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多尔衮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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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天命元年二月十七日,那年我四岁,父汗骑马把我揽在身前问:“多尔衮,喜欢盛京城不?比起赫图阿拉如何?”
我抬头望着面前高高的盛京皇宫宫门扁嘴思考了一下,回答父汗:“赫图阿拉好。”
“为何?”父汗不解。
“没了苏子河,没了羊鼻子山,多尔衮没处儿玩耍了。”我才不想被困在这石头城里呢。
“哈哈”父汗被我的幼稚回答逗笑了,身后马车内额娘探出头来用手指连连点着我慈祥地责备着,怀里抱着还不足两岁的弟弟多铎。
我不服气地冲他们皱鼻子,抱怨着:“凭什么阿济格就可以留在老城,却非把多尔衮带来新城?”
“砰”父汗伸出手指狠狠地在我脑门上弹了个“响瓜”,宠溺地说:“父汗怕想你啊,自然要把你和额娘放在身边,寸步不离。”
我揉着生疼的脑壳还想抗议,却看到眼前的父母幸福地对望着。
天命七年,三月初六,我正在绞尽脑汁想该怎么教会多铎那笨小子射箭。自家兄弟那么多可没一个像他那样的,虽然骑马,习武都是把好手,一到拿起弓箭他就满天乱射。
多铎眼里装满了泪水,撅着小嘴赌气地站在不远处瞪着我。
“你还好意思生我气,我都不知被你射破了多少旗顶子了。没被你射去阎王殿,全是靠萨满神庇护了。”我手里攥着刚才从他手里抢下的弓箭。
刚想接着骂他笨,一个跟着父汗身边的太监跑过来请安道:“禀两位小主子,大汗在东宫候着两位主子呢。”
不敢迟疑,抓过多铎冲向东宫,气喘嘘嘘地迈进去,望见父汗和额娘正一起坐着唠嗑。
“给父汗请安了。”我和多铎一起低着头跪地行礼。
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叫起,憋不住抬起头来却看到父汗带笑的双眼。
“多尔衮,多铎,给你们两兄弟一人正黄旗十五牛录可好?”父亲出口的话惊得我冒出冷汗。十五牛录啊?还是父汗最得意的正黄旗,我不是做梦呢吧?
我还未有机会答话,就听见了额娘紧张反对的声音:“大汗,万万不可!他们年纪还太小,不成的!诸位贝勒那里说不通的。”
父汗却完全不理会额娘的顾虑:“笑话,我需要忌讳他们吗?”
额娘还想说的话,却被父汗抬手坚决地阻止了。
父汗注视着我郑重地又问了一遍:“要还是不要?”
“要!”我的声音清澈响亮,没有丝毫复杂的情绪。
父汗眼中闪动晶莹的色彩,欣慰地对额娘说:“这才是我努尔哈赤的儿子。”
多铎不敢抬头悄悄用手肘拐了我两下,及其小声地问我:“要那劳什子做什么?还不如换十五匹马改天出城赛马玩儿呢!”
我根本没有听进去多铎的话,因为我的思绪中,心中只有额娘一双带着泪光充满了恐惧与忧伤的眼睛。
当时的我并不明白额娘为什么会哀伤,可是三年后,天命十一年八月初十一,父汗撒手人间的一刻,悲伤伴随着所有的厄运顷刻间降临我们母子身上。
额娘一路默默哭着随着父汗的旗材从清河回到盛京,当时所有的贝勒们都守在盛京城门前,身着孝服准备迎接丧驾,却独独缺了阿济格,他当时带兵攻打扎鲁特部,得到了消息正日夜兼程往回赶。
我和多铎站在最后一排,长这么大还从未感觉有什么是需要我哭泣的,可是那一天的夜晚却是我用鲜血写在了自己的记忆里,也刻在了心上。
那一夜所有的子嗣都跪在父汗的旗材前“守灵”。
诸英已死,代善作为长子要为父汗“指明灯”。除了额娘之外,只有他一个独自站在高台之上,手持着扁担指向西方不停地大喊着:“父汗啊!西方大路,明光大道!”
