掩忧色,话也愈发沉重。
琉璃偶尔打断询问几句,Vincent不声不响地听她说完,问:“我们能不能去见见主治医生?”
虽然觉得他不见得万能到可以和医生交流出什么救命良方,陶然还是点头应允。
到了办公室,医生把她耳熟能详的一番话又重复了一遍,诸如病情复杂,保守疗法,等等等等。
听完,Vincent道:
“陈医生,我无意冒犯,但我想知道,目前是否有其他医疗机构或者医学专家可以为韦女士成功实施手术?”
他问得直接,陈医生也答得明确:
“客观的讲,海德已经是国内心脏疾病防治领域数一数二的医疗机构,我们有最好的设备和一流的专家,有数位国内权威的学科专家在我院供职,如果说这个手术我们做不了,那么恐怕国内没人敢说有把握做,而且方先生您也知道,医学上的事,只有成功率高低之说,没人能保证一定成功。”
Vincent点点头,又问:“那国外有吗?”
“这……就很难说了。”陈医生沉吟道,“如果从国际范围看,更好的专家和更好的医疗机构肯定有,但论及个案,需要医生了解病情才能判断手术成功率大小。”
Vincent转向陶然,“如果目前的保守疗法不能有效控制病情,那与其拖到最后没有希望,不如想一些更积极的办法,你说呢?”
陶然犹豫不决。如果能找到更加积极有效的办法当然好,可听他的意思是要寻找一些国外的渠道,那样一来,费用太过高昂,她未必可以负担,如果Vincent出手相助,她又不愿欠下这么大的人情,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
Vincent见她不说话,也不催促,只对医生道:“请把韦女士的所有病历卷宗准备一份拷贝,我们随时会用。”
琉璃也在一旁劝陶然:“Vincent说的不失为一个办法,陶陶,如果你愿意考虑,我也可以托些朋友帮忙找找看。”
陶然慎重地点点头,说再想想。
母亲情况暂时已经稳定,只需等她醒来,陶然不愿耽搁琉璃和Vincent的时间,又聊了一会就把他们送走了。
琉璃刚好接到一通急电,开着她的MiniCooper先走一步。留下Vincent和陶然两人,临上车,他对她说:
“陶然,不要因为我追求你就拒绝我的帮助,这些只是力所能及的小事,不值得顾虑太多,治病是大事,要早作决定。”
她的心事被他一语道中,陶然看着他,终于点了一下头,轻声言谢。
Vincent看了看表,道:“我会派人与陈医生联络,把主要的病历先传往巴西,现在是那边的午夜,最快明天一早会有初步的消息,等找到合适的机构,我们再作打算。”
送走Vincent,陶然回到病房,母亲已经醒了,舅舅在旁边,只有他一个人。
她走上前,惊讶地在母亲眼中看到一丝光亮,那可是喜悦?
母亲见陶然过来,急急对她说:“你爸爸回来了,真是他回来了!”她的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
陶然不解,她本以为母亲怨了二十年,恨了二十年,应该是最最不可能原谅父亲的人,可看母亲现在的样子,又仿佛所有这一切都已在轻易间烟消云散,……整整二十年。
是否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恨,反之亦然?让我们无爱无恨无嗔无念的,只有陌生人。
陶然低下头,掩住眼中的叹息。幸福是一件多么唯心的事,若是母亲觉得好,那就是好。
“静如,建国怕你们怨他,不敢再来,我让他先回酒店了,要是你愿意见他……”舅舅犹犹豫豫地问。
“好,让他来,现在让他来……哦不,还是明天吧,你看我现在蓬头垢面的,人都不成样子。”母亲坐起身来,兴奋地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妈,你别急,医生叮嘱你不能激动,反正……”陶然走过去扶住她,顿了一顿,才很不习惯地说:“……反正爸爸已经回来了,不急这一时。”
舅舅听她肯叫爸爸,想必还有转圜的余地,暗中舒了口气。
寻访名医的事情进展的不算顺利。
陈医生所言非虚,陶然母亲的病情拖了这么多年,着实复杂,很多医疗机构看了她的简历,都不敢贸然接下手术,成功率有说15%,也有说20%,莫衷一是,但都让人听得心惊。
一个星期后,在众人的焦灼企盼中,事情出现一线转机。Vincent派去美国的人返回消息,他们在佛罗里达州找到一名心脏病临床专家Peter,此人曾接手过类似的病例,并且手术取得成功。
陶然听了喜出望外,立即安排陈医生与Peter电话会晤,接触几次之后,连陈医生都谨慎地表示乐观。大家欢欣鼓舞,可谁都没想到,Peter会提出不能来中国实施手术,因为他有飞行恐惧症。
这无异于一瓢冷水浇下来。以陶母的病体,实在无法承受长途飞行的操劳,眼看刚刚燃起的希望就要熄灭,Vincent再一次给出了解决办法。他说,我们可以包机。
包一架飞机,改成简易病房,由医生护士随行,从上海直飞迈阿密,这样的主意,也只有方少爷敢想,也只有他敢说。
