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思陵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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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我从没有自己驾车到过十三陵,对这一带的路况一点都不熟。一路上,得向老乡或过往车辆问路,在过德胜口桥的时候还险些跟一辆迎面而来的拖拉机擦了,好在有惊无险。
路上,我和C女不停地聊着明末那段惊心动魄、三翻四覆的历史,评价着那些曾经叱诧风云的历史人物,崇祯帝,袁崇焕,杨嗣昌,傅宗龙,卢象昇,秦良玉,史可法,张煌言,李定国,吴三桂,洪成畴,李自成,张献忠,多尔衮,李成栋……令我惊讶的是,她对明史极为熟悉,熟练程度虽然比我差点,但在女人中算是很出类拔萃了。
我第一次发现,我和她竟然在兴趣爱好上这么相近。兴趣上相近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思维方式接近。
更奇怪的是,我们对这段历史的看法基本接近,而且我们都有一个相同爱好,就是都不喜欢走马观花般看看名胜古迹,而是喜欢静静地站在历史的废墟上沉思、幻想。
与我稍微有些不同的是,C女对南明史上那几对才子佳人——侯方域与李香君,冒襄与董小宛,钱谦益与柳如是,龚鼎孳与顾眉,吴伟业与卞玉京——的典故了如指掌,看来她定是读过《桃花扇》。
我虽然对文学不是很感兴趣,但对《桃花扇》的时代背景很熟悉。她的偏好,填补了我对才子佳人们浪漫故事的不谙;而我的历史知识,则为那些浪漫故事补充了时代背景。因此,我们的谈话仍旧你一言我一语,互为补充,非常投机。谈到兴致所致,C女即兴给我低诵了顾眉的一首《送远山李夫人南归》:
几般离索,只有今番恶。塞柳凄,宫槐落。月明芳草路,人去真珠阁。问何日,衣香钗影同绡幕。
曾寻寒食约,每共花前酌。事已休,情如昨。半船红烛冷,一棹青山泊。凭任取,长安裘马争轻薄。
思陵是十三陵中最为简陋的一座,说白了就是一个基座加一个墓碑,别说没有明楼享殿,连一个像样的大门都没有,只有一个类似农家院落的矮门。和熙熙攘攘的定陵长陵不同,这里人迹罕至、门可罗雀。
我们到了以后,才发现人家根本就不对外开放参观,只得绕着围墙转了一圈。本来沮丧地准备打道回府的,又感觉这么大老远的来一趟,却连门都没进去实在不甘心。于是,我们又双双下车,敲了半天的门,厚着脸皮跟看墓园的大爷讲了半天好话,人家才算网开一面,让我们进去了。
思陵院内四处杂草丛生,枯枝败叶,一片萧索凄凉的景象。当时虽已是深秋时节,但那天秋高气爽,艳阳高照,天气并不冷。但奇怪的是,到了思陵里面以后却感到阴风阵阵,寒气袭人,我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看来,崇祯帝,这个励精图治、殚思竭虑,孝慈双全、才德过人的青年皇帝,这个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不该亡国的亡国之君,哀怨之气确实很重,哪怕是他已经长眠了三百六十一年。
C女大概也感觉到冷了,小鸟依人般依偎在我的怀中,我紧紧地楼住她的肩膀。
一阵秋风掠过,黄叶纷纷从树上掉落。一枚秋叶被风卷着,飘忽着落到了C女头上。我忍不住替她把这枚秋叶拂去,又为她捋了捋被风吹散的秀发。
“秋天……真的到了。”C女忽然呢喃着说道:“树叶都掉了。唉,这两年一到秋天,我就感觉到很惆怅。”
“嗯,为什么?”我问道。
“大概是因为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C女无奈地笑了一下,怅然道:“就像这秋叶,不再是嫩芽,已经要飘落了。”
“哪里啊。你才二十九岁,还年轻呢。我才是真的秋风扫落叶的年纪,想想自己都奔四了,人到中年却一事无成,心里有些悲哀。”我也有些怅然。
“不,守杰,你很年轻,男人三十多岁正是好的年纪,成熟,稳重,深沉,我对你有信心。”C女安慰我道。然后,又往我怀中靠了靠。
回来的路上,我们又谈起了明朝灭亡的原因,自然谈到了崇祯帝杀袁崇焕这件事。C女还是遵循着传统观点,认为崇祯帝中了皇太极的反间计,错杀袁崇焕是明朝灭亡的一个重要原因。虽然这事不能完全归咎于崇祯帝刚愎自用,但杀死袁崇焕等于自毁长城。
我则不同意这种观点,于是我说:“我觉得一个国家的兴亡,一段历史如何演化,绝不会因为多了或者少了一两个人而发生实质性变化。正如李自成的败亡不能归结于杀了李岩,苏联的解体不能归结于戈尔巴乔夫一样。事物有它内在的规律,杰出人物的出现只能影响它的进度,而不能扭转这个规律。所以,世界上没有救世主。”
C女很奇怪地看着我,问我:“那你认为明朝的灭亡是不可避免的了?也就是无论崇祯帝怎么去努力,有多杰出的才干,中华民族也都会无可避免地沦入鞑子们的手中?”