天空渐渐在泪水中泛起灰白色,代善收了声,下令布置“祭奠”诸事宜。他在高台上与额娘交谈了数句,便忽然见他惊讶中倒退了一步,随后喊了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三位贝勒上高台之上商议着什么大事似的。我和多铎不解地彼此互看一眼,摸不着头脑,只是感觉远处额娘的神情很不正常,似乎像是雕刻的石人一样,毫无生气。
“传父汗遗旨,新任国汗将由八大贝勒共同推举产生,服众者为尊。父汗另有眷顾,恩赐大妃乌拉纳拉氏阿巴亥——生殉,与父汗同葬。”代善的声音传得很远,清晰到每一个字都落地有声。
多铎暴跳而起,拼了命一样叫喊着向祭祀高台上冲去,可是还没能靠近四大贝勒身边便被人拦挡了下来,捆绑了挣扎的动作。
那一瞬间我完全失去了反应,生命一片空白,周围的一切都在消失,只有额娘含泪哀伤的双眼清晰亦如当年。
我一步步缓慢地向唯一可见的那双眼睛移去,多铎在我耳边声嘶力竭地喊着我却听不见,各种嘈杂的声响充斥在周身我也听不见;额娘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几乎没有任何声响,但是每个出口的字却鲜血淋淋地刻到了我的心上。
“多尔衮,你是哥哥,要照顾好弟弟,也要照顾好自己。不要怪你父汗,他那么宠爱你,巴不得将世间最美好的东西都留给你,只是世事难料。如今额娘要追随你父汗而去了,别为额娘难过,额娘能与你父汗葬于同**,此生足矣。只是,怕是来不及见你哥哥最后一面了,代额娘照顾好你们兄弟三人,那么额娘走得也能安心了。”她依旧那么慈祥地笑着,美丽的大眼睛到临死前的一瞬间依旧是楚楚动人。
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活生生地被弓弦勒死,多铎喊哑了嗓子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阿济格赶回盛京终是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千哭万唤额娘却是连个呼吸都给不了他。
而我自始至终都是那么平静,眼中没有泪,嘴里没有话,身体没有动;可是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有颗心被锋利的匕首一片片地凌迟着,我甚至都能听到刀锋入肉发出的缓慢的“咝呲”的声音。
为额娘“守灵”的那一夜,我被阿济格与多铎彻头彻尾暴打了一顿。他们咒骂我,怨恨我,因为我——无动于衷。那一刻,我鼻腔内,口中全是血,双眼充血什么都看不清,却始终能看到额娘温柔会说话的大眼睛。
她在对我说:“多尔衮,代额娘照顾好你们兄弟三人,那么额娘走得也能安心了。”
深深地记得,那一年我十五岁,同时失去了父汗与额娘,从此天空再也没有任何颜色,灰色代表了全部的表情。早就习惯了寂寞,接受了残酷,只是很想知道独自走的这条昏暗路到底有没有终点?
“多尔衮,改变不了的是事实,但永远不是命运。”也许这种时候只有他一人还愿意跟我说句话。
“国汗——”我想为他行礼,他却摆摆手不以为意。
“你十六岁了吧,也已经大婚了,该是时候让你这把宝刀出鞘了。今年随我一起出征察哈尔吧。”这不是问句,而是命令句。
我只能对他,我的八哥皇太极为命是从,因为他是国汗,因为他坐到了我的皇位之上。
二月,我与多铎同时被封为先锋将军统领各自的大军率先出征察哈尔。
多铎始终不肯原谅我,可是我却不能不看护好他,因为那是额娘临终前最后的遗愿。
信兵探知多罗特部青巴图鲁赛棱,台吉固鲁与其部众潜伏在敖穆伦。多铎不听我的话,莽撞地挥军直入敖穆伦,结果刚探头便中了伏击。
我带一小队精锐骑兵自其后方突袭,直插多罗特部驻军营帐,杀了台吉固鲁。围袭多铎的主力军得知消息迅速撤回救营,多铎杀红了眼,瞬间形成反扑之势。此一役大捷,将多罗特部由敖穆伦连根拔起。