陶然却不敢应。
连母亲听了都拉住她说:
“然然,这样的人情咱们可欠不起。我这个身体我自己有数,能拖到现在,能熬到重见你爸爸一面,我已经很知足了。”
说这话的时候,母亲面带欣慰,自从父亲出现,她是真的开心,陶然全都看在眼里,看到那么短暂的快乐都能令母亲如此满足,陶然心中酸楚。
彷徨之中,琉璃的一句话让她最终下了决心。
琉璃说,陶陶,你没发现么?在你心里,没有人比你母亲更重要,甚至比你自己以为的还重要,要是错失救治她的好时机,你一辈子都会后悔。
好,我们去美国。
她对他说。
第三十九章
从商讨手术方案、手术日期直到费尽周折联络包机并安排赴美签证,待千头万绪打点完毕,已经一个多月过去,然而,看看这要做的所有事,就知道这样的速度已经不亚于奇迹。
一个多月来,不仅陶然一家,就连Vincent、琉璃和陆浥尘也都为求医一事上下奔走,费尽心力,使得此事终于成行。
临走前的最后一天,陶然留在公司安排工作交接事宜。她这次离开颇需要一些时日,得把手上的事情分工下去,才好安心陪伴母亲。
白天人来人往,各自交代完毕,到了晚上,办公室清静下来,陶然把资料做些最后的整理。正在忙碌,陆浥尘站在门口叩了一下门,走进来。
“明天走?”他问。

“是啊,清早就飞。”陶然抬起头。
“那怎么还在忙?”
“还好,只差最后一些了,倒是你们,最近也为我忙坏了。”
“怎么这么客气,好像我和你才认识似的。”浥尘装作不满。
陶然笑,“我怎么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可不怎么客气?”
浥尘也笑。想起两人的初次见面,不过是一年前,可感觉上,他仿佛已经认识了她很久很久。
他突然问:
“陶陶,如果那一天,你真的是来与我相亲,我有没有机会?”
“和你相亲?”陶然被他问得一怔,说,“从没想过。”
“想一想。”他坚持。
“我想……大概是我没有机会吧。”
“为什么?”
“因为我太普通了呗。”只要看看陆浥尘周围的女人,她很容易做出比较。
浥尘摇摇头,他走近她,像是要说什么。
琉璃刚好经过,进来问:“陶陶,你怎么还没走?快回去准备呀。”
“不急,家里都准备好了,我这马上就好,等一下Vincent会来接我。”陶然回。
“那就好,到了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了好消息记得马上打电话回来。……”琉璃叮嘱个不停,陶然一一应下。
好半天,琉璃终于说完了,回头要走,又似随意地对旁边的浥尘道:“Eason,你来,有事跟你说。”
浥尘只好随她离开,两人来到琉璃的办公室。
琉璃关上门,指了指沙发,示意他坐。
她坐到他对面,点燃一支烟,把烟盒丢回桌子上,深深吸了一口又徐徐吐出,透过缭绕的烟雾她盯住浥尘,缓缓开口道:
“Eason,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不得不问……你和陶陶,是怎么回事?”
浥尘打从坐定就猜到琉璃要跟他说什么,可直到她问出口他也不知该怎么答。
他和陶陶,是怎么回事?
他自己也诧异。
初时,她只是个有些奇怪的陌生女子,后来,她成了伙伴,再后来,又成了朋友。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为她的不同而好奇,为她丰富而着迷?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她的一颦一笑都会牵动他的心?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想去了解一个女人,了解她的坚强和脆弱,了解她的悲伤和喜乐,了解她的隐忍,她的渴望,他想了解她和她的全部。
那种感觉渐渐微妙,想要接近却又迷惑,想要远离却又不舍。
情根也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琉璃等上半天不见回应,料定有事,她失了耐性,恨声道:
“Eason,你到底有没有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不许你动我的人!而且你招惹谁不好,偏去招惹陶陶!不要说陶陶现在和Vincent在一起,就算没有,也不许你去惹她!”琉璃把烟头重重地揿在烟缸里,再补了句,“绝不可以!”
琉璃脾气急起来,话就不怎么客气。
浥尘闷了半晌,沉声问:
“为什么?”
“为什么?Eason,你还用问我为什么?难道你不知道?你和陶陶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她玩不起你的游戏!就算你现在真的喜欢她,也不过是一时新鲜!又能新鲜几天?”