我想了想,说:“不是明朝灭亡不可避免,而是中国的**主义灭亡不可避免。本来,明朝作为一个商品经济十分发达的朝代,已经开始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相适应的市民社会正在萌芽中。但是无奈,**主义力量太强大了,到了明朝发展到了顶峰。君主与大臣的关系,已经完全到了主奴的地步,说廷杖就廷杖,说杀头就杀头,说灭九族就灭九族。这种主奴关系所带来的恶果,并不是崇祯帝能意识到的。他毕竟生长在那个环境,有他的历史局限性。而鉴于封建国家落后的生产方式,国家对于一般的老百姓实际上没有什么控制,国家控制的,就是这些士大夫。而士大夫沦为君主的家奴,丧失了独立的人格,也就没有正确的荣辱感,没有礼义廉耻。给这个君主当家奴,和与那个君主当家奴都没什么区别,反正也是做奴才。李自成进了北京,满朝文武自杀殉国的不过几十人,给崇祯帝后发丧时,敢于去现场凭吊的不过百人,哭出来的不过几十人。去现场而不哭的,可谓直臣;哭出来的,可谓忠臣;自杀殉国的,可谓烈臣。而剩下的几千文武命官,则忍着屈辱排队投靠新主子等待录用,故君尸骨未寒,这帮大臣就联名向李自成劝进,争先恐后,极尽媚态,连李自成都瞧不起他们。今天是明朝的大臣,明天是流寇的帮凶,后天又成为满清的爪牙。当然,明朝还是有忠臣烈臣,可那成了特例,而不是规律。为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因为天下不是他们的,是那些君王的,他们自己永远只是奴才,何必为了别家天下去卖命?追求光宗耀祖荣华富贵足矣,何苦要以身殉国?”

C女听了我的话,也感叹道:“是啊,崇祯帝至死都在抱怨,文官贪财,武将怕死,文臣个个可杀。可是他想不到这个原因,就是**主义扭曲了人性,扼杀了独立人格,把人培养成没有灵魂的走狗,贪生怕死的附庸。可惜的是,明朝灭亡了,取代明朝的,是另一个更加落后,更加凶残的满清。明朝还有走向资本主义文明的一线生机,可是满清征服中国,却扼杀了这一线希望。”
“嗯,对,对。”我很赞同她的看法,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明朝不是灭亡于满清,明朝是被内耗灭亡的。宦官擅权,朋党相争是上因,还有天灾**,流寇作乱,这是下因。明朝的流寇我觉得一点进步意义都没有,当然起因是因为活不下去了,但无论李自成也好,张献忠也罢,他们对历史没有任何推进的进步意义,别说推进历史进步了,他们连一个正常人都算不上,甚至连腐朽的明朝官僚机构都比这群习惯于打家劫舍的强盗要强。他们只懂得杀戮,抢劫,毁灭,根本不懂建设、积累、创造。李自成败亡是不可避免的,这是他的流寇本性决定了的,一个流寇的世界观,注定他会采取最可怕最凶残最荒唐的政策,即使进了北京得了天下,也忙着跟强盗一样到处追讨银子。流寇的世界观,决定了他不具备坐天下的基本素质,即使勉强登上了金銮殿,那也是沐猴而冠,成不了气候的。所以也就必然会迅速失掉民心,最终一败涂地。至于张献忠就更别提了,那个人连神智正常都算不上,整个就是天生的变态杀人狂。而这些变态杀人狂四处破坏,导致民无遗类,地尽抛荒,把明朝内部都搞空了,所以后来满清入关,区区几十万人竟然摧枯拉朽般长驱直入,无论是李自成张献忠还是南明,一概望风而亡。”
“是啊,以前我学历史时,教科书上说李自成的均田免粮多有进步意义,人民多拥护,我就纳闷,既然人民这么拥护,怎么进了北京连**都没焐热就败亡了呢,关键时刻人民都跑哪里去了?”C女笑着,嘲笑了一下教科书的历史观。
我也笑了笑,表示赞同她的嘲讽:“虽然明朝一直到灭亡,满清也未能真正征服中国,但内部被天灾、流寇、奸臣搞空了,只靠着朝廷的号召力以及长城天险抗击满清。崇祯帝一死,原先的号召力都丧失了,满清也就能各个击破。我很同情崇祯帝,不仅仅是对历史的叹息,而且我自身就发现,我和崇祯的个性有些相似,有时我甚至幻想,我是不是崇祯转世而来的。”
“哦?是吗?”C女惊讶地望着我问道。
“嗯,你别笑我啊,呵呵。”在她的注视下,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今年三十四岁,崇祯殉国时,也是三十四岁。不过,他是国破,我是家亡。”
“啊,还真是挺巧啊?”C女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脸上带着一丝笑容,不知道是赞同还是嘲讽,也许兼而有之。
“呃……是啊。我从小就一直幻想着自己成为拯救苍生的英明救世主,从我十多岁就有这种幻想。到了中学学历史的时候,虽然那时教科书上写着李自成怎么进步,农民起义怎么推动社会发展,可我一开始就很敌视李自成。这很莫名其妙,因为没有任何人传达给我李自成是个反面角色的信息,连我爸我妈都和教科书上是一个腔调。在我们小的那个年代,甚至都没有历史的争论,完全都是官方论调,可我居然一直就不接受,不信。”我向C女回顾自己以往的思想历程。
“嗯,你跟我一样,喜欢胡思乱想。”C女又说出了我俩的一个共同点:“我小时候,也是喜欢怀疑一切,总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看待我所学的知识。老师说过的东西,我并不总相信,直到自己验证了才信。”
“呵呵,那跟我一样。”我继续跟她坦陈我的思想史:“后来渐渐长大了,我始终割舍不了明史情结,凡是有研究明史的书,我就会拿来看。每当看到崇祯的时候,我总会有种我是他的幻想,身临其境。以前看小说,读到崇祯与他的几个儿子诀别的时候,我竟然禁不住泪流满面。看到他含泪砍死自己的小女儿昭仁公主,砍断大女儿长平公主胳膊,问那句‘汝何故生我家?’时,我完全可以理解他那时的痛苦与无奈,因为我也曾有过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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