多铎振臂高呼,全军欢腾之时,我带着自己的骑兵由小径悄悄地撤离了沸腾的地境。
我发泄似地在一片密林中奔驰着,不许任何人跟着我,只有寂寞才是我最忠诚的同伴。
天空下起了细雨,风卷着水滴软绵绵无力地吹打在脸上。我觉得自己快被这种一日日似有似无的折磨逼疯了,额娘您为什么当初不带多尔衮走,您知不知道儿子快崩溃了。
我狠狠抽打着**之马,我痛得都不会形容这个字了。

雨水使得视线一片模糊,连忽然从侧面冲出来的人影都看不真切。
当我意识到前方有人之时,马儿却已将那人再次撞离了可视范围。
马还没停我已经跳跑落地,朝那个不确定生死的人奔去。
居然是个扮了蒙古男装的女人,一张清新的容颜此刻却是毫无血色。我蹲在她身边唤着她,她勉强睁开了眼睛瞄了我一眼,双眼又重重地闭上了,看来刚才被撞得不轻。
我怕她身体有骨折之处,不敢移动便只能这么静静地守着。
不想知道她什么时候能醒,也不想了解她究竟是谁,此刻的感觉对我来说是遥远,已经很久没有人肯这么安静守着我待会儿了。
“咳咳”她忽然间抽搐了一下,便轻咳了起来,她一只手撑在眉上遮住了大半的面容,尤其看不到眼睛。
我没有动,只是默默注视着她。
她终于恢复了神智,明白了身边还有一个我的存在。
当她瞪大了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我的时候,尘封记忆中的那双眼睛尽数显现在飘曳的风中。
“正白旗!”她愣神之中吐出三个字。
“额娘!”我的唇上下一合只有此二字。
我们互望着,彼此眼中有太多难以解释且鲜为人知的情绪。
天长地久一样,她却突然回神,硬生生拉断了眼神的纠缠,仓促地站起来,撒腿就跑。
这一刻我依旧没有反应,不明白自己究竟该做什么;可是脑子还没有反应,身体却已经翻上马背冲她奔跑中瘦弱的身影疾驰而去。
我的手就在快抓住她的一刻,却被她骤然打落,而后她转身又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我迅速刹了马,调转马头紧追上去。
这一次我不由分说,直接探低身体,伸出手臂超她上马。
她瞪大了一双已是独有与世的眼睛向我抗议,可是我却不能在重新看到那双眼睛之后再次放手。
可她终是在喀刺沁逃离了我身边。
那一年我十六岁,却不知她究竟是谁。
十七岁,随圣驾自龙井关攻入大明境内,与莽古尔泰攻入北京腹地,击援军与蓟州,大胜而归。
十八岁,再战明军,还师盛京之前,偷偷带着唯一认得她的战马绕行喀刺沁,所见却没有想见之人。守着萧索的草原,只有一双眼睛遥不可及。
十九岁,授命执掌吏部,大败祖大寿与大凌河,偷袭锦州大胜而归,此时的我已经不再是那个青涩的少年了,战功显赫,在朝堂之上手握大权。只是这一天来得太迟了,额娘已是不见,也已是无用了。
二十岁,天聪六年三月,与归顺的蒙古诸部一起,再征察哈尔。我等待多年的时机终于来了,这一次我绝对不会放过那双眼睛。
在吴克善激动的怀抱中我再次见到了她,也终于知道原来她是察哈尔部恺柘塞台吉的正福晋,科尔沁寨桑贝勒的掌上明珠——海兰珠,科尔沁草原的美玉。
她远远地望了我一眼,里面有熟悉,更有陌生。这一刻,注定了我带不走她,因为她在经历了十载的磨难之后终要随吴克善回家了。
出发前一夜,她独自站在蒙古包前,皱眉感伤,此刻就连双目中隐藏的哀伤都如出一辙。
“玉儿——”
“聿儿?——聿儿她好吗?”她像额娘一样不会给人距离感。
“嗯。”我简单点了头,可是其实我对那个女人根本一无所知,因为大婚五年来我们几乎没有交集。
很想问她,我可以亲吻她的眼睛吗?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从那时起,只要我出征还师途中赶得及,一定会马不停蹄,日夜兼程悄悄跑到她身边,哪怕只是看看那双眼睛,听她问我一句:“不累吗?”,我都此生足矣。
可就是如此简单的一份愿望,也终于被天聪七年的一道赐婚诏书碾得粉碎。
“你想嫁吗?”我问她,只要她一个否定的眼神,就算是皇太极我多尔衮一样从未怕过!