看到浥尘抱着肩膀一副不屑争辩的样子,琉璃冷哼一声,“难道不是?你该不会要跟我说你爱她吧?哈,我会笑的。”
她的语中满是讥讽,浥尘不响,他站起来,走到门前,淡淡丢下三个字:“你笑吧。”说着,开门就要走。
“站住!”
琉璃动了怒,可她心知浥尘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只得耐下性子,苦口婆心道:
“Eason,你信我一次,你们两个完全不合适。要是你真的爱陶陶,就更应该为她想一想。我告诉你,陶陶需要的,不是一时半刻的好,她真正想要的,是一个永远!无论她表面上有多理智,在这上面偏偏就是个死钻牛角尖的人。你问问你自己,你给不给得起?你做不做得到?”
“琉璃,那你凭什么觉得Vincent做得到!”浥尘忍无可忍,反问道。
“我不敢说Vincent就一定做得到,但他至少比你可靠的多!他也比你有承诺!Vincent提起过,这次去美国,如果手术完成得顺利,他会带陶陶去巴西见他的父母,就是说他会向她求婚!方家是世族,不会拿婚姻当儿戏。陶陶跟了他,总比跟你这个花花公子强!退一万步讲,撇开这些都不谈,你自己也清楚,Vincent能给她的远比你能给的多!你要是敢说你爱她,就别再纠缠她!”
琉璃的话字字砸在地上,浥尘心潮起伏,猛然间听到求婚两个字,人都呆住了,怔了几秒,他扯开门就冲了出去!
琉璃在后面紧喊了两声,也是徒劳。
浥尘一路狂奔,可下了楼梯却刹住脚步。他看到了Vincent。
Vincent刚进公司大门,迎面走过来,走到浥尘面前,浥尘恰好站在路中央,却也没有让。
Vincent停住,把目光投向他,等他说话。
沉默对视片刻,浥尘真的说了话。
他说,我爱她。
没头没尾的,声音也不大,却如宣告。
Vincent仍然看着他,神色未动,只是点了一下头,大概是说,哦,知道了。
见陆浥尘还是不动,方少爷这才开了金口。
“你要同我争?”他问,也不在乎回答,他略一颌首,不轻不重地说了句:
“可以,我喜欢有人争,因为我喜欢赢。”
他绕过陆浥尘,径直走进去。
*********
凌晨。
也不知是几点,陶然被一阵震天响的拍门声惊醒。
邦邦邦邦邦,声音凌乱而急促,听得人心惊,陶然打了个激灵,穿着睡衣赤着脚就跑出去开了门。
廊灯底下,站了一个人,一只手扶在门框上,满脸汗水,喘息未定,却锲而不舍地举着手,还要再拍。
“Eason?”陶然惊讶地叫,“你怎么了?”
“陶陶你不要走!”
浥尘毫无预警地欺身上前,握住她的肩,不知怎么用了那么大的力,钳得她好痛。
陶然直皱眉,她拍拍他的手背,安抚道:
“别急别急,慢慢说。”
见她皱眉,浥尘意识到自己力气失控,这才稍微放松些,却仍紧紧盯住她的眼,还是说:“陶陶你不要走!”
“为什么?……公司出了事?”
陆浥尘平素玩世不恭的很,从不这样激动,陶然心里没有底,直觉告诉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第一反应就是公司,不然他为何留她?
谁知他摇头,再摇头,再又摇头,却闭着嘴巴不回答。
像是有千言万语,又像是只有一句,在心头过了千百遍,在嘴边转了千百圈,可真要说出口,竟是如此难。
到底要不要争回她?