她没有言语,只是很木吶地点了点头。
“不会有好日子的!”我好恨,为什么连个反抗的理由都不给我。
“有他在就好了。”她眼中只有提到皇太极才会有光彩。
正如初次相见一样,她看着我身上的正白旗服怔住,熟不知那时的白旗早就随着国汗之位的继承变成黄旗了。
“就当作我们从来都不相识吧。”她收起眼神,与我擦身而过。
哈哈哈哈——“就当作我们从来都不相识吧。”如何能骗得了自己?可是她却当真做得到!
她正式嫁入盛京之后我知道她很受宠,皇太极的眼中痴迷得近乎只能看到她一人的身影。可是我明白她变了,甚至连眼神都是完全的陌生了,再也没有我熟悉的哀伤了,完全被一种自信的坦荡取而代之。
我迷惘之中只想一探究竟,因此随着发配之路,追着赛阳而去,此时也就只有她能给我答案了。
赛阳对口中的主子维护至极,近乎什么都不肯说出口,不说难道我还会没有办法吗?残忍这个词我早就不会定义了。
两年时间赛阳过得生不如死,可是依旧咬死了不说。那一刻,我也疯了,因为我发现自己找不到她了,找不到这个世间我唯一留恋的东西了。我做出了对女人而言最残忍的行为,而赛阳却是真心顺服了,也终于让我明白了真相。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人都不是同一个了,眼神又岂会不陌生?
不过更令我震惊的是一个发配边疆的奴才身上居然带着索浑与科尔沁的两封书信,倒是正给了我机会策动兵变。
麻木了这么多年,难道我真会放下母亲死在自己面前的仇恨吗?
阿敏,莽古尔泰已经去了,痛都不知道痛了。可是四大贝勒里面还剩代善与皇太极。
代善最得意的两个儿子,萨哈廉和岳讬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代善要除去宫里的海兰珠,萨哈廉被我借着皇太极的手铲除了。看到代善老泪纵横哭晕在萨哈廉旗材之前,我却感觉不到酣畅淋漓,因为真正的痛应该是哭不出来的,就像我当年一样。
那个海兰珠的命早就该归我了,可是我却迟迟下不去手,因为我怕自己会再也没有了回忆的动力。直到八阿哥的降世让我知道自己终于找到那个可以代替她报复皇太极的人了。
我的下毒手段绝对是死死无救,可是他居然还是活着。这一刻我做了最终的决定,硬生生掐断了自己唯一的念想。
当我看到她站在面前的时候,我丝毫也没有犹豫。该她的命运,我也无力挽回。
“天聪二年的二月,我也是在一片雨林中初次遇见你。当时你倔强地不肯上马,我也是这么强拽你来我身前。十年后的今天我把那个错误还给你,就让我自己亲手招来的再亲手了断了吧。不伦你是不是真正的玉儿,却注定要你来替她走完至尽头这段路。你去吧,不用牵挂,八阿哥会随着你去的。”
我曾经无数次地问自己如果当时自己怀中的是真正的玉儿,我还能不能没有怀疑地推出那让她落马的一掌?
仿佛视线中那双哀伤的眼睛依旧带着残蚀的力量而来,我的心上早已血肉模糊,分不清此刻究竟是不是在痛。
当我苦苦衡量是否悔恨之时,岳讬却把我丢掉的那条命又捡回来了。早就知道他们之间羁绊过深,若是如此,岳讬莫怪我送你先走了。
岳讬与我分兵同征大明,豪格那个皇太极的眼线寸步不离地盯紧我,以为这样我就下不了手了?引了援兵围困岳讬大军于济南城要塞,岳讬殊死一搏,赢了战局却赔上了性命。代善,你不用感谢我,因为这是你应得的。
宫里的八阿哥死了,她也病入膏肓了,皇太极煎熬地数着日子过,可是他们居然还是守在一起的。这叫我如何甘心,我还是没能让他也尝到看着最爱的人一点一滴消逝的无奈与残忍。
皇太极奔赴松锦战场,我请求回京留守,本想这次总该我亲手了解一切了吧,却没有料到她竟先一步走了,彻底走了!
走了?多好啊!我的最终目的终于达成了。
走了?真走了?那我今生最后还剩什么?
走了?这么走?难道又不带了我再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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