浥尘整晚都在坐立不安,只为一个是,或是一个否。
所有的理智都在阻止他,站在“否”的这一边有无数个理由。
他再怎样不甘都得承认,琉璃是对的,Vincent能给她的远比他能给的要多得多,财富,权势,地位,庇护……一切。也许天真一点讲,可以说世上有很多事是钱买不来的,可只要稍微现实一点,就得承认,世上有更多的事是没钱做不到的。远的不说,只说为陶然母亲寻医治病,几乎就是靠Vincent一力促成。陶然身世坎坷,被迫独立,所有都靠双手挣得,成功是有的,风光也是有的,背后的苦处自然也有,不说罢了,可如果嫁入方家,即可衣食无忧,安享荣华。
站在“是”的这一边,只有一个理由,却重复了无数遍。
他爱她。
爱她。
爱她。
爱她。
……
Ifyoureallylovesomething,setitfree。
想了很久很久以后,浥尘给了自己一个答案,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却是最好的答案。
他要放她飞,让她往更好的地方飞,这是爱她最好的方法。
他竭尽全力作出这个决定,他不能让自己反悔,挣扎再三,浥尘开着车就冲进夜里,踩紧油门,一直往前开,往海的方向开,他以为,这样就可以离她越来越远,远到无法回头,远到让一切都来不及。
是在哪一个弯道急刹车的,他已完全不记得。
只记得脑袋里出现了一个声音,那不是一个念头,因为不是他想出来的,那就是一个声音,像是非法入侵一般,也许它也知道自己来路不正,所以很小声的,又有点怯怯的。
它说的是,陶陶你不要走。
浥尘所有的决心和理智,以及他不惜飞车远走想去守护的决定,竟在这么一个毫无立场的声音面前迅速坍塌,有如摧枯拉朽,轰隆隆隆,烟尘漫天。
在尘埃落地之前,在理智卷土重来之前,他纵容了自己,一脚刹车踩下去,紧接着猛打方向盘,风驰电掣般,向她狂奔。
他摒足一口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话,不让自己有空隙多想,不让理智有时间喘息,直到开到她的楼下,他推开车门就冲进去,连电梯都没有摁,他不能等,也不能让自己停,他像是被什么追着一样,一定要赶在被追上之前,找到她,告诉她,说他有多爱她,说让她留下,近似疯狂的,不顾一切的,他什么都不管,他就要这么做,就要。
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那么远,他终于站在了她面前,终于说出了不要走,此刻,却连他自己都觉得无力。
他知道她对这一次的手术寄予了多少的希望,他也知道母亲对她而言意味着家,像树一样的家,而她是不能没有树的人。他怎么能真的让她放弃,只为了说一句我爱你?
如果总要有一个人放弃,那么只能是他自己。
可是,可是,近在咫尺的,是他心心念念的容颜,是他戒不掉的烟,深入肺腑,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他还记得,她目光清亮,执着地问,你爱她们吗?如果你爱,为什么又离开她们?
他还记得,她调皮地看着他,说,那要调酒师干什么?
他还记得,她在秋阳底下仰起脸,孩子气地抱怨一条小皱纹。
他还记得,她两颊绯红,却偏要做严肃状,说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听过没?
他还记得,她躲在他的怀里脸色苍白,绷得笔直,让人心疼。
他当然也还记得,她对他说,爱是棵树,遮风挡雨,朝夕相伴。
……
他几乎每天每天都与她在一起,却直到这最后一刻才发现,离开她,远比想象的难。
这样,这样难。
“Eason,你怎么了?”
陶然柔声问,她探询地看着他,目光中有些迷惑,有些紧张。
浥尘只觉心被紧紧揪作一团,原来它真的会疼,牵扯全身。
他说不出话,直直看着她,突然间,奋力一拽,把她拽进怀里,不等她的惊呼出声,就狠狠吻了下去。
他的唇滚烫,覆在她的唇上,像会把她灼伤。陶然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挣扎,可哪里挣得过他,她拼命扭过头,躲开他的唇,叫道:“Eason……Eason……陆浥尘!……唔……不要这样,我不想这样!唔……”
浥尘听不进,霸道地追过去,扣住她的颈,让她动不得。
陶然心一横,一口咬了上去。
一阵锐痛!
浥尘终于抬起头,唇上立刻凝出血珠,一抹猩红,但他眼中的凌乱渐渐褪去,人也痛醒了。
他慢慢松开她,垂下双眸,平复呼吸,好一会才哑声道:
“对不起……我可能醉了。”
陶然惊魂未定,看到他真的被咬得不轻,又有些不忍。听他这么说,她半信半疑,一时没敢答话。
浥尘忽然平静下来,他又说了几句对不起,低声道再见,就真的转了身。
他今晚的举止实在怪异,钝知钝觉如陶然也觉出了不对劲,她站在门口楞了会,忽然拔腿追过去。
浥尘刚刚进电梯。
陶然跑上去按住电梯门,问:
“Eason,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嗯……一路顺风。”
他艰难地笑,冲她摆了摆手,“回去吧,外面冷。”
“哦。”陶然也没别的好说,只好放下手。
滑门在他面前缓缓合拢,把她的身影隔在他看不见的另一端,电梯微颤了一下,开始加速,下坠。
浥尘的笑容凝在脸上,僵了一会儿才想起收回,唇一动,扯动了上面的伤口,生生的痛。
痛得他弯下了腰。
竟至流泪。
……
他一直以为,爱是个游戏,而他是高手,因为他可以爱得收放自如,爱得进退有据,却原来,那并不是因为爱很简单,随心所欲,那只是因为,他不曾真正爱。
爱从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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